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喜君,女,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 届高研班学员。代表作有《李二的奔走》《迎着太阳走》《永远,其实不远》《2018年的村庄》《后来的村庄》《炊烟像面旗帜》《野水》《白月光》《黑白村庄》《拳心》等。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奖小说奖、《朔方》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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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车上一下来,吉小果就贪婪地深吸一口气,灼热的胸腔瞬间透亮了。随着他移动的脚步,盘旋他眼前的哈气,宛若喷出的烟雾。寒风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棉军裤打得贴到腿上,他匆匆地走出闸口。接他回来的县武装部干事小许,也紧随其后,他们穿过南广场,又穿过毛子街,一片老旧的楼区就在眼前了。
北镇升级为北镇市后,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但吉小果和父母,还住在头道街老旧的楼区里。当年,这几栋楼可是鸡群里的长脚鹤,招来不少艳羡的眸光。分配楼层,论资排辈,在政府后勤部门做维修工的吉村,只有在六楼和一楼之间选择的资格,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楼。女人聋三拐四,还是住低层方便。
吉小果就是在这间不足50 平方米的老楼里,出生长大,离开又回来。下汽车,又坐了一夜火车,也没能消耗掉他两天来的离别情绪。相处了三个月的战友,抱头痛哭时,塞给他各种礼物,茶叶、点心、糖果,安徽的战友还拿了一大包石斛。刚到新兵连,战友知道他是来自北方的兵,都好奇地问:“听说你家那儿一出门耳朵就冻僵了,一扒拉就掉下来。”吉小果差点笑喷,他想起老爸像倭瓜似的大脑袋,难道他耳朵在奶奶的肚子里时就被冻掉了?他忍住笑,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们那地儿的冷,能听见响儿。”南方兵七嘴八舌地问:“响儿是啥?”南腔北调的声音,仿佛从山对面滚过来的雷,沉闷而又嘈杂,吉小果一脸蒙。
“响儿,就是动静儿。俺们那儿冷,带着嗷嗷的响声,呼出的哈气都能冻上。”南方兵看吴雷,眼神里都是崇拜。从小到大,吴雷就像一把伞,总是在吉小果需要时,砰的一声打开。
吉小果最后看一眼军营,背着身子与战友们挥别。他全身的毛孔,都带着离别的愁绪,但他咬牙没掉一滴眼泪。这就是宿命,他必须承受。他很想与吴雷说说心里话,但这两天,吴雷有意躲着他。他理解发小的心情,他也克制住自己。刚走出军营,他就看见孑然站在山坳口的吴雷。他迎着刮脸的山风跑过去,吴雷双眼红肿。小时候,吴雷他爸用柳条抽他,他也不掉眼泪。“老吴揍人手狠,一根柳条就想让我屈服,吹牛逼。”他咝咝地抽气,甩着被抽出一条条红肿印痕的胳膊。
此刻,吴雷哭得稀里哗啦,吉小果第一次看见发小流泪。他伸出双臂用力地抱住吉小果:“你一个人别去外地打工,我替你当兵,你等我复员。”
吉普车在他们身边停下,小许催促他上车,说火车不等人。他抽噎着晃了一下脑袋,低头钻进车后座。马达轰鸣了两声,吉普车就走了。他只看见发小拼命地追赶,却听不见他涕泪交零的呼喊。
吉普车很快就甩掉了军营,甩掉了山路上奔跑的吴雷。吉小果的心瞬间就鼓起一个又一个血疱,胀得他胸口闷疼。他双手拢在嘴上,压着嗓子嘶吼一声,血疱砰的一声,又一个接一个地破了。嗓子眼儿涌上来一股咸腥,他差点吐出来。
“怎么,小果晕车了吗?”小许转过头问。
他摇头。
吉村打开房门,惊恐不安的眼神儿,游离得无处安放。站在他身旁的邱文璐,脸色苍白。小许握住吉村的手,再次说明小果离开部队的原因。吉村哦哦地应着。吉小果把背包放到里屋,看到床,他两腿疲惫得差点瘫软。新兵连训练量那么大,他都没觉得累,坐一夜火车就累得要散架了。
他眯缝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小许与他告别。他把小许送出单元门口。
闪着光亮的水撒欢地从花洒下喷出来,像一场急不可待的雨。热水砸到皮肤上,溅起了水花。他抓过一瓶沐浴露,地上又有了一朵朵白花。没一会儿,白花被水冲得七零八落。他盯着落败的花流进下水道,叹了一口气。他清爽地从卫生间出来,却被守候在门口的爸妈吓一跳。
“你俩干啥?”
“要恨,你就恨我。我也不想你来受苦,更不想让你下地狱。”泪水像两条线,从邱文璐的脸颊上扯下来,她紧随儿子的脚步进了里屋。吉小果皱着眉头,拽过被子钻进去。他缓慢地说:“妈,让我睡会儿。”看到蒙头盖脸的吉小果,邱文璐乜斜一眼窗外,阴霾的天,似乎又在酝酿一场雪。“该死的老天爷,就不能施舍点光进来。”
吉小果从繁杂的梦境中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雪后的太阳,难得地从玻璃窗射进来,他眯着眼睛,慢慢适应了清冷的光线。“这觉让你睡得,叫了两三次,都不醒。”吉村看着他,“果儿,快起来吃饭,你妈包的牛肉蒸饺,还蒸了鸡蛋糕。”吉村的眼神儿又在他身上游荡,“明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万一要是错了?或者你就那天听力不好。到时候,咱们就拿着检查结果,和部队同志说说,兴许还能回去。”吉村的口气,像是试探刚冰封的水面,能否经住脚似的小心。
吉小果看了吉村一眼,沉默。
邱文璐走路不抬脚,嚓啦嚓啦的摩擦声令人心烦,幸亏她自己听不见。“眼看过年了,乐和不乐和,年都得过。要是留在年那头,你就得给我披麻戴孝。”她的话是说给自己,又是说给儿子。吉小果看她一眼,老妈只要一说话就恶狠狠的,不是地狱,就是天堂。
“别玩游戏了,陪我去买年货。过年,你不吃啊?”邱文璐拔掉电脑电源。
吉小果愣怔地看老妈一眼,嘀咕了一句:“妈,你可真暴力。”
除夕夜,吉小果给老爸老妈倒上啤酒。他知道,爸妈因为自己才心情沉重,但他们都在极力掩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离别军营的苦痛,如细水长流般涓涓不息。他也想让军营像一缕炊烟,风一来就散了,像一道风景,看一眼就过去了。可是军营就像一座耸立的丰碑,在他心头时时地屹立着。他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午夜,他责骂自己没出息:“吉小果,被一场离别击倒,你怎么为父母分忧?怎么面对未来的生活?”他使劲地拧自己的大腿,他想让皮肉的疼痛,把另一种疼痛压住。但疼痛却像藤蔓一样攀爬着蔓延——他举起酒杯:“老爸,给我时间,我会没事儿的。”他又转向邱文璐:“老妈,别老和我生气,我是在游戏里调整,相信我。”三只沉重的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果儿,你总算说话了。”吉村眼眶里有泪光盈动。
在吉村强烈的干预下,吉小果硬着头皮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听阈平均值为>110~120分贝。吉小果仰头望天,这个数值告诉他,声音宛若与他分道扬镳的兄弟,彻底地决裂了。
吉小果从听人世界,走进聋人生活,用了19年。
眼泪掉进油锅里刺啦一声响,滚热的油珠溅到吉村的手上,他激灵地把青菜倒进油锅。青菜与热油碰撞出激烈的争吵后,又散发出袅袅的清香。他抹去眼泪,把饭菜给妻儿端到桌上。“果儿,别难受。有老爸呢,老爸是你的耳朵。”可能觉得自己连耳朵都没长,他又改口,“老爸做你的听人。”
耳聋,早在吉小果六七岁就有端倪。一年级下学期,比吉小果胖一圈的刘润泽,跳脚骂他傻子。他气急了,拽住他胳膊咬一口。刘润泽叫喊着啪啪地打他脑袋:“小傻子,小傻子……”吴雷蹿过来,拦腰抱住刘润泽把他摔倒,顺势骑到他身上。“好啊,你帮傻子打我,我给你告老师。”
老师瞥一眼吉村脑袋上的帽子,除了说吉小果打架的事,还说他反应慢。有时候,一句话不得不和他说上两三遍……吉村心咯噔一下,腿就转筋了。从学校出来,他像醉汉绊脚似的,里倒歪斜得差点摔倒。果儿真要步他妈的后尘?吉村心头沉重得像压了一座山。他强打精神,给刘润泽家长说一通好话,还逼儿子说对不起。刘润泽他爸乜斜一眼吉村,大度地挥了一下手:“算了,算了,回家好好教育。”
“给人咬坏了,不赔钱吗?”吉小果被他妈的巴掌打愣了,他硬是把眼泪憋回去。邱文璐照他另半边脸,又扇一巴掌:“你出来干啥?你以为这世上有啥好想头,倔头倔脑非要来这个家。你怪我,我怪谁?怪我爹妈把我生出来?”她唾沫飞溅,气哼哼地瞪着儿子,“当初,我可没打算要你,是你自己非要下地狱……”吉小果脑袋嗡嗡响,耳朵里也像蜜蜂在叫。
“行了,他还是个孩子。”吉村把吉小果拉到沙发上坐下,“果儿,你哭出来。”吉小果倔强地歪过脑袋,本来是刘润泽欺负他,却变成他伙同同学,欺负同学……吉村让他吃饭,他梗着脖子不吃。趁吉村去厨房,他跑出家。他惦记吴雷,被叫了家长,老吴还不把他打个半死。他刚要出单元门,却被突然蹿出来的杜阳吓一跳。“吉小果,给你甜甜嘴。”她塞给他两块奶糖,“根本就不怪你,都是刘润泽欺负人。”
杜阳说着话就跑走了。
吉小果眼眶一热,要不是吴雷来找他,兴许眼泪就下来了。眼神儿交会,他们都明白了彼此的遭遇。吴雷晃了一下脑袋:“被老吴揍一顿。他打人又有新招儿了,掐我大腿里的囊囊肉。”吴雷咧了一下嘴,随即又晃晃脑袋:“我没叫,也没服。”吴雷看着吉小果,“哼,等我攒够路费,就出去打工,离家越远越好。”
吉小果塞给吴雷一块奶糖:“奶糖,刚给的。”
“啥奶糖?奶糖是谁?”
