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2024-06-25 00:00:00邓润寅
芙蓉 2024年3期

邓润寅,1974年生, 湖南邵东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湖南专题文学(小说)研修班学员,邵东市作协副主席。小说散见于《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阳光》《伊犁河》《创作》《文学港》《南方文学》《特区文学》等刊物。作品被《海外文摘》等选刊转载,曾入围《湘江文艺》首届双年优秀作品奖。

吴慈仁迷迷糊糊地听到客厅里有人在大吼大叫,就起身走到门边细听,看是什么情况。才听了几句,发觉是岳父在骂人,而且骂的正是吴慈仁,骂他是只黑猪。

吴慈仁心头火一起,一把扯开门,仰头问,你这只黑猪在骂哪个?

岳父突然看到吴慈仁从卧室出来,也是吃了一惊,知道吴慈仁听到了。但见吴慈仁敢骂自己,便回,我骂你这只黑猪!

你才是只黑猪!吴慈仁也非常恼火,怒而回骂。

你还骂大人?岳母一边扯岳父,一边质问吴慈仁。

你们还以为我不在家,在背后骂这样的黑心话。吴慈仁讥讽道,哪里有这样的大人?

妻子甄悠葵恰好也开门进来,连忙把吴慈仁又拉进卧室。问,怎么骂起来了?

怎么骂起来了?你不晓得去问你爸!吴慈仁连续反问,又说,还以为我不在家,就在背后偷偷地骂黑心话,太可痞了!

他不晓得你在家,也不是要故意骂你,做爸的心疼自己的女儿呀。

这事能怪我吗?我说了要做防护措施的,是你自己不要。至少也是两个人的事吧?再说,这样的事不是很平常吗?你屋里的人就是人,别个屋里的人就不是人?吴慈仁愤愤地说。

吴慈仁平时要下班之后才回家,今天有点累,在食堂吃完饭就回来了,到家后往床上一躺就睡了。岳父中午回家吃饭,岳母告诉他葵妹子昨天在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岳父一听就大怒,并不知道吴慈仁在家睡觉,口不择言就骂了十多分钟,直到吴慈仁开门出来和他对骂。

吴慈仁气愤异常,气得在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大白天的居然在做梦。吴慈仁想了想梦中的事,发现又不是白日梦,这不是十多年前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吗?这么多年了,怎么今天下午又在梦中出现呢?况且这个老头早已经不是他的岳父了,顶多算是前岳父吧,跟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呢?

吴慈仁的侄女老丹上午发来信息,问,叔叔,在吗?

什么事?你崽考得如何?

不怎么理想。侄女接着说,明明外公死了,你会来呷豆腐吗?

刚我看到甄悠葵她堂哥了,他问我,要我告诉你,我说我不好说。侄女又发一条信息说。老丹是吴慈仁大哥的女儿,比吴慈仁只小了八九岁,当年,恰巧嫁在吴慈仁岳父老家那个村。

看到明明回来了吗?他没跟我说。

人死在武汉,要后天才一起回来。

又冇隔好远,如果你本人去的话,我们一起去吧,今天他们院子里老了一个老人,他们院子有几个人在问。侄女又说。

我不想和他们家的人打交道。

说实话,虽然他曾经是吴慈仁的岳父,但两个人着实没有多少亲情。他们不止一次吵过架,除了那次甄悠葵流产,在搬新家的时候也吵过一次。

那时,吴慈仁的岳父单位集资了一套房子。老两口对吴慈仁说,你们两个结婚我就不办嫁妆了,反正你们结婚要房子,我们这个集资房就当嫁妆给你们了。

吴慈仁本就认为,大人的东西给也可,不给也可,生活得靠自己打拼。既然你们主动提出来,自己自然也不会反对。吴慈仁也没多想,就说,行。

甄悠葵一直催吴慈仁装修新房,说老是住在租房里也不是个事。吴慈仁说,我单位也分了一套旧房子,小是小了点,但够我们一个小家住。

甄悠葵说,那边是老城区,不方便,以后有小孩就更加挤了。

吴慈仁说,要装新房子也行,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装好新房后,双方父母都不能来住。如果父母住一起,会有很多矛盾的。

