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尘

2024-06-25 00:00:00钱幸
芙蓉 2024年3期

钱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高级学员,法学硕士,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研究生在读。7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收获》《清明》《芳草》《北京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期刊,并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转载,中短篇小说集《冷静期》入选2022 年度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1.大众浴池

阿米躺在大众浴池的长条凳上。但浴池名存实亡,外面已经轰隆隆拆除了一半。见遍地是水,影响了施工,工人就进来看看,一下就瞭到了水淋淋的气息全无的阿米。

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片警很年轻,对于开始肿胀的尸体不免心存仁善。他一动不动打望她很久。警戒线拉起,尸体移走,很多人发现这片警声音嘶哑,目光红肿,一副熬了夜的样子。

后来,天开始下雨,雨水涌进了浴池,黑洞洞的屋里再次水声缭绕,仿佛罪案场景再现。片警的目光追去了很远的地方,水逐渐没过了他的黑皮鞋。

阿米平时就坐在大众洗浴的大厅里。她本人是不对外营业的。

她穿着紧身露肩黑连衣裙,单单歪着身体,躺在沙发上就可以了。松软如一只小巧的发面馒头,很暄很软很好说话——但你可不要这样想。大众浴池很破落,年久失修的样子。门漆剥落,瓷砖的纹路踩得都看不清了,完整的没几片。暖黄色外墙早斑驳了,门前下水道长期倒灌。逢连阴天,准时往外喷涌大量黄色的汤汤水水,几乎要漫到人的脚踝,看上去门庭冷落——但你也不要这么想。

阿米是怎么来到童安市古城区的,谁也想不起来。她美丽、忧郁,风情款款,相当于从天而降,是礼物,也是老天爷对这片故土的厚待。大众浴池开了十几年,不,几十年的样子,阿米也从小姑娘变成了小姑娘刀刀的母亲。但她的容貌凝固了下来。每日亥时,黄姨下钟——她受阿米许可,在大众浴池给人搓澡按摩赚点儿小钱,也顺带着帮阿米打扫卫生——老板娘阿米要沐浴了。她锁抽屉,不锁门。没人进来的,那是一种规则。

但古城街道的老客户们在那时心里毛毛的,想象阿米松了黑色紧身连衣裙,赤条条走入空无一人的女浴室。白色的热气迅速把她吞进去,又在浴池边吐出来。她本来就属于水,又进入水里去。她的身体在水底,变成了漾荡的一团模糊的白,摇曳着,自给自足着。棉布门帘合上了,屋里一大团热围拢过来。澡堂气味到这个点儿已经复杂了,说不清是臭还是香,复杂的味道在空气里漾荡,自是空旷无人的浴室,也好像满满登登的。等泡掉了一身的劳烦,她才起身,在无数的镜子前,断断续续地打量自己。水珠慢慢被蒸汽拉拢团伙,她干燥起来,然后随意地裹进已经不蓬松的浴袍里。走出来,关掉热水阀。背后的黑暗和潮湿好像巨兽黏糊糊的嘴,闭上了,闭紧了。她的眼神松快下来,旧事不再重提的样子。

这时门开了,刀刀背着高出她肩头的大书包,进来就在前台桌子前坐下,铺好课本。阿米问,作业写完了吗?刀刀嗯一声。阿米问,那还学什么呢?你就不能放松放松吗?刀刀回答,要预习。阿米说,大厅灯暗,去楼上,用台灯看,别弄坏了眼。刀刀嗯一声,半天没动,阿米又想说话。刀刀说,我在大厅暖和,你去睡吧。

熟客魏老板总打听刀刀的出生年月,阿米从来不搭这话茬。魏老板隔两天要来洗一次。听说他在新城区有大别墅。别墅能没几个豪华浴室?说不定还会有私人泳池呢!其他熟客就开玩笑,酸溜溜地把魏老板跟阿米往一起说。但不管说得多热火朝天,魏老板也只是眯着眼睛笑。一张圆脸,肉肥嘟嘟拱在颊上。阿米一面拍打着晒在门前的浴巾一面斥道,你们过过嘴瘾好了,扯东拉西的,没点正行。被骂了的熟客们,心里得劲着,是酷寒时钻进浴室让热水烫透的舒服劲儿,毛孔都松开了。有个外号“赵小生”的——他原来在童安剧院唱小生——也在跟老板娘的斗嘴环节败下阵来。他洗澡带着矿泉水瓶,里面装着酒。一面热气熥着,一面不时往嘴里灌点儿。高兴时,就唱起曲子来:听她言只觉得沉雷震顶,眼昏花天旋转断魄失魂。顷刻间满怀深情成泡影,你错将玉佩赠撩我痴情。

他自称险些把老板娘娶回家。说起来要倒回二十多年,说阿米刚到童安市,小雏鸡一样皱巴巴,还只是大众浴池的一名前台。前台有两个,另一位是个老大娘,值下午4 点到晚上10 点这班。阿米则轮到了上午10 点到下午4 点这班。这班亏,按说该人少。但偏偏就颠倒过来。古城区的人们都为了阿米,喜欢上了晨洗、晌洗和未时洗。

古城区的主道叫滨河大道。奇怪,古城是旱地,根本没有河。大众浴池就开在干燥的滨河大道上。整个响亮亮的白天,古城区这条滨河大道就飘满了海飞丝洗发水和上海硫黄皂的味儿。在浴室前,那条长期倒灌的下水道口,泛起细碎的白沫儿。调皮的孩子们用泡泡器蘸蘸那水,噘着嘴吹气,五颜六色的泡泡浮起来。

赵小生一见阿米就误了终身,京剧不唱了,天天来泡,把一身铜色的筋骨肉泡得又皱又软。阿米也犹豫过,要跟赵小生走,两个人策划好了,就要走了,但到了滨河大道的尽头——古城区第一家酒馆前就驻了脚。阿米蹲下来,忽然就笑了,说,不能走。赵小生说,为什么不能?阿米说,嗐,我都忘了,两月不来好事,我准是有了。

那时赵小生还没跟阿米睡过。赵小生形容说,自己的手心本来满满是汗,结果嗖一下全凉了,双手像从冰窖里刚拎出来的。他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径直就进了酒馆。

从此后,身上就多了一样武器,就是酒。

每当赵小生重复这段往事,常客们总喜笑颜开,不时探望着老板娘的脸。阿米的脸还是平整的,苦尽甘来、静水深流才有的那种平整。也总有人追问说,那刀刀若不是赵小生的,是谁的?又把泡得软囊囊的身体凑上来,靠着赵小生——二十年后的赵小生铜色的筋骨肉已经变得松软花白,他嫌恶地推推靠上来的人,说,总之,阿米跟我好过。你来多少次,她反正不跟你好。但常客还是有常客的刁嘴,也是不肯吃亏,说,你家的“好”是帮别的男人擦屁股喽?就在常客们争吵、骂咧、叫嚷不休不止时,一阵冷风从外面灌进来。有人拉开了男浴间。冬日凉风飕飕刮着人的皮肉。屋里焖熟的空气散了,一阵沁凉刀子样儿锋利。男客们都禁不住瑟缩着,就连在里屋池子里泡着的,也只露出头来,蓦地哈哈大笑。是了,一定是刀刀回来了。老板娘阿米掀起了帘子,在“欺负”和“提醒”他们呢!常客们很享受阿米的“欺负”,常客们觉得这种“欺负”是一种亲热。

童安市古城区是属于老童安人的自留地。来大众浴池的常客们在这里一住几十年,哪里是泡澡?简直就是回味历史,让短暂的肉身泡在层层叠叠、温温款款的时间里头。片刻后,阿米在门口喊,快点出来吧,小心泡掉了老皮!常客们就回嘴:掉了老皮长新皮呢,阿米你进来看看咱爷们的新皮!阿米随口啐道,锅炉关了,再不拔腚出来我就锁门,后半夜冻死老沙皮狗!

看吧,一群老爷们从白雾里吞吞吐吐出来了,窝着腰,伸腿抻胳膊,舒服得紧,松快得紧。经过前台,看到刀刀端坐着看书。十六岁,正正好,相当于泡澡水三四十度的样子。温暖而不滚烫,还没完全青春,但巴望在即了。刀刀继承了阿米的肤色,白呢,白得像刚粉刷过的墙;水呢,水得好像皮肤底下一泓泉,她遗传得太得要领,结果看不出父亲的作用。

关于刀刀父亲到底是谁,各式说法在古城区流传。阿米从来都微笑处之,有点不置可否的样子。但没人敢在刀刀面前说起这个,没人敢。别说不敢在刀刀身边谈论父亲,实际上,来大众浴池的人都有点怕刀刀。刀刀不像阿米。阿米是顺水推舟的,是巧笑倩兮的,打望你一眼,你就融化了;刀刀就像她的名字,是冷质的硬质的,睃你一眼,你就僵掉了。但刀刀最令人畏惧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不管不顾的聪明冷傲。在童安中学的分数榜上,她总在你目光能望到的最上端,真是高得让人敬畏。刀刀不爱说话,让她又发散出一种使人敬而远之的气质,不由得人不重视她。

关了热水阀,刀刀俯在前台趴着写字,熟客们交了塑料弹簧发圈绑着的号码牌,刚要跟阿米调侃几句,睃见刀刀的神情,一个个噤了声,披上外套,打开大门,冰碴凉的空气一股脑闪身进来,熟客们缩了缩脖子,钻入黑暗,四散而去。

2.魏老板

赵小生的老婆找上门来时,阿米刚好不在。赵小生在有了跟阿米私奔的故事后,狗尾续貂,娶了一个膀大腰圆、习练武术的女人。都说赵小生怕老婆,主要是怕她打他。赵小生跟他的武女总是在家里比比画画的样子。他惹上酒瘾后,武女更有了练武的目标和动力。吵架后的翌日,赵小生肯定不会来泡澡。第三天、第四天,等瘀青褪去,成了皮肤上一小撮不同颜色后,他才拎着矿泉水瓶,在大厅的旧沙发上坐很久。目光笔直笔直地牵向阿米,里头充满了哀怨,充满了不甘。阿米不管他,照旧跟常客们开玩笑,说急了就巴掌拍一下或者拧一把。赵小生的目光就很急了,站起来,来回走,好像狗看到自己划出的地盘给人重新尿了。阿米偏不理他了。赵小生叹会儿气,脱掉外套,慢吞吞掀开棉门帘子,钻进了男浴,一团热气簇上来把他拥进去。