“我同桌,杜阳。”
刘润泽记着被咬的仇。体育课,他把吉小果从单杠上拖拽下来。“他妈是聋子,他爸是没耳朵的闷葫芦,他是小傻子……”杜阳把吉小果拉起来:“刘润泽,不许你欺负同学。”刘润泽指着杜阳:“你帮他,你俩是两口子?”围观的同学哄堂大笑。吉小果从地上爬起来,把他扑倒,还骑到他身上。刘润泽撅着屁股把他掀下去,一巴掌拍到他脸上。一股热流倏地从吉小果鼻孔里流出来。正当他们撕扯得不可开交,体育老师薅着吉小果的衣领子,把他提溜了起来。还没等他站稳,体育老师抬手扇了他两个嘴巴。
刘润泽哇哇大哭:“老师,他打我。”
体育老师飞起一脚,吉小果像一根被风刮断的树杈,翻滚着骨碌出去。他脸色煞白地蜷缩着,半天才艰难地爬起来。
刘润泽眉骨开了一个小口,是被吉小果的牙磕开的,头发也掉了一撮……班主任找了家长,但吉小果梗着脖子不认错。“家长领回去吧,这样的学生我教不了。”吉小果直着脖子走了。
刘润泽他妈张牙舞爪地踹门:“你个有娘养,没爹教的杂种,再不管就上天了。”她抓住吉小果的衣领子,用力地推搡,“小傻子,你还不服天朝管了。信不信,我送你蹲监牢。你打坏我孩子的眼睛,我让你成瞎子……”邱文璐从吉村的腋下,像只看见老鼠的猫,噌地蹿出去。她抓住女人的胳膊就是一口。“啊——”女人尖厉的叫声,在走廊里回荡。吉村把儿子和女人拉到身后。刘润泽他妈抓了吉村的脸,还扯掉他脑袋上的帽子,“哎呀——”刘润泽他妈趔趄往后退两步,死死地抓着儿子的手。
“小孩子打架,大人又何必?”吉村抓过鞋柜上另一顶帽子,戴到头上。刘润泽他妈缓一口气,叉着腰喊:“除了看病,我儿子受的罪怎么说?不能就这么完了。报警,把聋子娘儿们抓起来,她咬我。”吉村不顾被抓得血淋淋的脸,哈腰作揖地赔不是,邻居也出来劝。到底还是赔了钱,一场闹剧才平息。
吉村砰地关上房门,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别人欺负果儿,你也打他。他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
邱文璐被吉村的愤怒吓坏了。
吉小果从学校围栏边上绕过去,远处有一家废弃的色织厂。早先,院子里有一座人工修建的老虎山,周围还种着花草。吉小果和吴雷常来这里玩。后来,因为城市规划,色织厂搬走了。据说,这块地皮卖给地产开发商,但不知何故,地皮闲置两三年了。院子里杂草丛生,低洼处还长出一个人多高的芦苇。吉小果扒拉开蒿草,凭着记忆来到老虎山脚下。老虎的左脚裸露出石块和钢筋,一只流浪猫从老虎脚下蹿出来,老鼠嗅着鼻子和它对峙。榆树柳树杨树蓬头垢面地疯长,把老虎山遮蔽得一片阴凉。吉小果从老虎尾巴爬上去,坐在老虎的头上。他撩开裤腿,小腿处有几块瘀青,胳膊上还有红紫,屁股和肩膀也疼。他把胳膊垫在头下,躺在老虎的头上。树冠像一把巨大的伞,湛蓝的天空,在他视线里就破碎了。
太阳下的风,带着些许秋意。初秋有时候在屋檐下,在林间,在背阴处。他呆呆地望着晃动的树叶,两只喜鹊嬉戏着飞过去,树叶晃动起来,他猜树叶晃动时,一定有窸窣的声响,可能是树太高的缘故,他听不见。最近,他发现操场的麻雀也没以前那么爱叫了。不知道为什么,风声,鸟叫声,像他脉搏的跳动一样隐蔽。可能是好久没雨水的缘故,老虎头上的苔藓多半干枯了,蚂蚁在干枯的苔藓中穿行……吉小果眼皮涩得睁不开,忽闪两下就闭上了。
吉小果在邱文璐干涩得像秫秸秆的叫声中醒过来,远处的路灯,从树的缝隙透过来,柔和得像床头柜上的灯光。他撅着屁股刚要起来,却摔倒了。“果儿,你发烧了。”邱文璐不让吉村抱他,说他逃学躲到这个破地方,差点急死人。要不是吴雷,黑灯瞎火上哪儿去找?吉村的胳膊肘差点把她从虎头上拐下去。“儿子都烧成火炭了,你还闹。”
回家吃了药,吉村又把湿凉的毛巾放在他额头上降温。折腾了一夜,也没退烧。早上起来,他只得带儿子到医院挂急诊。吉村挂了内科,又想起昨天老师的话:“你们这些做家长的,要么娇惯,要么纵容,要么苛刻,你们对孩子太粗心大意了吧。”老师看一眼吉村,“再忙也要带他到医院看看,上次就和你说过,检查一下智力和听力。一句话要和他重复几遍,他才明白。没问题更好……”吉村鼓足勇气挂了号。除了病毒性感冒,吉小果听阈值>26 ~ 40 分贝。诊断:听力异常,两周后复查。
吉村大脑一片空白。输了液,吉小果轻轻地摇晃他手:“爸,我想吃炸鸡腿,吃汉堡。”他回过神儿:“嗯嗯,这就去买。”买了鸡腿和汉堡,吉村脑袋还蒙着,他仿佛深陷于醒不过来的噩梦里。回家的路上,他没话找话,轻声地问:“果儿,鸡腿酥脆吧?”
“我还没吃,咋知道呢?”
吉村倏地愣住了,他刚才的声音比平时低许多,可儿子却听见了。大夫误诊,还是刚才紧张得听不见?吉村惊喜地看着儿子:“回家,给你妈吃口鸡腿?”他的声调比刚才又降一度。
“嗯,好。”
“果儿,你也没毛病啊,是大夫看错了。”吉村在他脸上啄一口。
“我还能听见风,在我耳边呼呼响呢。嘻……”吉小果趴在他爸耳朵,啊啊地叫两声。吉村没告诉邱文璐吉小果检查听力的事儿。医生误诊,告诉她没用。女人性子急,又听不见,有些话也说不完整,还跟着瞎呛呛。果儿可能是感冒引发的听力障碍,偶尔上火,好人也会耳鸣,也有听力不那么好的时候。吉村的心一下就敞亮了,他坚信医生看错了。
吉小果的第一份工作是超市的上菜员。入职的前一天傍晚,他走出家门。
沉落的夕阳,把天烧出一片浓烈的暗红,像着了一把大火。打春后的风带着戾气,广场上的人影寥落,塑胶道上不时有年轻人跑过去。看到有人跑步,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原地跳了两下。从部队回来,他快两个月没跑步了。匍匐在路上的一片叶子,突然哗啦哗啦地滚动起来,其他叶子仿佛也受到了蛊惑,在跑道上追逐起来。细瘦的柳叶也不甘示弱,参与到追逐的队伍里。当风歇下来,柳叶最先蜷到路旁虬杂的草稞子里。干枯得没有一丝生机的杨树叶,再次躺在空荡荡的路上,倔强地讲述它的遭遇。一双脚跑过去,叶子发出一声脆响后,就粉身碎骨了。挂在枝头与风雪抗衡了一冬天的叶子,到底在春风面前败下阵,又在一双脚下终结一生。月亮升起来了,掩映在树木间的灯也倏地亮了,摆动的枝条和残留在枝头上的叶子宛若一幅画,吉小果的身影也被镶嵌到画里。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断变化的画面,哧地笑了。
吉小果再一次地想起杜阳。他和吴雷吃了杜阳的奶糖后,就叫她奶糖了。杜阳咯咯地笑,说这名也挺好听的。他俩还在丁香树丛中,给奶糖抓一只流浪猫,取名蜜糖。“奶糖,蜜糖是你妹。你给它好好打扮打扮。”吴雷细心地摘掉它擀毡毛发上的草屑儿和枯叶,奶糖抱着蜜糖乐颠颠地走了。半个月后,她就把蜜糖养得毛发光亮。夏天的傍晚,奶糖抱着蜜糖,到灯光球场看他俩打球。蜜糖淘气,钻进丁香树丛里不出来。“蜜糖、蜜糖——”奶糖叫着也钻进树丛,粉白色的花瓣,细雨一般落下来。奶糖抱着蜜糖,披着一身花瓣从树丛里出来,惹得吉小果和吴雷哈哈大笑。
后来,奶糖上了重点高中。而他和吴雷上了职高,有大把时间。偶尔,在某个周末,他们约上奶糖吃块蛋糕,喝杯果汁,还给蜜糖买猫粮和猫砂。吉小果和吴雷先是送奶糖上大学,奶糖学的是动漫设计,而他俩随后也穿上了军装,成为军人。吉小果离开部队的那晚,他给奶糖的QQ 留言,还发了一张他穿军装的照片。“奶糖,这应该是我最后一张穿军装的相片了,发给你,算是纪念吧。明天,我就要离开部队了,但我一点都不后悔,虽然只做了几个月的军人,这却是我今生最大的财富。穿上军装是我的理想,我有幸实现了理想。穿一辈子军装,是我毕生的梦想。虽然梦想破碎了,但我在通往梦想的路上努力过、奋斗过。新兵训练考核,我几个单项成绩优异,还受到了表彰。这些,能激励我一辈子。有了军人的足迹,无论今后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拿出军人的精神、军人的作风。我想,这是我最大的收获……”吉小果不但考军校的理想泡汤了,就连军装都脱了下来。他相信,奶糖一定能感受到他失落的心情。
到家两周后,吉小果才收到奶糖的回复。奶糖说她忙于功课,没能及时回复。她说毕业后,就到更偏僻的乡村支教一个学期,然后再考研。奶糖在邮件里,只字未提他从部队回家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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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小果在超市干了一个星期,就被辞退了。卸菜时,车差点撞到他。他又找了装饰材料送货的活,第三天,被细木工板砸了脚面。在家养了半个月,他又应聘了一份建筑工地的力工,一天就被辞退……那以后,他宛若做散工的盲流,这里干半个月,那里干十天八天。挫败,让他信起命来。他研究姓名,他发现名字能印证一个人的命运。以他来说,名字里不仅有因,还有果。他完美躲过了吉村的缺陷,又继承了他的相貌;完美地复制了老妈的耳朵,却继承了她耳聋的缺陷。这就是因和果。
去部队之前,吉小果在心里怨怼过吉村。明知道他女人的毛病有遗传的可能,还让她生下我?但一想到吉村耳廓都没来得及长,就急慌慌地奔生,可见他是一个潦草的人。他除了对帽子式样和用料比较讲究外,吃喝穿潦草,婚姻更是潦草得让吉小果百思不解。找一个相貌平庸的女人也就罢了,还找一个耳聋的女人。没耳朵,不影响生活,可耳聋的危害就大了。更何况,吉村除了没耳朵,其他四官十分帅气。他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浓眉,眼睛不大,但有神,鼻子高挺,嘴唇红润。而邱文璐塌鼻梁,小眼睛单眼皮,嘴唇薄且大,还满脸雀斑。她靠唇语交流,磕磕绊绊的手语不过是充当一下门面。若不是长了一对漂亮的耳朵,那张脸简直就是灾难。虽然耳朵只是摆设,但好歹能让人眼前一亮。
“老爸,你是不是被老妈的耳朵迷住了?”不等吉村回答,吉小果点头,“嗯,你是被爱情和老妈的耳朵冲昏了头脑。”
吉村斥责他:“小孩子别乱说话。”
吉小果的出生,的确是个意外。邱文璐发现怀孕,态度坚决,她说自己活在无声的世界里,已经下了地狱,不能让孩子再下地狱。邱文璐气呼呼地看一眼吉村,突然笑了,说要是在你耳朵处装两个挂钩,再拴两条线,用一根木棍挑着,你脑袋就是个南瓜灯。她又突然皱起眉头,说幸亏两边长了肉瘤,否则,你走路还不东摇一下、西晃一下。吉村早已习惯了女人的莫名其妙,他惦记她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要是遗传女人,有耳朵,但听不见;遗传他,没耳朵,能听见。虽然他现在有能力为孩子再造耳廓,但毕竟是假的。他和女人活得悲苦,女人还有兄弟姐妹和老母亲,而为他揪心的亲人都去了黄泉。父亲宛若他女人的耳朵,无非是个摆设。同父异母的弟弟,从没正眼看他。
