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月色

2024-06-25 00:00:00陈宏伟
芙蓉 2024年3期

陈宏伟,1978年生于河南,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作协会员。小说集《如影随形》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5年卷。出版长篇小说《陆地行舟》《河畔》,小说集《一次相聚》《面膜》等。曾获万松浦文学奖、杜甫文学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副院长。

1

我喜欢清代文学家蒲松龄,散步时曾在夜市书摊买过一本《白话聊斋》。那种书摊售书不看定价,老板将书往托盘秤上一扔,按重量卖,仿佛所有的书都是同一种萝卜或者白菜。这方法倒也新鲜,买到好书有占便宜的感觉。《白话聊斋》五百多页,抹零后二十块钱。晚上睡觉前读一篇,进入虚幻的故事当中,好像脱离了眼前的俗世生活,有种格外的安逸。当然这是一种人到中年的心境,体味了生死离别,见惯了人心叵测,对那些狐仙鬼怪不再害怕。或者这样说,每个人小时候可能都害怕鬼,只是活着活着就不怕了。

有一天晚上我逛网上的聊斋论坛,看到有人发帖寻找中国电影史上消失的恐怖片《画皮》。发帖者说,那是由内地和香港共同拍摄的1980年版《画皮》,根据蒲松龄作品改编,剧中有女鬼剖腹吃心的镜头,采用的尸体道具是某医院的一具男尸,效果非常惊悚逼真,构成了一代人童年的心理阴影。我对此将信将疑,大约1985 年的时候,我老家寨河镇的有些村庄确实露天放映过电影《画皮》,表兄阿宽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过女鬼挖吃人心的场景。我的同学李响也看过,放学路上向我模仿女鬼飘飘忽忽来临时的恐怖声音。不过非常遗憾,我家附近的几个村庄都没放映过《画皮》,我只闻其名,却无缘看到。网上可以搜到1966 年香港版朱虹、高远主演的《画皮》,不过发帖者说这部影片人尽皆知,不是他要寻找的版本。本来鬼是一种神秘模糊的存在,是一种迷信,但由于蒲松龄的电影,我们相信世上真的有鬼。

每个村庄都有与众不同的人,会些独特的技能,他们游走于四村八寨,见多识广。沿我们村子往南走十几里路,就会看到深如峡谷般的寨河,河上面有一座又高又窄的桥,被称为“天桥”。寨河那边的地盘属于邻省,往西拐个弯,有一个热闹繁华的集镇,被誉为“小香港”。从那边回来的骡贩子说,“小香港”有一个声名远播的小黑屋,四面墙没有窗户,门也用毛毯封得严严的,里面一团漆黑之中,有个裸体女人跳舞,买门票可以进去观看。所谓门票就是火柴,门口板凳上坐着一个卖火柴的小男孩,花五块钱才能从小男孩手里买到一根火柴,进小黑屋自行划燃,照亮一切,火柴燃毕即到时限。别以为小男孩好欺负,旁边躺椅上有个胳膊文青龙、颈脖戴铁链的壮汉监视现场,任何人想进去看都得老老实实地向小男孩买火柴,胆敢造次就拳脚伺候。骡贩子的话让我们惊叹不已,村子里的二杆子尤其听得血脉贲张,心驰神往。我们小孩子偷偷听几句,想乐都不敢乐,也不敢插嘴,再说五块钱也是难以想象的天价,我一个学期的学费才三块五角。宝桐是我们村有名的二杆子,他问骡贩子:如果火柴棍划断,或者火柴头划瞎了咋办?骡贩子说:那只能自认倒霉,卖火柴的小男孩不换不退!另外一个二杆子德亮听得口干舌燥,问骡贩子:你看过没有,那姑娘得劲不?骡贩子眯缝着眼,晃着脑袋说:你想呢,能不得劲嘛,没见过那么白的……第三个二杆子庆华说:我有办法,进去时带个手电筒!一圈听众都坏笑不已。

