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江西瑞昌人, 生于1976 年12 月。曾长期担任警察、编辑。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踪者》《骗子来到南方》,长篇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未婚妻》,随笔集《寡人》《阳光猛烈,万物显形》《通宵俱乐部》。曾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联合文学》“20位40 岁以下最受期待的华文小说家”,获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十奖项。作品被翻译为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10 余种语言。
大家知道,用柠檬汁在白纸上写字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如果把纸拿到火上烤一烤,棕色的字就会显出来,意思也就一清二楚了。
——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
一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次姐是最诚实的几个人之一。而且可以说,这种诚实不是她追求得来的,而是出自本能。她来北京看我时,我们打车,我坐副驾驶位,她坐后排。她几乎在落座的同时就把从后座捡到的一串金项链交给师傅,说:“这是有人丢的。”之后扭转头去看窗外景色。就像这一切并未发生。或者说就像打了一个哈欠一样不以为意。我尽管知道她很诚实,并且诚实到常有人来欺负的地步,但还是为她做出这样的举动感到震惊。这几乎违反了正常的情理。因为任你是谁,在捡到这样一串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首饰时,都得端量和盘算一下。直到明白这是不当得利,才可能把它交出去,而且是不是交给眼下的师傅也得掂量清楚,他难道和自己一样值得信任吗?有些人可能还会把首饰抓在手心,不声不响地带走,因为谁叫失主自己不当心呢。
可就是这个从不会说假话的次姐,七八年前,有差不多一年时间,总是张开双手,认真而痛苦地向人诉说一件荒诞不经的事:她那不争气的脑组织——或者说脑叶、大脑皮层、脑灰质沟回——被又细又薄的血管捆作一团,因为捆得紧,脑叶不舒服,血管也不舒服,弄得她痛得死去活来;她总感觉自己随时要扑倒、昏迷;她说什么也要到医院去请医生把脑壳打开,把那缠成一团的血管好好理理。(今天回想,因为在讲述时反复调整,她的一双手展开成一个极为合适的幅度。这个幅度——大概相当于篮球的直径——代表着她对听讲者有一种强制与恳求,代表着她的头痛病随时要发作,她好把这双手不偏不倚地移向两侧太阳穴。在远处瞧,会觉得不是她伛偻着身体向人讲述,而是一个无头者把自己因为怪异而充满医学研究及传说价值的头颅抓在胸前——就像一个摩托车骑手抓着头盔——对人倾诉。又或者她不仅仅是在倾诉,也是在腾出一双手,好帮对方绷住那需要绕成团的毛线。又或者,她的双手像是戴着一副因犯死罪而被法院打上的木枷。)
她说的自然是没人信的,谁会相信人的脑子会被血管缠起来呢,这和在脑子里长出一艘船来一样缺乏道理。在县城这样一个熟人社会,人们在听说一件明摆着是不可信的事时,不会去反驳对方,不过在心里,又把对方说的当作伪装某种意图的修辞。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我次姐说的不是脑子里的疾病,而是自己可怜的身世。甚至也不是可怜的身世,就是她需要安慰。他们认为我次姐编造了一个故事。他们不无敷衍甚至是带有一丝轻蔑地去安抚她,要么话说得特别好听,比如“这岁数了,谁身上还没个病呢,我们没病不惹病,有病诊病,总归是不怕”,眼睛却既淘气又狡猾;要么眼睛凝视着她,显得特别关切,嘴里说出的话却极为冷漠(“哦,是这样啊”)。他们就是要留一点迹象出来,好让我次姐知道,他们当然是知道她在无病呻吟的。
让我次姐着急的就是这个地方。因为她反复对人申辩的,压根就不是什么想象的事物,而是真实的疼痛和危险。是她那断断续续流淌着血液的脑血管纠缠成一团了(那些血要么长时间无法通过变窄的血管,要么忽然一下就通过,并且因为涌入过多,使此处的血管外皮鼓胀)。“我骗你做什么?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哎呀我真不该跟你说,我跟你说还挨你一顿笑话。我每隔几小时就呕一次,呕得满地都是,你又不是看不到。还不是我难过了要呕,是它自己突然就从我嘴里冲出来,根本来不及防备。我要晓得它什么时候呕,还不晓得呕到卫生间去,还等它呕地上?”她这样说,差不多要跺脚和哭泣。“嘿,谁说你骗人哪?”那些听众说。可是透过他们的语气,我们听见的都是这样的潜台词:“你就继续编吧,你怎么不编你头上长出一对角呢?”