那几天赵小生都没来。武女来了。武女把矿泉水瓶放到阿米的前台桌上。我家老赵呢?阿米的长头发在背后松松绾着。没见着,她轻声说,他不常来的。武女说,放屁!他不上你这儿来他去哪儿!阿米依旧客客气气地,给她冲了一杯茶。武女说,喝什么茶,喝酒!阿米说,我不喝酒。武女说,今儿你敢不喝。阿米又笑了,白白的脸上没有半个褶子,好像刚剖开皮的梨。那我喝,她说。阿米酒量好,做老板娘的有点儿酒量是必要的。但阿米的酒量像一口井,深不见底的样子。武女把杯里新沏的茶水一把浇到地上,倒进了矿泉水瓶里的液体。

常客们有洗完了的,正拿毛巾搓着头发,热腾腾钻出来,看着。阿米端稳杯子,举高了,一仰脖就灌了进去。脸噌地红起来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武女说,你有个女儿。阿米说,是。武女说,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阿米说,我是。武女说,如果你的女儿——阿米截住她的话,也用手轻轻盖在武女关节粗大的双手上。看上去像两个杯盖摞在一起,一个白的,一个黄的。

武女甩开手,大声呵斥,别拿你的脏手……这时,浴巾还没裹好的魏老板掀开帘子钻了出来,阿米,咱不是说好了,你忘了?跟我上楼喽!阿米看了他一眼,含糊应一声。黄姨戴着一顶白帽子,从浴池里钻出来,低着头,拉开前台挡板门,替下阿米。魏老板环住阿米的腰,从她胸口处捞了两把,一切都像是做给武女看的——常客们宁愿这样去想。如此一来,武女忽然哭了,边哭边咧咧,生不出,我怎么都生不出。你怪好,婊子就是好生养。常客们这才发觉,是武女喝醉了不是阿米。武女在家里灌了自己,跑来找阿米泄私愤。

阿米捉住魏老板的手,一面上楼,一面转过身,似乎想跟武女说什么,但她只是把沉默留下。常客们和武女目送他们。那是阿米好几年来第一次开张。当然,上一回还是跟魏老板。当时,阿米说那是最后一回。但今天,英雄救美,阿米又不得不了。

第二天大众浴池的卷帘门刚刚扯起来,魏老板就出现了。魏老板不是从外面来的,他趿拉着崭新的拖鞋,裹着簇新的浴巾,松垮垮地站在二楼窗户前跟黄姨招呼。片刻后,阿米从他身边撞过去,下楼来,帮黄姨上水。魏老板就在冷风里站着,样子活像煺了毛的公鸡。

常客们总是喜欢赶午后那一波。滚烫的热水里泡过,连皮带骨地松散了,肚皮也空下来,清爽了。这时候门口喝一碗羊汤,那股热乎劲儿就在身体里头住下了。魏老板就是赶这个时间坐在门口晒太阳。说晒太阳呢,他眼睛眯起来,打望着来客。来一个,他喊一个,来了啊,进啊,今天人少汤子热。这么一说,有了主人的感觉。常客们若再细看他,就会发现他裹的浴巾不是别个的,而是绣了阿米名字的那条。有的常客会明知故问,你是泡过了?

魏老板的眼睛眯得更紧了,好像双眼要陷下去了,泡过了!得劲儿!常客就笑笑,第一泡?魏老板松了松嘴皮,漾出一个极得意的笑:第一泡!

常客们露出的笑意就很复杂了,颜色很像是傍晚洗澡水的样子。说不出底色,浑浊又很稠糊。魏老板很享受,站了起来,伸懒腰,把眼皮翻翻,睡饱睡醒似的。常客就说,哎哟,白不白啊?魏老板说,第一泡肯定白啊,那水嫩嫩的。常客就起哄了,下水烫不烫啊,热不热啊?魏老板说,烫!烫得我皮儿都松了,全身都“死”上面了……

阿米一手擒出一条毛巾的头,把毛巾的肚捺到开水锅里,双手把毛巾提起,略一使劲儿绞了,翻按,再绞,忽然拔起毛巾,唰一下飞过来,精准地砸了魏老板的脑袋,余存的热水浇了他一头。

常客们都笑了。

这时候听见很大的一声响。阿米撂下湿毛巾,全毛全翅地钻进了屋里,魏老板刚刚脸上还讪讪的,现在也跟了进去。片刻,黄姨被几个腰部裹了毛巾的常客抬出来,哎哟哎哟地叫着。魏老板问,怎么了?阿米不搭话。外面的常客问,怎么了?裹毛巾的常客答,摔了,瓷砖滑,直接后背着地撂下了。又有人进来,带进来了薄凉的风,刀子一样刺人。裹毛巾的赶忙把老太太搁放在阿米平时休息的沙发上,又钻回去了。魏老板很巴结地凑上去,阿米,你今晚短人手吧?男客那边我给你看着?他讨好似的冲着阿米笑。阿米不理,她忙着试探黄姨的背,能活动吗?黄姨说,死疼!

见魏老板还戳在那儿,阿米拨开他,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等车间隙,阿米双臂紧抱,不动声色。魏老板脸上的满面红光慢慢淡下来,变成了一点点的浮白。他终于把长浴巾脱下,里面竟还穿着衬衫。阿米,他轻轻叫了一声。阿米没说话。魏老板前脚已经踏进去,手起帘开。阿米开口道,魏老板。魏老板转过头来。阿米说,我们都是提前付款,请先支付一下。

魏老板庆幸那一刻,大众浴池的常客们都还在水里泡着。

3.何栋

小伙子还在胡子割了一茬接一茬的初始阶段。双眼皮,眼梢流动似的弯向鬓角,飞扬的样子。鼻翼挺,有一块坚硬凸起。最好看的还是嘴唇,有弧度,自然弯。小伙子按说不该有那样红和翘的嘴唇,但偏偏就有了,总像刚泡了澡,丰润的。他甫一走入,阿米就从那种风尘仆仆中一眼睃到了他的两片唇。阿米想,这是“可食用唇”,不是一般的臭男人嘴。小伙子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地,说了半天,阿米才明白,是黄姨儿子。黄姨得在家休养,多少年的搭档了,怕阿米一个人忙不转,派了儿子来。黄姨儿子还没毕业,读童安政法学院,大四寒假,正到处找工作。黄姨一箭双雕,打电话来说阿米你从你那些客人里拎出一个官官,给我们介绍介绍,我让小栋帮你哈!阿米答应了。她问他叫什么。小伙子舔了舔嘴唇,更丰润了,脸也红起来,眼睛从底部往上瞥她一下,轻声说,姓何,何栋。阿米就笑了,把最后一个塑料绳圈从细细白白的腕子上褪下来。牌子写着5 号,她抓了小伙子的手,对方像小猫似的抖缩了一下。阿米大大方方地把发圈套在他手上。

去,进去先体验体验,观察观察。

何栋低了头,又抬头看她一眼。阿米笑了,知道叫我什么吗?

老板,何栋把嘴唇舔得饱鼓鼓的,像要涨破了。阿米想说什么,又笑了笑,你先进去吧,回头教你做事。

何栋攥紧了钥匙直挺挺往浴室间去。刚进入,接着跑出来。脸上赤红赤红。大耳朵似乎更支棱了,也赤红着。阿米笑得趴在桌子上。她眼瞅他也不看门上符号就钻进去——那是女间。现在,何栋的眼巴巴的,全是星星点点,像要哭了。阿米敛了笑,手往另一个方向指去。何栋低了头,犹豫了很久,像把勇气从那副瘦瘦高高的身板里调动出来似的,总算走进去了。阿米看着棉布帘子把他吃了进去。怅怅然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剥落了,很不齐整的样子。她坐下来,心情愉快。是的,澡堂开在老城区,常客们都快奔成爷叔辈的人了。就像这城市街道,建筑物挤挤挨挨、年久失修,发展不动了,被年轻人抛弃,默默等待新一轮整修,但整修后的新城——他们也许都参与不到了,这大概也是大众浴池还能经营下去的原因:有老旧回忆的味道。

阿米想,早该雇一个何栋这样的年轻人,不用自己烧水、开阀门、挂厚实门帘子,扛着矿泉水一箱一箱往高处放。照见别人的青春,会从自己身体里召唤出熟悉的年轻气息。她从抽屉里拿出指甲油,慢慢涂起来。

魏老板很丧气地站在前台,把手牌递给阿米。阿米说,15 元。魏老板说,就15 元?然后,他难堪地笑了笑,有了意味深长的感喟,行吧,算你有情有义。阿米把手牌随便扔到柜子里。支付宝提示,到账5210 元整。阿米抬起头,魏老板又笑笑,单纯洗澡费用。阿米说,滚回你的大别墅。魏老板说,我的大别墅一直没有合适的女主人。阿米冷笑,女主人没有,女配角才好找。她忽然把电脑前的键盘往玻璃柜上一摔。接着,锁了抽屉就上楼去了——这就是阿米的任性。

这是她的店,她的熟客,这也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她可以,也应当这么任性。她不这么任性就不是她了。楼上,阿米收拾了跟魏老板制造的狼藉。幸好刀刀不进来,刀刀懂事,知道阿米曾经历了什么,也知道阿米的随性。刀刀的房间离得远。朝阳,一进门就是大书桌大立橱,一米五的硬床。不像女孩屋,没梳妆台和镜子,也没有蕾丝花边的帷幔。屋里线条硬挺,像她的名字。书从地上摞起,高高的,书桌的玻璃下面压着一层一层的奖状。太多了,只能重叠。刀刀从来不看过去的奖状,她未来会走得更远。对阿米来说,刀刀是她未竟的一面。她的要强、自尊,甚至健硕和张扬,都赋予了刀刀,浓度还很强。刀刀究竟是她女儿,继承了宽广的忍受力和理解力。简单来说,刀刀尊重她。在老城区,尊重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体了。但阿米不晓得这样的尊重对自己是好是坏,在这种“尊重”下,自己还有没有为母的尊严。

算了,阿米把东西收整好了,换了床单,又铺了床,铺出了干净体面的样子。屋中间有张巨大的镜子,阿米对着镜子一件件褪下衣服。这个过程让她做得游刃有余的同时,又妖娆多姿。她知道怎么脱衣服好看,也知道怎么穿衣服妥帖。她直褪到全身只剩一条三角黑蕾丝内裤。镜子把她拉长了,乳房蓬勃,这清晰的肉体有一种熟透麦子的九月香。她审视自己。长年一个人劳作,使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结结实实地抓紧了骨头。她不像她身份证上所暴露出的年龄。