这太不合理!宝桐宣布了他的决定,要带领村里的有志青年一路向南打过去,打过“天桥”,打进“小香港”,狂殴铁链汉,跺开小黑屋!至于那个卖火柴的小男孩,要拧着他的耳朵把他的火柴全撒了!我们知道宝桐身手不凡,他喜欢对着村口的垂杨柳打拳踢腿,手腕处总缠着一条帆布绷带。我们知道手腕缠绷带的人大多是狠角色,就算有一点内伤,一般人也不是对手。我还见他玩过一把弹簧刀,先把刀刃弹出来,然后又抵着大腿外侧把刀刃折进去,这样不断地弹出来折进去,既像习惯性动作,又像一种无声的炫耀和威胁。他爱喊一句口号:好汉护山村,好狗护山林!尽管他再三鼓动,但愿意跟随他的只有两个二杆子,德亮二杆子和庆华二杆子。骡贩子笑哈哈地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二杆子没好戏。

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宝桐、德亮和庆华沿着田埂朝着南方出发了。我跟在他们身后,这看上去有点不可思议。夜空下的稻田像白天一样可以看得很远,我们所过之处稻穗上的蚂蚱被惊得纷纷乱跳,一路都在给我们举行开道仪式。有几个野塘,月光映照水面,如同明亮的巨镜平放在大地之上。宝桐大声唱道:你就像那一把火!德亮接着唱: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然后宝桐又唱:你就像那一把火!庆华接着唱:熊熊火光照亮了我……村里老的少的没有任何人给我们送行,倒是村口的几只大黄狗抻长脖子狂吠了起来。大黄狗们听不懂歌声,宝桐和德亮开始吹流氓哨,宝桐是大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圆在嘴里吹,声音尖锐嘹亮,德亮是小拇指勾成半圆倒着手放在嘴里吹,声音低回婉转,可惜这两种吹法我都不会。他们口哨吹得越响,大黄狗们也叫得越欢,仿佛互相挑衅。

宝桐选在夜晚出发,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进行过周密的考量。庆华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受父亲之命,他背着三十把镰刀要去“小香港”赶早集,争取两元钱一把卖出去。德亮则背了十多斤芡实,他母亲傍晚时分才煮熟,还冒着热气。这袋芡实是他寻遍村子附近的野塘采割到的,比菱角金贵许多,他想去“小香港”试试运气。背袋里有一只搪瓷缸,行情价是五角钱一缸。只有宝桐收拾得干脆利落,赤手空拳,凭着一颗勇敢的心上路。宝桐想在后半夜解决掉小黑屋,从而不耽误天亮时德亮和庆华赶早集、做生意。我虽然跟在他们三个勇士身后,却不是他们的追随者。他们半路上会经过段寨,那是我舅舅的家,表兄阿宽在等我。

狗吠声渐渐远去,月光洒满大地。

2

在大别山腹地的浅山丘陵之上,在一片片高低错落的梯田之间,在离我家往南六里之外有座大堰的地方,就是我舅舅的家。那个村庄里的人全都姓段,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我,见到长辈就喊舅舅,见到同龄人就喊老表,保准没错。在家里,我得考虑很多事情,父母的眼光和判断,而在段寨就到了我的快活之地,我就是我,像稻田、水牛和其他贪玩的孩子一样自然。阿宽带着我在那个村子整日游荡,走遍了每家每户,还有村外长满毛竹和灌木杂树的沟沟坎坎,哪里人多,哪里有好玩的事情,我们就停下来看热闹。遇到的人都特别热情好客,这和我家所在村子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漠有很大不同。我对段寨角角落落的熟悉程度,丝毫不亚于我家所在的那个多姓杂居的村庄。

