格致,满族,生于吉林,祖籍沈阳。吉林省作协专业作家。2000年开始写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百万字。出版有散文集《从容起舞》等四部、散文选集《女人没有故乡》等四部、长篇小说《婚姻流水》、报告文学《乌喇紫线》。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人民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林语堂散文大奖等奖项。
一
我下班就往家赶,不是去接孩子放学,孩子长大了,上了寄宿中学。我本可以下班沿途逛逛小店,看看时装,不买看看也好。有些衣服就不是用来穿的,而是看的。我怕走到瓷器店门口,里面的瓶瓶罐罐个个有本事伸出看不见的小爪子,一圈一圈勾住我魂儿,然后把我拽进去。那些衣服、裙子只会冲着我媚笑,袖子里空空荡荡没有手。但那个哥窑的袖珍玉壶春瓶,在我看到它的一瞬间已经坐在了我的茶桌上,上面被我插了几株野草,好像已经在那里坐很久了。我只得买下它,因为它的魂拽着我的魂已经先到了家,留下我的肉身在店里为这个花瓶的泥胎付钱。不然先到家里的魂找不到安身之所,悬在空中多么可怜啊。晚上它还会出来吓唬我:小花瓶的魂,在夜晚闪着梅子青的荧光,呈一滴水的形状,悬在我家的空中,小嘴一张一合,说让我坐在哪里啊?让我坐在哪里!
现在,我的手里不用牵着一个孩子,也没有一个花瓶水滴状的魂控制着我,但我也得急匆匆赶路,花店、瓷器店、服装店……什么妖魔鬼怪也拦不住我了。
门口的鞋柜,是木匠师傅用细木工板打制的。三层,斜推拉门。三个门关上之后咬得都不够紧,关房门手重了点,某个鞋柜上的门就会哗啦张开大嘴,爆出憋了很久的大笑,然后你就看见了里面牙齿一样的鞋子。
秋天的时候,把夏天的凉鞋包好,放到储藏室里,再把秋天、冬天的鞋放到鞋柜里,以备随时穿用。东北的秋天短啊,哪天一觉醒来,看见窗外白雪铺地,我并不惊讶,只不过是冬天到了。
我有三双棉靴,两双单靴。棕色、黑色、灰色。大都是夏天的时候趁欧亚商场打折时买的。只有一双灰色单靴是在以商品昂贵著称的商场买的,花了大价钱。灰色,高过脚踝十多厘米的短靴,里面是西瓜红色的软皮,鞋跟由灰绿相间的蛇皮状皮革包裹。这是五双皮靴里我最喜欢的,爱不释脚。10 月初,柞树叶黄了,枫树叶红了,柳树的叶子还绿着。穿一双稍厚一点的棉袜,穿它正好不冷不热。这双鞋,使我面对整个秋天的阴晴风雨都能气定神闲。
门是轻轻打开的,我害怕听见鞋柜的大笑,我感到它在嘲笑我贫穷。鞋柜在我的控制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面前的鞋柜,三个门都敞开着,像大笑之后,颌骨脱臼无法合上的嘴。原来这个鞋柜在我回来之前就已经把我嘲笑完了,且嘲笑了三次。
鞋柜里面空空如也。这不仅是脱臼了,连牙齿也莫名其妙地掉光了。这就叫让人笑掉了大牙。不用低头,就看见那些鞋子躺在地板上。东一只西一只,有的勉强站立着,有的横躺着,每一只上都有破损。有皮毛的鞋子,破损得尤其厉害。
白驹站在那些狼藉的鞋子旁,没有像每天那样跑过来和我拥抱,在门口和我亲热一番。它站在那里,用眼睛看着我,看我对于一地的破鞋子如何反应。我的表情一定是让白驹害怕的,它觉得站在那里很危险,于是掉头跑了。它藏在餐桌下。餐桌垂下来的台布刚好遮住了它,又不影响它从流苏间往外忐忑地窥视。
我在门口蹲下,查看那些鞋子。每一个都被细心地咬坏了,基本不能修复。它们是我在商场打折的时候,两三双一起买回来的,没花多少钱,但棉靴是我为接下来的冬天准备的。现在它们都坏了,而雪花们正在赶来,这里的冬天没有棉靴是过不去的。就像面对大海没有船。我得再选一个休息日出去买棉鞋。天已经冷了,棉鞋不会打折反而会更贵。
我检查鞋柜的开关,想看看它是怎么打开的。这一蹲下,我有个意外的发现:在鞋柜的里面,居然还有一双皮鞋幸存,完好地坐在那里,没有被动过。心想总算给我留下一双,这样我就不用急匆匆去买鞋了。拿出来一看,却原来是前夫的鞋子,上面一层细灰,鞋带系得板板正正。在我眼里,前夫是有洁癖的,狗毛要是粘在了他的裤子上,他就会大惊失色。
白驹只咬我的鞋,而不咬前夫的,这是为什么?前夫在的时候,对白驹不好,乘我不注意偷偷地打它。白驹从不到他身边去,离他远远的。他俩是互相看不上,谁也不搭理谁。那么,按照常规思维,白驹应该恨前夫讨厌前夫,咬鞋应该咬他的。或者,白驹咬鞋没有爱恨,就是咬着玩,不管谁的鞋以破坏取乐。事实是,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它只咬我的鞋。而我们的关系是形影不离,相依为命。那么结论就是,它喜欢谁就咬谁的鞋。或者,它喜欢我,但是仇恨我的鞋!在它眼里,我是好的,但我的鞋不好。而前夫是坏的,但他的鞋,没做什么坏事,是好的。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窗子,一股甘甜的冷气扑到我的脸上,外面已是白雪的世界。雪花在我睡觉的时候悄悄地来到我的窗外。雪花在我的窗外跳了一夜的舞我却不知不觉。而此时,所有的雪花困倦地躺在地上睡着了,它们累了,一动不动。
进卫生间洗脸。觉得今年的雪来得太早,刚10 月中旬,一般要10 月下旬下雪。以我的经验,这雪是站不住的,中午就会融化。我用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水迹。
在门口我和白驹告别,拍着它的头告诉它,妈妈上班去了,在家等着。我转过身,问题来了:我穿什么鞋上班呢?
灰色单靴是不能穿了,外面都是皑皑白雪,但棉靴一双没剩下,都被咬坏了。这时我发现在门外有一双棉鞋,那是一双旧鞋,当时因鞋柜里放不下,又没舍得扔掉,就放在门外了。意思是谁愿偷就偷去吧。旧鞋子没有人肯偷,这时却救了我的急。退下来的灰色单靴我可不敢放在鞋柜里了。我就剩这一双鞋了,而且是花了上千元买的。放在门外显然也不行。我拎着靴子,站在门口环顾我的居室,得放在哪里才安全呢?我看见了餐厅的酒柜,两米多高,快要顶上天花板了。我踩在餐椅上,把我的皮靴放到了上面,然后我又和白驹告了一次别。把手掌扣在它半圆的头上,说,好好看家,下班就回来,给买好吃的。
我放心地走了。我还有一双鞋,并且是最好的。我的心情还可以。
到中午的时候,地上的雪,在耀眼的阳光下矜持不再,它们变成了水。雪花也是花,不能一直开放。雪花只开放了一宿,就凋落成了水。水是存在的最世俗的形式,而雪花是地上的水的一个关于飞舞的梦境。我的脚在棉鞋里出汗了,看来明天还得穿那双灰色单靴。那几双鞋我并没有特别心疼,三双也没过一千元,只是觉得还得再去买,很耽误时间。我暗暗庆幸那双灰皮鞋躲过劫难,我的生活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继续展开。
上楼前买了几根金锣王。白驹等我一天了,说好的买好吃的。
推开门进屋,哐当一声,最上面的那个鞋柜门猛然张开,像谁给我布置好的恐怖情节,然后露出前夫那双巨大的黑色军靴的后跟。它俩怎么还在那里安然无恙?白驹今天没什么咬的,为什么不咬这双呢?就算再讨厌他,在没的选的情况下,白驹你就不能将就一下吗?你忘了他打过你吗?你也有洁癖吗?我换上拖鞋刚走一步,就看见我那双灰色单靴躺在地上,不是在门口,而是在餐桌椅子旁,其中一只已经被咬得惨不忍睹。我大骇,如同遇到了灵异事件。鞋是放到酒柜上的,怎么会在地上?
