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对门

2024-06-25 00:00:00吴克敬
芙蓉 2024年3期

吴克敬,陕西扶风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硕士学位。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书画院副院长、陕西书画院院长。曾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奖项。《羞涩》《大丑》《拉手手》《马背上的电影》四部作品改编成电影,其中《羞涩》获美国雪城国际电影节最佳摄影奖。长篇小说《初婚》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曾在全国热播。

能与大教授韦一求门对门地来往,范淘米是要感谢韦教授的呢。

农科院研究小麦良种的韦一求,需要个田间地头配合他作业的助手,别的人来了,做得也许认真,但总是不得要领,换了一个又一个,换到范淘米,做得就很好了,他有什么要求,范淘米都能做得尽善尽美,甚至比他要求的还要好。他俩配合在一起,丰产系列的一号、二号、三号良种小麦,一代赶着一代,被成功地培育出来,很好地解决了渭北旱原上小麦良种的换代普及,极大地提高了农业生产的收益率。

远古走来的风先生,以他独特的眼光看着两人,常不能自禁地感慨一句两句。他说:人这一生,遇到对你有用的人是你的运气,有用了对你还好,可就是你的福气了。

风先生又说:相信人与人最好的关系,是来日方长。风帮助草木播撒籽粒,落到那里,不索求收获,付出即忘。乍见之欢容易,久处不厌最难。

风先生还说:一切都是缘分,无缘无所求,缘来两相和。

在范淘米的助力下,韦一求不断推出他的小麦丰产系列良种的同时,自己也从一个青年讲师,爬跃到了教授的岗位上……荣誉加身的韦教授,不忘范淘米的功劳,想着也要给予他一定的荣誉。就在韦教授这么想来时,农科院按照相关政策规定,新建了一栋专家楼,不仅楼内面积大,装修也极讲究。但谁是专家呢?并不是头戴教授帽子的人都有资格获得分配,必须是某个领域公认的人才,才可能享受得到。韦教授理所当然地位列其中,而他想着范淘米,觉得范淘米也应该分配一套。

问题是范淘米的身份,算哪门子专家呢?他就只是韦一求教授的助手而已,有什么资格来住专家楼呢?

犯了忧愁的韦一求教授,食不甘味,情急之中,风先生给他进言了。在讲台上很是少见的韦教授,在田间地头倒是常能见到。性格外向的风先生,偏也喜欢田野上的风致,他以风的姿态,无时无刻不风流在五彩缤纷的田野里,轻风一股,微风一阵,有的时候,也会大风一场,因之也就与在田间地头培育小麦良种的韦教授,交上了朋友。

朋友的眼睛是敏感的,特别是风先生这样的朋友。韦一求教授忧愁着脸儿,来到他的试验田里,观察他的小麦良种长势时,风先生发现他的心事了。

是个什么心事呢?从韦一求教授不时投向范淘米的眼神中,风先生即已看得十分明了,他要为好伙伴范淘米争取利益,但一些现实的问题阻碍着他,让他有心无力,不好争取。窥知了韦教授心事的风先生,以风能有的暖意,将埋头在试验田里的范淘米拂撩了一下,把他拂撩得抬起头来,注目到了韦教授的脸上。风先生抓住这个机会,张嘴就要把韦教授的心事说给他听时,他却抢在了风先生的前头,给韦教授说了话。

范淘米说:我怕是不能在您身边待了呢!

怎么就不能待了呢?范淘米的一句话,灌进韦一求教授的耳朵里,把他说得愣怔起来了。

如韦一求教授一样,风先生听得也愣怔了呢。

愣怔的两人哪里知道,跟随韦一求教授进行小麦良种培育的范淘米,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情需要他操心。家里有老有小,当然还有经管老小吃喝穿戴的媳妇儿,老的是父亲母亲,小的是儿子女儿,范淘米只身跟随在韦教授的身边,全身心扑在小麦良种试验田里,把照顾父母、管护儿女的事情,都推给了媳妇儿。