我相信,在这长时间的讲述中——也可以说是长时间的寻觅中——她总会找到一个兼具同情心和耐心的人,后者绝不认为她的表述在大方向上有错,而只是觉得,因为受制于文化知识水平特别是医疗知识水平,她在措辞上运用不当而已(我认为,在药店长年站柜台,只是加重了她对医疗知识的误会,也就是说,使她比那些不在药店上班的人更加地远离医疗知识,因为她勤于去掌握的那些或真或假即使是真的也被夸大了的知识,目的都是满足她对生命易残废、易消逝以及易疯狂的恐惧)。也就是说,他认为她确实受到疾病的折磨,只是这疾病深通易容之术,使得人们难以对它进行准确的指认。他热忱地鼓励我次姐去医院,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就像扫雷那样把身体扫描一遍,并且把她认为正在承受痛苦或者说导致痛苦的地方多扫几遍,反复地扫,务必做到全面覆盖,不留死角。
二
然后就是我们知道的,出于对自己所承担的判决者的角色的谦让——这可是一种既雅致又冰冷残忍的谦让——医生既没有说我次姐脑部存在疾患,也没有说不存在。他说“不排除”。然后做出两个建议,一是多少天后再来复查,一是去资质更好的医院检查。对那些粗放管理自己身体的人来说,医院给出这样的结论就意味着自己没病,对细心呵护自己身体、容易敏感的我次姐来说,它却意味着一场明显的隐瞒。
说到这里,我想先说一种在一些医生特别是女医生那里存在的道德自律,就是避免告诉一个危重的病人他得了什么病。我们可以把这种行为叫“人道主义撒谎”或者“人道主义隐瞒”。我经历过医生的这种好心。二0一三年我因咳血到友谊医院门诊,医生开具检查单让我去拍胸片。拍完未几,就听见影像科大夫喊大家取片子,喊别人都是“××在吗”,喊我却是“艾国柱,艾国柱的家属在吗”,这怎不叫我恐慌和心疑。我上前应答:“我是。”他要把结果交给我时,辨别了我一眼,说:“你是家属吗?”我反问他:“大夫,是什么情况?”他说:“你拿着它现在就去找给你看病的大夫。”今天回想,他之所以问“家属在吗”,是认为一个人情况这么严重,拍完早就回病房了,只能派家属留这儿。另外,就是他受职业道德约束,决定只把这一可怕的情况告知家属。当我来到门诊室朝里望时,大夫扔下正在瞧的病人,喊我进去,说影像科的同事已经打来电话。大夫建议我迅速去胸科医院就诊,因为它是专门看肺的。我问大夫胸片上显示的是什么。他说可能是肺结核,也有可能是别的,总之不能拖,能今天去就不要明天去,能上午去就不要下午去。路上,我端量报告单,发现上边并未提及肺结核,倒是出现很多像结节、阴影等我掌握不了但一看就知道凶险的词。我永远都记得,在踏入胸科医院大门后,道路在我面前分岔,朝左那条竖着指示牌“肺部肿瘤”,朝右那条竖着“肺结核”,我虽然知道大夫说“肺结核”只是为了让我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我极可能得的是肺癌,并且通过他以及影像科大夫支支吾吾的语言我知道这癌其实发展得很深,可我还是朝右走去,仿佛我认定它是肺结核它就是肺结核。在围绕肺结核做了一周检查后,一位门诊女大夫忽然当着其他病友的面对我悲愤地说:“你怎么还在查这些啊?你赶紧地去综合性大医院。你在我们这里每检查一次都要三四天才出结果,我请问你还有几个三四天?”之后我去北大第一医院、协和医院就诊,有机会看到这样一幕——每当医生把我的CT 胶片挂在观片灯前,实习生们就带着惊诧和敬意围拢上去,医生对着他们频繁指点:“瞧瞧这里,瞧瞧哇,可不常见。”我因此知道他们对影像显示的情况如此严重而人还活着感到不可思议。而我羞涩地背着双手,沉浸在自己终究为医学事业做出了一点微薄贡献的幸福当中。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几乎所有接手我的大夫都先往肺癌的方向查了一遍,但没有一个人直通通地对我说:“我们在查你得的是不是肺癌。”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我肺上得的是什么病,在这个病一直没有查清楚的情况下,医生倒是顺带着帮我发现了右肾上生长有透明细胞瘤。但主治大夫也避免使用肿瘤、癌症这样的词,只是使用了占位的说法。
三
我虽被确诊患透明细胞瘤,且在右肾进行肿块切除手术,却并不对这个可能复发的病感到害怕,有时还隐隐感到光荣。因为我竟能做到藐视它。我记得手术是在二0一六年做的,也许是二0一七年。
具体月份记不清了。手术大夫姓严。在他之前,一位年迈的大夫因害怕失误拒绝了我的请求。现在,若非给我看病的大夫留意到并开具检查单,我自己是不想着要去做这方面的复查的。我这么做,并不是不知道癌症的可怕,而是觉得在济济一堂、竞相开放的疾病百花园里,它算不上是摧毁力最强和对人最折磨的。最让我恐惧的是中风、尿毒症,或者说,最让我恐惧的是因为这种病带来的肢体瘫痪或者血液透析,这意味着我需要依赖别人。而我尽管喜欢在生活里指使这指使那,却在内心厌恶自己依靠和麻烦别人,更何况是反复地依靠和麻烦别人。特别是在一些让人感到羞耻的事情上,比如排便。
我父亲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他当然知道多卧床几天对身体恢复更有利,但他总是冒险在医生允许之前就起床。这还不是因为他厌倦透了麻烦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我母亲。他的去世和他第三次长时间卧床以及急于下床去卫生间自主排便有关。现在看来,他的这种行为简直是丧失了理智。可是,有多少成年人能长时间忍受自己像婴儿一样需要别人照顾呢?在稍微能自主的情况下,人们通常会马上恢复自主行动。咳,我想说,经过这些年的折磨,我并不认为人有能在“有病”和“没病”之间选择的自由,人只能在“得没有尊严的病”和“得不那么伤及尊严的病”之间做出选择,也就是说,人只能在癌症和中风之间做出选择。那么,相对于中风,得一个切除肿块后就能自如行走、外表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的癌症,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恩赐了。是老天在照护我,让我得上癌症,让我还能行使自己处理自己粪便的权利。