我来到酒柜旁,抬头看,这个高度白驹是怎么够到的?也只迷惑了一小会儿就找到了答案:白驹先是跳上了凳子,然后又跳上了餐桌,然后在餐桌上站立起来,就够到了酒柜的上面。白驹站起来头到我的嘴的位置。也就是,我怎么把鞋放到酒柜上的,那个过程,白驹站在旁边,都看到了。
我跌坐在餐椅上,沮丧至极。竟然没有想到那些桌椅。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的智商已经应对不了一条才几个月大的小狗了吗?
白驹看我的神情不对,躲到阳台窗帘的后面去了。
每天早上我上班离开,它都很惊慌很难过,并试图跟着我一起走,而早上我已经带它在楼下草地或者江边玩了好一会儿。它也知道我这次开门是不带它的,但它仍然徒劳地跟到门口,然后期期艾艾地看着我离去。每天我回来它都是跳起来和我拥抱(有一次我穿着丝绸衣服,在开门前,在门外我就把衣服脱了下来,穿着衬裙进屋的),并发出像是惊叫的声音,特别像一个人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那场面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见。那么,白驹是不是以为我每天的离开都是不回来了?而我的回来,都是绝望后的意外惊喜。那么就是我每天的离开都伤害了它。这种伤害每天叠加,到了它无法承受的重量。在我上班不在家的漫长时间里,它都在想一件事:主人为什么走了?我做错了什么?它很听话,讲卫生,从来不乱叫。它检讨自己,发现自己听话懂事,主人还是每天都走了。于是它想怎么才能阻止我每天的离开呢?它开始细心观察,发现我每天都是要穿上鞋子之后才能走。于是它看懂了,我得有鞋子才能离开,如果没有鞋子,我不就没办法走了吗?那么把那些鞋子都破坏掉,我没有了鞋子不就走不了了吗?这还是狗吗?竟然会逻辑思维!
这就是它不咬别人鞋子的原因。它不在意除我之外其他人的来去,只想办法让我留下永远别走。看来我每天和它说的去上班挣钱买好吃的,它根本没懂,或者懂了,但不为所动。它宁愿和我在一块儿饿死,也不愿和我分开一会儿。那么实际上,它一直在那个童年的鞋盒子里没有走出来。长大的只是它的肉身。我的房子,也只是个一百平方米的大鞋盒子。它在里面,不知道回来开门的,会是谁。那么每次它看着我离开,都是生离死别啊。而每天我回来开门进屋,它兴奋得大喊大叫地拥抱我,都是意外获救啊!没想到打开鞋盒子的还是我。打开门的还是我。我每天都回来,准时地回来。重复了好几个月,它怎么还不相信,怎么心里还没有底儿?为什么还要担惊受怕呢?但是,事实证明,它还是不敢相信,童年的伤痕无法自愈,还在疼,还在渗血。还在害怕打开房门的人不是我,打开鞋盒子的人不是凤。
朋友凤从C 城来,驱车一百公里,他下车递给我一个鞋盒子,然后转身上车就走。我追着喊:吃完午饭再走哇!他说不吃啦,一面加快脚步,他不给我拒绝这个鞋盒子的MPD5j9iPuiBHQM2SHZpKoQ==时间。我打开那个40 号男鞋的鞋盒子,白驹躺在里面,像一只白色的老鼠。
我把它抱出来,正看到它的原主人凤转身离去。浑身颤抖的白驹对着凤的背影哼唧了两声(我知道它叫声的意思:你怎么走了,落下东西啦),就再没力气发出声音了。把它放到小区草地上,它站不起来,四条腿没有一条腿不抖。我抱着它转身上楼了。一个月前凤和我说过一次,我拒绝领养,因为我已有了一只狗。今天他突然来了,不由分说把鞋盒子给了我,一分钟不肯停留,转身就跑。我不知这个螳螂一样的小狗,是什么品种,能长多大。它像是命运给我安排好的,到了某一个时间,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它只有四斤重。我每天都担心它的腿会折断。现在,也就几个月,白驹飞快地长大了。站起来到我的头那么高了。白驹的腿细且长、头细且长、腰细且长。全身流线型,皮下无脂肪,肋骨一根根纤毫毕现。杏核眼,双眼皮,吊眼梢。周身被短毛,白色,只有耳朵和尾部生装饰性长毛。双耳下垂,长毛飘逸,宛如神兽下凡。我曾和凤描述过白驹长大后的样子。凤说白驹是他从狗场要的,是纯种细犬,目前快要灭绝了,狗场老板正在为细犬申请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对比网上的图片,对白驹的品种在细犬的基础上,找到了更为精准的分支:蒙古细犬。
我至今不知道朋友凤为什么弃养。他是知道它能长很大并且运动量极大,根本不能在城市存活?那么我这儿也是城市,他这不是把一个一年后的巨大生活难题,在一年前就用一个鞋盒子端给了我吗?这朋友还能要吗?虽然我因为白驹受苦受难,但我还是感谢朋友,没有白驹,我永远看不透世界,永远不知道每走一步都得倍加小心。脚下的路是冰,而身边的人是酒杯。生活的很多层面和人,没有白驹我都不能到达。白驹的长腿和速度,把我带到了一个看世界的新角度,让我把人间的犄角旮旯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抱着白驹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宠物医院,我说了大致情况,那个医生说,它这是病了。我说能吃能喝、能跑能跳、能破坏,这是什么病?大夫说,分离焦虑症。
我问医生,有办法医治这个焦虑症吗?医生说,只有多陪它。我说我除了上班,剩下所有时间,都陪它了。
医生又说,尽可能增加它的运动量,让它多跑动,转移它的注意力。运动还可以产生多巴胺,营养神经,产生愉悦感,让它快乐,于是焦虑就得到缓解。
白驹每天不能恣意跑跳,于是不快乐,就只剩下和我在一起的快乐,这成了它唯一的快乐,而我每天要上班,它每天唯一的快乐都会因我上班而中断。它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它惊恐不安。
陪伴我已做到极限,无法再增加,那么只能从运动下手,让白驹建立起第二个快乐。
二
白驹的运动量确实不足。那基本上不叫运动,更谈不上量。白驹是撒腿就要跑的,它基本不会走路,只会跑路。它的基因里蕴含着奔跑和速度的秘诀。而城市,只有两条道路:机动车道、人行道。白驹跑得比机动车快,但它不是机动车,不允许它在那上面跑。人行道上走着老人孩子,它也不是人,也不能任意在这里跑。好在我是人,我牵着白驹,白驹以我的宠物的身份,和我走在人行道上。白驹和我之间,连着一条一米多的绳子。它不可以独立出去,它得跟着我。我不能松手,拽着白驹的野性和童稚,把它拽入我这个中年妇女的频道上来。把一个幼童拽入笨拙、臃肿和谨小慎微。
如果我善跑,白驹的情况会好一些,但我就不是一个善跑的人。我的腿粗且短。头大脸大。我是跑得最慢的那类人。现在,我的狗是跑得最快的那类狗。我被白驹拽着跑。它会突然加速,一秒内就从走到飞跑。我的心脏无法适应它。我的肌肉也反应不过来。它的进化是以跑得快为终极目标,我的进化是以大脑的神经缔结速度为目标。它进化的是肉体的行进速度,我进化的是神经的传导速度。它的速度落实到大地上,我的速度在大脑头皮以内那个小空间里旋转。因此我和它很不同。我的胳膊腿没有得到进化,越来越慢了,与白驹的胳膊腿相去甚远。我们绑在一起,绝对是有位神看不惯白驹跑得太快,故意不想让它活得痛快。它上辈子做了啥坏事,做狗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做。白驹难受我也难受。我连让它痛快地跑一跑都做不到,我对不起白驹,让它生活得如此憋屈。这么大个世界,我不信就找不到能让它痛快地跑一跑的地方——给它找到第二个快乐的源泉,从而转移因第一个快乐的缺少而产生的焦虑。