“唉——不要,就不要吧。”吉村仿佛从深渊里爬上来,呼了一口气。B 超检查后,医生说错过了流产的最佳时机。看胚胎的发育,至少16周了。吉村忙不迭地说,她上个月还来了月经。医生沉吟了一下,说有这种现象,孕妇可能活动量大,或其他原因导致的流血。现在看胎儿发育正常,要不,再观察一下。做引产实在可惜,现在人怀孕难,养胎也难。何况你们都这个岁数,回家商议一下,如果非要做,再来。不知道是吉小果非要来到世上,还是邱文璐吃得太多。反正,她辞去清扫楼道的工作后,在家躺了一周,就显怀了。眼见女人隆起的肚子,吉村的父爱,像跃出地平线的太阳,热烈而又汹涌起来。
娘家人劝邱文璐留下孩子,说哪天吉村变心了,在外找个能说会道的相好,孩子也能牵住他……邱文璐听不进劝,也不信邪,她沉浸在没流掉孩子的怨气里。她一边享受男人的照顾,一边和他怄气。吉村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惹她动了胎气。他偷偷查看医书,也通过同事请教了医生,医生和医书上都说,遗传的概率各占一半。吉村想了想,这话等于没说,现实中,女人家就是这个情况。
邱文璐寡居的母亲,先天神经性耳聋,五个子女都遗传了这一点。一家人除了半生不熟的手语,就是看唇语交流。邱文璐是最小的女儿,她出生时,有一部分听力。后来,残存的听力也像夕阳,一点点地陨落了。但邱文璐哥哥姐姐的孩子有听人,也有聋人。吉村把宝押到另一半上。躺在床上,他哀求邱文璐:“留下他,有一天咱俩老了,身边有个人。自己生的,总比养别人的孩子强……”她使劲地剜一眼男人:“滚一边去。”吉村抱着被子去了另一个屋。
躲开男人的眼睛,邱文璐使劲捶打肚子,她想让不知好歹的孩子自己出来。吉小果皮实,无论他妈怎么折腾,他都安然无恙。而且,从医院回来,邱文璐就不流血了。眼看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哀叹着认命。邱文璐虽然贪吃,但她几乎不长肉。去医院产检,医生说孩子大,让她控制饮食。吉村不关心孩子大小,他怯生生地问:“能看见耳朵吗?”医生笑:“能,你看,这耳朵还不小。”吉村只看到一团蠕动的东西,但他相信,医生不会骗他。
为了安抚女人,吉村像填房的小妾,精心地伺候。他工作相对安逸,无非就是修修厕所的水龙头,疏通堵塞的下水道,换换阀门。领导和同事都关照他:“耳朵,没啥事儿就回家吧,多陪陪你媳妇,怀孕的女人矫情。”他笑着走了,到菜市场买四条鲫鱼、两条里脊肉,回家给邱文璐红烧鲫鱼、干炸里脊。“耳朵,听说你要当爹了,恭喜,恭喜。”吉村脸上的笑,像软糖。他拱手接受同事的祝贺,但他内心十分忐忑不安。半夜,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蹑手蹑脚地爬上女人的床,像狗似的撅着屁股,下颌搭在她肚子上。“儿啊,你睡醒了吧?你要是想玩儿,爸就陪你;你要是想听故事,爸就给你讲童话。”邱文璐回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那块貌似耳廓的肉瘤上。“烦死了。”怀孕后,邱文璐不仅贪吃还贪睡。他觍着脸央求女人:“你睡吧,让我和孩子说会儿话。”还在肚子里的吉小果,很快就回应了他,咯咯地打嗝。
“听见没,儿子说他吃饱了,一点都不饿。”吉村瞥一眼呼呼睡着的邱文璐,“唉,跟你说啥都是白费。”
预产期一到,吉村带女人住进了医院。胎儿大,再加上立位,之前就做好剖腹产的准备。第二天下午,邱文璐就被推进手术室。手术室不止一台手术,走廊里有人焦灼地踱步,还有三五人小声闲话。除了吉村,没有人在外等邱文璐,他没告诉女人的娘家人。好心的同事,之前就和他说:“耳朵,你老婆怎么说也是大龄产妇,若是有点啥事儿,娘家人也好做决定。你可别擅自做主,别让他们赖上。”吉村点头,但心里排斥:“能有啥事儿?女人除了是聋子,身体好着呢。”至于怀孕之初,还见红,估计是抻着了。女人走路总是急慌慌的,耳朵聋,眼睛也不管事儿,有根草棍都能绊上。
他坚信只要有大夫在,谁都不用。
吉村像是被逐出群的猴王,躲在走廊的角落,焦虑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心慌气短得站不住,又像一只趴在窗玻璃上渴望光明的苍蝇,脸贴到手术室外间的玻璃门上。帽子被他蹭到脑瓜顶,惊愕的嘘声,迅速引来异样的目光。吉村头都没回,一只手迅速地把帽子拉下来,又继续专注地贴着门。听到婴儿哭声,他倏地站起来:“啊——他会哭,他会哭。”吉村痉挛一般地握着拳头。玻璃门徐徐打开,护士抱着婴儿出来:“谁是邱文璐的家属?”吉村举起双手:“我,我。”护士说:“男孩,9 斤6 两,一会儿去婴儿室接孩子。”
吉村跟着护士跑到电梯口,吉小果一双黑亮的眼睛,正滴溜溜地转。“啊,呜——”吉村像哭似的叫声,再次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左耳拇指大小的肉瘤,右耳有个同样大小的肉瘤,鲜嫩得像婴儿脚丫。有人愣住了,有人发出哧的笑声。吉村手忙脚乱地把帽子戴正,肉瘤像老鼠,倏地缩进帽子里。他白皙的脸孔又赏心悦目起来,人们感叹:“这人除了没耳朵,长得竟如此端正。”
手术室的玻璃门徐徐打开,邱文璐被推出来。“他有耳朵吗?”医生和护士,没听清楚她说啥。吉村摇头,意思是说没看见。邱文璐眼泪倏地下来了,“哭啥啊,孩子都生完了。”护士为她擦去眼泪。可眼泪依旧无声地流着。安置好邱文璐,吉村心急火燎地跑到一楼。护士告诉他,婴儿的健康状况良好。他哆嗦着接过襁褓,盯着儿子毛茸茸的脸,鼻子、眼睛、嘴、厚墩墩的耳垂,有一分硬币那么大。吉村眼泪哗地下来了,他使劲地憋着,才没哭出声。“咱儿子长耳朵了,还能听见。”他把儿子放到邱文璐身边。女人又开始流泪。
邱文璐没奶水。开始,吉村笨手笨脚,奶不是热,就是烫。三天以后,他就游刃有余了。“果儿,喝奶奶了。果儿,喝水了。果儿,睡觉觉了。”吉村像碎嘴似的女人。他还买了小录音机,放在吉小果的枕边,喂饱了奶,就给他放唐诗和童话故事。只要不干活,他就把儿子抱在怀里和他说话。吉小果刚过周岁,就能叫爸妈了。吉村呜呜大哭,只不过这次他环抱着女人:“谢谢你,老婆。”
吉村瞧不起自己,自从知道女人肚子里,有一棵发芽的种子,他就像个娘儿们,动不动就落泪。从小,奶就告诉他不哭,有爷奶在,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吉小果一来,吉村除了流泪,眼神儿都散发出光芒。
“老爸,你让我出生的决定,太草率了。”吉小果装大人样,双手抱着肩膀。
刹那间,吉村眼眶湿了,他翕动着嘴唇,没说出话。吉小果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话,竟让老爸如此难过。那以后,他再也没说过。
吉村撕心裂肺地怀念母亲,可母亲就如封冻在冰下的一条鱼,面目始终模糊不清。奶说,他的模样儿,像是从他妈脸上扒下来的,只是少了两只耳朵。母亲在他还没记忆时,被一场恶疾夺去了生命。“美人薄命,你妈长得那叫一个好看,眉眼儿就没缺彩的地儿。”每次听奶讲妈,吉村都咯咯地笑。奶抚摸着他的脑瓜,“唉,多好的孩子,就是命不好。没耳朵,还没妈。”他不觉得命不好,爷奶宠他,爸是解放军,后来又到城里当干部。过年回家,爸给他买糖,买饼干……奶说,他上学,就得和爸走了。吉村既盼望上学,又怕和爷奶分开。
他5 岁那年,爸没回来过年。奶说:“你爸忙。”
他想,爸一定忙。爸告诉过他,说他工作的地方可冷,河面结了很厚很厚的冰,冰透亮得像面镜子,狼走在上面都打跐溜滑。河边的芦苇一人多高,苇窠子里有好多鸟,还有一窝一窝的野鸡。乌泱乌泱的大雪,出门就变成雪人……吉村咯咯地笑,像一只寻窝下蛋的鸡。
爷说,爸带人干大事儿。后来,他在县志上看到,当年,爸带队清剿残匪余孽,还负过伤。
春天时,爸带回个女人。爸让他叫妈,他没叫。虽然妈的相貌像毛玻璃后面的影,但奶嘴里的妈,可是个美人。而爸领回来的女人,脸比爷的巴掌还长,门牙还有一条缝儿,那道牙缝儿能塞一粒瓜子。家里杀猪,宰羊,送走一拨又一拨打着酒嗝的亲戚,天就黑了。爸没再把他抱进西屋,而是和女人睡到西屋。
他上学的前一年,爸和继母带他去看耳朵。大夫说,耳廓可以人工再造,得去大医院。继母瞥一眼吉村:“不当吃,不当喝,也不影响听声儿,造它干啥?”爸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儿子,有没有耳朵都一样,反正也不耽误啥。”把他送回奶家,爸和继母匆匆地走了。
奶哭着把他搂在怀里:“等奶攒钱,给你装一对好看的耳朵。”
为他上学,爷和奶扔下土地,带他租住在城边的平房里。为了活下去,爷先是挑筐捡破烂,后来又蹬三轮车捡。每天,奶看他背着书包进学校大门,转身也去捡破烂。为给他装上一对好看的耳朵,爷奶生病也不舍得买药。到死,他们也没攒下给他装耳朵的钱。他小学还没毕业,爷在捡破烂的途中,蹲下就没起来,死在大街上。奶接过爷的三轮车,出去捡废品。初二,他不想念书了,要和奶一起捡破烂。奶大哭,第一次打了他,他也哭了。奶让他好好念书,日后也当干部……他考了技校。奶说,等你有工作,奶就啥也不干了。还没等他技校毕业,奶病了。奶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可奶的眼睛闭不上。老吉和亲戚们想尽各种办法,奶像是和谁有仇,瞪着眼睛。张罗事儿的先生烧香作揖,但奶的眼睛就是不闭。“老人这是有不放心的人啊。”他在送葬的亲戚中,逡巡了一圈。
老吉恍然大悟,他推一把站在身边的吉村:“去,和你奶说说话。”
吉村走过去,定定地看着一脸死灰却睁着眼睛的奶。继母不敢看奶,说吓死人。可他一点都不害怕,奶活着时,祖孙俩半宿半夜地唠嗑,从他小时候,讲到他妈,说到有一天他装上耳朵的样子。奶还说,等他长大了,娶了媳妇,奶就老了。他说,他给奶喂饭,穿衣,还给奶买油炸糕……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奶说话,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垂下头附在奶的耳畔:“奶,你放心吧。我指定饿不着,冷不着。”他抹去流下来的眼泪,“明年我就技校毕业了,等我挣钱,就到大医院装耳朵。装好了耳朵,拍一张照片给奶烧了。奶准能笑出声……”奶的眼睛倏地闭上了,他看见奶嘴角的笑容。
“我奶笑了。”
老吉抬脚要踢他,被人拉住。“大白天说鬼话,你奶都不喘气了,咋能笑?”