什么三十九岁,滚开。

只有与内裤上边缘平行的那道疤,像一只紧闭的耷拉嘴,严肃消极的样子。刀刀就是从这儿托生的。选择剖宫产是怕疼,同时怕“松”。听女常客们在热水氤氲中交流,打个喷嚏会漏尿,深蹲子宫要掉出来——再摁进去。阿米不敢。所以刀刀大概会有感统失调的毛病。阿米正胡思乱想,门又被撞开了。阿米知道不会是刀刀,不会是其他常客。他们懂得她的规矩,也不会是魏老板——他那把年纪了,指望两天来两遭你也太瞧得起了。

阿米的目光追过去,嗬,是那毛手毛脚的小伙子。

可怜的是,他没法出去。目睹的一切,令他掩耳盗铃,紧闭双眼,双手又盖在眼皮上,表情几乎是痛苦狰狞的,何况,他试图以这个架势退回去。很不巧,一步后退,哐啷一声,脑勺就撞在门框上。阿米这下笑得开心了,好久没这么畅快过,笑声是从胸腔里头生长出来的,一个凑着一个,挤挤挨挨往外涌。她三下两下收拾了自己,穿上牛仔裤和卫衣。走过去,看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青茬麦子,摇摇头。她把他的手摘下来。他摁得很紧,她就使了劲。她比他有力气,是岁月和劳作赋予的。他眼睛还是闭紧的,脸上的痛苦变得更深了。

阿米说,没关系的,你怕什么?何栋猛烈摇头。阿米就扒住他的眼睛,使劲掰开了。真是暴力。

这下,老板娘的双手撑开了何栋的双眼。他浑身打个哆嗦。一下看清了,老板娘全毛全翅的,不怕了。阿米又笑,真是孩子气,我女儿都快有你这么大了。我都不怕什么你怕什么。对了,你上来干吗呢?何栋想低头,又臊,抬头望着天花板,声音小得要掉在地上,楼下客人嫌水凉,要加热。

阿米哈哈大笑,行,加热,加热!烫掉他们的老皮!

4.武女

何栋是大众浴池里生长出来的一种菌菇,潮湿,纤弱,天生适合阴暗。阿米多年来像个男人一样打理着这间店铺,如今有了依靠。别看何栋瘦刮刮的,正长力气,轻易就把东西搁到高处。平房屋顶的蜘蛛网,只一把扫帚就够了。地板有缝隙,他还会和水泥,糊上。有好几处蓬头总掉,水不是分成细水珠四散而下,而是一根粗水柱直接砸下来,疼的。原先黄姨只在男更衣间加一张小木板床,让男客们洗热了出来搓上两把,顶着满背细长灰,再钻进去冲干净。现在不用了,何栋在里面给人搓,他个儿高,套着搓澡巾,三下两下就把背搓红了,把灰揪出来了。一张张红红的背,是熟透了的样子,好像再戳两下,就破了。

女客那边,自来流行互相搓。女常客们嬉笑逗乐,一个趴在瓷砖腰线上,一个二话不说动起手。澡堂是社交热乎的地方,白雾起得互相看不清。热水烧起来时,动静噪,互相要喊的,热热闹闹,庸常和烦恼都听不得看不见了。阿米喜欢去巡视一圈,她全毛全翅地进去听听她们聊天,出来后,头发都沾染了热气,一缕一缕耷拉下来,紧身连衣裙洇湿了,把身体都勾勒好了。要是何栋是蘑菇,阿米就是热带灌木——这时候刀刀进门来,刀刀可不是蘑菇,或者灌木。刀刀是要长成树的。这在童安市古城区已经是应许之事了。

刀刀放寒假了。放寒假的刀刀褪下那层洗旧的校服,穿上阿米给她买的绿棉袄,真就像是一棵站如松的树了。阿米说,刀刀,你白天帮我收一下手牌,夜里再做作业哦。我没睡好,沙发躺一下。刀刀说,嗯,你躺。她总是面目冷清,言语极少。说出的话都带着重量,一点点下坠,落在地上。刀刀低着头,来人了,她的目光就从手里的《包法利夫人》中抬起,手牌精准地落入对方手心,钱卷起来钻到匣子——很多常客还不习惯电子支付,有时候他们还会赊账。

阿米都同意,这也是大众浴池的宽容。

何栋从屋里热气腾腾出来时,刀刀头也不抬,巴掌展开,没收到手牌,只接到一阵沉默。刀刀看他,何栋就笑了,你呀。

阿米注意到了,何栋说的是,你呀。这两个字意味丰富了,肯定有熟稔,有关切,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和快活。这种轻松和快活满当当的,你必须从字缝中间的语气里抠出来。阿米睃了刀刀一眼。刀刀笑了笑,旋即嘴角又各就各位了。阿米想,这个女儿不随她,她笑得可真吝啬。刀刀说,你来洗澡的?看,这就是刀刀的自信。是大众浴池常客们给刀刀的信心。她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是澡堂女老板的女儿,吃住在澡堂就有低人一等的过强自尊。她不,她有着从容的态度,好像出身越低贱,她越有奔头地精进,更要脱胎换骨更要赌气成刚。

何栋倒是不好意思了,好像他才是这间昏暗潮湿浴池的滋生物。他把毛巾搭在头上,揉搓着,我是来干活的,我是黄……

后面的声音被水加热的噪声冲掉了。

夜里,阿米去看刀刀,见刀刀还在看《包法利夫人》,已经读到了爱玛跟莱昂相遇。阿米说,爱玛要开始走错路了。刀刀瞥她一眼,黄姨呢?阿米在刀刀屋子里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一般不坐刀刀的床,那太干净。她有自知之明地收拢了露出的大腿。童安的冬天很冷,她总觉得自己双腿随着年龄,越来越酥脆,很容易僵硬起来。阿米说,黄姨摔着了,这是她儿子,快大学毕业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刀刀说,他给我们上过课,老师请过来的。阿米说,噢,优秀校友。又问,比你学习还好?刀刀说,他是上上上上——上一级的。阿米在心里默数几个“上”。其实她不用数,刀刀跟何栋差六岁,是她跟何栋年龄差距的近三分之一:阿米从小就做生意,数学最好。阿米说,也好,那你们可以多交流。刀刀说,我不需要交流。阿米笑笑,她有点怕她女儿。女儿从自己身体里抽拔出来,一开始娇小羸弱,慢慢长肉长筋骨长力气,最可怕是长出了另一个自我。阿米越来越看不透女儿,像大众浴池的常客看自己那样,既有崇拜,又有一点怕。怕什么呢?阿米说不清。刀刀忽然合上书,我看魏老板和赵小生,他俩都不适合你。阿米说,我也没觉得他们适合。刀刀说,赵小生的老婆有点疯魔了,我怕她对你不好。

阿米心里融融的,好像刚出锅的洗澡水缓缓淌进来。她说,噢,知道了,刀刀你早睡。她摸了摸刀刀的头发,刀刀不自觉地躲了下。阿米笑笑,去睡了。

过了几天,武女又来了。武女又把矿泉水瓶搁在阿米的桌上。阿米放好手牌,抬头瞧她一眼。武女低声说,你能生对不对?阿米说,你干吗呀?武女说,你跟他来一次,反正你们来过,你们来一次。你不吃亏。你给我一个孩子,算帮帮我,前事我既往不咎。我也不在乎了,谁生都行,只要是孩子。阿米慢慢把指甲翘起来,放在灯光底下照着,新涂的指甲油桃粉色,薄如蝉翼。她说,你开玩笑吧?武女抓紧她胳膊。我怎么可能跟你开玩笑,我都什么时候了跟你开玩笑——她的指甲很短,手指粗壮,牢牢把着阿米的手,我说的是真的,你生过一个,熟门熟路,他们说生第二个就像母鸡下蛋,我知道你——

啪,是阿米的巴掌扇在武女脸上。武女立住不动了,像没反应过来。半晌,她晓得疼了似的,先张了嘴,从嘴里跑出来一大堆酒气,还有一个味道和声音并重的嗝儿。那个嗝儿像是有形状,一只小拳头样儿,直冲冲向阿米的脸捶过去。阿米不躲。武女笑了。婊子,她说。

婊子,她又说。

阿米觉得自己必须挤出一个表情,但不能是哭也不能是急,于是她也笑了。阿米一面笑一面靠近武女,说,当婊子才是门槛最高的,有人想当都当不成,你——琢磨琢磨这个理儿。她把这句话扔在那里,拾起毛巾,在空气中挥舞,是要把空气洗涤的样子。

武女说,阿米,你早晚让人操死。你听好了,你早晚让人操死!

阿米的嘴唇变歪了,她舌头抵住了牙齿,牙齿又咬紧了下唇。这时候从门帘里钻出一个人来。何栋对阿米说,他们嫌水凉了。阿米立刻发话出来,好像此刻不发出来她就要憋死要爆炸了:

水凉了!水热了!谁爱管谁管!

阿米甩掉抹布,钻进了女客间。但她没有在换衣间停留。她拧了一圈热水阀。一阵热水咣当咣当砸下来。她连衣服也没脱,直直走进了淋浴间。淋浴间巨大的轰鸣和浮起的白雾把女客们的声音吞没了。白雾里看得到很多白花花、铜黄黄、红粉粉的胳膊腿儿屁股,还有耷拉着小鸡鸡的男孩在痛快地玩水。阿米在最深处一只没有蓬头的旧龙头下面承受着水流的猛烈冲击。然后,她痛痛快快地喊叫起来。在烧水加水和喧闹的背景中,没人知道她在喊什么。她甚至也辨不出自己喊的什么。但是胸口的闷气散了,痛快了。烧水声停下来,她也停下来。她太熟悉锅炉的噪声了——那也是一个健壮男人,它用它的水流、粗壮和不稳定将她横冲直撞。这会儿,她开始享受热水鞭打在后背前胸上的力道。热水将她推来搡去。热水在泯灭她。

她觉得恢复过来了,关上了水龙头。这时,耳畔忽然萦绕起了浴室里全部的声音,是快活的、纷扰的、碎念的,伴着小孩子的叫嚷。

这是人间。

她从玩水的小男孩身边走过去。停下来,用力抓了一把他柔软的小鸡鸡。小男孩哇一下叫了,抖抖索索撞在其他女人的屁股上、腿上。男孩妈妈狠狠笑起来。她也是大众浴池的女常客。阿米从她是闺女时就接待她。她哈哈大笑。一群女客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冲过去,个个用涂满了香皂和洗发露的手轻轻抹了一把小男孩的鸡鸡。小男孩惊恐地望着这一幕——很多年之后,他可能会忘记,或许一辈子忘不了而产生一种心灵遭际。