我一改往日抬头挺胸、目不斜视的走路姿势,开始东张西望了。这一望还真被我望到了。原来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有,关键的是你得抬起头寻找。两天后,我发现在我家后面不远的一条小街上,竟然隐藏个深宅大院(以前竟然不知道):但见青砖滚脊院墙,里面古木参天,大喜鹊呱呱叫。门口有碑,上书东北机器局旧址。吉林省文物保护单位。这么庄严的所在,我都觉得不能遛狗。但里面的草坪太宽广啦!门竟然开着的,我贼头贼脑蹭进去,站在门口,我的目光就在草坪上驰骋上了。要是白驹能在这么大的草坪上奔跑,那第二个快乐瞬间就会建立起来,并且那快乐会不断长大,最后淹没焦虑。这个所在目前已成为本市的文化场所,有大型会议室、艺术品展厅、多功能厅……总之这里可以举办任何规模的文化活动。我转了一圈出来,发现里面没人,看来今天此场所没有举办任何文化活动。那么门卫应该有人吧。
我主动和那门卫老头搭讪。说自己会画画,经常来这里看画展。家就在附近。这里可真幽静啊!一个人没事,想早晚来院子里散步锻炼,希望大开方便之门。打更的老头一般都是鳏夫,见我一个胖大中年妇女主动前来靠近,心里高兴,就答应了我。想不到事情这么顺利。我和白驹都有救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替白驹把被绳子控制的委屈都吐出去了。白驹是会叹气的,每次我离开家去上班,它都要叹气。
第二天傍晚六点,我牵着白驹,来到那个院子的大门前。我有些忐忑,毕竟昨天没说带着狗来,但也没说不带狗。我说的是散步。而散步可以带着狗,也可以不带狗。老头看见我的大圆脸在窗子里一出现,马上打开了门。我带着白驹进院。进门仿佛一步踏进了明清。真个好宅院:但见狰狞古榆下疏落几处房舍,青砖黑瓦。草坪如古画大面积的留白。更有木船、凉亭坐落其上。青石板曲径通幽。那边几株果树,正值花期,桃飘李飞。老头见了白驹,吓一跳说,呀,这啥玩意儿?我说一匹小白马。我撒开白驹,它箭一样射向草坪,转眼不见了。老头惊诧:跑得也忒快了。
和老头站在门里一棵老榆下闲聊。那老头国企退休,酷爱武术,是个练家子,说话爱比比画画。他可能是觉得语言的力量不够,于是就挥手、握拳、咬牙切齿。他给我讲院子里狐仙的故事,可能想吓唬我。白驹远远地看见,站在我身边的人手上动作太多,它的主人处在被人攻击的危险之中。它箭一样跑回来,直扑老头。我立刻抓住白驹脖子上的套。老头几乎吓死。由于我手快,把白驹在离老头一米远的位置控制住了。
我打了白驹两下屁股,教育它说:不许咬你王大爷。王大爷不给你开门,你有这么大的地方玩吗?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开始当面教子。
它王大爷急忙跑进屋,关上门,怕白驹再咬他。
我带着白驹在院子里又玩了半个多小时,才带着它回家了。临走我告诉老头,以后和我说话不能抬手,不然狗以为你要打我,才咬你的。白驹不乱咬人的,别怕。老头并不十分相信。他就认为这是个猛犬,见人就咬,没有家教。
第二天晚上,我带着白驹来,老头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我乐得一个人带着狗在院子里散步。我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寂寞。但我担心,老头不能和我说话,他就不愿意我们来了。他一个人在这庞大的院子里,漫漫长夜很寂寞。那院子里的狐仙,看来也不肯为他变成美女。一般狐狸精都爱衣袂飘飘的书生,对于没文化的还老了的男人,狐狸精找不到感觉,懒得变化。可能从一个狐狸变成一个美女的过程很疼很疼吧,不是万不得已,不肯变化。院里虽有狐狸,但并不现身,好不容易来了我这个中年妇女,颜值虽照狐仙不能比,但我是真的天天来啊,至少能说话唠嗑,破闷有个意思。想不到这一良好局面还被一只白狗破坏了。我得想办法,不然他不给开门,白驹就没地方跑了。白驹的病就治不好了。白驹的快乐就无法持续。他不出来,我就隔着玻璃窗子和老头说一会儿话。
这样过了两天,老头先敲玻璃,然后隔着玻璃向我招手,意思让我进屋。我进门看见老头拎着一个塑料袋,说是肉骨头,给白驹的。我说你别怕,白驹不乱咬人的。你亲手喂它,它就认识你了。老头不敢。我说它百分之二百不会咬你的手。我让他拿着一个大棒骨,递给白驹。老头哆哆嗦嗦,把骨头一头伸向白驹。白驹看了看我。我说吃吧,你王大爷给的,吃吧。白驹轻轻叼住骨头的一头,警惕地看老头一眼,叼着骨头走出十多米,卧在草坪上用心啃起来。
老头松了一口气,站在我面前没有马上跑到屋里去。我说你说话手别动,你光动嘴别动手,白驹就不会咬你。老头说话比画惯了,一时改不了。他就把手背到身后,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这让我想起年轻时教书的场景。那些孩子听课就是这样背着手的。有多动症的孩子就用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我于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把自己笑弯了腰。他很蒙,说你笑啥?我告诉他我年轻时当过老师,又说我前夫也是个练家子。说完这句我就后悔了,恨不得掐自己两下。这不等于告诉他我是个单身妇女吗?果然他开始给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讲到得意处手又抬了起来,而且挥动着。白驹虽然在一旁啃着骨头,但它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注意着我这边的动静。随着老头的手抬起来,白驹像闪电一样飞了过来。由于是面对着白驹,老头看见了白驹跑来,毕竟是当过兵的人,转身就往屋里跑,身手相当敏捷。但那门是向外拉开才能进去,这个动作嵌进他的动作里,就出现了一个卡顿,白驹就到了他的身后,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口。如果他不跑,情况会好很多。脸对着脸,狗还是多少有点害怕的,应该不会开口咬,顶多怒㨃他。幸亏他的屁股兜里装着一个塑料的电话本,挡住了那颗牙齿的切入,屁股只是擦破了皮。我赶紧给老头拿了五百块钱,让他明天上午去打针。
第二天,我不好意思再带着白驹去大院了。我买了点水果去看老头。老头说没事,就是吓够呛。
老头说,这是什么狗,这么凶?我从来没见过。
我说是猎狗,叫蒙古细,已经快灭绝了。
他说,怪不得不认识,原来快灭绝了。这狗全市也没有几条吧。
我说就这一条。绝版。
老头说,这种狗咋这么少?