甄悠葵说,我父母不得来住,你放心,他们自己有房子。

吴慈仁说,孝敬父母是应该的,但方式有很多。我们可以多去看望父母,多买些东西;他们也可以来我们家玩。但就是不能住一起。

吴慈仁东挪西借,花了十多万把新房子装得很漂亮。十多万不是个小数目,比他岳父的集资款还多。正当吴慈仁在计划搬家时,岳父岳母却早早地占了新房的主卧室。吴慈仁怒气冲冲地找到甄悠葵,说,我之前说过不和你父母住的,这倒好,还没搬家,他们两个就占了主卧室。

甄悠葵却平静地说,他们两个住那边太寂寞了,再说,他们过来还可以给我们带孩子呢。

吴慈仁愤愤然,但也无可奈何,说,早晓得我是不会装修的。

正式搬家的前夜,一家人把大包小包都整理好了,只有电视机没搬。吴慈仁问,电视机怎么不搬到车上去?

岳母说,你岳父说他今晚还要看电视。

吴慈仁本就烦透了,直接甩了一句,隔一夜不看电视,又不得死。

岳父听到了,勃然大怒,骂道,你这个混账家伙,还是个人吗?丈老子看个电视都看不得了?

吴慈仁也是毫不客气地回道,我早就说过,不跟你们住一起,你们非要住一起。

我自己的屋我住不得?

你不是给你女做嫁妆了吗?还是你的?好笑。吴慈仁将门重重地一摔,进房间睡觉去了,任凭他岳父在外头咆哮。

吴慈仁后来和甄悠葵离婚,虽然有很多原因,但和他岳父岳母也有极大的关系。吴慈仁想不通,为什么别人的岳父岳母对女婿都那么好,而他的岳父岳母却对他这么差呢?思来想去,吴慈仁觉得可能是心理上的问题。

从一开始,吴慈仁的岳父岳母就不同意女儿这门婚事。他们觉得自己家是双职工,在县城有自己的房子,女儿又长得非常漂亮,还很聪明。这么好的条件,他们的女儿怎么也要嫁个好人家。再看看吴慈仁,出身农村,兄弟姐妹又多,还在乡下工作,人也长得瘦,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病。所以,他不时去女儿办公室查岗,只要一发现吴慈仁在那里,便立马拉下脸,比马脸还长。然后恶声恶气说,葵妹子,还不跟我回去?甄悠葵便飞快地收起东西,偷偷地朝吴慈仁眨几下眼睛,就跟在她父亲身后,回去了。

吴慈仁清楚地记得认识甄悠葵时的场景:一个双休日,吴慈仁在老家打牌,忽地接到同事兼大学同学的电话,说来你的老家了,还有美女呢,你来请客哈。吴慈仁就收了牌,穿着个大裤衩,趿拉着拖鞋,把T 恤随手往肩膀上一搭,朝街上走去。在街上碰到同事两个人,确实带了个女生,初看也不是特别漂亮,长得有点黑,仔细一瞧,倒也不错。吴慈仁就开了一句玩笑,你长得像我大学班上的女朋友。又转头对同事说,路易斯,你还记得吗?打排球的那个。同事想了想,说,还真像呢,她很喜欢你呢。吴慈仁请他们几个在街上的快餐店吃了便餐,他们又邀吴慈仁一起去县城,说反正明天要上班,一起走算了。吴慈仁就和他们一起坐中巴去县城,一路上,吴慈仁和甄悠葵坐一排,两人有意无意地不时挨到一起。到了县城,同事又提议去舞厅跳下午场。到了舞厅,那又是吴慈仁的主场,在大学时,吴慈仁就经常泡舞厅,在舞池里,他就像一条鱼,左摇右晃,时而深入水底,时而浮出水面,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酣畅淋漓。甄悠葵看吴慈仁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吴慈仁不喜欢甄悠葵的父亲,说,你爸爸是不是反对?要是反对,就算了吧。