吉村委屈地咧了一下嘴,他不敢争辩。
工作后,吉村去了大医院。医生做了检查,说他的耳廓再造,过了最佳年龄,他还有很严重的畸形。就算在适合的年龄来做,也要先做整形,然后才能耳廓再造。像他这个年龄,术后感染和并发症的概率非常大,费用也不低,还需要时间……吉村想了想,吃了四笼灌汤包,坐火车回来了。
吉村没能给奶烧一张有耳朵的照片,他回到北镇,买了十刀纸钱和一大袋子金元宝。他扛着纸钱和金元宝,跋涉于没膝的雪地里,一群群乌鸦被惊飞起来,扇起的雪粒飞进他嘴里,他呸呸地吐出口水。终于看到皑皑白雪中的坟,他用干毛巾擦拭掉爷奶坟前石碑上的灰尘和雪粒,又用双手清理积雪,把他们爱吃的东西,依次摆到硬实的土地上,还给爷倒了一杯白酒。他跪着把十刀黄纸,像盖撮罗子似的架起来,掏出打火机从中间点燃。夹着黑烟的火苗缭绕起来,又外溢出来。直上直下的火舌就像附了魔咒,忽地朝他蹿出来,吉村又啪地磕了三个头。“奶,我不稀得装耳朵了。装的耳朵怎么看都是假的,有那钱不如娶一个有耳朵的媳妇,生一个有耳朵的孩子……”火舌又拔高蹿起来,还打了一个旋儿。吉村惊讶地张大嘴巴:“奶,你同意了。”
吉村在坟前和爷奶说了很多心里话,又磕了三个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那以后,吉村就热衷于做帽子。一块不起眼的布,经过拼接剪裁,就变成一顶漂亮的帽子。随着手艺不断精湛,帽子的式样也不断变化。一条旧牛仔裤子的腿剪下来,帽顶上加两条横纹细斜杠,两耳处也加两条。一顶帽子做得十分时尚。他和邱文璐见第二面时,就给她做了个黑白格的发箍。她厚墩墩的耳朵有轮有肉,虽然是个摆设,但很给她添彩。此外,她还有一头瀑布似的秀发,戴上发箍后,既能恰到好处地拢住长发,还能露出耳朵。
婚后,邱文璐毫不掩饰地说:“要不是你戴的帽子洋气,做帽子的手艺又好,就算你长得帅气,我也不会跟你。”
北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除了十几个乡镇,以铁路为界,东西各有十几条街。
夏天,北镇发生了几件大事。为建高铁站,修建中东铁路时老毛子留下的车站,平移到南广场。两条街的毛子房,被列为文物保护起来,并且重新修缮。但关乎吉村的大事,是县政府为有资历的离退休老干部和劳模投资两栋带电梯的洋房,父亲的名字也在其中。“耳朵,你老婆眼看要生了,你爸房子得给你吧?”同事的话,让他很难过,父亲至今也没和他说说房子的事儿。他早就想好了,父亲若是和他商量房产,他就提出来,同父异母的弟弟吉庆要是要新房,父亲住的那套房子就该给他。吉庆婚前就买了大房子,还是学区房。父亲和继母的住房也有100 多平方米,只有他还窝在老旧潮湿的楼里。阳光对低矮的楼层很吝啬,伏天,厨房潮得生出一块块霉斑。他是政府大院里的最底层,工人岗位工资不高,奖金也低。邱文璐没工作,除了清扫,也干不了啥。怀孕后,清扫工也不能干了。若是父亲不给他房子,给他部分现金补偿也行。有了钱,老房子卖掉,添钱买套宽敞的房子,也能让即将出生的孩子住到阳光房里。
电话一响,他掏电话的手直抖。
深秋时节,两栋洋房像黄袍加身的太子,看着嫔妃们满脸喜色地拥进宫殿。吉村望向远处,像是被打进冷宫的娘娘,哀怨中带着无限的期许。吉小果出生,他没告诉父亲。他从心里打怵,与父亲面对面都没话说,电话里更不知道说啥。他与父亲的距离,在继母进门时就拉开了,几十年下来,父子俩像熟悉的陌生人。
吉小果百天,他迟疑地说:“我想,带果儿去看他爷。”话一出口,邱文璐就撂下脸:“你后妈不待见我,你亲爹也不问你死活,他们还在意你儿子?你脑子进水了,非得要下地狱?他要是把房子给果儿,我就抱孩子,去给他磕头。”
吉村垂下脑袋,女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3
一进腊月,北镇的大街小巷就有了过年的气氛。看着扶着东西能站起来的儿子,吉村想,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父亲了。他买了两条烟,10 斤五年醇高粱酒,两袋虾仁,一扇猪排骨,一箱猪蹄,父亲爱吃猪蹄炖黄豆。吉村最大的愿望,就是抱着吉小果让爷爷看看。吉家有后了,孙子有耳朵,耳朵还可尖了。但他知道,邱文璐不会让他抱。
吉村进门,才知道老吉病了。父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虚弱地闭上眼睛。
“啥时候病的,怎么不去医院?”
当年瘦成柴火梗的继母,身子圆润了,脸短了,那道牙缝儿也被一口烤瓷牙套上了。
“我爸得的啥病,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他脸涨得紫红,盯着继母追问。
“肺子病,查出来就晚了。”继母的口气平淡。
哗啦哗啦——能有这家钥匙的,除了那个叫吉庆的弟弟,再无他人。吉庆身后还跟着两个工人,搬进来一张带轱辘的床。他仿佛没看见吉村,指挥工人把床安装到里屋。
吉村尴尬得脸通红,但他没急着走。虽然与父亲生疏,但他身体里流着父亲的血。父亲病了,他心头滚过一阵又一阵热浪。
“装好了。”吉庆对他母亲说,“我去新房,装修不看着,他们就搞鬼。”
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老吉似乎被震醒了,或许他根本就没睡。他用眼神儿把吉村叫到床边。“爸——”他走到老吉床前。阳光下,老吉浮肿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我名下的房子给吉庆。你那聋子老婆也不生养,你有住的就行。”老吉胸腔里呼噜起来,剧烈的咳嗽声,沉重得像陷进泥沼里的马达。吉村想为父亲拍后背,把那口卡在喉管里的痰敲打出来。他双手动了两下,但他没勇气搬动眼前这个陌生的身体。痰在老吉嗓子眼儿呼噜一阵,终是像退潮的水。“哼、哼——我死后,你们兄弟俩就断了。除了房子,我也没啥。至于你——”捣蛋的痰,没让老吉把后面话说出来,气喘的呼噜声,再次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吉村仿佛看见马达突突地挣扎,四溅的泥巴打得他眼睛疼。那口浓痰,终于被老吉咳出来,吉村从纸抽里抽出两张纸,把他嘴里的痰抠出来。老吉闭上眼睛喘息了一会儿:“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爸,你孙子扶东西能迈步了。他叫吉小果,有耳朵,不聋。”
父亲的喘息声骤然停了,他睁开的眼睛闪出一道光亮:“你说啥?”老吉往上蹿一下,枕头就到他的肩膀头了。吉村终于抱起老吉,把他身子挪下来,枕头提上去,又把他脑袋放到枕头上。一股暖流涌上来,吉村身体迟疑了几秒,才与老吉分开。
“爸,那我回了,有事儿打电话。”他怎么也没想到,与父亲这一次的身体接触,竟然是一场诀别。
三九天的风透骨,吉村深深地打个冷战。
柳叶的芽孢还没打开,老吉就死了。邱文璐说果儿太小,不能去送他。吉村也想,他活着时都没看到孙子,死了,送不送又有啥意思。
吉村跪在老吉灵前上香,烧纸钱,又坐在桌前折金银元宝。金银纸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令他不停地打喷嚏,流眼泪。一上午,眼睛就红肿,刺痒。来吊唁老吉的领导络绎不绝,继母和吉庆忙着接待。有的领导认识吉村,也顺便说一句,节哀。老吉的葬礼上,如果吉村不扛灵幡、摔瓦盆,还以为他是来帮忙的。
老吉没有埋在爷奶的身边,继母说,爷奶的坟茔太荒凉,早晚被推平。老吉的骨灰安葬在松柏葱翠的公墓,是双人墓,他身边空出来的位置,是留给继母的。吉村很悲恸,母亲没给他留下一张照片,父亲的身边也没有她的位置。
老吉出殡后,继母拿出一张纸,说他爸活着时,对房产和身后事做了安排。继母说老吉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医药费花得惊人。吉庆不仅出了力,还给他爸买不报销的进口药和营养品。继母觑着眼睛:“为了供你吃饭念书,养你爷奶,这个家早就被掏空了……”继母的态度很明确,房产不给,存款没有,愿意哪儿告,就哪儿告。
吉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嚅动的嘴唇,像困在河滩的鱼。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邱文璐白了一眼胡子拉碴的男人:“你爸死了,新房子不给你也就罢了,你爸工资那么高,存款、你后妈住的房子,还有丧葬费、抚慰金也没你份?”吉村愧疚地看着女人。还没等他说话,邱文璐又笑了:“你脸一小,咋那么奇怪,倒是像角瓜了。”一场葬礼,吉村倭瓜似的脸,像被太阳晒抽巴了,小了一圈。
老吉死后,吉家也没什么人了。但每到年节,吉村都带着吉小果,去给他爷奶上坟。
吉小果内心的孤独,5 岁时就开始了。5 岁那年春天,邱文璐强行把他抱到里屋的单人床上。她说明年就要上小学了,不能再和大人一张床上骨碌了。
独自睡的第一个夜晚,他不敢闭眼,第二个夜晚,下半夜才眯一觉。梦里,一个又一个僵尸跃动着细麻秆的腿,丢当地甩着胳膊朝他走来,他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爸,爸,救我——”他一身大汗醒来,床头灯闪着幽暗的光,屋里叠影重重。他想回到老妈的床上,但他不敢动。一泡臊气十足的尿撒到床上,起床时,邱文璐照着他屁股就是两大巴掌:“越活越回旋,还尿炕。”邱文璐把他搡到墙角,他流下委屈的泪水。又是晚上,吉小果把床头灯开到最亮,还把洗脚盆偷偷地塞到床下。他若是再尿床,妈非把他打残。吉小果和灯光对峙,眼睛酸了,就闭一会儿。他终究没能抵挡住袭来的困意,睡了过去。半夜,他被嚎叫的风惊醒。风把窗户拍得咕咚咕咚地响,他吓得瑟缩到被窝里。
一个多月后,吉小果十分享受黑暗下的静寂。他不想听邱文璐说话,她的音调黏稠得像一锅粥。他更不想听她和老爸吵架,他不知道老妈为啥那么热衷于掰扯里表,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还把老爸家埋进祖坟的先人扒出来数落一通。吉小果不喜欢去姥姥家,姥姥家就是一锅大烂粥,听他们说话头疼。他每次都把电视开到最大音量,然后得意扬扬地看着屋里的人,没人干涉他。
四年级,老师让自拟题写一篇作文,他以《窗外的风》写了一篇记叙文。老师饱含深情地在课堂上读了,读毕,她看着全班同学说:“能写出故事性和可读性这么强的作文,实在难得。吉小果对细节的描述也十分动人……”放学的铃声一响,老师把他留下了。
“吉小果,你爸妈离异了吗?”他懵懂地眨巴下眼睛。老师缓一口气:“告诉老师,你为什么那么怕风呢,你爸妈不在一起住?”吉小果摇头。老师误会了:“那你一定是跟着你妈住。刮风时,你叫她啊,这样下去容易吓坏,也会发生心理障碍。”吉小果嘻嘻地笑了:“老师,我叫破嗓子,我妈也听不见。我爸只要睡着了,打雷都不醒。”