我说,清朝时很多来着。康熙皇帝就养了十条这种蒙古细猎犬。有个叫郎世宁的宫廷画家,把康熙那十条猎犬都画下来了,画流传到了现在。我在网上看到过。各种花纹的。其中虎纹是最稀有的。我的这种白色,算里面普通的。它是最好的猎犬。近五十年已经没有猎物可打,猎人都改行种田了。猎狗都下了汤锅。这种狗只在狗场还有一丝微弱的血脉。
你打哪儿弄的?
朋友给的。我不要,硬给的,就像我上辈子欠下的债。
三
男友从另一个城市来。读书人,穿着棉布格子衬衫。指甲干净,肩上无皮屑。会写格律诗。
担心男友与白驹如何共处。尤其我的身体周围五米,任何人不得进入。在白驹心里,我是个傻女人,不知和人保持距离,也看不清好人坏人,整天让它操碎了心。在街上遇到熟人,还离着十多米,我就紧张地大喊,别过来,就站在那儿说话。那握手拥抱什么的就更不能进行。我们隔着十多米喊话,路人多侧目。很多朋友都知道白驹的存在,也知道它是我的保镖,已经习惯了。但是现在,一个陌生男人要进入我和白驹的生活空间里来,并且还要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还要进行拉手、拥抱等在白驹看来极其危险几近作死的动作。我心里知道这有多难。会发生什么我心里并没有底。虽然告知对方有白驹存在,但他并不知道白驹是一只怎样的狗。不知道白驹已经把我当成它的私有财产,并竭尽全力保护之。白驹心里,所有的人都是危险的,须时刻提高警惕。它眼里,全世界就我一个好人。
我去车站把男友接回来。走到门口,我和他说,进屋你要快速走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别动。
兰瞪大眼睛,然后笑了,说好的,一切听你安排。
进门,我抱住白驹脖子,紧张地说,快坐沙发上别动!
兰走到沙发上坐好。我松开白驹。白驹跑过去,围着兰嗅闻。兰抬起双臂护住头,我说你千万别动,你坐着它就不会咬你。它只咬那些乱说乱动的人,对于规规矩矩坐着的人,它不咬。请放心。为了稳定兰的情绪,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我看出兰很紧张,他身体不敢动,但眼珠随着白驹移动。我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以期稳定他的心神。他说他以为是只小狗,没想到我说的小狗竟然这么大,站起来有一个人高了,并且太警觉,还有攻击性。
少顷,他忽然站起来,白驹扑过去,我急喊,快坐下。兰吓得跌坐下去。我说你坐着没事,只要在屋子里走动,白驹就不答应了。你不能在它的势力范围里大摇大摆地走动,你要老老实实坐着。你现在不是在我家里,是在它家里。你要看它的脸色行事,遵守它定下的规矩。
兰颤巍巍说,可我要上卫生间。
我叫过白驹,抱住它的脖子,说你去吧。
兰从卫生间出来,等他再次在我面前坐好,我才松开白驹。白驹跑过去对他又进行了新一轮的嗅闻。
兰说我本不怕狗的,可是这狗太大了,而且很吓人。好像我前世的一个仇人托生的,在这里碰上了。又问是公狗还是母狗。我说公狗。兰说公狗更不好对付了,它有领地意识。
我说是的。它从小在这里长大,已经认为这房子里是它的领地。我是这领地里的,因此我也是它的。它超有责任心,整天想着我的安危,保卫着我。不过没事,过两天它熟悉你了就好了。等它认为你也是它的,就好了。不过你不要背对着它,也不要在屋子里走。这儿是它的领地,允许你老老实实坐着已经是看我的面子了。
说了一会儿话,扔给他一本书,说你坐着看书,我去厨房做点吃的来。只要你不站起来,白驹不会咬你。别害怕。有事叫我。
在我做饭期间,白驹一直坐在兰身边,眼睛盯着他,把他牢牢地控制在了沙发上。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不知道他看书是否看进去了。
冰箱里有牛肉和几样青菜,我很快做好了晚饭。我抱住白驹喊兰来吃饭。白驹站在兰的身边,他每夹一块肉要吃,白驹就把它的尖嘴伸到兰的嘴边。也不咬他,只向他要肉吃。兰只好给它。兰半天也吃不成一块肉。他快速把一块肉放入自己嘴里,白驹见了,冲着他大喊一声:啊!那可真是大喊,而不是大叫。它喊出的是“啊”,意思是一块肉被这个人吃了!在它看来是一次事故,足令它震惊。我喊它过来,到我身边来,意思是我给它肉吃,但是它不来,就是死死看住兰的嘴,不让他吃哪怕一块肉。
家里没人的时候,它是和我要肉吃的。为什么它向陌生人要?后来我明白了,白驹是舍不得肉被别人吃掉。我吃了它觉得可以,被外人吃了,它舍不得啊,它心疼啊。它的心眼太多了。这家伙已经不是一只狗了。
总算把饭吃完了。我说我下楼遛狗,你这会儿可以自由活动了。兰说我可以在屋子里走动啦?我说是的,你现在算放风,好好利用啊。一小时后我们才会回来。
等我遛狗回来,见客厅无人,我猜是躲到卧室去了。给白驹洗好脚,告诉它睡在沙发上。给了它一根大骨头,我也进了卧室。
见兰躺在床上,我说白驹不看着你,你就胆子大起来了,还上床了!
兰说,我从进门神经就高度紧张,全身肌肉高度紧张,我的心脏都开始乱跳一气了。我的三魂七魄不知还在不在,吓掉了几个,让我休息休息,稳稳心神。又警惕地看着房门,你进来把门拉严了吗?我说你放心吧。他躺着,我坐着,又说一会儿话。他忽然挪动身体,往里让了让说,你遛狗又做饭的,也躺下休息一下吧。他竟然反客为主邀请我上床了。这种人真得白驹看着,怪不得白驹对他那么警惕,野心大得很!
下半夜,可能是我去卫生间回来时门没有拉严,白驹悄没声息地进来了。它平时是和我一张床睡的。今天让它睡沙发,没有来挠门,觉得它还是很听话的。白驹抬起长腿轻轻上了床,轻手轻脚卧在我和兰的中间。兰睡着了,并不知道。窗帘没拉,外面的天光加上路灯,照得屋子里很亮,什么都能看清楚。白驹悄悄卧在中间,眼睛盯着兰。我不敢睡,看着白驹。兰突然睁开眼睛,正碰上白驹的一双大眼睛,四目相对,兰吓得一动不敢动。他转动眼珠寻找我。我说你别动,它不会咬你。你睡的位置,一直是它的。我一只手搂住白驹的脖子以防不测。僵持了一会儿,兰颤巍巍说,我要撒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两条胳膊控制住白驹。
过了半天不见兰回来。我出去一看,见兰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望着天棚,手里夹着一根烟,不知想什么呢,样子着实可怜。
我抱出一条被子,给兰盖上。
下半夜,我搂着白驹睡。兰睡沙发。他俩换防了。
兰住了几天,和白驹的关系没有多少进步,白驹仅仅是允许他在屋子里走动了,想在餐桌上吃肉还是不行。一吃饭,白驹就看着兰,把嘴放到他的嘴边,截住所有企图进入那张嘴里的肉块、肉片。我感到这已是白驹的底线了:让你进入我的领地,让你睡在我的床上,但我的肉你不能再吃啦!