甄悠葵连忙说,没有没有,他是那样的性格。

吴慈仁无所谓,他单位很好,也有才华,后面排队的女孩多着呢。他才不会去看别人的脸色呢。吴慈仁觉得自己是潜力股,他不嫌弃甄悠葵没工作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哪还有她家里嫌弃他的份。吴慈仁有时讥讽妻子说,你那时候要是去读高中,那一定是上清华北大的料,怪就怪你父母鼠目寸光,让你去读了个中专。但岳父岳母并不懂吴慈仁的本意,倒是一味地回忆他们的女儿小时候是多么聪明,多么会读书。吴慈仁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吴慈仁的岳父没什么爱好,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做家务,买菜洗菜切菜炒菜,洗碗拖地倒垃圾扛煤气,什么事都做,岳母、妻子都只管耍。家务事都做完了,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电视剧,看乱七八糟的神剧。看神剧的时候,还要剥瓜子,像一只大老鼠,他吃完的瓜子壳不随手丢进垃圾桶,都要堆在茶几上。看完两集剧,面前堆起的瓜子壳有两三堆,似乎那就是他看剧的荣誉证书。吴慈仁在农村长大,村里基本上是男主外女主内,如果一个男人整天待在家,那就是没出息的表现。所以,吴慈仁对岳父很是不屑。岳母也就是一个小学教师,自己不做事,还要经常指手画脚,岳父偶有不服,嘴上来点小争吵。如果吴慈仁的老岳母也在家的时候,那就会对岳父破口大骂。屋里根源坏了,吴慈仁每次都在想。后来,岳母喊吴慈仁做家务,说你也要学着做。吴慈仁心想,你不做就算了,你不晓得喊你的女做?老子赚钱养家,还要做家务?那讨个婆娘有个卵用?吴慈仁想是那么想,但嘴巴还是没说,虽然嘴巴没说,但态度还是出来了。因为每次岳母要他做事,他都是当耳边风,既不理,更不做。

矛盾就这样一天天地累积,我看不起你,你看不起我。世间关系,不管是夫妻、朋友,还是同事、合伙人,最不和谐的就是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若有一方妥协,或者一方实力明显弱于另一方,便不容易产生矛盾。就算后来吴慈仁离婚多年,还是不肯原谅他的岳父母。

所以,你说吴慈仁的前岳父死了,他内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去呷豆腐。但在道理上,好像又必须去,毕竟别人并不清楚内情,外人只看表面。吴慈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有二十分钟,觉得不妨问问现在的妻子。毕竟这样的事应该让她知晓,不能瞒着她。也许她有好的想法,或者好的建议,再者,你主动告诉她,她心里会舒服很多。

妻子挺着个大肚子,正斜靠在沙发上追剧,用一个半人大的布娃娃垫着腰子。吴慈仁打着赤膊走了出来,点开和侄女聊天的微信,递给她,说,你看一下。

什么?妻子边说边接过手机。

看下就知道了。

见妻子浏览完信息,吴慈仁就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我也不晓得,你自己决定,想去就去嘛。

其实妻子确实也不能提什么好建议,建议去肯定不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建议不去又不符合常识,还会落下把柄。所以她还算聪明,把皮球又踢给了吴慈仁。

晚上,吴慈仁打了个电话给二哥。二哥是个热心人,处理人情世故有一套。一接通电话,吴慈仁就问,二哥,在贵州,还是在家?

在家,昨天刚刚回。

那好巧。

有么子事?

明明的外公死了。

啊!么时候死的?

好像就是昨天。

那要去呷豆腐。

唉,我都不想去。

那怎么行?