四
今天(二0二二年一月六日),意外接触到“病耻感”这个词,我想,我之所以害怕中风和尿毒症,除开它们会导致我麻烦别人外,还因为它们使我在社会面前不再体面。这种不再是彻底而永远的。只要活着就会延续。在得这种病之前,我们在形体和气质方面固然比不上运动员和明星,却是不惮于暴露自己的。我们行走在社会上,是能相对满足别人和自己的期待的。是能感受到那种由自信产生的习习春风的。但在得这种病后,我们对自己的暴露就会感到恐惧。因为,这样一个自己再出门,就和拔光羽毛的鸟、衣不蔽体的流浪汉、沾满血污的蛇一样,是叫人恶心的。我记得在一本书里看到一种说法,乞讨者为了让人施舍,就把自己的形体弄得肮脏和畸形,路人为了及时从有可能加剧的恶心感里脱身——因为他有可能接触自己——选择丢下铜板。我记得在七八年前,我从北京西站接到中风的父亲,他把左手搭在我肩膀上,随着我缓慢的脚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个匆匆路过的妇人朝他敞着口儿的挎包放进去五元钱。我惊愕不已。很明显我们是被当成乞丐了。我有一些感动。今天我对这样的施舍有了更深的理解。它可能是因为慈悲,也可能是因为行人在本能地为自己购买类似赦罪券的东西(一种免于恶心的票据?)。
写到这儿,我忽然想到,还有比中风更可怕的病,就是需要在肚子上开口造瘘的病,比如直肠癌。哎呀,想一想,一个人活着,却要把粪便排到挂在体外的米黄色袋子里,啊,想想就让人颤抖。朋友,让我死吧。啊,袋子要是破了,散着热气的粪便洒落一地,那就更加痛苦和无助了。真要是这样,就把我丢到水里头溺死吧。或者由大象伸出它的脚掌把我踩死。然后我想到,我之所以如此害怕被歧视、嫌弃、厌恶,是不是因为我在处于正常状态时对这些不幸的人有意无意地表露了歧视、嫌弃、厌恶,甚至可以说放肆地表露?或者这么说,我虽未带头表露,却也尾随或默许了。如今,我从我过去对人的践踏,看到自己所面临的被践踏的境况,怎能不惊慌?正如狱卒被判入狱,他怎能不从自己过去是怎么对待别人的方式推断出今后别人对待自己的方式,怎能不魂飞魄散?另外,存在不存在一种可能:我们之所以嫌弃别人,是因为我们不想对他承担责任?又:如果不去承担相应责任,我们是会愧疚的,但当我们发现别人也不承担后,就会理直气壮。
然后,我又想到,双规、留置、审查以及一般预示着随后必到的处分、判刑,对一名曾经风光的官员的损害。这二者简直可以相互转义:
正常人——造瘘者
官员——落马者
或许我们能看到世上最悲剧的场面,就是一名落马的官员和一名造瘘者在过道相遇,谁也不能给谁帮助,谁也不能安慰谁。有时他们可能会想,哪怕是把他们隔离在麻风病院也好啊。我认识两名干部(当然是我认识他们多,而他们可能只是听过我的名字却不能记住),一男一女,落马时级别分别是处级和副处级。他们是我认识的自信度最高的几名基层领导之一,今天(二0二二年一月七日)我在《尤利西斯》第一章看到这样的话:“勃克·穆利根用脚后跟转了个圈儿。”我虽然没有看见他们这样做,却认为没有比这个动作更能体现他们在职时的心情。有时我喜欢接近他们,因为他们的声音是那么高亢有力,这种高亢有力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从身体深处自然喷发出来的,代表着天生的热情。他们行走带风。有时会像运动员那样以小碎步踏上连续十几级台阶。他们在享受职位所带来的尊耀时毫不避讳,毫不遮掩。多年后,我听说,他们在被调查后,男的精神出了问题,女的长出满头白发。过去当干部时,她可是拥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的啊,那可是她年纪虽大却仍保持着青春活力的象征啊。我想到我看到的一些反腐报道,落马者给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显露一头狼狈的白发。出现这种“一夜白头”的景观,要么是因为现在不允许也不方便染发了,要么是因为精神受到重创。不管如何,都让我想到,这是一种褫夺:像把乌纱帽、蟒袍和靴子从你身上剥夺下来一样,把黑色素从你头发里剥夺下来,你再无资格拥有这东西。之后,我又想到,在旁观者眼中,这还不只是褫夺,可能还是显现。也就是说,你一开始就是禽兽,只不过直到现在,伪装才被识破。就像《西游记》和《聊斋志异》里描写过的。《西游记》还算好的,因为在神仙说出“孽畜,还不快快显形”时,无论当事人还是读者,都能感受到那种严厉里夹含着轻松的东西,夹含着谅解。而在《聊斋志异》里,当一个苦心修炼的狐狸、鬼或者别的什么异类,好不容易具有了人类的形体,也过上了人类的生活,却被道士打为原形时,留给它们的便只有无地自容了。它们根本没办法面对自己那丑陋、枯槁、怪异的躯体。旁观者看见落马者那满头像鬼一样的白发时,想的是这样的话:你欺骗我们多久了啊。
五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主张隐瞒,或者说记得隐瞒。比如在四天前(二0二二年一月六日),一直给我看病的张路大夫就提醒我要及时、规律地注射硼替佐米,因为我肺部坏得不能再坏。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在他的病人里算是顶好的,说明反而有益。而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之所以变得强大,是因为我没有得上我真正害怕的病(比如中风)。另外,我遵照心理科医生指示,一直服用对惊恐有疗效的盐酸帕罗西汀片。我记得六年前在协和医院老楼住院时,病床靠近房门,对面床位是一位老者。起先他躺着,需要服侍,接着能坐起来,面色也渐趋红润。眼看着有下床的希望了,主治大夫来查房,只见后者熟练地翻起老者脚下的床垫,找出检查单,他一边一张张地查看,一边把两边的眉毛往中间拧。他几乎是最为严厉地说:“怎么严重成这样子呢?”接下来就是我们病友都看见的,老人呆坐在那里,眼睛瞪得有窗子那么大,一对嘴唇变成紫色,像上岸的鱼那样不停地闭合。少顷,就见家属脱下他的裤子,清理他拉下的一泡冒着雾气的热屎。我们都停止吃饭。当天,老人家被送回ICU。