村口有两棵两人合抱粗的白蜡树,大人们夜晚搬来椅子坐在树下纳凉。阿宽带着我混在村里的同龄人中间,听大人闲聊。有人将渔网钉在白蜡树上,趁着月光织网,梭子引着线在手中上下翻飞,却一丝不乱,就算不会织网的人,看上去都是一种享受。而大人们讲述各自捕鱼时的奇闻逸事,我们听得最为入迷。段寨是个渔村,村子里很多人都擅长捕鱼。舅舅有两种渔网,撒网和挑网。如果他想搞点大鱼去集上卖,就会用撒网,一网扔出去,在水面画出个圆形将鱼罩住,称为撒鱼。如果他想弄点小鱼小虾自家吃,就会带上挑网,两根竹竿将月牙形的渔网轻轻抛入水中,慢慢画圆、收拢、挑起,称为搭鱼。我们在村子里游荡的时候,总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那是蒸煮渔网的气息。渔网织好以后,要放木桶里用猪血浸泡,然后上蒸笼猛火蒸煮,最后在阳光下晒干,渔网由原本的灰白色变成深褐色,这样才能避邪,也更加耐用。渔网为什么要避邪?我问阿宽。他说这是因为捕鱼多选在夜晚,而走夜路最容易遇见鬼。真的有鬼吗?我再问他。冷不防阿宽在黑暗中猛地伸手往我胸前一掏:当然有!像《画皮》里一样,鬼会掏人的心!他的动作吓得我浑身哆嗦,阿宽则哈哈大笑。他比我大三岁,在鬼的事情上比我更有发言权。听大人们聊天,我发现他们几乎都遇见过鬼,而且每个人都有绝招来对付鬼。

月圆之夜都是不平静的,那是月亮在发春!段裁缝说。他走路有点跛脚,是个老光棍,却有一手裁缝的手艺。村里的妇女们都喜欢围着他转,把各种旧衣服拆来改去,一会儿加胖、一会儿裁短,折腾不休。段裁缝乐此不疲,人缘也极好。我在他那里玩的时候,经常见他愁容满面地说:我只能吃二两米,可是二两米用锅根本做不熟,刚烧一把火,水就开了,但米还是硬的!然后就有妇女捎带脚地从家里给他带一碗饭。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孱弱的人,也喜欢用挑网去搭鱼。有人问:月圆之夜咋的?段裁缝说:那天逢月半,我夜晚搭鱼回来,月亮又大又圆,放眼可以看到很远。路过西大窑时,我恍恍惚惚看到从废弃的窑口走出来个女人,一身白衣,长发披散,悄悄地跟在我身后。我抬头往四周看看,野外一个人也没有,我不敢大声叫喊,就算叫喊也不会有人答应。我往前紧走几步,那白衣女人也立即紧跟上,与我保持三四丈远的距离。我慢走几步,她也慢下来。她虽然bc9a672e9a4952a2337347d57ee8682284f2a376027b9e03b90a94f343d00ce9不说话,却像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我咳咳嗓子,回头用眼睛瞪她,她就站住,转过脸看向一边。我虽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的身形上判断在三四十岁,腰杆子很苗条。我想问她究竟是人是鬼,可又害怕她会更加靠近我,或者扑上来,别说我看不清她的脸,就算能看得清,我也不敢看呀,还是别跟我搭话为好……我和阿宽将拖鞋放在屁股下面当椅子坐,听着段裁缝讲述的故事,我浑身有点瘫软,怎样站起来都不会了。有人插嘴说:西大窑以前烧砖时砸死过人。又有人调侃说:老段,你肯定是遇到发春的女鬼了!段裁缝说:是啊,我得想想办法,除了那个白衣女人,野地里什么也没有,我当时想就算有只鸡呀,鹅呀,也能给我壮胆啊!我一咬牙将肩上的挑网取下来,缠裹在身上。我的渔网刚用猪血煮过,血腥味正浓,我不相信她不怕。我再不回头看她,爱咋的咋的,我走我的路。等跨过前面的田沟,看到了村里的灯光,我再回头看时,那白衣女人不见了。我忽然发现脚下不得劲,脚板硌得慌,往下一看,我脚上的鞋不知何时被那白衣女人脱走了。