大众浴池再次弥漫了风起云涌的快活。阿米走出来了。

阿米湿答答地经过换衣间,水淋淋拉拉。穿脱衣裳的女客们并不惊讶。跟童安市古城区发展同步的大众浴池是一个逆时代的产物。能在城市快速发展中,独守一间文明旧址的女人不简单——据说她从来没正经结过婚,但常客们总觉得阿米是每个人都娶过的样子,男常客们跟她亲如一家,女常客们总是从她身上看到自己的隐秘部分。她不是一般人,她拥有离经叛道的自由和能力。她走过的地方都是水。走出去,凉风一层层起了,变成了身体上扎堆撒欢的小米粒疙瘩。

留在门厅里看家的何栋打望了她一眼。一种惊奇从他的目光里起伏。阿米说,还不给我找条毛巾哪!何栋就冲了出去,真是傻子,门栏都没打开,他就往外去,这不又狠狠撞了膝盖。忍着疼,他取来阿米的专用浴巾,披挂盖住她,是从头开始盖,这下又笑话了。阿米整个人都被裹进去,她在柔软中哈哈大笑:我看不清看不见,还怎么走路啊!傻子!然后阿米在黑暗中感到,她好像被搂了一下,不,不是欲望的那种搂,而是轻手轻脚的,最接近于“拥抱”的那种搂法。浴巾慢慢落下来。她露出了眼睛。

然而,她没看到何栋。

5.刀刀

魏老板那几天过来了,看见了何栋。魏老板问何栋,你是来干什么的?男人是猎手,魏老板在何栋这崽子身上嗅到了年轻猎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猛。魏老板一进门,接着拿起阿米的专用浴巾,油腻腻的大鼻子探进去,嗅来嗅去,他对着何栋问,你老板娘呢?何栋不理他。魏老板说,你多大了?何栋还是不说话。

魏老板说,哑巴吗?阿米雇了一个哑巴吗?

何栋把阿米的毛巾拽过来,扔进了洗衣机。他站在洗衣机旁边等待机器转动。这时候,烧水声又起了,声音钻进了瓷砖的缝隙。大众浴池就埋葬在这团轰鸣中。何栋看着魏老板。魏老板油腻腻的脸上,那张干瘪的嘴唇狰狞着,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好像隔着一层玻璃。他一边的嘴角往上挑了挑,轰鸣结束。何栋说,你到底洗不洗?魏老板说,洗啊,你!你给我搓!他接着从兜里掏出了一只路易·威登的黑皮钱包,啪地打开,掏出几张大票子。小拇指勾住何栋的裤腰带,几张大票就塞在裤子跟腰的夹缝里。魏老板说,够吗?

何栋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先去。

等阿米从楼上款款下来,何栋才低了头进了男客间。何栋不知道,阿米都看到了。阿米房间的电脑能看监控。阿米不放心时就会打开。她看到了像鱼在水里吐泡泡似的魏老板,也看到了何栋抽穗似的颤抖。她看见魏老板拉开何栋的裤带,何栋松垮垮的裤子跟他又瘦又硬的筋骨之间存在一种奇妙的张力。阿米有点心疼了,像是做了这个男孩的母亲。阿米下楼来,常客们陆陆续续热滚滚地钻出来,满脸潮红,带出来一团一团白雾。最后,魏老板出来了。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样子。阿米仔细观察着他。他看了她一眼,把手牌放下了。他说,阿米,其实,我要结婚了。

阿米心中一凛,但不动声色,好啊,恭喜。欢迎以后带夫人来赏光。魏老板说,她可像你了,是你年轻时我头一回见你那样子,很清纯很曼妙也很懂事体贴。阿米就笑。魏老板看见阿米笑,奇怪了,问,你笑什么?阿米说,要是像我年轻时那样子,你最好要小心一点。魏老板说,不,她有你年轻时的全部优点,但没有你……

这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就突破了她的表皮,内部黑色的血漫延出来。阿米低下头,把手牌按照颜色排列整齐。红的代表女人,放在左边;蓝的代表男人,搁在右边。两者泾渭分明。阿米从抽屉里猛然扒出了几百块钱,站起来,走过去。她骄傲地仰着头看着他,食指中指滑下去,扯拉着魏老板捆不住大肚子的松紧裤腰带,另一只手把那钱塞了进去,松紧带被她扯得很长,啪——打在魏老板的肚子上,像鞭子抽了一把。

替小朋友还给你的。别以为钱有多通天。

魏老板说,阿米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阿米说,滚你妈的蛋!

这时,刀刀从图书馆回来了。刀刀一进门,大众浴池的温度就下降了好几度。刀刀的眼皮耷拉下来,来回睃了阿米和魏老板一眼。魏老板也看了看刀刀。魏老板说,阿米你当着孩子……刀刀说,我妈让你滚呢!她把书包掼到桌上。魏老板一副不愿意跟刀刀计较的样子,走开了。几张百元钞票从魏老板宽松的裤口钻出来,随着西伯利亚的寒潮飘散在滨河大道上。其中一张还钻入下水道孔隙,倏忽不见。

刀刀问,他掉了什么?

一堆尊严,阿米回答。

刀刀回到前台,说,我帮你看店,你去洗?阿米说,也好,我上楼拿换洗衣服。刀刀低了头,轻声讲,不要哭。阿米听了眼窝就有些潮。她想搂抱一下刀刀,但她还是有点怕。楼梯上到一半,她忽然倒退回来,认真对刀刀说,闺女,不要小看妈妈哦。

阿米进了女客间,刀刀开始数点东西锁抽屉了。她冲着男客间喊:还有人吗?还有人吗?侧耳听了半晌,的确没了动静,她才进去。进去不要紧,看见何栋穿戴严严实实地坐在换鞋凳上,头低低垂下来,对着两脚间。刀刀问,你怎么不搭腔呢?她拿了一根棍棒,来收集地漏周围的垃圾。这时候总会有莫名其妙的脏东西。但刀刀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她站在他面前,说,其实他们都不敢欺负我,知道为什么吗?

何栋对着地板瓷砖的裂缝摇摇头。刀刀说,这是个秘密。何栋说,是秘密就不要告诉我了,我不想听。他抬起头来,眼神倦怠着,目光追进了黑洞洞的淋浴间。有不清不楚的水流还从花洒处滴下来,啪嗒啪嗒啪嗒。刀刀嘴一努,你去洗洗吗?我守门。何栋说,我不太想洗,我觉得很脏,这里的人都把水弄脏了,弄脏的水再淌出去,污染别人。刀刀说,本来就是脏的呀,谁能干净呢!就没有干净的地方。何栋说,我不相信。你,你就很干净。刀刀轻轻笑了笑,很冷淡讥讽的样子,她说,我是世界上最脏的。何栋盯着她。刀刀摇摇头,好像甩开头上莫须有的水珠。她又说,黄姨的伤还没好吗?何栋站起,把地上凌乱的浴巾毛巾拾起。声音低沉,是从底部流淌过来的。他说,她早就好了。刀刀也停下来,没有转身,是等着他的话把她击中。何栋说,她去了雅典娜洗浴中心。

刀刀很平静地说,哦,明白,工资高待遇好嘛,人之常情。何栋说,刀刀你很早熟。刀刀说,在这样的环境下,谁能那么晚熟呢?何栋说,我妈一个人养我,从小她就教我怎么给人搓澡,主要是讲究“三字诀”,毛巾要热,手劲要足……他闭了嘴,好像一个贫窘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寒碜。刀刀踢着脚底下的积水,我妈也是一个人带我,不容易的。我们有几个钱,又怎样?有钱跟没钱,一样活。何栋说,有钱跟没钱,不一样。没钱的人,谁都能蹍他一脚。我看见我妈晒毛巾,都是薄得像纸一样。买来时厚墩墩的,就这么磨平、磨薄了。有的有破洞,有的都成了缕儿。家里阳台上搭着大大小小的毛巾。我就生活在那个味儿里。最可怕的是,看见钱,她还得往里钻。她是真没钱,也真喜欢钱啊。有一回她来接我放学,她看见马路牙排水道有一张十块钱,她跪在地上,足足掏了半小时。我躲起来,真想消失啊。

我也想消失,刀刀说,有些时候特别想,他们那样看我时。我长得像她,他们看我就好像我什么也没穿。我想剜了他们眼!刀刀的声音在嗓门上颤抖。然后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何栋把她的手放下来,抓在自己手里。他们头抵着头。可彼此都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同病相怜罢了。末了,刀刀冷笑一声,长大了,我要离开大众浴池,离开童安市。何栋也笑笑,那就都会好的。刀刀说,你做完假期就走?你还要一直帮你妈骗我妈吗?对了,你知道,她最讨厌别人骗她了。唉,我想出去透透气,一块吧?何栋跟刀刀就从男浴间走出来。这时候他们听到女浴间什么东西散落的声音,手忙脚乱,然后猛然惊起水声,很突兀地敲打着闷闷的空气。刀刀的目光就穿过了棉布帘。

他们走在滨河大道上。童安市是一个三四线城市,靠近省会,繁华刚刚起步就有了偃旗息鼓的样子。这是它的迟钝之处,也是它的安逸之处。夜里10 点,古城区静得像一片坟冢。偶尔光亮的窗户只是夜晚的鬼火。路灯昏聩不安,风在长街作祟。

刀刀问,你说她听到没?何栋说,我们也没说什么。刀刀咬着牙,我最恨我有时候觉得欠她的。我最恨这样了。何栋说,谁不欠妈妈的呢?你永远还不完。

刀刀咀嚼着这句话,你永远还不完。

何栋也咀嚼着这句话,但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温柔,你永远还不完。

6.赵小生

从那个夜晚开始,刀刀跟何栋就变得默契了,不像两个人,像一个人。他们总是在看店的间隙随便聊两句,有种见缝插针的样子。阿米还是早上睡大觉。松软的浴巾,裹着真丝吊带,跑到一楼,跟常客们有来有往地说笑。但只要有她在,刀刀跟何栋就不说话,也不会交流眼神,他们都专注于各自的世界运维:刀刀的“法国外省”,何栋的男浴间。

有时候,三个人在一起的场面会显得尴尬。为了免除尴尬,刀刀会跟何栋聊学习。只要聊学习,他们之间就坚壁清野了,很阻绝的屏障。阿米无聊地修剪指甲,涂抹口红。擦掉,再涂抹。她有的是打发时间的招式。

但赵小生来的时候,刀刀不在——她去图书馆还书了,她即将借的书是著名的《安娜·卡列尼娜》。读完后,她跟列夫·托尔斯泰抱持不同立场,她一点儿也不怜悯安娜,觉得她咎由自取。

刀刀不在,何栋从男浴间出来的次数少多了。阿米瘫在沙发,翻弄着一本时装杂志。那是午后1点。童安市的午后比夜晚更寂寞。滨河大道的阳光似乎打扫干净了一切。偶尔有几个老人拎着坐垫慢悠悠地闲逛。年轻脚步是有劲道有弹性的啪嗒啪嗒声。而他们的老脚像猫一样,无声无息走过去,随时都能消失似的。

来的声音啪嗒啪嗒。到她跟前,浓烈的酒味散开,赵小生的脸红得冒火,很别扭地盯着她。阿米懒懒地站起来,还没洗就喝上了?赵小生没说话。阿米就又坐下去,跷着一条腿,红拖鞋在雪白脚上轻轻摇。赵小生说,你起来阿米。红拖鞋先停下来,继而又更风情地摇摆着。赵小生说,阿米你起来!阿米说,凭什么我听你的?你是我官人还是我老板?赵小生说,阿米你是不是羞辱玲慧了?