我想他出现这么大的反应,是因为他从旁听的角度,听到主治大夫这样描述自己的病情。主治大夫知道他就在场,并且竖长了耳朵,甚至知道他听后可能会产生极大反应,但对下级——也就是管床大夫——的不满,还是促使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在这世界,就是有这种人,他们一旦准备好说什么话,就会不管不顾地说出来。甚至可以说,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个时刻,一旦准备好说什么话,就会不管不顾地说出来。非说不可。哪怕说完,地球因此被毁。正因为主治大夫是微微偏过头去对管床大夫说的,老人没办法否定它的真实性。这种打击效果比他面朝着老人宣布要强烈得多。这使我想起我们写作者,那些冲着我们来的批评固然会伤害到我们,却不会让我们绝望,因为我们可以认为它起源于嫉妒和仇恨,但一旦我们是从旁观的角度看到读者的选择——比如一个人在书店轻蔑地扔下我们的书转而捡起一个同行的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我们就会从头到脚感到冰凉。
我们接着说,正是因为医生普遍遵守向重病病人隐瞒病情这一不成文规定(有的不想这么干,出于服从还是这么干了,就像园丁不想在雨天浇花,出于服从还是浇了),并且病人和家属也早就知道医生会遵守这样的不成文规定,家属甚至主动去配合医生这么做,而且病人对家属这么去配合也门儿清(根据我在医院的观察,几乎每一个家属都无师自通,知道自己在医患双方间起着支付宝的作用,也就是说作为居间方暂时保管不适宜于由甲方直接交付给乙方的货币,即信息。也许还不能说是支付宝,因为支付宝虽然迟付,却会照付。家属却不会照付。配合医生隐瞒病情,是这些家属认为自己一生中应该做的几件庄重的事之一),因此,病人也早就形成对医生和家属的话持保留看法的态度,也即,对他们说的姑妄听之,甚至抵触性地不相信,你说我没得癌症我就没得?你说我心脏很好它就很好?最后,也是我最想说的:医生长时间地消耗自己的信誉,可能会招致这样的后果——他撒谎,起不到撒谎的效果;不撒谎,还可能会被当作是在撒谎。正如《伊索寓言》所警告的:“喜欢说假话的人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当他说真话的时候,也没有人相信他。”当然,这种情况并不绝对。在一些人那里,即使医生说过假话,他仍然会理智地认为,并不是医生说的每句话都是假话;但在另一些人那里,他们会下这样的判断:只要医生说过假话,那么医生从性质上说就是一个说假话的人,就再也不可能说一句真话。然后,就是我还想往下讲的,他们这么绝对地下判断,也可能不是因为医生信誉不好,而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非常担忧,需要医生信誉不好这样一个事实来支持他们。也就是说,他们打定主意认为自己病入膏肓了,需要借医生的话来加以确认。如果医生说他们病危,他们就认为自己确实病危;如果医生说他们没有事,那么按照医生惯会撒谎这一道理推断,自己还是病危。总之,对一个焦虑的病人来说,无论医生说什么,都会加深他们对自身的担忧。
六
“医生光骗我啊,”我的次姐半擎着双手,严肃地挥舞着,话语旋律从她口中汩汩而出,“我呕到后来,都不是呕吃的,呕出来的都是绿莹莹的胆汁,把我的肝都呕拧了。事实如此明显,医生还对着片子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正看反看横看竖看,硬是看不出来,晓燕。’他说。哪个医生,还不是朱医生。我怕是他水平不够。你晓得俺县里的医生看得懂片子不?有的还是卫校毕业的,天哪,卫校算什么东西。我记得,我爸得病,我哥就叫把片子寄到四川,他去请华西医院的看片专家专门看。(‘晓燕,你也让你哥去找专家看喏。’有听者接话)我是想啊。俺县里的医生技术水平不行啊。又可能,拍片子也要看时候,有的人去拍,病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就没拍出来,还以为自己没得病,实际过一天去拍,就拍出来了。可惜俺县里没有那样的机子,可以及时监控你脑部的变化。(‘晓燕,有这样的机子不?’有人接话)怎么没有呢,一定是有的。那些住院的,床边都有电脑监控心电图。有监控心电图的,就一定有监控脑子的。我怕俺县里也有,就是俺没找到。不行,我明天还要去拍一次。县里再要拍不出来,我就到市里去拍。”
我次姐对本地医生的轻蔑,使我想起我父亲。我父亲常在别人第一次犯错,甚至只是展现犯错的苗头时,微侧起头颅,轻轻摇晃,然后给出雷霆般的评语:“真没得用。”此后,他对对方,不可能再有另外的评价。很多时候,他都是在证据很少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粗暴的判决。今天我意识到,这里面所呈现的因果关系可能是颠倒的,也就是说并不是他根据稀少的证据做出粗暴的判决,而是他有了粗暴判决的愿望而随便找了点证据。我次姐其实是我父亲最为轻蔑的人之一。或者说,曾经是。或者说,一直是,但是后来并不表现出来。因为父亲害怕再表现出轻蔑,会把这个女儿推向更深的自我否定的深渊。我性格里也有对人轻蔑的一面。我一旦看不起某个人,就会永远看不起。而且我发现,并不是有权有势的人才具有轻蔑的品性,那些农民或农民的后裔一样有。我不就是农民的后裔吗?这取决于当事人对自己的心理定位。一个人在客观上比他人具有优势,不见得会骄傲,在主观上认为领先别人,却一定会狂妄。“就是些庸医啊。”我次姐说。
七
我想在这里补述一种对医生言语的不信任。它曾经出现在我身上。目的是通过质疑医生的素质(包括业务素质和职业道德素质,甚至还有性别、年龄、视力等方面的素质)和他做出的诊断结果,促使他更坚决地维护和强调自己的诊断结论,甚至赌咒发誓。仿佛只有这样,结论才具有了不可移易的权威性。就像公文,只有在经过第二道程序——也就是盖章——才具有法律效力,而在此前,它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张纸。当然,这一切要在可控的范围内进行。