我对兰说,这就很好了。你占了它睡觉的地方,它没咬你,只是舍不得给你吃肉,这已经很好了。耐下心来,一切都会好的。
兰回去了,他就这几天假,还得上班,等下一个假期再来。
这期间我们每天打电话。他先说甜言蜜语然后试图劝说我把白驹送人。
我嘴上没有答应,心里也暗暗想办法。白驹太难相处了,它可不是一只好糊弄的狗。它已经是个人了,一个嫉妒心甚重的人。谁知道哪天它会报复。兰给我讲了一个案例:有一女子,养一只大狗。丈夫当兵的长年不在家。一天当兵的回来了,两个人在卧室里亲热,忘了关门。大狗看见女主人被那个陌生男人欺负,女主人显然吃了亏,处于劣势,嘴里还好像在呼救,大狗气得一个飞身冲上去。男人一回头,被一口咬住咽喉,大狗死不松口。最后男人死了。他说这可不是编的,有名有姓,就是我们附近一个村子里的事。
看来兰和白驹,我得选其一了,不然怕出人命。
四
我开始联系朋友,看看谁家有山庄,却没有大狗。不久,传来好消息,说在城郊湖区有个叫飘尔的地方,朋友的朋友在那里买了一片山地,一个湖泊,盖了房舍,需要大狗。附近的山都买下了,地方大得很,随便跑,知道回家就行。
白驹满月就被朋友送来,在我的被窝里长大,填补了儿子长大后的空白。儿子长大跑到外地上大学了,白驹长大不离开我半步。白驹不上学,宁可当个文盲也不肯离开我。不是我照顾它,而是它天天提心吊胆保护我。而现在,我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就把它送走,不要它了,我岂能这么干?我岂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兰和白驹之间,就没有个两全其美之策吗?我的世界不大,但安放一个男人,再放下一只忠心耿耿的狗,也并不拥挤。我要给白驹找个好地方,并不送人,只是寄养,我每周都去看它。现在有些人有山庄,那里山清水秀,空间广大。白驹去了,一来可以帮助人家守卫,二来也解决了白驹没有地方疯跑的问题。我每周都去,又基本没离开我。兰来了,也不用坐在沙发上不敢动了。多么好的对策。什么事难住过我?我被什么事难住过?
朋友开车把我们送了过去。一路上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这么好的去处,早来就好了,何苦困在鞋盒子里郁闷成病!
看山庄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又是个老头。感觉我的人生之路上,走几步就会遇上个老头。我儿子玩升级游戏总要打层出不穷的怪兽,我则总是遇到老头。儿子要打死怪兽才能升级,我则希望不要被老头消灭掉。朋友交代完就下山走了,我留下来陪白驹。至少得陪它在这里住一宿,我才能走,不然白驹就不明白怎么回事。它可不管什么风景。风景再好,只要没有我它也不干。白驹眼里只有我没有风景。我要用这一天一宿的时间,让它明白,它以后住在这里,我也住在这里,但我不是天天在这里。要知道好好等着。只要等,我就会来。这对白驹来说整个生活场所变了,有如人类从地球到了火星上,而我是两地唯一的连接。我要做一块胶布,得把它的现在和它的从前粘连在一起。让它明白它并没有失去家。有我在,它就有家。这一变动的补偿是,漫山遍野,它可以尽情飞跑,产生大量多巴胺,让那快乐冲淡一切,包括我。
黄昏,我带白驹在山间小路上散步。主要是我散步,白驹那是撒腿就要跑的。这下好了,山野无人,尽可以欢跑。白驹冲上山坡,旋即又飞回来。几只山鸟被它惊飞,嘎嘎嘎大叫,声音难听至极。
前面一片林子,几只花喜鹊正在林间地上觅食。距离大概三十米。白驹忽然卧在了草丛中,其姿势就是非洲狮子捕猎的样子,先潜伏,然后小心靠近。白驹作为优秀猎犬的基因开始闪烁。它这是要捕猎喜鹊吗?我在心里嘲笑,你腿再快,可人家有翅膀啊。我等着看它的笑话。只见白驹匍匐前进了大概十米的样子,忽然起身箭一样飞过去,然后就是群鸟惊飞的仓皇场面。我怎么感到它扑住了一只呢?急忙跑过去救喜鹊。白驹对于扑到的猎物并没有咬,因为它第一次捕到活物,撅着屁股,前肢伏地,正不知所措。我向后拉开白驹,见草地上一只喜鹊仰面躺着,高举双脚,做投降状,一动不动。完了完了,喜鹊死了。白驹杀生了,我后悔不该松开绳子,这下白驹的来世要受惩罚了。我又凑近了细看,见喜鹊虽不动,但它的眼睛则圆溜溜地睁着,又像没死。我伸手把喜鹊翻过来,让它腿朝下,推了它一下,说,快跑啊。想不到喜鹊真的跑了。它不是飞了,而是跑啦。原来喜鹊会紧急装死。喜鹊突然那么直挺挺不动了,白驹反倒不知怎么办了。如果喜鹊挣扎,白驹会用嘴控制住它的挣扎,而这个过程就容易造成伤亡。喜鹊的智慧救了自己,也救了白驹。最后有惊无险。白驹真能抓到鸟,这能耐,不愧是猎犬,没有给它的列祖列宗丢脸。
老头已经给我准备了一间房子。里面是火炕。我带着白驹进屋,让它睡在我身边。这里荒无人烟,只有一栋房子,一个看上去身体很好的鳏夫。我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加上一只猎犬。我不十分害怕,有白驹在,没事。谁能越过白驹靠近我?果然,一夜无事,早上太阳一出来,黑色的山林变成绿色的,阳光普照大地,山鸟闲鸣,一派生机盎然。
吃过老头准备的早饭,我就该下山了。和白驹说了半天道理,最后告诉它我周日还来,让它好好在这里玩,我就背着一背包土鸡蛋下山了。老头在山里养了很多鸡,送给我鸡蛋。我想着下次来给老头拿两瓶酒吧。
五
我把我将白驹送去了飘尔的消息告诉了兰。兰坐火车从C 城来了。这次不用我接,他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进门环顾整个居室,白驹确实不在,但他还是站在门口不动,那意思是你不会是和我开个玩笑吧。白驹还在家里,仅仅被控制在了一个房间里。我说你可以搜查一下。搜到了请你出去喝酒,搜不到你请我喝酒。兰换上拖鞋,依次进入两个卧室、卫生间、厨房、餐厅、储藏间。他是最后进入储藏间的。在拉开门的一瞬间还有些紧张,怕白驹一跃而出,张口就咬住他的鼻子。他不确定自己这么快就打败白驹,并取而代之。他在白驹面前很不自信。他劝我把白驹送人,从来不敢理直气壮,而是字斟句酌,拐弯抹角,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检查一圈他确信白驹不在这里了,站在客厅中间的地板上,他抽动鼻子,说,白驹的气味还在啊,白驹的魂儿没走啊。然后转身下楼,说等我一会儿,你赢了,我请你喝酒。我出去买点吃的来。
我收拾餐桌,洗酒具、餐具,把兰带来的一束落日黄色玫瑰花插在一个大玻璃杯里。
一会儿他上楼来,拎着两三个塑料袋。把其中两个交给我,另一个他则拎进了卫生间。我把他买来的香肠、酱牛肉等切好装盘,见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浇花的喷壶,像端着一个什么武器,走一步喷一下。好像在射击,又好像在给看不见的花草浇水。一会儿,消毒水的气味涌了过来。他刚下楼买了酒精和84 消毒水。他在给房间消毒。他在和白驹的气味作战,并使用了生化武器。他说虽然白驹走了,但它的气味还在,等于它没有离开。我要用消毒水的气味破坏掉白驹的气味。它的气味没有了,才算彻底走了。
我说你真得寸进尺!这是赶尽杀绝啊!我就靠白驹的气味活着呢。没有了白驹的气味,我可不知道我的情绪会不会失控,也许我比白驹对你的攻击性还大,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兰嘿嘿笑了,说对付一只凶猛的猎狗我没有办法,但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女人,我不至于完全束手无策。
我说你只对同类中的弱小者持有办法,而我却能控制强大凶猛的猎犬。他说这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我说等你实在欺负得我忍无可忍,我就接回白驹。他说白驹回来我就走,我俩不共戴天。有它没我有我没它,大姐,你就决定吧。然后大笑起来。
我说你用消毒水是错误的,兰说那我用什么去除白驹的气味?我说你应该用自己的气味,慢慢替换。兰大笑,我哪有那么多屁呀。我说你多吃饭,多干活,出汗,洗澡不那么频繁,再加上放屁,用不了一周,我就闻不见白驹的气味了。而这种气味可以保留很久。你喷消毒水,用化学武器,是急功近利,违背游戏规则。白驹瞧不起你。
一会儿,消毒水的气味就充满了整个居室,兰快活了起来。他和我似乎不是一个物种,他在这种化学气味里,摇曳生姿,而我则感到头昏脑涨。我已习惯了白驹的自然生物之味。现在他突然破坏了我用两年建立起来的空气组合成分,把一种有大量化学成分的空气给我呼吸,我刚才说的情绪失控一点都不是危言耸听,但我还不至于窒息,只不过有些不适。
白驹的气味消失后,我更加思念它。仿佛见到白驹从我眼前跑过,进入山坡上的松树林不见了。兰夹起一片牛肉,白驹从树林里箭一样射过来,夺过兰到了嘴边的肉,我忍不住笑了。他咀嚼着,说你笑啥呢?