将渔网裹身上是一招,但有时也使不上,如果鬼在水里呢?树影下的黑暗里坐着一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认不出他是谁,他嘴里叼的烟头一明一灭的,瞧他那自信满满的语气和神态,绝对是有故事的人。那晚是下弦月,看不太清楚,但小儿子疝气发作,他妈说要弄几条黑鱼或者鲇鱼回来,吃了便能好。我背着撒网,到大堰里去撒。老远我看到好像有一条狗趴在堰坝上,它见到我,竟然一出溜钻进了水里。我觉得好生奇怪,狗怎么会往水里钻?它可不会潜水啊!也怪我多事,没加细想就朝水里撒了一网。如有神助般的,那一网撒得特别圆溜,但网一入水,我发现坏事了——讲到这儿,那个人停了下来,像在兜里摸烟抽。段瞎子,别卖关子了,坏了什么事?有人迫不及待地问。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不觉膀胱胀得厉害,想撒尿却不敢独自去旁边的黑暗处,甚至动都不敢动。他既然能撒网捕鱼,怎么可能是瞎子?我悄声问阿宽。阿宽坐我旁边哧哧地笑,然后贴着我的耳朵说小声说:他眼睛一点不瞎,但他爹是瞎子,所以他也得个绰号叫段瞎子,他爹是老段瞎子。我心里暗暗称奇,不过这种将绰号像姓氏一样传承下去的风俗倒也让人无话可说。

网一入水,就被什么东西拖住了。我往岸上拉渔网,没拉动,感觉水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弹,不像大鱼的蹿蹦,也不像挂住了石头或树枝。我一拉,水面就冒出一团水泡。我一松,又冒出一团水泡。我心想坏了,肯定就是刚才那条狗。但这又完全不可能,狗在水里都是昂着头,绝不会沉到水下面去,它没那本事。我不能扔下网不管,又不敢下到水里去摸,就拼命往岸上拉。我豁出去了,就算把渔网挂破也在所不惜,大不了回来补补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万幸终于将渔网从水里拉上来了,我看到里面绝对不是鱼,而是毛茸茸的一团,绝对是鬼!我不敢细看它,背起渔网就走。回到家里,我将渔网往蒸锅上一扔,劈柴烧大火,蒸了两个小时,等天亮我揭开锅一看,那个鬼变成了一盘黑黢黢的菖蒲根。

村庄之外的田野看上去影影绰绰、扑朔迷离。我听得心惊肉跳,而又沉醉入迷,感觉膀胱要爆炸。

3

我恍然置身于一个不可捉摸的幽暗未明的世界,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有个声音喊我:阿光,我们出去搭鱼,你愿意去提鱼篓吧?我听到好像是姥姥说:让孩子睡吧,别喊他了。舅舅说:阿宽都去,他知道了肯定也想去。我从床上一跃而起,闭着眼睛说:我愿意去!从床上一脚踏下来,差点儿摔倒在地。真想不明白,舅舅要出去搭鱼的事情,白天为什么没跟我们说。我和阿宽都已经睡了一觉,不过这也没关系。我穿好衣服,又等了好久,阿宽才从房间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揉眼睛,他好像比我睡得更死。

舅舅背着挑网走在前面,像两根筷子将面条卷成鸡腿状似的,他将挑网卷在两根竹竿上。我心里明白,这是要去搞点小鱼小虾。阿宽和我跟在后面,本来阿宽想背鱼篓,我自告奋勇地抢来背了。估计是后半夜,但舅舅出来搭鱼好像不在意时间,而是由月亮在夜空中的位置来决定。明月当空照,能够看清夜晚的路,才是最为重要的。夜晚出来捕鱼,一般有个铁的规矩。不仅在段寨,就算在我家那边的村庄也同样如此。如果网到家养鱼,比如鲢鱼、鳙鱼、草鱼、鲤鱼,都要放回水塘里,这些鱼都是人家放养的。只有网到鲫鱼、翘嘴、黄辣丁、黑鱼、鲇鱼、鳑鲏等杂鱼,才可以带走。而且捕鱼的人都兔子不吃窝边草,不会在自己村庄的鱼塘里下网。