这种不信任,诚如我们所见,只是表现出来的。病人只是以此为手段,激发医生对病人想据以认同的结论进行二次确认。也即,“不信”是通往“信”的桥梁,是为了“信”。还有一种情况,病人在表现不信任时,内心确实夹带着对医生结论的不信任(至少是存而不论),但又不至于要武断到完全否认医生。他同样需要医生重复自己的结论。今后,他可以在和别人商量或者就只是自己一个人思考时,把这位医生两次给出的同一结论视为重要的参考数据。
我来说一件事:在我的病朝着IgG4相关性疾病方向去治疗时,医生让我每天大量服用激素类药物,这导致我的血糖值急遽升高,一度接近20毫摩尔每升。一位内分泌科女大夫让我打胰岛素。此后,又因为按照卡斯尔门病(Castleman)来治疗,激素停用,我的血糖值逐渐下降到6~8毫摩尔每升的水平。我去内分泌科复诊,接待我的是一位男大夫。我如今忘记他容貌如何,只记得他戴一副眼镜。他脾气很急,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的脾气最急的几位大夫之一。他看了我提交的血糖监测数据,说已经不需要再注射胰岛素了。我根本不敢相信。但这又是我最为盼望的。我急切地说:“怎么可能不打呢?还有八点多,(是)那么高。”我当时不见得就是要故意质疑医生,可能就是在直觉上不敢相信,又或者,我就是要故意质疑医生,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大夫毫不客气地说:“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啊?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他说“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其实没有表述清楚,他应该说明白是“你这样继续打胰岛素有什么意义”还是“你这样和我争辩有什么意义”。不过他随后的言行表明这两种意思都是他要表达的。他几乎是磨着牙说:“也不用天天测血糖了,翻开日历,看哪一天顺眼,就在哪一天随机性地测一次。”然后做了一个好走不送的手势,同时朝外边喊“下一位”。看官朋友,我想说,当时,我非但不认为自己受到医生粗暴态度的伤害,反而觉得这样的伤害还不够。我巴不得他站起来,把我推出去,并不忘补上一脚,说滚蛋吧你。因为他越是这样做,就越能证明我的糖尿病,不说是痊愈,至少也是转入轻微了,只要稍微注意饮食,就可以恢复正常啦。我记得在走出诊室后,衬衫都被“土豆洋葱炖羊肉般的黏汗”浸透了。人恨不能把“球茎状的拳头”朝空气中连续击去。试问,这世上有几人能在沾上糖尿病后还能摆脱它的控制的?
另有一次,我为惊恐症去心理科求诊,接待我的是一名男大夫,在他那张四方脸的周围镶着淡淡的络腮胡子,还没听完我阐述,他就开了盐酸帕罗西汀片这一让我受益至今的药物。“还得吃药吗?不是谈话治疗吗?”我说。他盯了我一眼——意思是“你来?”——然后说:“你这算是轻的。”他一直在克制着不让不耐烦露出来,可又有什么比这样的克制更能显示他的不耐烦的呢。我正是通过医生这种态度知道困扰我很久的惊恐症,在惊恐症病友群体里算是轻的。我甚至可能是冒充了这种病。
八
次姐付出最大的真诚向人们讲述,却得不到信任,让我想起被阿波罗诅咒的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她虽然掌握真相,却不被相信。而且,次姐越是努力申辩,人们越觉得她在撒谎。人们越是如此,她也就越着急。这种痛苦是双重的:一是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自己正在经历的不祥的事实;一是没有人再认为她在言语上具备信誉。后来,她讲述的重心或者说目的,已不是分享某件在医学上存在的事实(她相信自己在药店工作并且是药师身份也在为讲述的真实性和权威性背书),而是寻找一个知音。讲述甚至延展到陌生人身上。
今天,我想我次姐最为期待的,是穿着干净白大褂的医生仔细看过化验报告后,带着因误会她已久而极为愧疚自责同时想尽快给予她弥补的复杂心情,站起来,亲切地握住她的双手,说:“晓燕啊,情况就像你说的,不是很好,不过你不要慌,我这就把你收住院。我现在就来办理。”然后他抄起话筒,麻利地按动电话按键,稍等片刻后就对里边温和而果断地说,“小刘不?是这样,我这里有一位病人,你现在就安排床位住进来。对,就现在。”然后他扶着我次姐的肩膀,对因为得到理解差不多要哭出声的她说,“去吧。”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那种尊长或者组织才有的仁慈、威严和负责任的态度。次姐的遭遇让我想起那些曾经无法证明自己身份但最终还是被派遣方接收的卧底。一切的冤屈至此结束。
九
写到这儿,我想把人做一分类,一种是意识到自己在夸大、捏造、突出自己不利处境的(a),一种是意识不到的(b)。意识到的里头,又分作两类,一类是意识到而继续如此的(a1),一类是意识到后收活儿的(a2)。意识不到的,又分作两类,一类是确实意识不到的(b1),一类是拒绝去意识的(b2)。b2 和a1 近似,但仍然存在差别。a1 涉嫌明知故犯,b1 侧重于回避问题,也就是说对自己可能会知道的,选择闭目塞听、不予触及。我亲爱的次姐既可能属于b1 也可能属于b2,我倾向于她更多地属于b1,但在有人跟她说起她有意夸大、捏造、突出时,她可能会捂上耳朵,变成b2。
我不知道次姐是出于什么目的——正如我们前边说的,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么是缺乏知道的意识,要么是恐惧于去知道——要信誓旦旦地对人讲一件荒诞不经的事:她的灰色的脑体被细密的血管死死捆住。有可能像我奶奶,想以某种严重的病痛唤起人们的注意或者说重视。这样的病痛如果有医生背书是最好的,没有,也可以通过自己反复的描述使它获得权威性。也有可能,次姐是在用一种隐蔽的方式向人传递自己对中风的恐惧。在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斯蒂芬·艾伯特博士在分析彭㝡的手稿时提到设置谜语的一个规则——
“设一个谜底是棋的谜语时,谜面唯一不准用的字是什么?”