我说你知道白驹是什么狗吗?兰说知道,你说它是猎狗。我说你知道它的来历吗?兰摇头,说我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我说白驹是你的敌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怎么不需要知道得那么多?
可这敌人已经撤退了三十里,我赢了。我对手下败将没有了解的情绪。
它是暂时撤退了,你知道哪天它会杀个回马枪?
这白驹,是我给起的名字。它还有生物学上的名字,叫蒙古细犬,又名契丹猎犬。为啥叫契丹猎犬呢?因为起源于契丹。《契丹国志》记载:取细犬于萌骨子之疆。就是说,契丹猎犬是契丹人从蒙古取来犬种加以培育而成的。现在叫蒙古细,不叫契丹细,我认为原因有二:第一,契丹不存在了,而蒙古还在;第二,契丹也是从蒙古取的犬种,它最初从蒙古来。白驹这种猎犬,最早出现在一幅壁画上:哲里木盟库伦旗六号辽墓里的壁画《出行图》,图中绘有一只猎犬,长喙、长腿、细身。专家认为(我也认为),该犬为契丹猎犬——细犬。
那白驹从哪里来的?你怎么会有猎犬?兰问。
一个朋友送的。朋友是从一个狗场要的。是一只纯种的蒙古细犬,身形和古画上一致。你看它的行为举止也很符合蒙古细犬的特征。比如护主、忠诚、速度快,等等。还有一点,这种猎犬自古是和主人睡在屋子里的,与主人形影不离,离开主人很难驯养。它不会因为你喂它点好吃的就和你好,不会的,它永远不会忘掉主人。
别干说,也喝口茶。我把一个玻璃杯递给他。
兰接过杯子没喝,而是举到眼前细看。他在看水里上下漂游的茶叶。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说,茶不是这样泡的,茶碱很伤胃。他又拿来一个杯子,把茶水倒入另一个杯子。茶叶泡十秒就得把茶水倒出,时间长了就不好喝了,就苦了。
我一直在喝苦茶,在我的经验里,茶就应该是苦的。
他说不对,你看我给你泡个香茶出来。他重烧了一壶水,又拿了两个杯子。把一些茶叶放入一个杯子,然后倒入开水,又快速把这水倒掉,我说你怎么把泡好的茶水倒掉了,真败家啊。他说茶叶得这样洗一下。然后再注入新水,茶叶在水中上下翻滚,然后他开始数秒。数到十,觉得不行,又数了个十,他开始拿起杯子,将已变成琥珀色的茶水倒入旁边的空杯子中。然后他把杯子推给我说,你尝尝,看还苦吗。我端起喝了一口,清香溢满我的口腔。我很震惊,原来这么多年,我的茶都喝错了,都泡错了。兰说,明天咱们上街买一套茶具回来,我教你泡茶、喝茶。
第二天,我们在花鸟鱼市买回了一套紫砂茶具。一大盒子,外加一个鸡翅木的茶盘。盒子里的瓶瓶罐罐小而多,我不知它们每个在喝茶这件事上负责哪方面的工作,是怎样分工的。谁是这里的领导,谁是这里的办公室主任……
兰端坐沙发,把茶盘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把盒子里大大小小、形状怪异的茶杯各就各位。他像一个人在下棋,在排兵布阵。等他摆完了,我也觉得很好看,像是在我的居室里,又住进了一户微小的人家。
兰泡茶的手法,让我眼花缭乱。一时间,瓷器之间相磕碰的清脆之声,水流的哗啦声,叮叮当当交响起来。他的手指所到之处,茶碗茶壶就都活了,冒着热气。最后他把六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茶杯都注满了茶汤,他说你尝尝。我一口气把六杯都干了。说,香,真香,就是太少了,杯子也太小了。兰笑了,说什么时候你不觉得茶杯小了,才是会喝茶了。他开始再泡。说你喝的是第一泡,现在是第二泡。可以泡三泡,甚至更多。只是越往后味越薄,越没有意思了。
我明天就得回去上班了,你是不是亲手操作一下,错了我好及时纠正。
我如法炮制,成功地将茶水注满了六只杯子。看着眼前被注满茶汤的六个泥色杯子,我猛然想起,白驹被送走也已经六天了。它不会认那个老头的,也不会听他的话。那叱咤山林的快乐是否能让它安于那个新家?