我们路过一个无名野塘,舅舅将挑网放下来,他的小腹处绑了块皮垫子,因为往上挑网的时候,竹竿尾部会顶住小腹,不垫块东西发不上力。野塘是例外,无论网到什么鱼都可以带走。但既然是野塘,自然就不会有鲢、鳙等家养鱼。他选了个塘角,将挑网轻轻下入水中,干爽而蓬松的渔网第一次入水,有点轻飘,需要等待一会儿才缓缓沉下去。他将渔网收拢,腰往前一挺,将渔网慢慢挑起来,可以看到渔网刚出水的时候,网眼里像镶嵌着一颗颗肥皂泡在月光下闪耀。随着渔网整体向上升起,肥皂泡依次破裂,几只泥鳅在渔网里蹦跳。舅舅将网里的渔获倒在地上,我和阿宽走到近前细看一眼,他妈的不是泥鳅,而是几条刀鳅。阿宽飞起一脚,将它们踢回水里。多年后我才知道刀鳅可以吃,并且营养价值丰富,远比泥鳅珍贵得多,但那时候我们见到刀鳅必扔掉,从来没想过刀鳅竟是好东西。我们骂一个人长得太瘦,尖嘴猴腮,就会说,你看他长得像刀鳅一样。

一路往西,经过西大窑那片野地时,我心里忽然有点紧张,舅舅显然没有听到段裁缝讲的故事,还有月圆之夜都不平静的说法。我担心会有个白衣女人从窑洞里走出来,看了看阿宽,又冲他咳嗽了几声,他仍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看到舅舅和阿宽很淡定,我也慢慢变坦然了。走着走着,我偷偷回头看看,身后什么也没有,终于松下一口气。月光照亮大地,我们往西走过一块块稻田、一条条田埂,终于到了大堰。所谓大堰,就是一个大的人工湖,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月光下白茫茫一片大水,水中粼光闪烁,白浪在月光下泛出银辉,宽阔而浩渺,相信我们绝不会空手而归。

舅舅一网放下去,渔网像帘幕般垂入水中,挑起,一片明亮的肥皂泡,没有鱼,连刀鳅都没有。往前走十几步,一网放下去,挑起,又是一片明亮的肥皂泡,几只小田螺。舅舅说:他妈的,今晚是不是见鬼了!阿宽说:好像降温了,有点冷,鱼可能都跑大堰中间去了。我觉得阿宽说得对,后半夜的风的确有点冷,当然也可能与我们从床上重新爬起来有关。舅舅一声不吭,像是不愿意承认阿宽说得对,既然已经出来捕鱼,走了这么远的路,再扯天气与温度不适宜已经失去了意义。对此我完全理解,就像我们上学路上遇到雷阵雨,能说回家不上了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

我们沿着大堰的坝埂走,直到看到一个低坡处的铧尖,那是一个绝好的下网位置。舅舅高举着挑网,看了看倒映水中的明月,像是要将水中的月亮兜起来似的,轻轻将渔网下入水中,两只竹竿从左右往中间画圆,慢慢收拢,挑起……挑起……网显得特别沉重,好像有大鱼正在网中奔突……坏了!舅舅忽然失声道:网被拖住了,下面有东西!舅舅往左走几步,斜着往上挑,渔网纹丝不动,往右走几步,再挑,仍然挑不动。舅舅看了看阿宽,说:你脱掉裤子,下去摸摸是什么东西。

阿宽身子微微一颤,却低着头一声不吭,像没有听见舅舅的话。

发什么愣,快点下去!舅舅催促道。

阿宽抬头看了看我,一脸痛苦的表情,说:老表,你敢下去吗?

我立即明白,水下面一定有鬼,像狗一样毛茸茸的水鬼,要拿回去用蒸锅蒸煮,才能使它显出原形。我感觉后背汗毛直竖,浑身发冷,打死我也不敢下水,更别说去用手摸了。我说,可能、可能是鬼!