玲慧是武女的名字。赵玲慧。阿米极少能把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所以她多花了一点时间,让红色拖鞋拼命在赵小生眼皮底下穿来梭去。赵小生一巴掌攥住了那只拖鞋,扔到地上。阿米迅速弹起来,光脚踩着冰凉的地砖。干吗呀?赵小生说,你是不是侮辱她了?阿米说,她还用我侮辱?

啪—— 一个巴掌闪了上去。阿米岿然不动。不是力道小,硬撑而已。阿米用脚追上拖鞋,套上了。回过头来,看着赵小生,这时候才看见门外的武女。你可真——阿米想嘲笑赵小生,想想是在他老婆面前,罢了。赵小生怕老婆,谁人不知呢?交情一场了,干吗要揭穿他呢?她只好笑笑,两口子拿我取乐呢?一个打我一巴掌,两个打我两巴掌。干吗呀?男女混合双打呀?

武女瞧着她男人给她出气了,头也昂了,胸也挺了,潇潇洒洒地走开。阿米望着她消失在滨河大道尽头,扭头对赵小生道:你主子走了,你也赶紧滚吧!她胡乱收拾了东西,就把赵小生往外搡,都不肯抬头看他一眼——好像知道他接下来会痛哭流涕,并后悔万分。她不愿意见他糟烂成那个样子。

果然,赵小生跪下了。老瓷砖纹丝不动,已经碎裂不起了。他跪在地上,躬着身,头顶着阿米的腰,搂抱住她膝盖,把鼻涕和泪擦在上面,阿米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能这样。阿米说,你站起来赵小生,不就是一个老婆吗?什么了不起?你休了她又不是再也找不到?何必呢?赵小生说,阿米,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说能离开就能离开得了。阿米啊,当时你要是没有怀上,我们一块早就走了。

阿米听了这话,甩开他胳膊,你知道我最看不起男人这样子,你不要让我恶心,起来!

也分不清鼻涕眼泪了,赵小生像一个面窝窝,几乎是哭号着叫嚷:她不能生,她就是不能生!阿米我知道你愿意的,阿米我们俩有情有义,我会好好对你。我们去楼上,我会待你好。

滚蛋!哎呀你滚蛋!你别来恶心我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有人从门帘后面露出了头,又被常客们拉了回去。赵小生的声音陡然提拔了,尖尖的,是穷途末路的样子。啊——你这个贱货,你那么脏,你跟那么多男人乱……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阿米声音倒不高,但就像一把钝刀,攮进软绵绵的热气里。我就愿意。我愿意跟谁好跟谁好,我愿意跟哪个好跟哪个好,因为我愿意。我跟他们睡我愿意。我不愿意跟你睡我愿意。我就愿意这样。我就这样我愿意!

她的声音钝钝地割在赵小生白净的面皮上,锋利还伤人。赵小生眼充血、通红。阿米终于推开他。红色拖鞋落在白色瓷砖上,左一只右一只。赵小生看着她,眼神像是杀疯了——他真是“杀”疯了,竟从桌上抓起阿米用来修死皮的小刀,朝阿米扑过来,嘴里喊道:

我恨你!阿米我恨你!

有大众浴池的常客推门,望了一眼,抓紧溜跑了。一阵风在屋里打个圈,又泯灭下去。阿米双手撑着赵小生杀红了的手腕,避开他杀红了的目光。她大呼救命。但水声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地拥堵在大众浴池。棉布帘子吸饱了水,厚实实垂下来。阿米没撑住,尖尖的刀头一下就戳进阿米胳膊。阿米接着撂倒了,倒不是伤有多重,而是晕血。

赵小生掷了凶器,大醒。推开门跑了出去。

阿米是在二楼醒来的。浴袍已经剥落,她像一只柔软的蚌,散发着将死的腥臭气。她望着天花板,随后,胳膊有一种冰凉的刺感弥漫开。这时,阿米看见了何栋。何栋在窗台前忙活的身影,薄得像一张剪影。阿米轻声抖动嗓子,说,你背我上来的?

何栋说,不,抱。

何栋转过身来,拿着一只卫生巾。那是阿米放在窗台的。何栋走过来,用酒精给她大面积消毒后,糊上了一块卫生巾,拿一根棉线包扎。他的脸黑黑的,说,正好看到了,这是,这是我妈教我的,她有很多生活小妙招。阿米笑了,她见识过黄姨很多小妙招,比如在缺了蓬头的水龙头上搭一块毛巾,使水流软慢些,比如把裤子改成小孩褂子。何栋添了一句,这样也能止血。你肯定不愿意去诊所。

阿米迅速睃了他一眼。看来他已经开始了解她了。

好了,阿米说,我只是晕血,生刀刀时险些要了老命……

终于这个问题从昏暗中掀了出来。何栋问,刀刀,刀刀是赵小生和你的女儿吗?阿米摇头。何栋问,是魏老板?阿米说,开什么玩笑!何栋说,那是……阿米说,你关心这个干什么?瘦巴巴的何栋站在阿米面前,比她高很多,他的气味也来势汹汹。阿米能闻到他身上成熟起来的味道,像枝头从肉质紧实变成汁水丰盈的桃子和地底深处饱胀裂开的土豆——他就等着有缘人来识别出他,从他贫瘠的身体里打捞出一个丰盛的男人了。阿米忽然就热泪盈眶了,好吧,她从他身体里触碰到的是自己的青春。阿米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他肩膀上,叫我阿——何栋的脸整个扭结起来,甚至有一丝局促不安。风刮开门洞,他胡乱看了一通,迅速接话道,阿姨——

仿佛一通冷水泼洒下来,把她浇透了,这还不说,简直水滴石穿。她被凉水砸开了,血往外涌,水往里灌,凉透了的样子。

你走吧,阿米说。何栋站在那里,没敢动。阿米说,你抓紧走,以后我就算是死了,你也别背我,别抱我!你就当我死了!知道吗,我他妈不是你阿姨,我是你老板,老板——你别以为你妈跑到我对手那儿乱我营地我不知道!我只是可怜你家连学费都拿不出来,我可怜你妈也得像我早先那样跟着男人才他妈能养活你!

何栋的胳膊巴掌扬起来了,是要打人的样子。阿米笑了,很璀璨很放肆的那种。她说,你看,你就是学东西很快嘛,我知道你来是干什么的。你以为你跟刀刀是一样的,你是来看到底哪个常客是你老爹呢,我告诉你,你还不如刀刀呢,刀刀不需要知道是谁,就算刀刀真知道了,对她也无妨。你不一样。你家没钱,你需要钱买房结婚娶媳妇,你可怜了。你得辨认出那个人,好赖上他,好狠狠讹他一笔。你很希望是魏老板,是不是?可你看你妈那样子——

何栋的手忽然就变成了巨大的钳子,猛然夹住了阿米细瘦的脖子。阿米仰着脸望着他,眼睛里是清明的,无所畏惧的样子。她的声音像是从黑洞穴里钻出来的,已经变形了,不清不楚,但一字是一字的。

7.雅典娜洗浴中心

阿米最恨雅典娜洗浴中心。第一回,她是陪着魏老板去的,魏老板答应投资大众浴池,修管道,提水压。坐在魏老板的奔驰车里,从老城区穿到崭新的新城,阿米的恨油然而生,几乎到了车载斗量的程度。一俟进了被装扮得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恨好像滚沸的热水,从头到尾浇泼下来。瞧瞧,洗浴中心多宽敞、明亮、干净、卫生,空气里飘满着高档室内熏香味道。浴巾白茸茸的,像新采下来的棉花。

阿米恨啊,好似不这样恨,就背叛了滨河大道上那间灯光昏暗、气味难辨的大众浴池。不过,阿米在洗浴中心闻到了钱的味道,她知道,是钱打造出了那种宽敞、明亮、干净、卫生。奋斗了半辈子的阿米觉得不满意了。她不是不知足的人,但当她下了奔驰车,走上泥泞的古城区滨河大道坑坑洼洼的石板路,目睹着下水道淤堵,地上一段段犹在爬行的污水时,她还是感到了不满。天还没全黑,古城区已暗淡。步入了老年期的路灯耷拉着脸,投射出短短一截光。大众浴池还亮着灯。掀开棉布帘子,一股陈年旧事的黏稠潮湿味儿厚厚地堆搭到脸上。然后,从脸上好像长出了另一张脸。阿米想要钱了,想得紧,比偶尔幻想一个男人的拥抱来得更热切。钱是踏踏实实的,不像男人,朝秦暮楚的。

阿米又跟魏老板上二楼了。

刀刀戴上耳机看书,只在常客们来时,把手牌随便往桌前一推。何栋跟老板娘吵架后,就离开了大众浴池。“招工”的字样写在纸板上,挂在了窗口。后来,刀刀开学了,阿米雇了几个年轻的姑娘做前台,她们得空也做点按摩。姑娘们的到来,真让这开了几十年的浴池神清气爽、青春活泼起来。常客们以目不暇接的姿态来面对阿米的厚待。阿米规定:常客们办理洗浴会员卡,按摩八折——这都是跟雅典娜学的。会员卡的进账让她变得格外开朗,跟姑娘们一起涂指甲,讨论时装潮流,穿着也越来越奔放。直到有一天她在换衣间听到她们说话。

一个姑娘说,真看不下去,那么老了还要装嫩,跟咱们论姐妹!