上次她伯伯死的时候,老丹去呷豆腐,被她娘喊到说,今天要跟你们乾竹镇的人好好讲一下……骂了很多难听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倒打一耙。

也莫怪,她要发脾气随她。

去的话,到时她娘又要发飙。

管她。毕竟我们爷娘去世的时候,甄悠葵一家都来了,拿的人情还不小。于情于理都要去,哪天大办?我陪你去。

还早,死在外面,要明天下午才回来。

有二哥一起去的话,吴慈仁心里就落位,觉得不那么担心了。

第二天在办公室,吴慈仁和同事闲聊。

我的前丈老子死了。

那要去。

其实不想去,她屋里的人不好相处。

再怎么样,他也是你崽的外公,看在崽的面子上也该去。

嗯,也是哈。吴慈仁接着说,我干脆打个电话给我崽,看他愿不愿意要我去。

吴慈仁立即拨了儿子的电话,问,明明,你在武汉吗?

是。

好久回来?

明天下午。

什么车?

好像是商务车。

吴慈仁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他一直担心会用她的车装回来,虽然是她的车,但一直没有转户,还是吴慈仁的名字。本地人讲,车子一般是不能装死人或者骨灰的,如果装了,就需要做法事,或者简单点只能卖掉。否则,车主就会走霉运的。十多年前,一个很好的朋友借了吴慈仁的车,说是送父亲去医院看病。第二天听说朋友的父亲死了,车子是先天晚上还给吴慈仁的。吴慈仁就一直担心朋友会不会是用自己的车把他父亲的尸体拉回去的。正常情况下,是要用医院的车,但医院的车很贵。而且,一般情况下,在老人快断气时,家属会抓紧时间拉回去,免得死在外面,死在外面就进不了堂屋。而这个朋友也不是个大方之人,他很有可能做这种缺德事。吴慈仁一直担忧这件事,在朋友家呷豆腐的时候,便假装闲聊去问朋友的邻居。

这个老人摆在外面,那应该是死在外头?

是的,死在医院。

是用医院120车子运回来的吧?

不是,好像是一台黑车子。

吴慈仁不用再问,已经明白他的朋友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心里怒火中烧,只等朋友办完丧事就要去找他麻烦。

可后来吴慈仁一思考,怎么找他麻烦呢?要朋友赔一台新车?似乎有点难。要朋友安排做一场法事?闹得尽人皆知,也很讨厌。与朋友撕破脸皮,吵一架?似乎又没必要。想来想去,吴慈仁也没辙,毕竟又没有什么证据。最后和二哥说了,二哥说可以自己做一个简单的法事:用铁夹夹了一个燃烧的煤球放到车里,然后再在上面泼冷水,冷水与热煤球一接触,就刺刺地产生很多热气,弥漫在车内。据说这样可以祛除晦气。即使这样,吴慈仁依旧不放心,没过两个星期,就把车子卖了,与朋友也基本上断了往来,悄无声息的。

那是后天大办?吴慈仁又问。

嗯,是。

我来呷豆腐。

我问下妈妈。估计他妈妈就在旁边,儿子接着说,爸爸,他们要你莫来。

怎么?

他们不想你来。

那好吧。我要你伯伯来,帮我带人情。

他们说伯伯来可以。

吴慈仁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

刚刚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同事笑着说。

我还免了尴尬,到时叫我老兄带两千块人情去,也对得起她了。

话是这么说,但吴慈仁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人性就是这样,你不想去和他们不想你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其实也就是个主动权的问题。很多东西都是如此,就拿最普通的吃饭来说,家里人做好可口的饭菜,你可能还要挑剔它的不是,但如果从哪天开始不允许你吃饭了,只许吃面条,你就会怀念起它的好来。