我想一会儿后说:
“棋字。”
“一点不错。”艾伯特说。
同理,在一个忌讳让人知道自己得了某种病或者会得某种病的人那儿——特别是这种病将带给他巨大的社会歧视时(有可能是道德方面的歧视,比如被认为性不洁,有可能是能力上的歧视,比如被认为是废物)——他在言行中唯一不会显露的就是这个病。我问过次姐是不是害怕中风,被她矢口否认。其实次姐向人倾诉的病情五花八门,并非一种,只是随着讲述越多,讲述本身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自我选择和优化,最后越来越集中于“血管缠绕脑仁”这一场景。一方面由于它和它所影射的中风病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同时又完全割裂(勒内·基拉尔在《祭牲与成神》一书中写道:“祭祀的正常运作要求在真正祭杀的牺牲者与祭牲所替代的人之间绝对的割裂之下一种潜在的延续性的表象,只有借助建立在微妙的平衡之上的一种接近才能同时满足割裂与延续两个要求。”我是这么理解的:牺牲者与祭牲所替代的人之间太过不同或者太过相同,都将导致祭祀失效),另一方面由于它在听众那儿易形成惊悚和同情。我们应该清楚一点,给自己带来巨大精神压力的疾病,并不会因为它带来压力,就会被事主压制或隐藏,它倒会像流水一样通过其他渠道和方式表述出来。没有人是不想解决问题的。把自己忌讳提到的疾病进行一番打扮之后说出去是人们惯于采用的方式,一方面寄望于问题得到解决,另一方面又想人们不知道自己身陷丑闻。我曾经在协和医院某科住院。一天,这里收治了一位自诉病情比较混乱的病人。在各种检查进行了一圈后,他认准某个大夫信得过(之所以信得过,是因为这名医生对他完全陌生,并且温和),鼓足勇气掀开裤子,让对方“顺带帮他看看他下边是不是不慎感染了什么”。医生果断说这是正常的股癣。他因此成为世上最快乐的人。简直比结婚、升学、提拔还要欢喜。当天就办理出院走了。我在脸皮薄的时候,去药房买避孕套,总是先问有没有感冒药、头孢之类的,之后装作随口一问,有避孕套吗,有的话也来上一盒。后来,在发现药店经营者主要关心的是钱而不是道德时,我表现得自如多了。
我们这些子女是在二00八年十月接受中风教育的,示范者是我们的父亲。一夜间,他从一个在本地具有符号意义的强者变成浸泡在自己屎尿中的废人。此后经抢救,情况得以改善,但这种改善却不是质的改善。他永远、不可逆并且是丢人地致残了。我曾多次写这次致残,说“他有一半身体死了”,情形像两扇门有一扇永远关死了。教育带给我们极大震慑。甚至可以说,震慑到了极限。它绝不亚于也有劣迹的人目睹会场中的一人被纪委带离,也够屠宰重量的猪眼看它们当中的一个被屠夫拖走。命运的神让我们一下看见自己也具有了这种可能性(此前它比土星还遥不可及)。不,不只是可能性,而是某种迫切的可能性。甚至不是迫切的可能性,而是某种注定实现的宿命。我们以最快速度知道和确认了这一知识(诅咒):这样的中风具有遗传性。这样的知识或诅咒至少已经在两代人身上得到验证——祖父辈是舅公,父辈是父亲——那么它像火炬一样传递到我们头上还会远吗?我们五个子女围在病床前,只是在表面上为一个像鸡那样悲哀地蜷缩在那儿的父亲忧心与焦虑,我们的心其实在为自己哭泣。我们掩饰不住慌张,却犯了糊涂,不加选择地对彼此说:“你可要注意啊,你是这么像爸爸。”这使得我们更加恐惧。我就是在二00八年十月变成惊恐之徒,从此淋浴总是两腿发硬(因为父亲就是在淋浴时摔倒),整夜地睡不着觉,对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变得特别敏感。有时打一个哈欠就足以使我像忍不住回头的罗得之妻那样,瞬间变为盐柱。因为通过翻阅网上资料,我知道打哈欠正是中风前兆之一。我使用了很多办法——包括频繁抽自己耳光——来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效果一直欠佳,最后是依靠一种带给我嗜睡与迟钝的叫盐酸帕罗西汀片的药,才最终走出惊恐的迷阵。在五个兄弟姐妹里,我的自我调节能力只能排第四,比我还要弱的是次姐。我们这样想,我受多少中风的煎熬,乘以二就是次姐所受的煎熬。我亲爱的次姐,比我还害怕自己成为人们眼中那个丑陋的偏瘫人。
十
新近重读博尔赫斯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 特蒂乌斯》, 发现自己在这句话——“一九三七年九月(我们不在旅馆),赫伯特·阿什因动脉瘤破裂去世”——上做过标记,以提醒自己,次姐可能也对人倾诉她得了脑血管瘤。这其实和她直接对人说要中风(这是她害怕的),相当接近了。这里面有着某种故意。她可能一直在试探人们的反应。如果人们对她的描述做出不符合她利益的反应——也就是厌恶大过同情——她就停止试探;如果人们并未做出这种反应,她就继续把描述朝中风的方向推进。这让我想起一些孩子或者有孩子气的人,为了自证勇敢,而故意朝睡狮走近。在距离它十米、五米、三米均告安全后,他把彼此的距离缩短为只有几厘米。视觉上最富冲击力的尝试来自驯兽师,他们把头伸进猛兽大张的口里。