半夜我惊醒了。我梦见白驹竟然穿了一件花格子衣服。那老头说,白驹冷,他给买的衣服。我说这是夏天,不要给它穿衣服,太热。老头说这是山区,比山下城里冷,因此穿衣服很必要。我细看那衣服,感觉衣服有点小,白驹穿着很不合身,导致它迈步都有点困难。老头又送给我一袋子土鸡蛋。白驹的脸上被谁涂了胭脂,还给画了眉毛。白驹冲着我露出一个特别瘆人的笑容。我惊醒了。
我再没睡着。心想梦是相反的,白驹笑,那么相反就是哭啊!那格子衣服多么可疑,像镣铐加身。白驹遇到了困难,这是给我托梦呢。早上我们在门口一样惜别。兰去了车站,我则去飘尔。他往北,我往南。
到飘尔的时候刚九点,路两边草叶上的露水还没落尽,在早上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道路上只我一个人静悄悄的。不远处三棵老榆树,长在玉米地中间,里面住着大鸟。
走到门口,院子里静悄悄的,那些小鸭子不在院里,白驹也不在,老头也不在。不见白驹来迎接我,我就心里发慌。也许在那面山坡上抓鸟呢,离家较远,不知道我来了。院子空无一人。这时我听见什么动物发出的呜咽之声,循着声音找去,在院子的东南角,有个铁笼子,白驹在铁笼子里!见白驹脖子上拴着铁链子,笼子很矮,白驹在里面站不起来。白驹的脸上都是伤口,是撞笼子留下的。我震惊,怎么这样对待我的白驹?不是说好可以在山坡上玩吗?我看看笼子没锁,只用铁丝在外面扭上了,我立刻打开笼子,把白驹救出来。白驹见到我,呜呜地哭叫。我心里非常自责,急忙抱住白驹,说,妈这就带你回家。我把铁链子拆下来,带着白驹下山。到家之后,我觉得应该给山庄老头说一声,不然他会以为狗丢了。
我问他为什么关笼子里,老头说,你走了后,白驹总是往山下跑,去找你,不关住就会丢了。我也是没办法。这狗太不好养了。我喂它肉、鸡蛋,很多好吃的,它也不跟我。叫也不听,就知道四处乱跑。我这院子没有围墙,怕跑丢。见你宝贝似的,怕跑丢没法跟你交代。
白驹回来后,对我更是寸步不离。分离焦虑症不但没好转,反而加重了。
我白天出去上班它懂,能在家里等我,但是我一旦下班回家,就不能再出去了。它不明白,白天上班,下班后为什么又走。我若有事必须出去,它就会大叫,抓门。一两次后我就不敢再出去。别人请我吃饭,都得是中午。
周六在我的担心中还是到来了,我要面对兰和白驹再度碰上。也就是白驹杀了个回马枪的局面出现了。
兰进门刚换上拖鞋,就看见白驹站在面前。白驹没有叫,也没动,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兰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感觉有一分钟长。这一分钟我知道他只说了一句话:你选择了狗。你竟然选择了狗。我前夫行伍出身,直接说:要狗还是要我?让我选择。我没犹豫就做了正确的决定。现在兰又把相同的考题给了我,但我希望狗和兰都存在。我不想做选择题。他们就不可调和吗?如果他给我机会,我就会把白驹的遭遇和他叙述一下,毕竟是个读书人,哪那么心狠,可他什么也没说,就开始低头换鞋。他再不低头就要流下泪来。他认为我已做完了选择。他换下拖鞋,换上了他刚脱下的皮鞋。换好站起身,转身下楼了。
兰曾和我讲过他的一次失恋,最后他失败了,一个男人抢走了他的女朋友。他说那个男人太有钱了。
兰是有创伤的,遇到相似场景容易反应过激,果然,他都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要用这种决绝的态度立刻把自己包裹住。晚一点,慢一点,都不行。
六
我和白驹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好像兰不曾来过,白驹也不曾离开过。像生活卷起了一个浪花,翻滚了一下,喧哗了一阵,现在平静了,安静了。但我知道,兰的心里添了一道小伤口,白驹的心上添了一道大伤口。白驹虽然回来了,但是兰走了。我总是顾此失彼,无法同时做好两件事情。我的生活被兰撕开了缺口,一时无法弥补。其实这个缺口兰没来之前就没有吗?只是已经生锈,已经被荒草遮盖。现在,出现了新鲜的断口,开始隐隐作痛了。没有止痛药,我把隐痛交给岁月。
白驹从山庄回来后,麻烦也回来了。
白驹安静地站在我身边,等着我把房门打开,我们刚从江边回来。这时隔壁门开了,女主人出来,对我说,她家外孙病了,大夫说是感染了一种病毒。然后她说,那病毒是你家狗带回来的吧。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然后带白驹进屋,用力把门撞上。嘭的一声,这就是我的回答。她家老奶奶八十岁,天天下楼在垃圾箱捡垃圾,还把垃圾带上楼,老奶奶穿着捡垃圾的衣服进屋,那病毒是谁带来的,还用说吗?平时和这邻居处得还可以,见面打招呼,有时间也唠两句嗑。现在,我感到我们之间微弱的连接忽然就哗啦啦断开了。
接着又发生一件事。是雨后的下午,空气清新,所有的树叶都被洗净,我跟着白驹跑,注意力全在蓝天白云上,不料脚下一滑摔倒了,手里的绳子脱手了,前面一个老年妇女,离我不到两米,是白驹认为的危险距离,白驹扑到她的后背,意思是驱赶她,毕竟她离我太近了,我又摔倒了,一个危险的、毫无抵御能力的姿势。我从地上爬起来,急忙抱住白驹。还好女人没有摔倒,只是弓着背,好像背着白驹。她没慌,没尖叫。我急忙道歉,告诉她我滑倒了,不然我是不会松开手的。地上有点积水,我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女人见我的狼狈样子,说没事,我也养过的,不怕狗。我说了一百多个对不起。这件事发生在早上,以为过去了。大概十点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不认识,是个年轻姑娘,手里拎着一件紫色外衣。姑娘我不认识,可这衣服怎么有点眼熟呢?她说早上是不是你家狗咬了我妈?我说光扑了一下,没咬。女子把衣服上一个绿豆大的眼儿举到我眼前:衣服咬坏了,赔吧,一千六买的。果然白驹轻轻一扑,这个世界就出现了一个漏洞。这个世界可真不结实啊!最后我用三百元把这个漏洞算勉强弥补上了。
晚上我和白驹讲了半天大道理。以后再不能咬人了呀。那是个老女人,不会攻击我的,就算攻击她也不是我的对手。你不要天天草木皆兵的。我就那么弱小,得你时刻护卫着?你看现在过犹不及,咱还得赔钱。白瞎那钱了,能买多少肉吃?以后冷静点吧,别一惊一乍的,眼瞅着快一岁了,也该稳重些了不是。确实,这个世界不太好,我也受了不少伤害,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咬咱们一口。总之我们要调整自己与之和谐相处,不然咋整,我们也去不了火星或者土卫六。白驹用杏核眼看着我,不停地用舌头舔它的鼻子。它没懂,还紧张了。
这种困难处境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转机突然出现了,组织号召我们深入生活。我选择去乡下。我在乌拉街旧街村租了个农家院子,作为我深入生活的基地。
一座老房子,满面风霜,院子杂草丛生。前后加起来有个一千平方米。这种颓败的乡下院子,我一个人是万万不敢住的。久不住人的乡下院子,我们肉眼看着是空的,但据说里面住了很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这个世界粗分两部分:可见的和不可见的。可见的只占一小部分。而那不可见的广大空间,尤其到了晚上,对我形成压迫。黑暗里面有物质,对我形成巨大压迫。
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带着白驹、衣被、电饭锅、茶具……来到旧街村。一进院,白驹的身份立刻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宠物,而是肩负起了保卫和镇宅的重大责任。白驹的机警、护主、威慑力,都有了用武之地。它对我的保护,不再可笑,而具有了实际的意义。它不再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大麻烦,而是成为我深入生活——这一行为艺术——能否顺利进行的关键。在那个陌生、可怕的环境里,它立刻成了我的主心骨,成为我面对莫测自然力的唯一武器。