要说好,甄悠葵很多方面确实也好。比如她对吴慈仁的家人:那年,吴慈仁的父亲生疥疮,到县城来看病,晚上就住在吴慈仁家里,疥疮很痒,需要涂药,背上部分父亲自己涂不到,她不待吴慈仁吩咐,主动帮父亲涂药,很认真,很细致。吴慈仁母亲走的那年,当时每个夜晚,母亲都有可能随时走,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女儿女婿、外孙玄孙,几十个人都在候着。初三凌晨四点多,邻居们早回去休息了,只有自家人还在守着,忽地,母亲有点动静,大嫂说,是不是要走了?吴慈仁知道母亲还有个挂念,因为她还有个重要的孙子没回来,也就是吴慈仁的儿子明明,他去武汉过年去了,得悉奶奶病重,正在回来的火车上。吴慈仁走到母亲身前,在母亲耳边说,娘,莫急,明明已经在火车上了,再有三个小时就到家了。也许,母亲根本听不到什么了,唯一听见明明两个字,以为明明回来了,吊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她突地头一歪,两眼泛白,身体抽搐了两下,就走了。一时间,屋里响起阵阵哭声。大哥说,去叫换衣服的过来。大嫂说,这个时候,去喊怕做不赢了,干脆我们妯娌几个自己帮娘换一下。然后,儿子孙子们一溜跪在地上,甄悠葵和嫂嫂们一起开始帮娘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殓衣,吴慈仁挺感动。

当然,好也是相互的。尽管吴慈仁跟她父亲吵过几次,但在大事面前,该尽的责任那也尽了。也就是她父亲快退休的那一年,是正月,家人在一起打扑克玩,忽地,她父亲拿牌开始拿不稳了,一会掉一张,一会又掉一张。她母亲骂,你硬老起这个样子了,连张牌都拿不稳。又过了几分钟,她父亲开始流口水。她母亲正要骂时,家人有学过医的反应过来了,说可能是脑溢血,快送医院。吴慈仁为了抢时间,不待120 来,就和家里人一起把他抬到车上,风驰电掣般开到县人民医院。因为送得及时,她父亲保住了一条命。在医院里,家人轮流照顾,吴慈仁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但端屎端尿,也学着做。后来她父亲出院了,说,这三个月,小吴,你们都经受住了考验,都过关了。

双方好是好,但并不代表夫妻关系好,只能说明两个人的素质好。夫妻两个渐行渐远的事实无法掩盖,外人不知道,他们自己清楚得很。在没有拿到那张纸之前,他们在人前依然恩爱,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张并不重要的面子。世上的夫妻大多如此,较少有真正幸福的。那些看似恩爱、幸福的夫妻,很多其实在背地里都是烦恼,甚至一地鸡毛,只是传统的道德,或是为了小孩,或是迫于生计,只能委曲求全罢了。所以当吴慈仁正式单身时,周围的人都表示很吃惊,怎么那么恩爱的神仙眷侣也分了?吴慈仁对于具体原因从不多讲,只是说了一个很迷信的理由:我们结婚迎亲的时候,也就是把她从家里接到我住的地方,下一步就是去宾馆。当我们上车准备出发时,车子却突然发不动了,挡柄怎么也挂不进去,锁死了。我那个朋友也是非常尴尬,为了帮我接亲,他特意借了一台当时很好的车作为花车,哪想出了这样的岔胡。我当机立断,说算了,反正离宾馆就这么远,我们走路去算了。当时,朋友们都不知道这一出,早早地到宾馆等着开席了。我和她孤单地走在路上,心里百味杂陈。由于婚车没有开到终点,当时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迷信还是要信啊。朋友说。

也许吧。都是上天注定的。

往事如烟,在吴慈仁的脑海里快速闪过。这些过往在他心里,也就一丝小小涟漪,翻不起多少浪花,顶多就是一声叹息而已。

直到第二天上午,吴慈仁才给二哥打电话,说,今天下午你去呷豆腐算了,我就不去了。

何个?

昨天我在电话里问了明明,她家不想要我去,但说你去可以。

哦。

你去还好些,你嘴巴会讲。

人死为大,她要讲什么随她。

你说我拿多少合适?

那要看你自己,三五千也可以,但最低也要两千吧。

就拿两千。吴慈仁想了想,又问,你打算拿多少?