另一个姑娘说,我小姊妹说雅典娜洗浴中心好好噢,剩的水果自助随便吃哎,也没有老太婆管事,抠抠搜搜的。

阿米又开始一个人在二楼待着。然后,阿米发现,老常客们像水渍被泥巴路迅速吸收那样,慢慢消失掉了。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姑娘也没有回来。阿米亲自出马,又让自尊在金色大厅里受到贬损。原来,雅典娜洗浴中心推出了市民优惠。就连阿米,都不必靠占魏老板便宜(或者说,让他占便宜)就能随意挥霍。毕竟,一晚上,才五十元。

自助餐、热带水果、一次性洗浴产品、按摩椅、电脑、乒乓球室、桌球室和游泳池……一应俱全。阿米也是第一次在按摩椅上睡着。当时她戴着耳机,身板贴在椅上,感觉整个人都被紧紧包裹了,是有力量的拥抱。空气里满是清新的香皂味,天花板又高又远。

捏捏吧?姐,三十一回,保你舒服。

给她服务的人一抬头,两人面面相觑。是那个去打探敌情的姑娘。她先脸红了,怯怯叫了一声老板娘。阿米大手一挥,算了,伺候了别人一辈子,我也该让人伺候伺候了。按按吧。按着按着,阿米睡着了。睡得横竖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奇怪的是,她猛然惊醒,梦见她半辈子守过来的大众浴池着了火。从龙头里冲出来的都是灼烫的烈焰。她推开了把她的脚按得很痛快又很松软的姑娘,踉踉跄跄要走。

在门口,她付了五十元的洗浴费和三十元的按摩费。忽然为她的大众浴池感到一种怜悯。这么多年了,她才收十块钱。十块钱,已经区分了人群和层次,甚至阶级,让大众浴池拥进了太多酸楚的可怜人。她撞入黑暗,一路走到古城区,也就检阅了一个快速发展城市倒伏的样子——它轻易就被它的子民抛弃,成了现代化快速发展路上的劫余。

然后,她在门前看到了更尴尬更残破的大众浴池——她曾以为它不能再旧再破了,没想到玻璃门碎了。她冲进去。满地玻璃,拉长了尾巴的卫生纸卷、五毛一袋的海飞丝洗发液等一片狼藉,阿米放现金的柜子楚楚可怜地袒露在角落,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刀刀的书被撕碎,像白色的蝴蝶尸体,到处打着转。

几个裹着衣服或浴巾的常客正目瞪口呆。阿米问,怎么回事?

修自行车的老张说,我们一出来就看见换衣间里翻了天,橱子都开了,东西——手机、零钱都没了!

阿米说,都有谁在这儿?

卖切糕的老赵说,都还是咱们那几个常客。今儿好在人不多。

阿米叹口气,都怪我,太轻信她们了,到底应该摸摸底细才能雇。老张很诡异地打望了阿米一眼。老赵的眼神躲闪着。街口卖菜的王阿东开口了,阿米你想错了,不是小姑娘们。她们也是被吓跑的。

那是谁?阿米喊。然后,她明白过来了,她认真地看着他们每一个,不说话,拿过扫帚扫起垃圾,浑身还在颤抖。

常客们堆在沙发上,像白花花三座大山。

阿米说,好了,我知道了,需要赔多少?

老张的眼睛四下转,老赵默不作声。王阿东说,没事,都是些老年机,值不得什么,阿米,你别伤了心就好!

阿米目送他们走出去,黑暗张开嘴把她吮吸进去。她呆呆立了一会儿。看着街道上忽明忽暗的路灯,好像无数隐身怪兽使劲眨眼睛。她继续打扫,就像她几十年来每一天做的那样。她无法不去填补时间缝隙,不然她也会掉进去。她似乎看到了终结:就像这座大众浴池,就像这逐渐沉默的城市,被大量长满了斑点、日渐昏沉的老人占满、欺骗。

垃圾刚收拢好,阿米扔掉了扫帚,一把将垃圾桶朝天扬起——天女散花了,无数碎屑和灰尘再次掉落,就落在她周围。她蹲到地上,半根细烟在黑暗中冒出一星半点的火光。她像一个犯了瘾的人,哆哆嗦嗦拿起烟头,往里收,再往里收,直到胸腔全鼓起来,废气全进去了。

后来,她看见那个影子,想,大概是幻觉。因为影子既不是赵小生也不是魏老板。赵小生厚墩墩的,魏老板壮实实的,而来人,薄瘦高耸。真的像是一片影子了。影子手扶在碎玻璃碴的门边,一动不动打望着阿米哆哆嗦嗦地抽烟,终于游弋过来似的。阿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噢,你啊。

何栋说,我本来想,过来洗个澡。阿米说,别说笑了,你是听到了大家的“狂欢”,想来分一杯羹吧。不,你是最想来分一杯羹的吧?怎么,觉得我搞会员卡来了大钱了?

何栋凄楚笑笑,眼里星光在闪。他终于咽了咽唾沫,紧紧盯着她……

8.儿子与情人

大众浴池再次开张时,布置得像一个待嫁小姐。阿米掏出了她全部的热情来装扮那些暗花纹的防滑瓷砖。人人都看得出来,阿米很快活,好像这本关于阿米的相册集从后往前翻了——阿米又年轻圆润了。钱虽然被掏光了,但她咬牙贷了款,把大众浴池装饰得比攒钱时节还簇新。偶尔地,何栋会在这一带晃荡,但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自然理所应当,他已毕业,到了实习年龄,并应聘了古城区辅警。

有些时候阿米要他把警服隆重地搭在入门衣架上。她撵他去洗洗。他就去洗。阿米就可以让那身制服在她的目光中洗浴。等何栋洗好了,把年轻的脸泡发起来,红彤彤,生机勃勃,她就跟他去楼上。他们在阿米的大床上反复“推敲”,彼此挣扎。直到像鱼一样翻仰起肚皮,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阿米说,好日子啊,好日子。何栋轻轻唤她,阿米……阿米就说,别说话,我能享受好日子的机会还多吗?不多了。

何栋闭上了嘴巴。造次过一回的常客们这次都老实了,恐怕还会老实很久,他们已经欺负过阿米一回、两回。他们到底老了,终归要古城区变成一把老骨头。再欺负阿米,到了黄泉地下,阿米这把老骨头散了架也要来敲打他们,让他们日日不得安宁。

大众浴池的日子终究就这么过下去了。古城区在周边新开发区的挤压下,显得矮小颓靡,显得弱不禁风。剥落的水泥路面,一大片一大片的疮疤。只有老人们在细瘦的街道里走动。下水道准点冒出黑黄的泉子,无穷无尽的臭味萦绕不绝。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阿米跟何栋的事情被放假回来的刀刀遇见。

对于阿米来说,这场遇见是预期内的,甚至可说是被计划的。阿米害怕刀刀,有时候甚至怀着一点点痛苦和嫉妒,并不是嫉妒她有多好多干净。刀刀从她的肉体里出生,拥有自己的意志,并用那个意志越来越明显而无声地凌驾在她之上。阿米觉得,刀刀对她的伤害比任何人都深刻。她感到她对她不是一种理解和尊重,而是一种容忍和忽视。她就用容忍和忽视在伤害她的自尊,践踏她这么多年受的苦。

何栋问这位老板娘,两个人要不要在暑假暂停一下。但阿米没有说话。阿米没说话,何栋就认为阿米是不愿意。何栋发觉,阿米在竭泽而渔。像遇着矿区的最后一口矿井,疯狂地开采、打捞他身体内部的东西,比如说,灵魂。他们像是活在古城区倒塌前的最后一晚。或者把每一晚都当成最后一晚。

刀刀一般不来阿米的屋子,那是禁区。但十八岁的刀刀以为自己百毒不侵,修炼到家了。

还是太嫩,太青涩。只是看到四条光光的腿,还没什么,其中一条腿上还穿着红色拖鞋,正晃动。枝头一颠一颠,好像马上就熟了的木瓜。快掉下来了,快掉下来了,刀刀想。她在门边凝神,然后看见何栋翻身下来。一个踉跄,脸趴在地上,重重摔了。整个背像关闭着的窄窄的门。阿米倒是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套上何栋的背心,刀刀你回来了?她问。声音很轻很慢,客气的样子。刀刀说,嗯,回来了。也是客气的样子,好像还为打搅了他们好事感到一点儿不安。然后刀刀退出去,把门关上。这时候听见阿米在里头喊,给我开门,打开门,我从来不关门!

刀刀果然打开门。她回到了一楼大厅,在书桌上摊开了《儿子与情人》,但五六个手牌发出去,书页还是在先前那一段:“保罗感到自己彻底垮了,只落得孤孤单单。他母亲过去真正给过他做人的力量。他爱过她。事实上,过去是母子俩在合力对付这个世界。如今她归天了,给他永远留下一段人生的空白,撕破的面纱,透过面纱裂缝,他的生命正慢慢飘走,仿佛是在被拖向死神。”

看见何栋下来,刀刀拉开凳子,从衣架上取了他的制服。看他穿好,跟他走出去。午后的太阳把街道都焖熟了。一切都飘浮起来。在蒸笼里,什么都要发酵了。松软的情绪在两个人之间漾荡。

刀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害怕他们欺负我吗?

何栋没说话。在阿米看来,何栋变得更瘦更营养不良了。好像阿米在吸纳他的真气。他变得吹弹可破,却浑然不觉。

刀刀吸了口气,说道,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可能是她爸爸。谁也不敢动阿米的女儿,因为没有人是无辜的,因为她可说不准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可说不清楚。不只你说不清楚,她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我说这个,你不要可怜她。

刀刀在这里用了第三人称和第二人称。何栋捂住自己的心口,他不是不知道阿米怎么过生活。但他还是难以接受那些可供想象的细枝末节。这些细枝末节好像一块胖大海,在他心脏深处,被血泡大了,正压得他喘不过气呢。何栋说,你干吗要告诉我这个?

刀刀恨恨地说,你说不定就染了病呢!你想想,你说不定就染上了。你看你消瘦的,有些病是一直消瘦下去……

你真的恨你妈妈?何栋盯着她。

刀刀用那种近乎残忍的诧异目光看着他。然后冷笑从嘴角蔓延开,她说,我当然恨她,你知道吗,我每天都想离开她。我在想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妈妈这个职业!我宁愿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肮脏!