媳妇儿毛大美倒也干练,进到家门来,扶老扶少地安排着家事,出了家门去,又脚手不闲地伺候责任田的庄稼,当然还要料理亲戚邻里的关系。

风先生揪心范淘米的家事,看着他没空儿回家去,怕他媳妇儿恓惶,也不给他说啥,就代他往凤栖地他的家里去了。去的次数多了,让风先生不仅见识了他媳妇儿毛大美的干练,还见识了毛大美的暴脾气。不发脾气时的她,很有点儿她大美名字的模样,而发脾气时,则一手叉腰,一手指天,仿佛一只活体的大花茶壶,天也骂得,地也骂得,当然了,一对儿女更是可以骂得,她骂得急了时,叉腰的手逮住儿子,给儿子就是一巴掌,指天的手逮住女儿,给女儿又是一巴掌。

风先生为她是感叹了呢,感叹名叫毛大美的人儿,能够始终保持她名字的大美模样就好了。

不过风先生看得清楚,毛大美对她公公婆婆,倒是特别用心,一日三餐,亲手侍奉,绝不马虎,两老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端汤喂药,也很周到。但近些日子,两个老人的身体出了毛病。如是一人,毛大美能够应付下来,但老人俩,公公倒头病在炕头上,刚刚送去医院诊疗,婆婆就也染病炕头,逼得毛大美恨她没能生出四只手来,那样的话,她劳累点儿,忙乱点儿,似乎也能对付下来,可她就只生了两只手,劳累在病着的公公身上,就忙乱不到婆婆的身上了。

顾此失彼,毛大美实在累不过来,乱不过来,心浮气躁时,打疼儿子,揍哭女儿,就如家常便饭一般了。

同情毛大美的风先生,把她家的实际情况一件一件记忆下来,转告了范淘米。范淘米回了一趟家,再到韦一求教授的身边来,选择着机会,就给韦教授说了呢。他说不能在韦一求教授身边待了,也还要看韦教授离不离得开他呀……韦教授把范淘米以小麦良种实验助手的名义,招至他的身边,风风雨雨过去了十多个年头,范淘米就如一双从他思维中长出的手,韦教授萌生出个新的小麦良种试验苗头,还不能完整地说出来,范淘米即能实验性地做出来,而做出来的结果,还可能超出韦教授的想象,并弥补上他思维中的缺陷。

韦一求教授感动于范淘米,便在写作小麦良种培育成果的论文时,也把他的名字老实地署名上去。

对小麦良种培育十分上心的风先生,有与韦一求教授一样的看法。他为此说了呢,言说韦教授在书房里萌生的思维,是一种创造,范淘米在试验田里的操作,也是一种创造。还说人生如戏,是台常演常新的戏。在这台戏里,每人都有他的角色,有的是主角,有的是配角。主角好做,配角难为,有人常常因为演出的是配角,便不认真演出,结果不是失意,就是失望。

协助韦一求教授培育小麦良种,范淘米把他的配角做得好极了,韦教授和风先生都很看好他,可他却给韦教授说出了那样一句话,韦教授想不急都由不得他自己了呢。

知其情由的风先生,没有急,俯首在韦一求教授的耳朵上,给他出起主意来了。风先生说我知道,韦大教授你啊,有心给范淘米谋些利益,他条件不够,把你难住了。那么他评上个劳模呢?省级以上的劳动模范,政策上不仅本人能够农转非,他的家属也可以脱农进城,吃上商品粮的!风先生的话,如挠在韦一求教授心头上的痒痒,他举起拳头,很是开心地去捣给他建议的风先生。可他哪里打得着,风先生敏捷地躲开来,让他捣来的拳头,不偏不倚,刚好捶了与他对面的范淘米胸膛上,把范淘米捶得弯了一下腰。

范淘米不知道韦一求教授何以打他一拳,一双眼睛茫然地看向他。

韦一求教授说:你等些日子好吗?

韦一求教授说:我会给你一个回答的。

望着给他撂下话来后,匆匆走出试验田的韦一求教授,范淘米心里犯起了糊涂,不知韦一求教授要他等着,会给他一个什么回答。

糊涂着的范淘米想了,他家眼下的情况,着实让他不好再在韦一求教授身边待了,他有回到媳妇儿毛大美身边的必要,与她一起承担家里的事务,照顾好他生病了的父母亲,管护好他成长中的儿女,他没有要求韦教授回答他啥的呀?再说了,作为一个农民工,他极为享受跟随在韦教授身边的日子。大知识分子韦教授,为人谦和,又信赖他,他向韦教授学习了许多新的农业生产技能,特别是小麦良种的培育。取得成果后,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弄回凤栖地去,在他家的责任田里种植,然后推而广之,再在他们凤栖地种植,因此,他不仅获得了很大的收益,顺带还使近邻乡亲们,也都获得了非常丰厚的收益。