要么不去,去的话拿少了也不像,最低要拿一千。

要得,我的你先帮我垫着。

可以。

到时你再把情况跟我讲一下。

好。

吴慈仁心里估摸了一下:前岳父此时应该是以骨灰的形式摆在棺木里,停放在他老家的坪里。按照风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堂屋。不知道昨下午商务车是否到县城里打了一个转?那是他住了二十年的地方,还有他曾经工作过的办公楼。如果他家里人稍微懂一点,应该让灵车悄悄地在那几个地方转一转,让他在阴间的灵魂记得回家的路。如果不离婚,那此时吴慈仁应该是一身缟衣,守在灵前,每来一起吊唁的亲朋好友,都要回拜。现在这一切都不需要了,不需要吴慈仁去做,也许可能由他的儿子明明来完成。农村里那些人为什么拼了命也要生个儿子?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儿子的作用才得以淋漓尽致地体现。

五月的大云,正是梅雨季节。雨一天接着一天地下,一月之间,难得有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大云一年的降雨量,这两个月怕是要占到全年的百分之八十。那些家庭主妇都在抱怨洗了的衣服晒不干,家里的墙布、壁纸都起了霉点。这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老家那些杨梅种植者才焦急呢!连绵不断的雨水打落了很多杨梅,地上到处都是,最重要的是,太阳不出,杨梅既无法熟透,味道也不好吃,怎么能卖个好价钱?从屋顶上、瓦檐里流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沟坑里,在音乐家听来可能是一曲动听的交响乐;在诗人看来或许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可在杨梅种植者听来就是担忧乐;在前妻家人听来就是悲伤曲。尤其是从万籁俱寂的夜晚到晨曦初现的黎明这段时间,更能真切地感受到。

第二天是周六,吴慈仁开车回老家。吴慈仁近来难得回老家一趟,因为父母都不在了,回一趟家总觉得找不到理由。当然,今天肯定有一个理由:去还钱给二哥,昨晚呷豆腐的钱是二哥垫的。天空依旧飘着丝丝细雨,但气温并不低。两兄弟坐在坪里的小亭子里,亭子中间有一张圆石桌,四周有四条圆石凳,四个支撑的木柱之间有长石凳连接,还有像栏杆一样的靠背。

昨天,你们哪些人去了?

我,还有老丹两口子。

么子情况?

昨下午,我接了老丹两口子开车去的。灵柩就摆在你丈老子那间屋旁边的坪里,我们去吊唁时,你丈母娘、甄悠葵、她妹妹,还有她后来的妹夫吧,都坐在边上,就甄悠葵过来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我们进去作揖时,明明在里面回拜。

你们留在那里吃饭没?

在,我们就在灵柩旁边的那间屋里。甄悠葵的同事好像也在那间屋。

她还有蛮多同事来?那应该不太可能,顶多几个朋友吧。吴慈仁思索了一下说。对于甄悠葵的境况,吴慈仁也是偶然了解到的。还是在去年的一天,吴慈仁偶遇一个在政府上班的朋友,他问,你近来和甄悠葵联系没有?吴慈仁说,那怎么可能?断了就是断了,没有联系最好。朋友说,她应该过得很艰难。吴慈仁问,怎么?朋友说,昨天我在上班时碰到她在到处找领导。吴慈仁说,为了工作的事吧?

她应该是个长期临时工。朋友说,现在单位不景气,解聘了很多临时人员。吴慈仁“哦”了一声,没再多说。

她娘在吃饭时来和客人打招呼,后来还是过来和我打了招呼。

她骂人了?