在这两个字说出口的同时,她浑身战栗起来。战栗得太厉害了,看上去如被台风摇动的一棵树,又像穿着单衣跑进了冰窖的人,双手抱臂,不由自主打哆嗦。何栋忍不住伸手搂她。别碰我!她忽然尖叫,声音切割着何栋的耳朵。他干燥的手停在半空,像一艘靠不到岸的船。刀刀看着他,目光里有很锐利的东西,又有很混沌的东西。她说,你们真是可以,你们真是恶心!何栋说,你恶心又不是一天两天。你就是吃着恶心这口饭长起来的。翅膀硬了就要丢掉了?刀刀说,她连你都下手,我不恶心她,我恶心你。你真是香臭不分……她的话被截断了。是巴掌,何栋的巴掌。

9.魏老板

古城区的滨河大道是旱地,自古以来就是。所以这个名字起得相当造化弄人了。也许当年起名的人在这儿见过海市蜃楼,以为目光没有骗人。如果说,三十年前,古城区滨河大道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曾经被车水马龙和商场店铺装点,像奔腾的河流一样吵闹;现如今,滨河大道几乎是老童安人聚居地了,一切都被搬走了,是空巢,是躯壳,倒像是河流奔走后徒留的淤堵河床。它没有活力了,还好像失了忆。愿意留在这里的人跟农村的构成有着某种近似,似乎从中可窥探出文明进化的某种残渣:老人、病人和留守儿童。老城区零星着原先的几所学校的老址。新学校都已经迁到新城。如果古城区有劳动力留下来,他们也只是暂时陪着孩子在这儿求学罢了。之后他们会痛痛快快、毫不留恋地离开老破旧之地,放弃的速度就像一个飞黄腾达的中年男人抛弃他的糟糠之妻。

刀刀就是这样离开古城区滨河大道大众浴池的。她可是从小就住在那儿,是所有常客的“启明星”。每到童安小学、童安中学、童安一中揭榜,常客们老早就会跑来通风报信。而那时候还年轻泼辣的阿米,甚至会轻浮地在第一个给她带来喜讯的人脸上亲一口,来客的脸上旋即印上淡淡的粉红唇。这一天,甚至也是常客们——当时还只是客人们——的折扣日。他们宾至如归,把刀刀的出息归结于自家出息,对了,刀刀是“大家”的孩子嘛。刀刀的血液里指不定就流淌着你的基因呢。

刀刀就在那个冬天考上了大学,玻璃门上张贴了两张“囍”字,剪纸样儿,有常客打趣说,阿米你这是“二嫁”了?阿米说,放你老娘的屁!我什么时候“一嫁”了?我刀刀考上师大,是不是大喜事?常客们都笑着点头。阿米又说,刀刀能耐大了,是不是我们都有荣光?常客们笑得更深了,那笑意好像一把刀子从下巴上端割进了肉里。但常客们都等着阿米的第三句话。通常,在刀刀取得好成绩后,阿米都要放肆一回,好像那是她自己挣来的。她会放纵一番,然后像皇帝大赦特赦那样,搞折扣。那是常客们高兴、老板娘也高兴的日子。但今天阿米说的第三句话跟以往不同,甚至有了大相径庭的味道。

今天洗澡要涨价!五倍、十倍地涨!原先只要10 块的澡,今儿刀刀出息了,老板娘高兴,需要50 块!100 块!原先跟老板娘打情骂俏不要钱,今儿要300 块!快来沾喜气了!

阿米还是有这个魅力的,也就是说,这种“打家劫舍”的话儿从阿米的嘴里过一遍,还是让人觉得舒坦和自然的。好像让三十八度的水浇烫了一番。常客们自然也知道,阿米从被洗劫一空,到花钱装修后,到底是没钱给刀刀付学费了。

那天阿米实则喝醉了,她甚至玩笑,搞了竞拍,拍品是“半老徐娘夜”。老常客们出于恻隐、忏悔和某种跟岁月有关的同病相怜,纷纷出价。阿米头一次那么奢侈,把整个楼的暖气烧得沸热。以至于常客们光着膀子,层层叠叠垒在大厅里。阿米每说一句话,他们便摇动腕上的手环,闷乎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兴奋和吵闹,还有澡堂特有的味道:那是人卸掉了香水和汗臭,卸掉了身份和负重的一种返璞归真味儿。全天下的澡堂子都这个味道,复杂、潮湿,还有某种催情的激动。

竞拍下的人也不是外人,又是魏老板。归来的魏老板一如既往地混在人群中,看不出破落的拐角处有一辆奔驰车在等他。阿米“半老徐娘夜”被仁慈的常客们推到了8000 元位置。毋宁说,这群老骨头是豁着命搭着退休金来补给或者说,及时行乐,给这个巨大的玩笑一个略带荒唐的落脚。在灯光底下,阿米的脸呈现出一种璀璨的镀金般的颜色。她哈哈大笑,是喝多了的结果。她出言不逊,又略带风情,是大众浴池老常客们最引以为豪的风姿。他们从她踩着一双大红高跟鞋站在柜台上,一条油光水滑的真丝紧身连衣裙中看到的不是此刻渐衰的萧条,而是他们过去身强力壮时的光景。老了,他们忘记了这件事情。好像“老”是怪兽,会从头到脚一口吞掉他们的肉身。老了,一切都萧条了。就像这老城区。都是残羹,都是剩宴。

他们从老板娘忘我的翩翩起舞中触碰到了某种叫作“岁月”的东西。岁月有了形体,具备情感,还有回忆可蹭,简直感人至深了。老常客们的手腕摇得响响的,阿米的高跟鞋踢得笃笃的。魏老板一下就把摇摆的阿米接到了怀里。老常客们拼命摇手牌。魏老板含笑,叫道,都收拾收拾,各回各家吧!

于是也就散了场。阿米在魏老板的胳膊肘肉肉软软的。阿米捧着他的老脸,问,不是闹着玩儿嘛,你还真出血啊!魏老板说,给你捧个人气。阿米很诧异的样子,对了,你不是结婚了吗?魏老板老实回答,是结了。阿米说,那怎么还来?魏老板如实说,还没跟你说完话。阿米就笑,她因代谢变慢减肥过度而徒留在脸上的皱纹像水波纹理,深深切割着。魏老板把她抱上一层台阶,就停下来歇歇。抱上两层台阶,又停下来歇歇。最后,还是阿米自觉地跳下来,拉了他手,往楼上走。

在那张熟悉的大床,魏老板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搂住阿米,栽倒,作孽,而后沉睡。他只是慢吞吞坐下来,说,阿米我看看你。阿米就听话地来回转圈,跳着根本不成样儿的舞蹈动作。魏老板拉开一段距离看着她,好像看着一个昔日的梦境。忽然,他叹口气,阿米,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分了吗?阿米停下来,仰起下巴,慢慢把胳膊折叠起来——一种防御姿势。

魏老板说,我找人给咱们测算过,咱们是天干相克、地支相冲,命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不可共存哪。算的人还说了,咱俩这两年大克,就是说,他犹豫片刻,又紧锣密鼓宣告下去,就是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阿米哈哈大笑,混账话你也信!你可真是老了。当然,我哪儿就有资格笑话你了——你看我也老了。她一把揪下连衣裙,露出小腹上堆搭的软肉,带着弹簧似的颤缩缩。

魏老板给阿米留了钱。这一晚,什么也没发生——本来就是场笑闹。他们都老了,互相都是熟人和朋友了,有了肝胆相照的样子。挨靠着,偶尔聊几句。

阿米能感觉到,两万块正在床头散发着它应有的热气和重量。两万块!刀刀四年的学费。魏老板说,阿米,我真算过了,咱俩是有一个没有另一个,这两年就会应验了。那人说得很准的,这么多年我都是找他。他说着抬起了袖子。那儿,生发出来一个硬物。袖口一摆,阿米闻到了腐烂的腥臭味。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强壮的魏老板已经抱不动她。又想起来,为什么他总洗澡,身上也有臭气。他身上散发的不是老人的味道,而是死亡的味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魏老板喃喃地说。

10.违建

宣布违建的那天是个周末。阿米记得这件事情,大众浴池挺立在古城区的街道已年头久矣,久得阿米都忘记了有多少年头,她是没日没夜在氤氲的白色水汽中出没,被它们吞掉,再悉数吐出。大众浴池是阿米的分身,就像刀刀是阿米的分身一样。

阿米打给刀刀的钱,刀刀没有要,作为大众浴池常客们敬畏和胆怯的对象,白月光刀刀几乎是老板娘阿米的另一副模样。人们发现,刀刀出落得越来越像阿米。只不过,她把阿米眉眼间那种媚态变成了不屑。除此之外,刀刀就像从阿米过去的相册中活过来的立体相片。但刀刀才不要阿米的钱,阿米打给她多少,她悉数打回来。

刀刀怎么过生活的呢?阿米曾在街角看见刀刀上了一辆豪车,看驾驶室的人年纪很大了。她像所有生了女儿又被女儿背叛的母亲一样质问刀刀,刀刀很笃定:那是同学的爸爸,顺路送我。

别人母亲兴许会顺着这条答案一路往下盘问、诘责,企图发现真相。但阿米已经满足了。她只要刀刀给一个像样的理由就能容忍她撒下谎去。甚至,阿米害怕她有什么真实回答。害怕的同时,又似乎带着一点点甘愿,想看看刀刀吃点儿苦头。如果刀刀略略知道一点阿米过着如何的日子,阿米就不用那么“容忍”她。不,早该杀杀她的威风,阿米想。然后阿米又为僭越了“虎毒不食子”的歹气而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又恨不得为刀刀去死。

一开始被告知大众浴池属于违建,阿米跌坐在台阶上,面对这个如雪山崩塌的噩耗,几乎束手就擒。而后,她听说对面的雅典娜洗浴中心同时出了事故。不,不是违建,而是老板卷了客户的钱跑路了。许多贪便宜存了大几百甚至大几千办季卡年卡的常客——数目众多,更年轻也更易挥霍,阿米总是在比较客户群体中感到某种衰败迹象——洗劫并残害了那家金碧辉煌的洗浴大厅里所有的设备,阿米跟着去看。雅典娜洗浴中心像一层被丢弃下来的胞衣了。清澈的香味变成了浑浊的臭气。干燥的暖风机不再抽打着脚踝,大厅里阴冷潮湿,每个前来索款的人脸上都挂着一层雾蒙蒙的阴凉水汽。