现在的范淘米,不常回凤栖地的家里去,但他的脚一旦走回凤栖地来,一街两行的乡亲,回报给他的全是欢喜的眼神和热辣辣的问候。

从时间深处走来的风先生,太知道范淘米内心的感受了呢。他不想范淘米糊涂,因此插嘴进来,为他释疑解惑了。不过,他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而是拐着弯儿地说了呢。他说:你范淘米不笨呀,咋就听不懂韦一求教授话里的话呢?他嘱咐你等他,是要等他的好消息哩!

给范淘米这么说的风先生先就笑了呢。可是笑着的风先生,看见范淘米依旧糊涂着,便就不再绕弯子,而是开诚布公地给他说了。

风先生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风先生说:你有好事了!韦教授不会让你白等的。

风先生两句话说罢,就还提示范淘米,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手,再好好想想韦教授的心思,就能知道韦一求教授将要给他的回答了。听了风先生的话,还有风先生对他的提示,范淘米沉默着没说啥,感激地看向风先生,把他的两只手并排抬起来,凑到眼前看了。他从手上看出了一块一块的茧子,有大有小,像是铆在手掌上的铜铆钉,那黄色的亮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使他蓦然知觉到,韦教授给他的回答,与他密布在手上的老茧,有很大的关系。

范淘米这么想来,风先生晓得他的提示起了作用,就不再说啥,静悄悄隐身去到田野上。看到眼前有一朵花,他追花而去;看见眼前有一只飞蝶,他风飞追蝶而去。

生性烂漫的风先生走了,留下范淘米一个人,还在他原先站着的小麦良种试验田里,翻转着他的双手,看着手掌上的黄色老茧,想他跟随在韦一求教授身边的一点一滴……范淘米点点滴滴地想了很多,有一件事儿他想得既充分又深入,那就是小麦良种的施肥问题。韦教授眼里宝贝疙瘩般的小麦良种,播种在试验田里,需要健康生长,还要生长得茁壮,施肥是一定的。但施用什么肥料好呢?是工厂出产的化学肥料,还是农家收集的肥料?爱好琢磨事儿的范淘米,生活在凤栖地的膏壤之中时,他没怎么想,家里有农家肥就施用农家肥,家里有化学肥料就施用化学肥料,而且多了多施用,少了少施用,没有半点数量上的概念。那种粗放的小麦施肥方法,敢用在良种小麦的培育上吗?韦一求教授没有给范淘米说,而在良种试验田里具体操作的他,仿佛脑子开了光似的,自觉不能那么做了。

那该怎么做呢?询问韦一求教授,韦一求教授讲了些要求,可也告诉范淘米,让他不可拘泥,发挥他的想象,以及他的主观能动性。

范淘米把韦一求教授的话听进了耳朵里,他因之按照他能想象到的,发挥主观能动性地做来了。化学肥料的种类,无外乎氮肥、磷肥、钾肥几种,而农家肥的种类就多了呢,既有牛马粪肥,还有猪羊粪肥,再还有鸡鸭粪肥、猫狗粪肥等,不一而足,是不是该对这么多的农家肥做些分析化验,确知它们各自不同的肥力,然后根据良种小麦培育的需要,适时施用,合理施用……范淘米把他的想法和建议,抓住机会给韦教授说了,然而教授还没说啥,风行在试验田里的风先生,即不能自禁地附和着说了。

风先生说:美哉,美哉,美而哉矣。

风先生说:范淘米给韦教授当助手做得好,敢想问题,能提方法了。

韦一求教授被风先生情不自禁的两句话说得乐了呢。乐着的他,当即安排他的学生找寻来牛马的粪肥、猪羊的粪肥、鸡鸭的粪肥、猫狗的粪肥,拿到实验室去做化验。就在化验进行着时,范淘米又把他收集来的牛马粪肥、猪羊粪肥、鸡鸭粪肥和猫狗粪肥,拌和在一块儿,堆在一起,封上泥土,让其沤堆发酵,然后又让韦教授的学生拿去实验室化验。化验的结果是,牛马的粪肥、猪羊的粪肥、鸡鸭的粪肥、猫狗的粪肥,各具性状、各有特色,唯有范淘米集中了所有畜禽粪肥沤堆发酵来的肥料,均衡了小麦生长对于粪肥的全部需求。