那何可能?二哥笑了一下,说,她还没开口,我就先说,我说,今天什么事情都不要讲,今天是外公的忌日,人生百年,吵烦也就最后这一回了,我老弟做得不对,以后再来骂他。

我哪里不对了?吴慈仁嘟囔了一句。

她就说,今天我不得讲么子。打了招呼就走了。二哥说。

你蛮厉害呀!堵住了她的嘴。

二哥又是呵呵一笑,接着说,临走时,那她们一家还是起身来打招呼了。她娘问,大哥怎么没来?幸亏老丹反应快,说,我娘身体不好在住院,我爸在陪护。

大哥他们去也可,不去也无所谓。

按理要去,也是讲你们离婚了,要不然都要去,他们也是打小气主意。

要是正常情况,作为亲家这一方,得去一条龙或者西洋乐队,腰鼓队也行,再差一点,也要去一套铜锣或者尼伞旗子,这样得要三五千。不过,我们弟兄多,摊下来也就千把块钱。当然,他们不去,肯定就是省下了。

我跟甄悠葵说,小甄呀,你呢,永远是我的老弟嫂,有时间就带明明回乾竹镇老家耍。她就说,那是,我明明还是乾竹镇的人呢。

对于二哥的这句话吴慈仁不完全认同,甄悠葵永远是他的老弟嫂,那吴慈仁现在的妻子呢?但吴慈仁并没有反驳,岔开话题问,大概办了多少桌?热闹不热闹?

没数,四五十桌吧。因为就是她堂老兄做厨,他不可能搞得赢。

她堂老兄做厨?他不是有个好崽吗?

唉,他现在完全是一副落魄样子。他崽据说是诈骗,早就烂了。

赚钱还是要走正道啊。吴慈仁自言自语,接着又问了一句,她没有再找?

昨天好像没看到。

她不是很优秀吗?想起来就好笑,她家以为全世界就她屋里女最优秀最漂亮。

四十多岁的女人还能找到么子好的?男人好一点,可以找同龄的,也可以找小的,范围宽。女人一般情况下只能找比自己大的。

其实想起来,她父亲也造孽,快退休了就脑出血,这十多年的生活只能说是活着,没有什么质量可言,现在死了都不能进堂屋,上山还碰到落雨……

昨晚是大办,人还多一点,今天下着雨,只怕人更少。

吴慈仁看了看亭子外连绵细雨,虽不是很大,但还是不方便出行。心里想这样的天气只怕送葬的人更少,明明在雨中跪拜,也不是很方便,肯定弄得一身泥巴。这样的霏霏细雨中,也许她更能深刻地感受世态炎凉,不知她或者家人会不会产生一丝悔意。想到这,吴慈仁就说,这个社会是这样,自己家里没有实力,别人自然难得看起。哪里像我们父母亲去世,那么热闹。

那他们家怎么能跟我们家比?我们自己兄弟子侄就上百号人,加上堂兄堂弟,那是好几百。还有广西的、贵州的、桂林的、浏阳的,生意上的朋友都来了,县里好多不认识的也都来了。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也不晓得交朋结友,她娘就更加刻薄了;家里又没有崽,就两姐妹,还有一个在外面。这个时候,她屋里应该不会再看不起人了吧?

如果不跟你离婚,那还是要好一点。

那肯定啵。

话说回来,她现在境况很差,明明的学费生活费你就莫要她出了。

她的责任就是她的责任,我不得代她负担。吴慈仁接着说,但私下里我其实出了很多,就拿这个学期来说,我至少给了明明一万多了。

明明年轻,要用钱。那些钱对你来说又不是个大事,他反正是你的崽,又不是别人的崽。

是肯定是,我是在管他。吴慈仁对于儿子明明,虽然嘴巴不多说,但也给了他满满的父爱。明明提出的要求,只要做得到,就没有不满足他的。

那以后还有你用钱的时候,明明除了读书,以后结婚、生子、买车、买房,你不要出钱?

那到时出得起肯定要出。

甄悠葵你就想不管哩?

她?我要管她么子?吴慈仁头一抬反问道。

只要她没有再嫁,那以后老了,百年了,难道不要埋到我们坟山来?二哥想得长远。

这个,这个……还早着呢。吴慈仁显然还没这个心理准备,一时头大,嘴巴嗫嚅,不知怎么作答。

亭子外面,细雨飘飘。两兄弟竟然陷入短暂的沉默,从亭子顶上流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格外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