有了自己的院子,白驹可以跑了,不用我再去讨好任何老头了。看着白驹在院里随意跑跳,而我不用担心它吓到别人,我长出了一口气。我坐在一段枯木上,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花,看看草,心情那么平静。忽然在视线里怎么没有白驹了呢?原来它跑到房后,头和上半身都插进野草中,屁股高举,看那样子是找到鼠洞了。我急忙过去,得帮它一下。它撅着屁股,把尖嘴伸进鼠洞里。白驹是猎犬,实在没啥可猎,猎一下老鼠过瘾。老鼠从另一头出来了,懵懵懂懂的样子,我赶紧挡住白驹视线,掩护两只肥头大耳的老鼠逃跑。白驹白忙了一气,做梦想不到我和老鼠是一伙的。白驹会咬死老鼠,但它不会吃,因为它不饿,或者它不会吃。鸡蛋黄得掰开才吃。圆的就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它挖鼠洞是本能,或者它就是闲的。我成功保护了白驹没有杀生,也保护了老鼠没有惨死。我没费多大力气,就保住了老鼠的今生和白驹的来世。
很快天就要黑了,我得进屋睡觉啊。大半天一直和白驹在院子里玩,玩累了我坐在一只小凳子上,看院子里的野草野花,看古老的手压式水井……我不愿意进屋,害怕这个老房子。里面凉气森森。可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黑夜的外面更可怕。我只得把炕烧热,打扫屋子。有白驹在身边,我的害怕被稀释了一半。我叫白驹和我进屋,它也不爱进去。直到天黑了,它才进来。把被褥铺在热炕头,把白驹的被子挨着我的放好。它在城里一直是和我睡一张床,甚至一个被窝。城里相对干净,城里的狗也相对干净。现在白驹在院子里玩,脚上沾着泥土,身上粘着草籽,不能进我的被窝了。它看了看我的被窝,又看了看自己的脚,知道不行,就很听话地在自己的毯子上躺下了。它紧紧地靠着我,我也紧紧地靠着它。
开始白驹很不安静,它似乎不愿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睡觉,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趴下。折腾了有一个小时,大概是累了,还是睡着了。我不敢睡着,我不敢闭灯。我不知道这屋里的原住民对于我的到来是什么态度,会在夜里制造什么可怕的声响来恐吓我。我睁着惊恐的眼睛等待着。八点就睡下的,一直到半夜十二点,不敢闭灯。我知道它们怕光,只要我躲在光里,它们就不敢出来。到后半夜,我终于把灯关了。灯光给予我的干扰越来越强,有点压过恐惧了。后来我竟睡着了。醒来天已经亮了,白驹也醒了,用大眼睛看着我,意思是要到外面去玩。我打开门,它就跑出去了,我可以继续睡觉。我回想昨晚做了什么可怕的梦没有,竟然没有。我想应该没什么发生。如果有,人家是会让我知道的。那噩梦,也没让我做。
早上,我在院子里跑步。院子西南角上的几棵大榆树,枝叶间藏着很多鸟,它们也醒了,在互相问候,或者正在议论我和白驹——我就是被鸟叫醒的。我的心情忽然好了。如果能让我在这院子里安安静静地住下去,每天种点菜、种点瓜,听听鸟鸣,写几个字,读几页书,做个乡野闲人,也挺好。尤其是白驹有了大院子,可以任意地跑,制造出很多快乐。它快乐,我的烦恼就减少了一半。
有个朋友告诉我,说这个院子里有个老狐仙。我的恐惧主要是害怕老狐仙不欢迎我。人家是原住民,我是后来的。它略施小计就可以吓跑我,从昨夜平安无事看,它没有为难我。如果我和白驹表现好,也许它还能保佑我们呢。也许狐仙自己住在这里感到孤独吧,我来了正好有个伴。也许狐仙修炼离不开人的帮助吧?那么这个院子里有两层保护:看得见的归白驹,看不见的归老狐仙。我在这两层保护里,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跑到第三圈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那种由内心发出的喜悦。喜悦像溪流一样,我能感到那种流淌。这里一切都很好:老榆树很好,树上的鸟儿很好,野草野花很好,能跑步的院子很好,老房子很好,火炕很好,灶里的火苗很好,老狐仙很好……
房东赤贫,家徒四壁,但却有个很有些年代的小炕桌。看样式应该是民国前的。做工细腻,就差没有雕花了。在房主搬走的时候,搬走了小桌上面的电视机,没忘拿走小桌下面的一盒烟丝,却把那只小桌留下没拿走,可能是嫌弃桌子太旧了吧。我如获至宝。
盘腿炕上坐,白驹靠在我身边,把自己盘成一个圆(这姿势说明它对环境仍保持着高度警觉)。疑似来自民国的小炕桌上摆好那套紫砂茶具(在搬运过程中竟然完好,一个都没坏),高高矮矮、大大小小,按规矩摆好它们的位置,这户微小的人家人丁兴旺。我忽然悟得:人很难孤独。一套茶具都能在生活中扮演你的伙伴。烧一壶水,醒壶,洗茶,我按部就班。半发酵的茶叶,个个握着小拳头。它们紧紧握着从山野间吸纳的能量,只要我操作正确,它们就会把携带的能量贡献出来,献给我。从茶叶中获取能量,多么烦琐的仪式都是应该的,这是对茶的贡献的必要尊重。泡茶的步骤我已掌握。快速地洗茶,我怕流失掉那宝贵的能量,只把灰尘和农药残留带走就好。再次倒入开水,我开始数秒,从一到二十,不能再多了。倒出茶汤,注满四只小杯子,像四块琥珀。一杯放到桌子的西北角,敬天地;一杯放到西南角,敬院子里的守护神;第三杯放到我的对面,对面没有人,但是我觉得有。最后一杯才是我的。茶水清香醇厚,有如哲学般让我清醒。这人间清醒之水,通过我的血管,流到我的手指尖我的脚趾尖,我的大脑毛细血管,它们无处不在。安慰着我的肉体和魂灵。劝说着我的肉体和灵魂。窗外一对花蒲扇被白驹惊飞,在空中打开褐色的扇子。
第二天早上,也就五点多,白驹已经跑到院子里去了,不知何故竟然哇哇大叫。我急忙起来,这才几点啊,还让邻居睡觉不啦?一会儿人家该报警了。在城里可是被人报过警的,为此警察给我打电话。我惊慌地套了鞋跑出来。见院子里白驹扎着马步,尾巴向后伸直了,冲着东院的菜地狂吠。我发现它的每一声吠叫都有后坐力。它发出的声音就是一颗颗子弹。如果不扎好马步,就会被自己的叫声震倒。东院的菜地与我这院子一墙之隔。那墙是木条做的,什么都挡不住。我急忙跑过去抱住白驹,同时捏住了它的嘴。这时菜地里有人直腰站了起来,我刚要道歉,那人却说,这狗好,管闲事儿啊。管闲事儿是能管事有用的意思。他这是在表扬白驹。我说我们刚来,它不认识你,过两天熟悉了,它就不叫了。对不起,打扰你了。邻居说,不叫还是狗吗?狗就得能看家。这打扰啥。好狗。
我感到他不是讽刺白驹,而是说的真心话,我放松了下来。说这么早就起来干活啊。邻居说,四点多就起来了。就早上能干点活,待会儿太阳上来,太热。
原来,凌晨五点多,白驹叫,不会吵到邻居,他不认为狗叫扰民。这也太好了。我们不但可以随便跑,甚至还可以随便叫了。
我也醒透了,开始准备早饭。白驹一碗狗粮加煮鸡蛋。我两个煮鸡蛋一把菠菜。
然后我打坐喝茶。在箱子里找到了一只玻璃茶壶,我今天能看到茶叶的小拳头是怎么一点点为我打开的,那些拳头里握住的能量是如何释放出来送给我的,我要看那个过程。结果我看到了一个惨烈景象:茶叶在热水里疼得惊慌翻滚,无处躲藏。最后被迫伸开它们的小拳头,交出了它们的所有。然后一片片茶叶死掉了沉入壶底,一动不动。这景象严重影响了我喝茶的心情。明天还是用紫砂茶壶吧,眼不见,心不疼。
那泡过的、撒手之后的茶叶,它们都是为我牺牲的,把灵魂贡献给了我,躺在我的手里,还是温乎乎的,实在不能把它们扔进垃圾桶。院子里除了草,还有几棵树。有一棵从叶片上看,应该是榆叶鸾枝,春天开花,一串串的,很热烈。我就在这树的下面挖个坑,把残茶埋入泥土。
2023年10月20日 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