有机复合肥,韦一求教授戏言似的这一结论,运用到后续培育小麦良种的生产实践中,起了非常好的作用。

追随在韦一求教授的身边,范淘米还创造性地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小麦加代试验室的建设,就是他搞出来的。他在提出这一建议前,韦一求教授于海南岛有块试验田,那里的气候条件,倒是能够开展加代试验,在一年时间里,加代两季种植,比在农科院所在的关中种植一季,快了一倍……一倍等于一年,很好地解决了试验时间长的问题。但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却也无法回避,就是韦教授主持培育的小麦良种,在海南那样的气候环境下培育出来,能不能适应八百里关中平原上的种植?这个担心,在此后的推广过程中,真给暴露了出来。怎么办好呢?范淘米建议韦教授:咱们在农科院的试验田里搭建起一处玻璃温室,在温室开展小麦良种加代试验如何?

一语点醒梦中人,韦一求教授采纳了范淘米的建议,迅速搭建起几座玻璃温室,在温室里开展小麦良种加代培育,效果和结果真就十分理想呢。

范淘米在风先生的提示下,天马行空地想到了许多,依然没有想明白,便张目四望,在他远望的眼睛里,他看见风先生追花逐蝶的样子,他朝着风先生撵了去,要向他问个明白话了。风先生没有让他再糊涂,给他说了呢。

风先生说:你要做劳模了。

风先生说:做了劳模的你,就有条件农转非,还有条件带家属吃商品粮,并可能与韦教授门对门地住了呢。

范淘米没太信风先生说给他的话,不过他心里是期待上了。

韦一求教授没有让范淘米期望多长时间,他紧锣密鼓地为他整理了一份材料,揣在怀里,盖上农科院的红色大印,让农科院的院长陪着自己,赶去省工会,又与省工会的领导面见了省长,这便赶在五一劳动节时,使范淘米水到渠成地获得了劳模这一劳动者能有的最高荣誉。

身披劳模荣誉的范淘米,政策性地使他和他的妻子儿女农转非,有了他们的商品粮。有了这个基础,再加上韦一求教授的努力,农科院在专家楼上,又给他分配了一套住房。他的这套住房,不偏不倚,与韦教授刚好就门对了门。风先生开心于范淘米一家人好事连连,却也隐约预知到,有了好事的范淘米一家人,可能会要遭遇一场大哀伤。风先生的预感没有错,就在范淘米和他的妻子儿女拿到农转非吃商品粮的指标后,与他有血亲的父母亲,双双病倒在炕头上,没有熬到他们搬去农科院的新房里,就今天你咽气,明天他咽气,双双仙逝去了。

这件哀伤的事情,没出风先生的预料,风先生不以为意。还有一件伤怀的事情,追着范淘米一家人,也是要发生了呢。

锅碗瓢盆、碗碗盏盏,铺铺盖盖、穿穿戴戴,以及家里余下的吃吃喝喝,范淘米租来一辆大卡车,装上去,即与他的妻子儿女,兴高采烈地搬进农科院的专家楼住下来了……风先生揪心着他们一家人,所以在他们一家人往农科院专家楼搬的时候,一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边。限于他的能力,别的忙帮不上,看着一家人忙忙乱乱、满脸冒汗,他就以他的方式,风拂着给擦一把汗。在风先生为范淘米搬家忙着时,韦一求教授又岂能不搭一把手,箱箱柜柜那样的大件物品他拿不起,就拣着小件物品拿了,他伸手帮了忙,他的贤内助和一对儿女,自然地也伸手帮忙了。

门对门的邻居呢,韦一求和范淘米十数年累积下来的那种私人情谊和工作情感,很自然地传染给了他们的家人。

只一会儿烦烦琐琐的搬家时间,除了熟悉的韦一求教授和范淘米外,原来并不熟悉的韦教授家人和范淘米家人,也就熟悉起来了。教授的爱人文枕琴,工作在农科院的图书馆里,接触的人多,养成了她热情好客的习惯,不像范淘米媳妇儿毛大美,刚从乡下来,见着她先就怯了几分。而毛大美怯生生的样子,让文枕琴看着心疼,就主动靠近了她,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就叫妹子了。在此之前,文枕琴即已知晓,范淘米比她先生韦一求小,范淘米的媳妇儿比她小,她有理由叫毛大美妹子哩。