“你妈真是聋子?我说呢,每次开家长会都是你爸来。”老师突然想起吉村的帽子,她试探着问,“那你爸为啥总戴帽子,夏天,他不热吗?”吉小果又笑了:“我爸没耳朵,他在家才不戴帽子。”
“哦——你家挺复杂啊。”老师惊讶地张大嘴。不久,老师们都知道他妈是聋子,他爸没长耳朵。
初中分班按成绩。杜阳分到一班,吴雷虽然没分到重点班,却分到二班,二班学生的成绩仅次于一班。而吉小果却分到五班。学校规定,期中考试和期末成绩累加后,优秀学生调到一二班,而一二班成绩差的学生,也会调到普通班。期中考试,吴雷倒数第三。他神情落寞地说:“妈的,这帮小子都疯了,不睁眼睛地学。”吉小果问:“有压力了吧?”吴雷耸了一下肩膀:“只能等期末了。就算从二班出来,也不能考倒数。”果然,期末大榜一发布,吴雷命中。再开学,他就和吉小果同班了。“操,咱俩这辈子都分不开了?”吴雷搂着他肩膀。吉小果很为他从二班出来难过,但能和他一个班,又十分高兴。
“你俩别泄气,男生都有后劲。我们女生一来例假,后劲就差了呢。”奶糖鼓励他俩。
奶糖考上重点高中,吉小果和吴雷上了职业学校。吉小果说吴雷,你只要努力一下,也能上普通高中。吴雷摇头,说不想念了。学一门技术,早点帮家里一把。一年前,他爸得了肾病,不但打不动他了,还长期休病假。他妈白天在商场打扫卫生,晚上回家做缝纫活。一条棉裤80 至100 元不等,除了成本,能挣10 块钱。“我挣钱,供我弟上学。他出息了,我爸妈就不会老盯着我了,也让老吴宽宽心。”吴雷耸了耸肩。
职业学校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上职业学校的学生,要么是家境不好,真心想学技术;要么是不学习,到社会年龄又小,在家游荡爸妈不放心,万不得已,才把他们送到职业学校。吴雷学汽车维修,吉小果学电焊。一学期后,吴雷也改学电焊。但他很快就厌烦了学校的环境,他说这么混下去没啥意思,不如去南方打工得了。先找个企业做学徒,转正后的工资、福利待遇贼高。南方机会也多,将来挣钱买了房,再把他们都接过去,就不回这死冷寒天的鬼地方……吉小果兴奋地点头,说早就想出去打工。那段时间,他俩只要有空就窃窃私语。两人还做了分工,吴雷负责查询招聘信息,吉小果负责筹路费钱。“我把铁盒里的钢镚都倒出来,还不到10 块钱,这还有我弟的。你知道,我妈能把一分钱攥出水。”吴雷摊开双手。
一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投出的简历也没音信。吴雷急得直劲跺脚:“这事儿要黄,咋到现在还没消息。”他俩无精打采地往食堂走。电话响了,是应聘企业让他们过去,试用期三个月。他俩胡乱地吃一口饭,就跑到车站看了车次:“明目张胆地走,肯定不行,只能以上学的借口,偷着走。”
“路费钱还没着落,没钱买票咋走?”吴雷有些急。
“我有压岁钱,再从我妈那儿搞几百。我妈装钱的包,就在门上挂着。”
吉小果回家,把压岁钱装起来,又从邱文璐包里,抽出几张纸票,还写了一张字条:“爸、妈,我和吴雷出去打工了。不用担心,也不要找我,挣到钱,买了房子,我俩就回来接你们。”吉小果把字条压倒枕头下。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早上出门时:“爸,妈,我上学去了。”
这是一家生产仪表的乡镇企业,外来的员工多是专业对口的大学生。他们第一天来,就有一种侵占别人地盘的惶恐。吉小果不敢说话,夹杂着口音的普通话,让他又听到一锅烂粥的咕噜声。他只能用微笑代替说话,带他的师傅特别喜欢吉小果。吴雷说他用笑征服了师傅。相比之下,吴雷就没那么顺心。工作一周后,他就和湖北籍的小个子技术员打了一架。一天下来,汗水一茬接一茬,浑身像咸菜坛里腌渍的黄瓜。下工后,都想痛快地冲个澡。小湖北从外面进来,直接站到吴雷前面。吴雷把他扯出来,拉着吉小果又站回原来的位置。小湖北嘟囔着骂:“北方佬,让人骗的傻逼,还敢这么嚣张。”吴雷回手又是一拳,小湖北趔趄两下脚,还没等他站稳,吴雷的拳头又到了。
吴雷被扣除当月实习工资,留厂察看。
下工后,吉小果请他出去吃肠旺粉。“要想站住脚,就得忍。”一碗粉风卷残云地下肚了,吉小果又给他点了一碗牛肉粉。牛肉粉端上来,吴雷继续埋头吃粉。他心情十分不爽,连话都懒得说。
半夜,吴雷胳膊刺痒,抓挠两下就起了红疹子,晚上冲凉后,全身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吉小果陪他去医院,开了外用药膏和抗过敏药,又抹又吃,还越来越重。吴雷皱起眉头:“看来,这地儿不养爷,爷想回家了。”吉小果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去,吴雷当初从汽修改学电焊,一部分原因是怕他受欺负。
傍晚在食堂发生的事儿,彻底断了他们的后路。吴雷刚迈进食堂,就看见小湖北和两个同乡推搡吉小果。他都退到窗台了,三个人还不依不饶。吴雷本来就被刺痒折磨得心焦气躁,他几步蹿过去,以一抵三,一阵拳打脚踢。吉小果也没闲着,他俩把三个湖北人打了。吴雷为吉小果能留下,承担了全部责任。师傅找到吉小果,说:“你们北方人,就是爱意气用事。你要为日后做打算,我去说说,你有机会留下。”吉小果摇头:“我和他共进退。”当晚,两人买了车票,头也没回地上车走了。
职业学校以吴雷和吉小果无故旷课为由,不发毕业证。吉村买了两瓶酒、两条烟,托后勤齐主任帮忙。“不光我们家果儿,还有他同学。这孩子他爸有病,他妈没工作,不能不管。”齐军是转业军人,平时对吉村很照顾。他说战友是职业学校校长,小孩子,年轻气盛,应该没问题。齐主任打了电话,吉小果和吴雷才拿到毕业证。
秋风嚎叫了一夜,要不是清晨落了雨,风还不能消停。盯着纷纷飘落的秋叶,邱文璐沮丧地说:“这孩子是没救了,打架,偷钱,还跑出去打工,真是下地狱了。”吉小果关上门,把他妈的磨叨关到了门外,在里屋热火朝天地打游戏。
吉村进门,邱文璐找碴儿:“挺大个老爷儿们,除了挣几个死钱,啥也不行。那么大孩子,老在家待着玩游戏,也不是回事儿啊。明儿个再惹出祸,让公安局抓起来,我看你怎么收场!”吉村被邱文璐骂得连晚饭都没吃。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去找齐军。
“齐主任,我又来了。总得给孩子找条出路,在家待着也不是回事儿。”吉村脸色涨得紫红,“我,我想让他当兵。部队锻炼人,还是教育人的地方。唉,这孩子就欠管教。让他去部队……”齐主任愣了一下:“你孩子愿意当兵?”他是想问,你孩子能当兵?不等他更正,吉村点头:“他愿意,他可愿意。”
“我是问,你孩子这儿没问题?”齐主任指了指耳朵。
吉村的脸唰地白了:“没,没有吧。”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没有,保证没有。以前检查过,是大夫误诊。”
“那就先去报名,我问问还在部队的战友。”
吉村就差给齐军磕头了:“太好了,太好了。果儿要是能去部队,一定能干好。这孩子心里有数,做事儿也认真。”齐军拎出他上次送的烟酒:“把这个拿回去,咱们不需要这个。孩子去当兵,是好事儿。”吉村感动得眼眶都红了,他点头哈腰地作揖:“谢谢,谢谢齐主任。”
吉小果去找吴雷,却与跑进单元门的他撞个满怀,“告诉你一件事儿。”几乎是异口同声。
“你先说。”吉小果抿着嘴唇。
“你先说。”吴雷盯着他。
“嗯,咱俩可能要分开了,我要去参军。”
吴雷眼神儿霍地亮了:“我也报名了。”
“啊——”两只拳头顶在一起。
齐主任找了战友。战友说:“今年,部队有到北方招新兵的任务,只要孩子各方面都合格,就让他到我这儿来,将来要是有考军校的愿望,就重点培养。”齐主任把战友的话告诉了吉村,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怕儿子过不了体检关。他不让吉小果听随身听,不让他打游戏,一到晚上就催促他早点睡觉。他还哀求邱文璐:“别老骂他,万一他上火,听力就不好。体检过不去,就去不了部队了。”邱文璐乜斜他一眼,没说话。吉村很想带儿子先去医院做检查,心里也好有个底。可他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要是让人看见,再多嘴多舌地乱嚼一气,儿子当兵的事儿可就泡汤了。
体检那天,吉小果觉得神清气爽,而且听东西也十分清晰。当知道吉小果体检合格时,正在修厕所阀门的吉村躲在隔断里呜呜大哭。干完活,他就去了寿衣纸花店,买了十几刀黄纸钱,朝着草甸子走去。
“爷、奶,咱家祖坟冒青烟了,果儿被部队挑上了。他很快就能穿上军装,告诉我妈一声,她孙子出息了。”吉村给爷奶磕了响头,“等果儿到部队了,我再来看你们。”他跪在爷奶的坟前说了一通心里话,才恋恋不舍地和爷奶告别。
新兵在车站的南广场集合,军官站在前面讲话。站在不远处的吉村,激动得不停地抖动。邱文璐满脸泪水,眼睛却盯着英气勃发的儿子。军官训话结束,新兵开始登车。灯光下,他们看不清哪个是吉小果,但他们觉得上了军列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儿子。看着军列开出站台,吉村仰望夜空,清幽的星空深邃而又浩瀚,一弯月牙挂在天上。“月光也温暖哈。”邱文璐抬头看他,“你看,月牙像不像在天上跳舞的小人?”吉村挽住女人的胳膊:“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走走。”夫妻俩一直走到夜空泛出一抹灰白。
吉小果和吴雷分到同一个新兵连,同一个班。“你可真是我的影子,想甩你都甩不掉。”吴雷嘻嘻地笑。
“你才是我的影子,我可不想甩掉你。要是看不见影子,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吉小果眼里闪着光。“开玩笑,你还当真。”吴雷照着他的胸口打一拳,吉小果稳稳地站住,挑衅地说:“再来,再来——”到部队第一周,新兵再一次体检,吉小果顺利过关。连长很喜欢这个和善,训练又十分刻苦的兵。“只要走进部队,你就是保家卫国的军人,你肩上的责任和担子,就有别于同龄人。大家要向吉小果学习,他是所有新兵的典范……”连长在考核总结会上,表扬了吉小果。
早在报名时,吉小果就给奶糖发了邮件,告诉她自己要去部队。还说到部队就把高中的课程补回来,然后考军校,他还说,自己愿意一辈子都在部队……奶糖很快回了邮件,真诚地祝贺他。到部队后,吉小果和奶糖的通信,就从电子邮件、QQ 留言改为手写。奶糖说,她喜欢信笺,每一张信笺,都在讲述一个美丽的故事。奶糖用的信笺,可谓用心,图案和颜色每次都不同。每一张信笺的背后,都有令人遐想的故事。他们相约,他考军校,她读研。
4
新兵训练临近结束,班长丁峻岭最先发现了问题:“吉小果,怎么叫你三声两声,都不回答?”