只有阿米在笑,她拍打着干净池子,拍打着池边的水渍。她一面拍打一面像在说,你也有今天!她左顾右盼,搜寻黄姨,却不知道黄姨早就不做这个了。阿米在回来的路上还在考虑,如果黄姨回来,自己还会接纳她吗?几乎没有犹豫,她想,她还是会的。她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就拿魏老板那回说吧。那次给她钱的不久后,他因投资破产,来投奔阿米。阿米一样管吃管住,就像多年来,她吃他住他的。她甚至为可以“现世报”而感到某种快慰。为此,凑钱买了一辆小五菱给魏老板开,怕他过不惯清苦日子。魏老板常常在大众浴池的二楼待着,傻傻看着窗外。滨河大道空旷而萧瑟,像海浪退去的沙滩,一种荒凉的味道。也就是在那时,阿米动了要跟魏老板结婚的心思。阿米还是头回当新娘。真真把自己扎挂得漂亮、体面,也像个新娘子了。他们商量了很久。当时滨河大道的规划图还没下来,拆迁的事情还没落定,但阿米以为他们能做“水生意”到地老天荒。翌日,魏老板不见。又过了很久,阿米得知魏老板的老婆叫他回家。而他,像一条丧家犬,夹着尾巴,乖乖并且快活地奔回去了。

那天,她回到大众浴池。尽管,这里也是即将被拆掉的残骸而已,但它到底头一回赢了雅典娜。多开门一天,就是忠贞的一天,就是赢的一天。这就是发妻跟情人的区别了。情人爱你,就是要你的钱。阿米这样对常客们说。常客们无心搭理,他们悻悻脱掉了衣服,草草卷起来,把倦怠的身体泡进池子里。阿米很快乐,像一个苍老的女主人欢迎着多日不见、远道而来的朋友。

但最后一次来的朋友不是别人,是跟着工程队过来拆房的老朋友。

阿米早早开门了。把水烧得滚烫滚烫,让白色的热气奔跑在古城区,好像腾云驾雾了。阿米眼巴巴望着滨河大道。听着乒乒乓乓、叮叮咚咚、哐哐啷啷的声响无数次敲打着街角。机器巨大的轰鸣好像要跟烧水声一较高低。两支声音此起彼伏、你唱我和,揿着滨河大道、古城区、童安市的每一根细瘦神经。门口常年跑冒滴漏的下水道忽然就干涸了,流动的臭味消失了,地皮被剖开,露出了黑黄色的土地——已经被封印了很久的土地。

阿米呆呆坐在门框上。几十年来第一次,滚烫的水没有召唤来常客们。她斜睨着街道,好像等人来救的样子。老常客们匆匆走过滨河大道,阿米喊,来呀来呀,洗洗澡吧!

老赵的自行车后座捆绑着还没卖出的切糕,切糕上面盖着一层颜色很难分辨的罩布。车轮子在泥泞的辙道上不断打弯,他用脚停下车子,阿米呀,还洗什么澡呀,房子要拆了,好日子来了,咱们也能搬到开发区,住上新房子了!

修自行车的老张路过时,阿米眼巴巴看着他。老张说,阿米,好日子到头了,再也没有小院子,没地方种花了,就天天奔命吧!

王阿生经过时,阿米破天荒拉住他胳膊,阿生,洗个澡吧。王阿生的目光里好像伸出一只小手,扯拽着她,让她感到疼了。他握住阿米的手,又松开,终于说道,阿米,其实我家里一直都有淋浴间,也有浴缸,可就是想在这儿泡泡。泡泡啊,就把烦恼全都忘了。蒸出来了,烫出来了。以后,再去哪里寻一个能说话的地方呢?我们老了,留给我们的地方越来越少了。阿米啊,以后上哪里再去找一个体己的老板娘呢?阿米啊,你保重啊。

但她最后等来的是赵小生。穿着一身军绿棉袄的赵小生,肩膀扛着铁锹。刚才那些震动声响,无疑有他的功劳。阿米打望着他。他唾了一口,阿米,你不用难过了,房子拆了,拿了赔偿你就过好日子去吧。阿米没说话。赵小生把铁锹放下,像是一只大锚停在岸边,我跟她离婚了。你知道,她就是个母老虎,要吃了我。阿米不说话。赵小生把刚刚吐在地上的痰一点点磨干净了,她到底怀上了——是我有毛病不是她,她怀上了武馆老板的孩子。阿米沉默。赵小生开始用铁锹一铲一铲把阿米门前的泥土松动,早知这样,当初不如要了你们娘俩。咱们也算私奔成功。阿米掐着手指上的死皮。指甲斑驳了,她在嘴里咬着。赵小生说,阿米,我其实很害怕你,害怕刀刀也是因为害怕你。他歪着脖子,望着屋里,好像在跟那团白雾互相辨认。眼睛忽然大了,是辨识出的样子——你就像毛巾,一拧一把水,白白的,新棉花似的。招摇得让人害怕?阿米说,赵小生你别恶心人!你越说咱们之间就越淡了。赵小生说,好了,你看你说话了,你终于说话了。我是听说这里拆房扩路才过来应聘,就知道能见着你。能给你再做点儿什么我也就心安了。

阿米冷冷看了他半晌,然后说,我这儿是违建,原先搭在别人储藏室外面的。拆掉,我就一无所有了。现在我记着了,是你让我一无所有的!赵小生的铁锹开掘进了泥土深处。赵小生不动了。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赵小生忽然跳起来,啊——啊——啊——他边喊边跳,像一个小丑,围着铁锹满地转圈。他转圈转得那么快,阿米不可能看到他的眼泪。阿米一副疲倦至极的样子,回到屋里,给刀刀拨去电话。

刀刀吗?大众浴池要被拆,你的家要没了哦。

电话那头的刀刀几乎是冷静的,好得很哦。刀刀说,这样你就不用被拴在那里了。阿米攥紧了话筒,眼里热泪盈眶,刀刀你好久没回家了,家都要被拆了你总得回来吧?刀刀说,那里不是家,以后去的地方才是家呢。

阿米说,刀刀你不要走妈妈的老路哦。

刀刀说,我不是你,所以你也不要那样想我。

阿米说,正因为你不是我,你豁不出去那些,刀刀。你会后悔的。刀刀说,正因为我不是你,我才不会去后悔。

11.滨河大道

挂掉电话的阿米,好像一间刚送走客人的浴室。热气缭绕,水滴还在啪嗒啪嗒击打着地面,发出一种空寂的声音。走去的客人连个回音都没有了。阿米忽然觉得寂寞,陪着她这么多年的水——从童安市无数地下道运送来的水,水库蓄能电站的水,家家户户龙头里的水。无数的水滚滚涌动而来,汇聚了,融合了,交错了。她从娘胎里就在水里,又是水养育了她——这不是客套而几乎是一种感恩戴德。阿米慢慢地坐下来,开了热水阀。水热了,她走进了洗澡间,拧开每一个淋浴头,她的身体湿淋淋,像是一条美人鱼。水声泼辣,水声磅礴,水无处不在,水从高处敲打,水往低处流。热水升腾着,大众浴池的澡堂间已经成了云山雾罩的仙境。她从一个个蓬头间走过。细密的流水跟她亲热,招呼她,也进犯她。水声混合成一种声音。

阿米——阿米——阿米——

她走出女浴间,又走向了男浴间。男浴间同样欢迎她。他们赤身裸体的样子,她见过多次了。她从一个个蓬头下走过。那同样击打过无数胴体的热流,再次涌入,再次充溢。她浑身上下亮闪闪、水淋淋,在昏暗的澡堂里,好像生长出了锐利的鳞片。

空气里还是那股复杂的味道,角落里的香皂和洗衣膏瓶子都在恪尽职守。藏污纳垢之所,容留了多少老骨头。阿米慢慢走到换衣间。热气升腾着。她感到倦怠极了,于是躺了下来。也许,她要离开她的营生。她做浴池几乎大半辈子,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再做什么。阿米在眼睛闭上的同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自己的结局。她甚至听到了很久之后,大众浴池被起重机和推土机推倒的哀鸣,是一种预告和警醒。

在清澈的白雾里,她几乎参透了一生的谜题。

那天的水流不断地流淌着。漆黑的夜,拆到一半的滨河大道,大地剖开,泥土裸露,很少有人点灯。清澈的洗澡水,滚烫而欢悦地流淌过去,填满了隙缝,填满了阴沟,浇灌了泥土,并浇死了草根。

睡着的阿米不知道,就在那时候,工地上爬上脚手架高处的赵小生,听见了流水声音。他很清楚,那就是大众浴池在召唤他。他几乎能听出哪一波水来自男浴,哪一脉来自女间。他的手脚本来像蜘蛛攀附在网上。那会儿,他感觉到一股炽热滚烫的意念把他推向了过去。他松开了手,让双脚在钢筋上独立,忽然就唱起了:听她言只觉得沉雷震顶,眼昏花天旋转断魄失魂。顷刻间满怀深情成泡影,你错将玉佩赠撩我痴情。

他先是像一只倒垂的蜘蛛,继而又变成了一只蝙蝠,用那瘦刮刮的身体“飞翔”下来。

做过很多次情人但没有正经做过一天妻子的阿米,还不知道赵小生跳下来。那天,阿米正好穿了一身白。她也许就跟他没有行过夫妻之实,但在那一刻,她已经是他的寡妇了。她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再次加速,一种疼在她身体深处骤然爆裂。对了,她想起来了,她母亲就是死于心肌梗死。忽然,一种沉重的解脱降临了下来,她一下抽筋了,从大众浴池的长条凳上滚落。

大众浴池的水哗哗涓涓潺潺汩汩淙淙淅淅沥沥咕嘟咕嘟从蓬头龙头奔涌出来。水涌入水,水与水融合、消解,水变成水,水成了一切。滨河大道忽然第一次拥有了这个名字。水变成了汪洋,在古城区的街道,幽魂一样地奔跑。它们跑过了那些被抛弃的无人街道,跑过了老骨头们害怕的湿滑青苔路。它们吞了一切,穷的富的,老的少的。论平直,难以过水。它是如此公平,如此均等。那一晚上,大雪下来。遍地是雪,雪化了,淌成了河,古城区滨河大道名副其实了。

第二天,阿米略微肿胀的尸体被发现。可是,何栋从来没有告诉阿米,他没喜欢过刀刀,他难以启齿地爱慕着老板娘阿米,并乐意为她利用——被用来教育女儿,独立而残酷地面对这个世界。而刀刀在往回奔丧的路上,被围在赵小生身体周围的人绊了一跤。

告别式上,刀刀没有告诉阿米的是,她从没有重复阿米的老路,她只是赢了奖学金,她只是在气阿米。刀刀自己决定了,将这对从来没合铺过的鸳鸯葬在一处。她在心里认定,她就是赵小生的女儿了。

同时,她也决定,原谅这个哭成泪人的片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