一声妹子,文枕琴与毛大美,直如姐妹似的亲热在了一起。两家女主人的亲热,是对两家孩子发出的信号,韦少笛、韦少笙两兄妹,就也主动地与范西样、范西牛两姐弟,迅速地交好起来。

成了姐的文枕琴,看着毛大美往家里搬盆儿,即去帮忙搬碗碟;范西样、范西牛姐弟,往家里搬桌子,韦少笛、韦少笙兄妹即去帮他俩搬凳子。风来风去的风先生,以风的姿态穿行在他们之间,看着两家人齐心协力,给范淘米农科院的家里搬家具,他打心里为他们而高兴……高兴着的风先生,看着他们把满卡车的家当全数搬上楼后,跟到了范淘米新家门前,左右看来,一副红色的门联,便鲜鲜艳艳地扑入了他的眼睛。风先生识得门联上的墨迹,非他人所做,就是韦一求教授的手笔了呢。

远亲有幸做近邻,

吉宅由此成福地。

韦一求教授写给范淘米家的这副乔迁联,让风先生顿然感受到了韦教授的一片良苦用心,他希望门对门住下来的邻里两家,吉宅福地,能如横批说的那样,“择仁相处”,和睦美满。

韦一求教授的愿望,自然也是范淘米的向往了呢。可是接下来的生活,会如他们愿望和向往一样吗?这是风先生所犹疑的呢。

搬了一屋子的家当,范淘米和他媳妇儿,还有两姐弟,手忙脚乱地归置着,就听闻韦一求教授敲响了他们的家门,招呼他们一家人去他家里吃饭了。

去不去呢?隔门回应着韦一求教授的范淘米,回头去看他的媳妇儿毛大美,眼神里闪动着那么点儿不好意思……他眼里的那副神情,媳妇儿毛大美没太看清楚,但风先生是看明白了呢。好心的他,怕范淘米失礼于热情的韦教授,就好言劝说他了,说是没有好木头,盖不起好房子,没有好邻居,过不了好日子。做人要知得好歹,收拾洗漱一下,快过对门去。

风先生那么说来,见范淘米还没有动静,就还催了他一句:韦一求教授的热脸,不是谁想蹭就蹭得了的。

风先生说:甭犹豫,快去吧。

诚惶诚恐吗?手足无措吗?风先生的话把范淘米和他的媳妇儿,还有女儿和儿子,听得都是这样一个情态,他们匆匆洗了把脸,就鱼贯地走出门来,进到对门去了。

韦一求教授穿着布拖鞋,搭配着他家常穿的一身中式服装,虽然旧了,却洗涤得十分洁净,使他显得特别文雅。他就那么文雅而又亲切地站在他家门里,笑容可掬地看着范淘米走进来了,他递给范淘米一双拖鞋,看着范淘米的媳妇儿毛大美走进来了,他递给她一双拖鞋,看着范淘米的女儿范西样和儿子范西牛走进来了,他同样递给他俩各自一双拖鞋……一家人不换拖鞋时,看不出什么不一样来,换了韦教授给他们的拖鞋,当即便露出问题来了:范淘米和媳妇儿毛大美,倒都穿着袜子,但他俩的女儿和儿子,干脆都没穿袜子。即便是穿着袜子的夫妻俩,范淘米前脚上的大拇指黑乌乌十分鲜明地突了出来,媳妇儿毛大美的脚后跟黑瓦瓦十分清晰地亮了出来。

看到这样一种情景,韦一求教授倒是没动神色,但随在他身后的儿子韦少笛和女儿韦少笙就不能了。两个小人儿,一个看着范淘米的脚趾,一个看着毛大美的脚后跟,看得目瞪口呆,背过身去,捂着嘴要笑了呢。

就在韦少笛和韦少笙忍着想笑没笑出来时,一股浓烈的气味从进到他家门来的范淘米及他媳妇儿毛大美,还有女儿范西样、儿子范西牛的脚上荡漾了起来,充斥了整个屋子,韦少笛、韦少笙嗅到了,他们的父亲韦一求嗅到了,母亲文枕琴当然也嗅到了。嗅到那冲鼻而来的脚臭味,做父母的,虽然不能忍,但还是忍住了,而他们的儿女韦少笛、韦少笙,还少点那样的涵养,他俩是不能忍了,背身捏住鼻子,各自往他俩居住的房间里躲了去。