“啊?”吉小果疑惑地看着丁峻岭。弄清楚他说的话,他的心咯噔一下。训练、开会、学习,吴雷都在左右。有时候听不见,或者听得一知半解,吴雷就扯他一下,看他一眼。从小一起长大,一个眼神儿就懂。可吴雷不可能时时做他的影子。吉小果微笑,说自己从小就有个毛病,脑子里一想事儿,谁说话都听不着。
丁峻岭一脸疑惑。
早上负重跑五公里。吉小果冲了澡后,站在门口等吴雷。“我耳朵可能真出问题了,班长看出来了。”吴雷皱着眉头:“入伍前体检,到部队又体检都没问题。刚到新兵连,连长还表扬你,说你专注,别人议论啥事儿,你都不参与,除了训练就是学习。”吴雷甩了两下手里的毛巾,“你可别上火,人一上火耳朵就呜呜响。也别那么敏感,别给自己压力。”吴雷拍了拍他肩膀,“走,吃饭去。”
吉小果心绪很乱,他给杜阳发了邮件。奶糖,最近训练比较紧张,没给你写信。你怎么样?杜阳很快就回复了,说刚给他寄了信,下周就能收到。杜阳还说,爸妈知道,她有一个叫吉小果的军人同学,还说年轻人就该多交往……若是几天前,吉小果听到这个消息,他准能蹦起来。可是此刻,他很慌乱。晚饭,吉小果只喝了一碗汤,吴雷给他拿了一板感冒胶囊,让他吃两粒,睡个好觉。明早一起来,所有的不快都会烟消云散。
熄灯号一响,吉小果就蜷缩到被窝里。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太累了,这一夜,他一觉睡到天亮。
周四早上刚出完操,连长来了,和丁峻岭说着什么。吉小果心怦怦跳,他垂着脑袋快步走过去。
“吉小果,你过来一下。”丁峻岭叫住他,“咦,你脸色不怎么好,感冒了吗?”吉小果点下头,又摇头。“先别吃早饭,让卫生员带你去军区医院,做全身检查。”
山风不大,但很硬。路两旁的秋梨和山丁子树,在冷冽的风中摇晃。一只扇动着翅膀的鸟,试图落下来歇歇脚。试了几次,终究失去了耐心,鸟又振翅飞走了。吉小果身子僵直,他没心思看窗外的风,更没关注那只鸟。他心里烦乱。
从医院出来,他瘫软地坐在车后座上。一上午的检查,他很疲惫,眼皮涩疼,头晕得想吐。他想睡觉,哪怕不再醒来。颠簸到军营,他也没睡着。战友们刚下训练,吴雷搂着他肩膀,虽然没说话,但吴雷的身体说了很多话,也向他传达了很多信息。三天后,检查结果下来了,所有指标都正常,只有听阈平均值>41 ~ 55 分贝。吉小果整个人都傻了,连长很快和他谈了话:“小果,你这种情况,不适合在部队了,回原籍吧。”连长的声音有些哽咽。最先抱住他哭的是丁峻岭:“小果,对不起,我知道你太爱这身军装了。”班里的战友拥上来,粗粝的哭声在屋内萦绕。
吉小果却哭不出来。他没能向军旗敬礼,没能戴上领章和帽徽,没能让父母享受到军属的荣誉,就离开了部队。这痛彻心扉的遗憾,压得他近乎崩溃。
早先,吉村只要看不到儿子的身影,心就慌乱得坐不住站不稳。而这次儿子归来,吉村的心烦乱不堪,夜夜失眠。滴酒不沾的吉村,想用酒精麻醉自己,再打发漫漫长夜。在家不敢喝,只得在外头喝。醉得一塌糊涂的他,几次被同事送回家。这晚,要不是邱文璐出门倒垃圾,还不能发现瘫在门口呼呼大睡的吉村。门钥匙掉在地上,他抱膀蜷缩着腿。原来,他几次开门,钥匙都没能对准锁眼儿,困意袭来,他就势出溜到地上,睡了过去。女人和儿子都是聋人,他们没能听到钥匙响。
吉小果把吉村搀到沙发上,转身去厨房冲蜂蜜水。“扑通——”吉村从沙发掉下来。“真是下了地狱,这日子可怎么过?”邱文璐抓起一个水杯,要砸向男人。吉小果急忙跑出来,把吉村抱起来,放平到沙发上,还把他的鞋脱掉。吉小果看着邱文璐,叫了一声妈——儿子的眼神儿让她放下水杯,也闭上了嘴。
邱文璐50 岁就按五七工退了休,吉村不让她再找活干了。女人听不见,为挣两个钱再磕了碰了,还不够看病的。闲得无聊,她就用无休止的说话打发时间。吉村很是无奈:“我这个能听能说的人,成了哑巴。你这个聋子,却成了话痨。真是奇了怪了。”自从吉小果从部队回来,邱文璐的话黏稠得更像一锅粥。
吉小果心疼喝得烂醉的老爸,他知道老爸心中的苦。如果他不从部队回来,老爸走路的腰板都是直的。如果他还是听人,老爸在人前说话也硬气。老爸的愁苦无处倾诉,从小的遭遇和自身长相,让老爸自卑了一辈子。可他这个儿子,又让老爸的自豪如昙花一现。吉小果把吉村的头放在腿上,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蜂蜜水。吉村像孩子,不停地用舌尖儿舔溢出嘴角的水,眼泪也顺着眼角流下来。吉小果的心揪着疼,小时候,他都六七岁了,经常耍赖说腿疼,老爸就把他扛起来。为逗他笑,还一路颠着小跑……吉小果为老爸揩去泪水,他的泪珠啪嗒啪嗒地落到老爸脸上。
一朵朵绽放的泪花,虽然小,却晶莹剔透。
“真是下了地狱了,两大男人对着哭,像啥样子。”邱文璐乜斜着儿子。
早上醒来,吉村头昏脑涨,胳膊也疼痛难忍。吉小果带他去医院,片子出来,左胳膊小臂骨裂,肩膀的韧带也受了伤。“不喝了,以后不喝了。”吉村不好意思地看着儿子。
“真是下了地狱了,好好的,喝哪门子酒呢。”吉村看着吉小果笑,“你妈身体好,就是仰仗她嘴唠叨不停。她要是乐和,就让她说吧。更年期的女人,嘴都碎。”吉村眯起眼睛笑,“咱俩是男人。男人是酱缸,啥都得装。”
吉小果笑着点头。
那些日子,吉村说脑瓜仁一蹦一蹦地疼,有时候还晕。邱文璐白了他一眼:“酒喝多了。”她不会把男人的头疼脑热放在心上。生活了20 多年,男人很少感冒,更别说生病。吉村也不在意女人的态度,他心里除了儿子,就是女人,他最怕女人打骂儿子,她打起儿子来不要命。只要女人不难为儿子,让他干啥都行。至于自己的身子骨,扛磕打着呢。至于女人的磨叨、谩骂,他全当在听音乐。
吉村的胳膊还没好,又像一堵墙轰然倒下。脑卒中,他下身瘫了。
一时间,吉村缓不过神儿,他不知道苦难怎么又落到他头上。他看过中风的同事,在医院花大把的钱治疗和康复,但还是留有后遗症。有的说话呜噜得听不清楚,整天眼泪长淌。有的偏瘫,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有的胳膊腿不好使,靠家人搀扶伺候。就算后期康复得好,走路也是一歪一斜……吉村不能接受儿子和女人的照顾。他活着就是为了妻儿,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成了妻儿的累赘。吉村的泪水宛若爬出洞穴的蚂蚁,密密麻麻地挂在脸上。吉小果放下工作,一刻不离地守着老爸。但吉村打定主意,不能成为妻儿的负担。
一入院,通血管和活血化瘀的药,就循序渐进地用上,上午一组,下午一组。吉村焦虑,情绪也近乎崩溃,无论儿子如何安抚、哀求,嘴都紧闭着,既不吃也不喝。吉小果急得团团转,无奈之下,他只得去求助医生:“你作啥?得吃饭,做一个懂事儿的家长。你打算拖累儿子一辈子吗?他还那么年轻。”医生的语气生硬,说完就匆匆地去查房了。吉小果不停地为老爸擦拭泪水。一个星期后,他又再次求助医生,医生给吉村下了“能量合剂”的医嘱。
吉小果怕老妈辛苦,不让送早饭,说早饭吃一口面包、几块饼干、喝一盒牛奶就行。邱文璐送中饭和晚饭,早先,大多是吉村做饭,突然轮到她为男人和儿子做饭,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真是下了地狱了,好模样儿有啥病呢。”邱文璐边做饭,边嘀咕。
对床的病友出院,吉村的眼神儿迷茫,也透着凄凉和挣扎。他依旧不吃不喝也不睡,吉小果寸步不离地看着他,生怕他拔下输液管。半夜,他透过微弱的灯光,发现老爸又蒙在被子里流泪,他起身匍匐在吉村的胸前:“老爸,咋又哭了。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从部队回来时,也想过死。当时,我认为世间没什么比被部队遣送回来更糟糕的事儿。而且,还从听人,彻底成了聋人。不瞒老爸,我想过各种死法,跳崖,卧轨,喝农药,甚至,我还想过割腕——”吉小果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平复了一会儿,又盯着吉村的脸继续说:“但我一看到你和老妈,我就不敢死了。一想到我死了,爸妈撕心裂肺的样子,老妈想号啕大哭,都哭不出声,我就从心里瞧不起自己。可我也活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活啊!我掐过自己,半夜也扇过自己的脸,我告诉自己,就算为爸妈都得活下去。从小到大,老爸就是我的一棵大树,无论在外头受多大的委屈,看到老爸给我做的可口饭菜,还有老爸看我的眼神儿,我就不难受了……”吉小果泪如雨下。
“果儿,把床摇起来,我躺累了。”连日来卧在床上的吉村,恓惶得像是扎花铺子里的纸人。
吉村喘息了两声:“果儿,你和你妈是我的软肋,老爸这辈子把白眼儿、讥讽都当是黑老鸹屎。老鸹屎落到身上,弹下去就完了。小时候,我盼望着安上一对耳朵,为了我爷我奶。可他们早早地把我扔下了,我就觉得有没有耳朵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人看我。后来有了你妈,再后来又有了你,你现在还不懂,一个男人做父亲时的心情——我想活出个样子,想给你最好的生活,可我是个没能耐的老爸。”吉村的脑袋垂了下去,呼呼地喘息着,“到头来——老爸这些日子怎么都想不开,就想狠下心离开你们。”吉村攥住儿子的手,“果儿,爸对不起你和你妈。我错了,老爸错了……”吉村低声呜咽。
吉小果知道,老爸这辈子活得卑微,活得简单,从不争抢,更不惹是非。初中时,两个高年级男生在上学的路上劫他,衣兜里翻不到钱,就把书包抢过去,把书本稀里哗啦地倒在路上。若是有风,他追上了书,本子就被刮跑了。没翻到钱,他们把他踹趴在地上。“明天不带钱,就有你好看。”那天下课,吉小果刚跑进厕所,就被他们抓住。“小傻子,不给钱就让你喝尿。”一个男生扭着他胳膊,另一个按着他脑袋,脸就要贴到蹲便池子上了,他挣扎着踢了按他脑袋男生的裆部。男生不经踢,当时就蹲到地上。另一个男生也被他按倒……吉村又被请到学校。
放学的路上,他告诉吴雷:“我明天要是没来上学,就是被我妈打死了。我书包的夹层里,有6块3 毛钱,你自己去吃一碗麻辣烫。”吉小果打算攒16 块钱,两人去吃碗加牛肉丸的麻辣烫。
吴雷把他送到单元口,看着他进门。
吉小果进门没换鞋,他不想光着脚死。邱文璐一反常态地帮他拿出拖鞋:“写作业吧。饭好,妈叫你。”吉小果像征求他妈意见似的,回头张望,邱文璐早已去厨房忙活了。可乐鸡翅,煎带鱼,还炸了土豆条,都是吉小果爱吃的菜。但他吃得十分不安,吉村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吧,都是你妈给你做的。”吃完饭,邱文璐进来看他写作业。吉小果没抬头,喘息声越来越粗——邱文璐突然抚摸着他的脑瓜:“你恨我把你带到人间吗?要是没有你,我早就离开这个地狱了。从小到大,人们叫我聋子。小时候,我恨你姥,为啥生我。后来,我发现她比我还苦。她恨自己生了五个聋人儿女……”吉小果吞口唾沫,顺便把眼泪也咽下去。邱文璐抚摸他的脸颊,他躲开,抬头看见他妈的塌鼻子和稀疏的头发:“老妈,你再别说下地狱了,像巫婆。也别骂老爸了,他其实也难受。”