不过这种试探是经过反复排练的,得到猛兽坚定的配合。我作为民警曾随队去两省交界处处置矿产资源纠纷,起因是邻省那边人挖矿过界,在没有得到有效阻止后,他们逐渐把界线抛在身后,几乎是深入我们省。马丁·斯科塞斯执导的电影《好家伙》,最为吸引人的一幕发生在酒吧。当亨利像捧哏那样呼应正在自嘲的汤米——“真好玩,真滑稽”——时,后者忽然作色,说:“你是什么意思?我到底怎么个好玩法?像小丑一样吗?我到底是哪里滑稽?”于是我们在亨利这位黑社会后来者的举止里看见错愕、惊慌、窘迫、不安、愧疚、企盼等足以使他显得卑微可怜的形迹,尽管他同时在脸上保持住一个人所能保持的最大镇定。直到汤米纵声大笑,说:“他妈的,他差点被我唬住了。”这一切好像是汤米开得比较长的一个玩笑。从表面看确实如此。它逻辑完整,甚至无懈可击。不过它还是以它在现实中留给人的创伤使人警觉:他可能在借开玩笑这一方式一步步向那些他原本对之应该有界线和分寸的人施压。甚至可以说就是直接地攻击、欺辱。开玩笑只是他为应付反击和质疑而准备的一套说辞。或者说是盖向对方尸骨的一层可以缓解自己罪行的白布。有时出于对被施压者的仁慈,或者对自己已有收益的满足,他们也会用“是开玩笑”来结束这残酷的游戏。并不是每一次施压都需要交代它是开玩笑。正如不是每一次比赛都得上替补队员。有时,施压者对是不是交代它是开玩笑,有计划并照计划落实,有时不计划,而是应时权变。在我们生活中,从不缺乏这种喜欢操纵玩弄别人的人。权力,以及对权力的渴望,都在帮助人变成这样的人。我能说我在做乡村警察时就没有这样干过吗?朋友,你知道一个人第一次穿上警服那种起飞的感觉吗?
十一
此外,我们不能排除,一个人长期向人倾诉病情,是为了享受某种豁免。特别是这种倾诉接近广播电视,具有某种发布的性质时(也就是说它试图传遍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此时,倾诉病情对自身而言是一种“善”。或者说是一种有益、有好处的事。次姐在所参与的几乎所有社会事务中(这些事务很少由她引领和主导)——包括但不限于求学、上班、投资及偶一为之的经商——都远谈不上成功。就是连一次足以构成社会影响力的失败或使坏也没有。其事迹只能用寡淡来形容。次姐值得感喟的一生似乎始终在受父亲早年的那句诅咒摆布。在我们的进步不如他意时,性急的父亲总是发出如下诅咒:“我怕你以后是事事无成啊。”而事迹总是和一个人所能获得的社会地位直接挂钩。我不认为有多少人从内心尊重这样一位天性善良诚实的女人。她可能是他们心理上的隐身人,被习惯性地忽略。有可能是为了应对人们看见她时言语、目光和思想掩饰不住的论断——你没啥本事哦——她举起生病这块盾牌。我们知道,在我们应该承担什么责任而没有承担时,生病能为我们创造一个不被指责的空间。在我们写作领域,在某一个年龄段,有两位作家常被一起提及,后来其中一位连续获得决定性的荣誉,把另一位作家远远撂下。这种情形就像长跑比赛,本来是两名选手领跑,其中一名又把另一名远远抛下。这时我们发现那被领先的作家,开始把更多精力投入对自己纷繁复杂的病情的描述中。这可能会抑制别人把他和竞争中的胜出者继续比较。有时,这些描述涉嫌夸大和虚构,充满表演色彩,事主却自觉真诚。也就是说,他是不由自主地去表演的,并且这种表演也顺利地迷惑了自己。那么我呢,我不是也长期对人掰扯自己的病情吗?甚至,疾病已经成为镌刻在我脸上最大的字,成为人们认识我的标志,以至于一见到我就要表示关切( 这里面也存在他人的意志。也就是说,人们并非仅仅根据我描述病情而对我给予关切,他们想关切一个人的愿望——这种愿望有时是功利的有时是无私的——也在鼓励别人描述病情,甚至是塑造病情。萨马兰奇说人类有五种通用语言:金钱、战争、艺术、性和体育。我们还应加上疾病这一项。社区内的人普遍把疾病作为一种促进和加强彼此联系的工具)。那么我是在为自己在竞争中失利找寻借口或台阶吗?不,不是这样。我能看到我内心对讲述它的厌烦,至少是不认同。而一个人在厌烦和不认同的情况下,还倾箱倒箧地对人讲它,则是因为内心还有一个更大的欲求,就是不想不顺从别人。无论这个别人是亲人朋友、采访者还是陌生人。尤其是面对采访者,当他们受到群众的同情的引力影响,请我讲述疾病以及疾病对写作的影响或者与写作的关系时,我总是尽量配合他们。这种配合不光表现在态度上,也表现在内容上。也就是说我在提供他们想要的内容。这是什么呢,是双向奔赴或者说会师。每次这样做,我都这样想:他们也是为了我好,对不?或者,他们为这次采访做了精心准备,有的准备甚至长达数天或一周,你怎么好用一句话就推翻他们的计划呢?朋友,如果你细查,就会发现在这些采访里,病情甚少由我主动提及。有主动提及的话,也是根据对方安排,让我主动提及。另外,懒惰和暧昧——它们其实有某种相近性,因为暧昧也体现了一定的惰性——也在让我配合人们做这一演出。你可能会说,你不是把它当作让人厌烦的任务吗,怎么又用懒惰来支持它呢?这是因为相对发明一个新的话题并展开讲述,复述又省力了一些。而且我们都能看见其中的效益。如果没有明显效益,记者和我是不会继续讲述它的。这就涉及第二个话题:暧昧。我对自己可能在这种叙事中获取利益并不排斥。我记得很早朋友就友善地说我是一个没原则的人。这是一个很对的判断。我对很多事缺乏原则,是因为我总是对一件事保持原则,那就是写作。你看在写作时我基本上是诚实的。