范淘米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脸红了的媳妇儿毛大美,弯腰把一家人换下来的鞋子,提着放在了房门外。

看到这一切的风先生,站出来打圆场了。

风先生说:生活的难题无处不在,安下心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风先生说:既来之,则安之,常人嘴边挂着的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呢,那是一服药,治得了人的心慌与心乱。

风先生的话,让范淘米一家人的心静下来了。他们听从韦一求教授的安排,坐在了他家客厅摆着的那张圆形餐桌前,享受起了韦教授和他夫人设给他们一家人的乔迁宴。一家人的心虽安静了下来,但坐在餐桌凳子上的屁股,却虚得嘣嘣乱跳,他们看着忙碌在厨房里的文枕琴,一忽儿招呼她的儿子韦少笛,从厨房端一盘菜往餐桌上摆,一忽儿招呼她的女儿韦少笙,从厨房端一盘菜往餐桌上摆。那些热气腾腾的菜,有了韦一求教授的介绍,让心与屁股都虚着的范淘米一家人,知道先装盘端上桌来的是糖醋里脊,紧跟着还有红烧条子肉、粉蒸肉等荤菜,到后来,又上来了拔丝红薯、蒜烧西葫芦等。

眼馋着的风先生,但见范淘米、毛大美他们一家人的眼睛,随着端上桌来的菜肴,骨碌碌地转,却不知拿起筷子往菜盘子里伸,即知他们太心怯了,就风抚着他们,示意他们动筷子了。

搛起一片糖醋里脊,风先生投进嘴里,含混着咕哝出一声“甜”来,就又去搛条子肉了,搛起来投进嘴里,咕哝着再是一声含混不清的“香”……就在风先生示意性吞食着端上餐桌来的一道道菜肴时,韦一求教授从厨房里还拿出一瓶西凤酒和两只酒盅子,给他与范淘米的面前各布一只,斟上散发着香气的酒液,招呼着范淘米,与他碰着杯对饮了呢。

过去时,韦一求教授与范淘米也是对饮过的。

韦一求教授和范淘米对饮的理由,有时是小麦良种的试验取得了些进步,有时是小麦良种的试验出现了问题,总之两人还是能喝那么点儿酒的呢。可是今天,韦教授设宴庆祝范淘米一家人,门对门与他家住在了一起,范淘米与韦教授仅碰了三杯酒,他便头昏脑涨,举着酒杯却喝不进嘴里了。强打精神,范淘米陪着韦教授又灌了两杯,本想陪他继续往下灌来的,但喉咙里有股子秽物,一下一下地直往上冲。范淘米是不能忍了,他忽地站起来,从餐桌前就往韦教授家门外跑了。

范淘米站起得猛了,向门外跑去时,还把他刚才坐着的椅子,撞翻在了地上。

风先生在范淘米跑出韦一求教授家门时,跟着他也跑了出去。他看见跑出门的范淘米,是要往自家门里进的,却没进得去,手扶自家的门框,便哇啊哇啊地呕吐起来,喷吐出来的秽物扑在他家的门扇上,黄一道、绿一道地直往下流,流动着还又散发出一股一股难闻的酒臭味,呛得风先生先摇头了呢。

摇着头的风先生说:你是能喝点儿酒的呢,今天咋了呀?

咋不咋的,风先生一时不能明白,但从韦一求教授家里撵出来的毛大美,让风先生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毛大美脱掉她脚上穿着的拖鞋,并让她女儿范西样、儿子范西牛和他们的父亲范淘米,也都脱下脚上穿着的拖鞋,两手拿着,送进韦教授家里,换穿上他们自己的鞋子,让她的女儿、儿子扶着他们的爹,进了他们的家。

风先生是想跟着进去的,却被毛大美反手关门的动作和关门的声音,惊得愣在了她家门外。

愣着的风先生抬手摸了摸他的鼻子,庆幸他不是个肉体的人,如果是,他的鼻子撞在门板上,那可就遭上大罪了呢。

庆幸着自己的风先生,关心他人总是胜于自己。他摸着自己的鼻子,轻轻地揉了揉,有一个词儿,蓦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几乎叽咕出声,门对门地才住下来,就较上劲了吗?眼前发生的事情,让风先生也许只能那么想了呢。就在范淘米的媳妇儿连推带拽,把一家人拉扯进家里,反手关上家门的那一刻,韦一求教授从他的家里迈出一只脚来,要再往出迈另一只脚时,他的夫人文枕琴,不言不语地从他的身后拽住了他,生生地把他拽回了家,同时亦如范淘米的媳妇儿一般,把她家的门,反手关了起来。