邱文璐点了下头:“嗯,骂惯嘴了。”
后来,他才知道没挨打,是老爸为他求来的。从学校回来,吉村哀求女人:“果儿比咱俩都苦。要是我妈在,我不会受苦,果儿也有奶奶疼。趁咱俩还活着,不能让他心头苦。你是他妈,你不疼他,谁还能疼他。你怀他时多不容易,老天爷给了咱们儿子,咱们要珍惜。儿子要是有好歹,咱俩还能活吗?”看着泪流满面的男人,邱文璐也哭了。她拉起男人:“走,给他做好吃的。”
在吉村看来,吉小果与吉家的缘分浅得像初冬河面的冰,太阳一出来,薄冰就变成水了。他痛恨自己无能,他恨自己连耳朵都没长——儿子在外受委屈,他就躲到厕所,使劲地扇自己脸。
也许是夜色的遮掩,也许是在病床上,父子俩把从来没说过的话,从来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爸,我是你儿子啊,轮到我管你了。只要我进门,看见老爸老妈,我就踏实,我就有勇气,我就有信心。咱俩一起加油,一起努力。吃口饭吧,老爸……”吉小果像哄孩子,轻声地乞求。
吉村点头:“吃,吃饭。为了儿子,都得吃饭。”
“爸,先少喝一点粥。”吉小果从床头柜的桌下,拿出一盒薏米赤小豆粥,一勺一勺地喂给老爸。吉村像孩子似的,吃得舔嘴抹舌。
这一夜,吉小果伏在老爸的病床前,天亮了,他才沉沉地睡着了。吉村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始终没离开。
吉村生病后,邱文璐十分狂躁。男人身子瘫了,却没耽误长肉。自从开始吃饭,他就像一只气吹的球。半年不到,肚子就大得像锣,还拉不出屎,憋得满脑门子汗,开塞露不管用了,邱文璐只好帮他抠,每抠出一粒,就打他一巴掌。吉村吓得一哆嗦,要出来的屎粒又憋回去……拉屎的吉村出一身汗,抠屎的人除了汗水泪水,还不停地干呕。吉小果要把老爸送医院,做康复,说在医生的指导下,康复快。他还想,得空和老妈说说话,让她知道,老爸需要她的鼓励和关心。吉村说啥都不去医院康复,他向儿子保证,说自己在家锻炼康复,保证不比医院差。他还冲儿子眨眨眼皮:“等我能下地走动走动,拉屎就不费劲了,你妈就解放了。”
吉村讨好地看着邱文璐笑。
吉小果很想稳定下来,挣钱贴补家用,还能帮老妈一把。要不是邱文璐又哭又闹地拦着,他就去送快递了。“连耳朵都没长,骑三轮车穿大街过小巷,咋能行?你非要去送快递,先让我下地狱。”做快递员的路,被邱文璐堵死。吉小果有些怏怏不快,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晚饭时,他试探着和爸妈说想去考驾照:“我是聋人,但我有军人的经历,啥困难都不怕。有了驾照,我就去开网约车。”没等邱文璐说话,吉村点头:“去吧,先把驾照考了。你妈照顾我,累得胳膊腿疼得睡不着觉。你会开车,往后你妈上哪儿,你就能拉着她去。”吉村讨好地看着邱文璐,“你说是吧,咱家也该有辆车了。”不等女人说话,他又说,“你打听一下,像你这种情况考驾照,有啥要求。”
“我在网上查了,得去北京考。”吉小果眼眶红了,他攥住吉村的手,“老爸,你要是哪儿不得劲儿,可得说。”
吉村摇头:“我没事儿。去,给你妈盛粥。”
吉小果在去北京之前,给奶糖发了微信,告诉她自己要去北京考驾照,若是方便的话,坐下来吃顿饭。一直到他考取了驾照,才收到了奶糖的微信。“去年,我在家复习半年,现在读研一,主修还是动漫方面,动画试听语言、动画造型设计、创意设计、动漫文学等,课程还挺紧张。”吉小果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儿才回复一个表示开心的表情。
下车前,他预约了回家的车。老妈在微信里告诉他,说她一天两次给他爸做艾灸,现在老爸小腿有点儿知觉了。还给他揉肚子,拉屎也不那么费劲了。老爸的点滴进步,他都十分高兴。看见他进门,吉村就笑了:“大腿也有点儿知觉了。等天暖和,能到外面走走,恢复还能快些。”
“以后我给老爸按摩,揉肚子。这是力气活,不让老妈干。”
吉小果回家第二天,就到洗车行上班。洗车行女老板五十来岁,离异,独自抚养女儿。洗车行原来有六个洗车工,其中有一对夫妻。年后,这对夫妻提出辞职,回家包地种粮食。女老板不打算雇人,四个洗车工却说要么招人,要么涨工资。老板算一下,还是招人划算。招聘信息刚发出去,吉小果就应聘了。他与老板说了个人情况,女老板说没问题,洗车这行,只要服务好,再加上价格优惠,回头客就多。
洗车不是高深的技术活,一个星期下来,吉小果就顺手了。一个月,提成加工资3000 多,他想再干几个月,还能积攒一些人脉,老爸治病需要钱,家里吃喝拉撒也需要钱。老爸再有两年才能退休,不能上班,只能拿病假工资。女老板对吉小果十分满意,十几天下来,有不少顾客都冲着他来。吉小果告诉吴雷,工作终于稳定了。
这天中午,正在吃饭,一辆宝马X5 开进来。吉小果撂下筷子跑过去,车主把车钥匙给他,说去吃个饭,洗完把车停到车场,他一会儿过来取。都快洗完了,其他洗车工才慢悠悠地走过来。车也一辆接一辆地进来,吉小果没顾上再吃饭。宝马车主拿走钥匙,没一会儿又回来,说车里的一盒烟不见了,吉小果愣怔地摇头,表示没看见烟。车主说没事儿,可能是自己记错了。
吉小果又继续干活,可洗车工们的眼神儿,却像钉子似的扎在他身上。有一阵,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干活的间隙,四个洗车工还去找了老板。要不是洗车顾客喇叭声的催促,他们还不出来。吉小果发现,从里间出来的女老板看他的眼神儿有些异样。他轻蹙了一下眉头,也没多想,又继续干活。
下班时,女老板叫他:“天一暖和,就有人拉着水箱,在路边洗车。洗一辆车才10 块钱,对咱们洗车行是不小的冲击。我这里也用不了这么多人,你再找个其他活干。”
“是怀疑我偷拿了车主的烟?”吉小果问。
女老板尴尬地支吾了两句,半天才叹口气:“小果,我没办法啊。我是女人,还是老女人,支撑这个门店实在不容易。我要养家,还要供女儿读书,我不能为了保你,把他们开了。洗车这活没人愿意干,我不好招人。”吉小果再一次想起,与他谈话的连长。
天黑透了,清幽的夜空像一面镜子,吉小果沿着广场的塑胶跑道,发疯地跑了一圈又一圈。汗水从头发和脊梁骨,成股地淌下来,他像从水里刚钻出来……他又开始到网上查询招聘信息,还没等他去应聘,吴雷发来微信:“明晚到车站接我,我复员了。”
从闸口出来,吴雷就抱住了吉小果。“离家这几年,就想吃杀猪菜。你请我。”刚落座,吴雷有些迫不及待,说自己打算开手机店,“你别到处打工了,来帮我。”吴雷大口地吃着血肠,吉小果看着他笑。“要不是老吴的病,我真想做志愿兵。可老吴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妈也因为起早贪黑做棉活,腰伤了。现在,下地都得拄拐。而我弟大学毕业后又读研,还要读博。我一咬牙就复员了,离开部队前,和战友们难舍难分。战友的感情,就像亲兄弟,像咱俩……”
吉小果的心,再次回到服役三个月的新兵连。
手机店开始筹备,吉小果拿来5 万块钱。“这钱是我这两年打工攒的。原打算给爸妈买套大房子,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攒不够买房子的钱。以后手机店挣钱,你就给我。不挣,就当我贡献了。”吴雷笑了:“手机店挣钱,算你股份,不挣钱算我借你的。”
“不分那么清楚。”手机店像一缕朝阳,吉小果的心又亮堂了。他起早贪玩地忙活手机店,晚上到家都九十点钟了。帮老爸按摩,揉肚子,再给他洗洗涮涮,忙活完就半夜了。这晚,他一进门,吉村就笑:“果儿,就等你回来。下午你齐叔来电话,说县残联成立了培训中心,针对残疾人的培训,齐叔还发来招生简章。”吉小果从部队回来的那年,齐叔就到民政局任常务副局长,齐叔一直为他就业的事儿操心。
早上,吉小果先去了手机店,里外打扫了卫生,才打开店门。8 点前,吴雷来了,他从柜台下拿出一把钥匙:“给你,店里需要车,你去培训也需要车。之前没说,想给你个惊喜。哎,往后你那双眼睛,得当耳朵使。”
吉小果接过车钥匙,手机店门前,一辆白色SUV 在等着他。
培训项目都是针对残疾群体,吉小果选择了维修。由于中心的师资力量,再加上残障人的实际情况,也为了这个群体日后自主创业,这批维修课程有空调、冰箱、洗衣机、油烟机,还有手机、电脑。他选择了手机和电脑维修。有手机店做后盾,他专注于培训。一个月后,中心宣布他当班长。中心主任唐钊说,吉小果除了能说话、责任心强、眼睛里有活,也有组织能力,与学员关系还融洽。一种荣誉感油然而生,吉小果又露出迷人的微笑。
手机店的营业额也越来越稳定。
培训的日子过得飞快,就在学员们相互告别之际,中心却通知吉小果、于灯、林浩然到会议室开会。三人面面相觑。于灯一脸疑问,林浩然也摇头表示不知情。没一会儿,唐主任和班子成员,还有人事科员李玉瑛来到会议室,唐主任扫了一眼,说人到齐了,我先宣布一下任命文件——为了创收,中心作为常设培训机构,常年向社会招收残疾学员。为了沟通方便,中心成立市场招生部,任命原中心人事科员李玉瑛担任招生部主任,行政级别副科级。吉小果隶属于招生部,任每届学员班的班长,于灯、林浩然任干事,负责招生、绘制表格、与学员沟通等项工作。中心与他们签用工合同……吉小果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留在中心。
他恍惚地回到办公室,他在微信里告诉了吴雷。“太好了。工资不高,但有五险。老了有保障,还省得我给你交保险。”随即,吴雷又发来一条微信,“你不能离开我,你们每天上半天班,那半天你就到店里来。当初说好的入股不变。”吉小果的心情无以言表,小时候帮他打架,到部队做他耳朵,又带他创业的发小就是手足一般的兄弟。
“灯叔,我请你和浩然喝酒。”吉小果和林浩然,称大他们五六岁的于灯为灯叔。
5
吉小果30岁这年,迎来了第六批残疾学员,这批女培训生的比例,比男培训生多出两倍。
早晨一进办公室,李玉瑛让吉小果与新来讲烘焙的韦佳洛老师对接。加微信,打过招呼后,吉小果留言说去接她。韦佳洛说,发个位置就行,她一会儿就到。中心进出的车辆很多,他在楼下站了几分钟。一辆湖蓝色油电混的车,吸引了他的目光,女司机只打了两把方向盘,就干净利落地停进车位。一个身材挺拔,有着一头浓密齐耳短发、一双清澈大眼睛的女子,洒脱地朝门口走来。吉小果眼前一亮,想不到韦佳洛这么年轻。他迎了过去,没等他说话,韦佳洛就叫出来:“吉小果?”