当然,有时——特别是在脆弱猛地一下擒住我时——我也试图通过社交媒体讲述疾病与痛苦。但它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发出来后删了。过于宣示病情,对一名作者来说,应该是丑闻。我知道一位艺术家,不但长期宣告自己的病情,还宣告想死的念头。他这样成百次地到受众那里套取尊重与同情,可以说把人们心目中还算庄重的死亡弄得极其注水。而他从中所能获取的利润也越来越低。最后它就演变成“怀死不遇”,这又增加了他对社会的厌恶,进一步想死。够了阿乙,我发现你在埋汰别人时总是不遗余力,对自己却极尽维护。
另外,我们也不排除有人是用诉说疾病和不幸,来支配、勒索和惩办别人。不过可以排除次姐有这样的居心。在生活中,这种支配、勒索和惩办是无形的,但在法庭上,它会体现得非常明显。原告方往往会把不应当由对方承担责任的后果冠冕堂皇地说出来,或者把应当由对方承担责任的后果夸大其词地说出来。
十二
不止中风。侵蚀到我们的身体,或者说虽未侵蚀到我们的身体却已侵蚀到我们的意识的家族病或疑似家族病,还有精神分裂症、老年痴呆症、癌症、糖尿病、心脏病、胃病、肺结核、酒精过敏。一定还有别的在等着显现。谁能说死,自己会免于尿毒症、白癜风、癫痫、白血病、风湿病、失明的进犯呢。正如在得卡斯尔门病之前——甚至在得了数年之后(因为那段时间不曾查出自己所患何病)——我怎么知道自己会得这种直到一九五六年才被识别出来并加以命名的疾病呢?
因为我们所能接触的过去的亲人并不多,另外因为我们普遍不去整理家族史,所以历史在我们这里,总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它最多从我们的曾祖父开始,至远到我们的曾孙辈结束。这是由经验视野的局限性决定的。正如一些安土乐业的农民觉得世界撑死了不过上百平方公里,我们不由自主去感知的历史也只有一百多年。经验视野和知识视野不同。在知识的领域,我们知道人类差不多有六百万年历史。但这样的知识无法渗进我们的意识和行动,与我们融为一体。我相信就是研究人类的学者,在生活中习惯依托的历史也和我们一样短促。然后,我们会发现,那些原本有着深刻渊源——这种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智人时期——的疾病,在我们能看见的亲人或自己身上出现时,带有始创的味道。就像是一种“预料之外的危险”。我费过笔墨讲述祖父精神分裂、父亲中风在我们这些后裔里引发的惊恐。这种猝不及防让我想起把石块砸向正在工作的蚁群时看见的场景。它们四散奔逃。我们一时不知道,这样的疾病早已在我们的古老祖先那儿发作。甚至连惊恐也在重复。我们和他们一样极为慌乱地说:“天哪天哪,我怕是也要发癫,也要中风,也要瘫痪呢。”就像一个必要的叠句在诗歌的每一节都以加强的姿态重新显现。但只要这样的撞击一经形成(一般说,在中年时期,我们受到的撞击更重,因为此时我们差不多感受不到什么生长的力量了,身体各方面都处于守势)——就像陨石在地上形成一个清晰的、无法修复的坑——我们就会逐渐或很快地意识到它和我们遥远的祖先有关。这让我想起在一本叫《多重宇宙》的书里看到的类似的意识。我们一旦想到地球的边界,就知道大气层包裹着它;一旦想到银河系的边界,就知道宇宙在包裹着它;一旦想到宇宙的边界,就知道更大的宇宙在包裹着它。在“曾祖父——曾孙”这段我们习惯感知的历史之外,存在着绝非虚无。这些没有面目、没有记载的远祖唤醒了我们,或者说我们唤醒了他们,不是以留传下来的黄金、封地、爵位,而是以留传下来的疾病或易得病的体质。我相信他们备感悔恨,有的人还因此自杀。尽管他们也是他们祖先的受害者。想想啊,他们并不是把我们遗留在天堂的门口,而是相反,把我们献给死神。我们生来就受这一份诅咒。
我们可以这样推理,我们是大海,父系是一条通往我们的主要的江流,母系亲属作为支流不断汇入这条江流(在母系亲属那儿,其母系亲属又作为支流汇入他们这条支流)。诚如前边说的,这流过来的全是疾病。我们集疾病之大成,是一本活着的疾病大百科全书。对那些麻风病人,或许我们应该像修女一样俯下身去亲吻,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始终存在感染它的机会。应该说必然会感染。奥密克戎病毒以风卷残云的快速度,从横向上,使所有人感染。遗传病则从纵向上,沿着生殖的链条,缓慢但不乏坚决地向下延伸。父亲的中风不是起自偶然,应该是祖母传递给了他。我们在祖母的兄弟身上同样看到中风。那么之前,在祖母的父辈或母系亲属那儿,也会存在中风。由此甚至可以上溯到人还只是猿的时期。它如此顽强,不可能凭空消失。我们由此陷入长久的恐惧。我得说,等待中风对我们的摧残,可能要大过中风本身对我们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