舅舅摇头说:哪里有鬼,网被水里的东西挂住了,下去摸一摸,解开就行了。

阿宽默默地看着水面,像是有点走神,说:有可能是鬼,段瞎子晚上说的。

舅舅又尝试着挑了几下,水中的渔网仍然纹丝不动。他每一次尝试高举竹竿,都导致竿梢的水顺竿流到胸前。他扔下竹竿,有点冒火地对阿宽说:快下去!水没有多深!

阿宽左顾右盼地磨蹭着,一直不肯解裤带,甚至连鞋子都没脱,忽然他脸上泛出一种濒死的小鸟般的可怜神情,低声说:老表,我跟你说……没有鬼……你下去试试吧……

他前面说有鬼,这又说没鬼,吓得我心慌意乱,手里的鱼篓不自觉地掉在地上。就算是白天,我也不一定敢下水,何况这诡异的夜晚。水下的鬼正等着呢,它或许有猴子一样的爪子,揪住人的脚脖子就往深水里面拽,也或许有鳄鱼一样的锋利牙齿……

真不可理喻,阿宽像着了魔,简直快要跪下去,朝我哀求说:老表,我跟你说……没事的……你可以……

舅舅见状,脾气终于爆发,冷着脸冲阿宽吼道:说啥说!让你下去就下去!怎么能让阿光下水?他比你小,万一淹到了怎么办?

阿宽终于没词了,他龇牙咧嘴地慢慢脱掉衣服,一步步地蹚入水中,哈着腰伸手向水里摸去。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怀疑水中的怪物会突然跃起……而阿宽好像比我更加恐惧,绝望的眼睛里似乎噙着泪珠,看他那瑟瑟发抖、摇摇晃晃的样子,我真担心他一下子栽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4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我们是真的见鬼了!舅舅第二天早晨感叹说。我们三人像经历了一场梦游,背着挑网出去搭鱼,折腾一个晚上,最后两手空空回来。更要命的是,阿宽变得恹恹的,像生病的样子,浑身绵软无力,却又不头疼也不发烧。舅舅用梭子修补挑网,昨晚渔网被水下的树桩挂个大洞。

临回时阿宽送我到村外,他脸色蜡黄不说,情绪也不佳,像是有沉重的心事。我说,你是不是昨晚被鬼吓到了?阿宽眉头深皱,意味深长地说:没有鬼,昨晚不是鬼。我不解地问:怎么可能?阿宽忧郁地叹口气说:你不知道原因,我让你下去,就是没事,渔网被挂住了,而我确实不能下去。我更加糊涂,刨根问底地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能下去,而我却可以?阿宽笑了一下,那样子比哭还难看,说:因为我前半夜睡觉跑马了,跑马你懂吧?书上说跑马后不能沾凉水,因此我是绝对不能下水的,寒气会侵入骨髓,但是你舅舅让我下去,我又没法说,根本说不出口,最后咬着牙下去,估计我的身体要坏掉了……我心里一震,没想到事情是这样,早知如此,我肯定毫不犹豫地跳到水里去!我虽然没有跑过马,但觉得表兄讲的话不会有错,我能体会他的心情,可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我再不会跟你舅舅一块夜晚出去捕鱼了!阿宽说。

我心想,说这有什么用呢!真为表兄的遭遇感到难过。我们默默走一程,然后无声地挥手告别。走在稻田间的小路上,我怎么也捉摸不透,为什么我们长有嘴巴,但有些事情却难以说出口?当遇有难言的苦衷,又被逼入没有退路之地,我们的选择却如同鬼使神差。阿宽或许应该咬死那个说法,水里面有鬼,就是段瞎子说的那种水鬼,绝对不能下水。鬼这东西,神奇之处在于,说它有就有,说它无就无。

归途六里路,全是一片片丰收在望的稻田,稻穗耷拉着沉甸甸的脑袋,马上要到稻子收割的季节,而我们的暑假生活也即将结束。路过村口的水渠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向我跑来,是我的同学李响。他住在邻村,颈脖后面别根铁丝钩,看样子在水渠里掏黄鳝。他脸上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说:陈光,我听说你和宝桐他们去了“小香港”,正想问问你呢,他们当晚就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我说:我去了段寨,找我老表玩,没去“小香港”。李响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你没看到鬼?