“是韦老师?办公室在三楼。”在楼梯拐弯时,吉小果看见韦佳洛,左耳挂着耳蜗外挂接收器。
韦佳洛的课讲得生动有趣,她的手语非常专业。下课时,同学们都竖起大拇指。韦佳洛鞠躬谢礼,同学们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一个星期后,很多学员因为她调整了学习方向。韦佳洛宛若一朵盛开的花,给寂寥的教室增添了一抹亮色。吉小果后来才知道,韦佳洛不是外请的老师,而是残联以人才引进,破格录用的在编员工。
元旦之前,李玉瑛找吉小果:“市政府开团拜会,各级机关都出节目,咱们中心就这么几个人,而且年龄偏大,唐主任要求学员出个节目。这批学员年轻的多,跳舞吧。领导发话,不执行说不过去。”李玉瑛叹了口气,“这个任务对你来说,有难度,但贵在参与。想必大家对咱们这个群体,不会有太高的要求,你大胆地干就行。”李玉瑛沉吟了一下:“这段时间,上午培训,下午练舞蹈。你们仨按加班算,学员给补助。”
吉小果对于灯和林浩然做了一个不会跳舞,也不懂跳舞的手势。于灯在网上找了几个舞蹈视频发给他,林浩然说自己不仅从精神上支持他,还做了甜点慰劳他。两天过去了,吉小果还是没理出头绪。他在部队时唱过歌。那时候,他还是听人。走出听人的生活,他就没再张嘴唱过,跳舞更是没想过。如果舞蹈练不下去,他就豁出去,独唱一首歌。他和吴雷说了自己的想法,吴雷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是残联的自强模范,还得了那么多奖状,但你也别这么豁出去。我也不是没听过你唱歌,你原来能听见,都唱得吓人。现在听不见,唱歌能吓死人。”吴雷的话一半玩笑,一半杠他。他了解吉小果,这家伙是一头犟驴,遇到事儿能把墙撞倒。
吉小果开始在学员中物色人选。于灯、林浩然跳没跳过,都得参与。周三,是韦佳洛的烘焙课。他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来,埋头看网上的视频。上完课,韦佳洛走过来:“吉小果,你可真笨,在网上找的东西有意思吗?”她嗒嗒地敲桌子,“哎,别忘了,我也是有证的残疾人。3 岁时,我音准就特好,可惜现在不能登台了。跳舞不敢说专业,但也能甩你十条街。我帮你贡献三个舞蹈,一个抒情爵士舞,一个蒙古舞,一个独舞。独舞,我来跳。”韦佳洛笑出两颗小虎牙。
“太好了。韦老师要是能帮忙排练舞蹈,都不用找手语老师。”韦佳洛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划算吧。哎,我把你的活干了,你干啥?”吉小果说:“我给你打下手,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韦佳洛抿起嘴唇:“这样吧,你除了参与跳舞,还给我当司机。一下雪,我爸妈就不让我开车。你接送我上下班,还得随叫随到。”她笑盈盈地看着吉小果,“除此以外,你还要请我吃饭。对了,一顿不行,还要请我吃两顿火锅。你要是答应,我现在就给你讲抒情爵士舞。你把手机里的讯飞听见录打开,没这个,你听不懂。”韦佳洛自顾自地讲起来:“抒情爵士舞有大量地板动作,特点就是与现代舞融合,给人们带来舞动的乐趣和情感的表达。所以,选人时一定要选身体柔软的,胖瘦无所谓,只要协调好就行。”韦佳洛又露出两颗小虎牙,“这个舞对没基础的人来说,的确有点难,但有意思啊。我们聋哑人居多,如果不弄出点新颖,还有响动的东西,也镇不住听人。我高中就去了国外,学的是烘焙,舞蹈都是我蹭课学来的。要不是我爸妈不放心,我打算在国外一边打工,一边学舞蹈。不过,我豁出去了,为你掉几斤肉也值得。还有蒙古舞……”韦佳洛突然绷起脸,“别高兴得太早,不能逃饭,饭还是要请的。”
…………
吉小果像是在荒原上寻找母狼的小狼,他恋恋不舍地盯着韦佳洛走出教室的背影。
学员都没有舞蹈基础,韦佳洛既要做手语,还要教动作,一支舞下来,她就累得满头大汗。吉小果说:“你让我干啥都行,请吃三顿火锅都行,就是别让我跳舞,我长这么大没跳过舞。中心让我排练舞蹈,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你就饶过我吧。”“跳,我都不怕教,你为啥不敢跳?再说,你能不能用行动告诉大家,听人能做的,聋人也不差。”韦佳洛眉毛都竖了起来。
于灯冲吉小果做个手势,嬉笑地告诉他,乖乖地听韦老师的话,才是好孩子。
一个星期过后,学员们渐入佳境。为了增加学员们的信心,韦佳洛跳了一支现代舞。她说,这不是演出时要表演的,就是让大家乐和一下。看了韦佳洛的独舞,李玉瑛说中心以前那种让人心悸的寂寞,仿佛被风吹走了。韦佳洛要是没毛病,就是男孩子心中的女神。
临近演出,两支舞蹈已经相当成熟。韦佳洛提出来穿服装排练,免得学员穿服装上台不习惯。吉小果开车和她跑了三家,才把服装租齐。穿上服装彩排,韦佳洛请唐主任和中心领导来观看。彩排结束,唐主任竖起大拇指。李玉瑛哭了:“太感人了,太感人了。谁说我们学员不行,他们一点都不差……”演出结束后,齐军对中心的节目,给予高度好评。“老吉,咱家果儿可真棒。”接到齐军的电话,吉村兴奋得语无伦次。“你听听,你听听,齐书记都说咱家果儿真棒。”
“这不是上天堂了。”邱文璐脸上的雀斑都兴奋得跳起来。
这台节目被省电视台转播,吉村在电视看儿子舞蹈时,哭得稀里哗啦,邱文璐不停地为他递纸。县工会开展优秀节目微信投票活动,韦佳洛的独舞《拓》、抒情爵士舞《人之灵》被评为一等奖。吉小果被评为最佳领舞。唐主任自豪地说,我们中心有个吉小果,又来个韦佳洛,真是最佳拍档。李玉瑛说最开始让她到招生部,她觉得领导没安好心,让她和残疾人打交道,是有意为难她。“真是因祸得福,蛤蟆草也能开花。”
中午,天就飘起了零星小雪。还完演出服,漫天就飞舞起雪花,像蝴蝶,像飞鸟。街灯亮起的刹那,天地间就宛若燃起了一炉炭火。韦佳洛看着窗外:“这天不适合开车,在大街上漫步才有意思呢。”吉小果笑了:“那也得先吃饱肚子。”
吉小果有心,提前订了包房。这家火锅店非常有格调,牛羊肉都来自呼伦贝尔草原。他们进门时,已经有等位的人了。服务员引领他们进了包房,桌上摆着四碟小吃。于灯和林浩然最先在对面坐下来,开始吃小吃。吉小果和韦佳洛相视一笑,也大方地坐了下来。没一会儿,锅子和菜品就陆续上来了。韦佳洛笑了:“吉小果,你太有心了,都是我爱吃的菜。”
“下肉。”吉小果端起一盘手切羊腿肉,先给韦佳洛下到锅里,又分别给于灯和林浩然下到翻着水花的锅里。
“喝啤酒,今天喝个痛快。车放下,明天过来取。”于灯提议。
吉小果和林浩然点头。他启开四瓶啤酒,一瓶递给韦佳洛,说:“女生随意,咱仨走一个。”三个人起身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下去。啤酒从喉咙下去,一股透心的清凉让他们的心舒坦。吉小果抹去嘴角流出来的啤酒,笑了。韦佳洛喝酒是小口地嘬,与她的性格反差太大。“别笑话我,我从不喝酒,但今晚我想喝。”韦佳洛果然不胜酒力,半瓶啤酒下去,腮颊就飞出两朵桃花。她看着于灯和林浩然:“咱们认识这么久了,说说自己呗。”她偏过脸看着吉小果,“你先来。”
吉小果腼腆地笑了,犹疑地看着她。“嗯,也没啥好说的,我最大的荣耀就是当了三个月兵。”
“啊,那后来为啥——”韦佳洛睁大了眼睛。
“因为这里。”吉小果指指耳朵。
“那你谈过恋爱?”
“没正式谈过。嗯,没等谈就夭折了。”吉小果脸上闪过一丝惆怅,“也不可能再遇到合适的人了。即使遇到,我想在我这代终止遗传。这对女孩不公平,人家就望而却步了。”吉小果轻松地微笑着,“我没啥好说的,还是让他俩说吧。”于灯和林浩然的目光唰地转向韦佳洛,还一脸坏笑。
“挺大个男生,还和女生讨价还价。好吧——我先说。”韦佳洛乜斜他俩一眼,笑了。“我3 岁得了一场感冒,不知道是药物,还是高烧,反正就听不见了。植入了人工耳蜗后,我爸还为了我,辞去体制内的工作,做起了服装生意,供我读书学艺。这几年,线下生意不好,他就线上线下都做。在没来中心前,我也开直播号讲烘焙,还在线上卖榴梿千层。后来爸妈不让我做,说太累了。”韦佳洛夹了两叶菠菜,下到锅里,“爸妈就我一个女儿,我让他们再生一个,他们说把我养好就行。父母让我接受正常孩子的教育,我的手语是在专业学校学的。”韦佳洛捞出煮好的菠菜,蘸了麻酱吃下去,“我有刻骨铭心的爱,却终结得残酷。对方是听人,我们相处五年,他父母强烈反对。分手时,他差点疯,我差点死,后来又活过来,是舞蹈化解了我的悲伤。男孩第二年就结婚了。我大病了一场……”韦佳洛讲述往事时,一脸的率真。
“该你俩了——说之前,先干一瓶酒。”韦佳洛看着他俩,“今晚不醉不归。”
于灯竖起大拇指,他一口气喝干了酒。
于灯先天聋哑,3 岁时母亲走了,父亲又娶了女人。他只读了一年高中,就辍学不念了。姑姑问过他,恨吗?于灯摇头,他13 岁时找过他妈,他妈成家了,生个听人儿子。他妈留他住一宿,第二天买一张火车票,让他回家找他爸。送他上火车时,他妈哭了,他笑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双脚蹬上火车的那一刻,他就没有恨了。这些年,他妈常在梦中出现,但他忍住不想她。他是个苦孩子,吃百家饭长大的。他今天在姑家吃顿饭,明天到叔家吃顿饭,还在小吃部捡过别人吃剩的饭菜。他说,小时候无论在哪儿吃饭,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不看任何人的脸,先吃饱再说。
十几年下来,他靠做零工攒了一些钱。虽然只够买城市边缘的房子,但他还是买了一套两室两厅。他说几十年活得憋屈,想让家亮堂点儿。从小到大,他爸没怎么管他,但他买房子时,背着继母给他拿了两万块钱,他用来装修了。于灯说还买了一辆八手车,自从买到手,一次也没修过。要不是他爸的支援,八手车也得等过两年再买。
他们仨端起酒杯,又干了一瓶。这瓶酒一落肚,眼泪就下来了。于灯指着酒说:“都是它捣蛋,能有这份工作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虽然挣得不多,但再也不用去和人家说,我是聋人,我啥都能干。要不先试试,试用期不用给工资,供饭就行。不供饭也没事儿,我从家带饭……”于灯舔去嘴唇上的酒沫,他眼睛里的泪,闪出光亮。
于灯指着林浩然:“该他了。”
林浩然笑了,他也干了一杯酒。他高中毕业,父母就把他送去学烘焙。还出资在学府路对面租了门店,虽然不大,但开甜点奶茶店足够局势。他做的甜点口感好,还有创意。他参加过省里的甜点制作大赛,还得过创意金奖,又被推荐参加全国比赛。林浩然说,落败的缘由还是见识短,聋人的限制,这些年多半是在网络上游走,网络是虚拟世界,真真假假很难学到真东西。这次比赛,虽然没取得成绩,但那些来自大城市和国外评委老师的作品,让他大开眼界。人家设计的甜点既有创意元素,又有浪漫的内涵。他对“那年街角”和“紫藤花田”两款甜点,一直念念不忘……他回到北镇,却在租来门店的墙上看到圈起来的“拆”字,他的心被揪了一把似的疼——林浩然说:“能留在中心工作,起码能解决温饱。父母越来越老了,他们有我们这样的儿子,是一生的不幸。再拖累他们,我们于心何忍啊……”
雪没停,但路上的车少了。他们沿着人行道漫步走去。路边修剪成圆灯笼的景观树,披上了厚厚的雪被,宛若一朵朵白蘑菇。而高大的杨树上,却结了一树的棉花团。一只晚归的喜鹊,落在窝沿儿上不停地抖动长尾巴,簌簌而落的雪如瀑布一般。吉小果用手碰一下于灯:“你们看,那只喜鹊回来晚了,另一只喜鹊不让它进屋。”于灯和林浩然看了一会儿,突然撒腿跑到景观树下,躺到雪地上像孩子似的打起滚。骨碌成雪人的他俩,又嬉笑着跑过来,搂住吉小果的腰。雪,在灯光下如蝴蝶起舞,他们在雪中漫步。雪夜里摇晃的身影,如同一场独特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