我回想两天来经历的事情,不知李响的话啥意思,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也不知道,到底看没看到鬼……李响又问:你去了“天桥”没有?我摇摇头,说:没有,“天桥”在段寨南边,我们捕鱼是朝西边去。李响捣了我一拳:那你没看到鬼,宝桐他们看到了,现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

我脑子里嗡嗡响,连忙问他:鬼是啥样的?他们看到了什么?李响说:宝桐不是挺能打吗?带着德亮,还有……我插嘴说:庆华,他们三个一块去的。李响连连点头:对、对,他们三个本来要打进“小香港”,解救一个舞女,结果怎么着?谁都没想到,他们还没走到“小香港”,经过“天桥”时遇到鬼了!月光之下,他们三个人看得非常清楚,那个鬼披一张人皮,头发蓬乱,石灰般惨白的脸,两颗大龅牙,探着血红色的长舌头,冲过来挖他们的心……你知道吗,宝桐的武功虽然厉害,但在鬼面前却完全无法施展,他们三个惨叫着撒脚丫子往回跑,恨不得爹妈多生几条腿!

我几乎惊呆了,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想起德亮背着三十把镰刀,庆华背着十几斤芡实,他俩是要顺带着去“小香港”做生意的。李响哈哈大笑,说:什么镰刀,还有芡实,他俩全扔了,生怕比宝桐跑得慢,逃命的时候谁还顾得镰刀和芡实呢?你能顾得上吗?不知道鬼会不会捡他们的东西,鬼又不割稻子,要镰刀也没用啊!

我问李响:你确定他们遇到的是鬼?我去段寨也好像遇到了鬼,但有人说是鬼,也有人说不是鬼。

李响坚定地说:宝桐他们遇到的绝对是鬼,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说和电影《画皮》里的鬼长得一模一样。你不知道,“天桥”那个地方是寨河上的交通咽喉,一直充满邪气,经常有鬼影在桥头出没。

我无话可说,鬼无处不在。

5

看蒲松龄的作品,我经常琢磨鬼怪狐仙的事情。世间根本没有鬼,但为什么会有闹鬼的事情层出不穷?为什么每一个与鬼有关的故事都很玄乎?我想,人们相信世间有鬼,才可能真的遇见鬼。见到的鬼可能是真实的,但也不是真的,是信鬼者自己身上的一种隐藏人格爆发了。

不仅鬼说不明白,就算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有时候也难以说清楚。比如网友发帖寻找1980 年版《画皮》,有人回复说,1966 年香港版朱虹、高远主演的《画皮》于1979 年获准在内地上映,发帖者寻找的1980 年版《画皮》,其实正是1979 年版《画皮》,根本不存在1980 年版的《画皮》。这人讲的是真话,还是一通鬼话,我无从判断。阿宽和李响当年看过乡村电影《画皮》,或许他们知道真相,但我不想去求证,因为像我这样关心一部老电影的版本,本身就像撞了鬼。

放下《白话聊斋》,夜已深沉,我准备睡觉了,又想起白天坐地铁时看到的一件异事。车厢里有一个站着的姑娘,面罩白纱,穿着件奇怪的裙子,屁股后面伸出一根长尾巴,白狐狸般的尾巴充满弹性,尾梢远远地抵在一个坐着的中年大叔的眼前。那个大叔的神情充满无奈和痛苦,他谨慎地与那根尾巴保持距离,像是稍微一碰就显得轻佻或冒犯,而他深锁的眉头像是感叹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我猜测那姑娘可能是蒲松龄的粉丝,其实挺可爱的,我想走过去跟她搭讪,终究还是忍住了,免得让她觉得这个时代的中年男人都比较油腻。现在想来,说不定她就是一个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