好心好意的一顿饭,落了这样一个结果,谁能想得到呢?热情的韦一求教授一家人不会想到,被他们请进家里来的范淘米一家人自然也不会想到。

那么风先生呢,见多识广的他想到了吗?当然更不会想到。愣怔在门对门的两家人门口,风先生把范淘米家的门看一眼,看过了回头再看韦教授家的门,他的眼睛那么看时,嘴巴也没闲着,他看向范淘米家的门,嘴里说,帮人一把,情长一寸;看向韦教授家的门,嘴里说,容人一回,德宽一尺。风先生念念叨叨地说着这些话,却未能解除内心的困惑,因此就不住嘴地又说了呢。他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老祖宗的总结,你们门对门的两家人,可是要认真对待呢。

说了许多话的风先生,多想门对门的两家人听进耳朵里,搞好邻里间的关系。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风先生是更要忧心的哩。

进到自家门里来,毛大美先就冲进卫生间,扭开水龙头,往浴缸里放水了。她一边放水,一边拉来她的女儿范西样,三下两下帮她脱光衣裳,把她泡在浴缸里,一遍一遍地洗了。才把范西样洗出来,又把儿子范西牛拉进卫生间,脱光了衣裳,泡进浴缸洗上了……把一对儿女洗出来,毛大美这就来洗自己了。她在洗着自己时,鼻子酸得像是灌了一壶醋,而眼睛还又热得像是火烧一般,她流泪了,两眼仿佛决堤的小河,唰唰唰唰,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滚落进浴缸的热水里,增加着浴汤的热度。如果是在凤栖地的家里,她会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但她住进了农科院的家属楼,自觉是不能那么哭了,所以她的上牙咬着下嘴唇,把哭声咬在口腔里,光裸着身子,抖抖颤颤地饮泣不息。

女儿范西样感知到了母亲的饮泣,她把耳朵贴在卫生间的门上,悄悄地听了会儿,就推着她的父亲范淘米,也到卫生间的门上听了。

范淘米没怎么听,只是抚摸着女儿范西样的头发,让她退后一步,站到她弟弟范西牛的身边,他则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隔门劝说上毛大美了。他说:你受罪在凤栖地的家里,也没见怎么伤心。咱进城来了,是想免受罪的,可咱才来半天时间,你先就哭上了。我说你听,你就是太要脸、太顾面子咧!我还就喜欢你这股子劲儿,但咱不用太在意,更不能太着急,慢慢地来,适应了就好。

就在范淘米隔门劝说着毛大美时,卫生间的门,从里边推开来,走出了一身水汽的毛大美,她不仅脸上没有泪水,便是汪汪的两眼,也没有了泪水。

闪身出了卫生间的毛大美,回手推了范淘米一把,把他推进卫生间,让他也去洗。就在范淘米在卫生间洗浴的时候,脚不闲、手不闲的毛大美,打了一盆清水,端到门外,洗起了她家的大门。她清洗得仔细极了,先把范淘米呕吐在门扇上的秽物除去,然后从门的两边框子洗起,角角缝缝,不留空间地洗了个透,洗过了,再洗门扇。她一遍洗过,重复地再洗一遍,盆子里的清水脏了换,换了脏,换洗了三遍这才作罢。

在毛大美的主张下,一家人把自己清洗出来,又把面子上的卫生清洗好,这就收拾起从凤栖地的老家搬来的物件了。

风先生承认,范淘米的媳妇儿毛大美,确实是个能干的人。一家人还在她的主张下明确分工,范淘米和儿子范西牛收拾包包担担、碗碗盏盏,她和女儿范西样收拾穿穿戴戴、吃吃喝喝,一家人紧收拾慢收拾,把搬进来的一个新家,很有条理地收拾出来,即已送走了一个白天与半个晚上。囫囵睡了个觉,天明时分,范淘米累得起不来,女儿范西样、儿子范西牛累得更是起不来。能起来的是毛大美,在凤栖地的老家,她睡不了懒觉,进城来吃上了商品粮,她还是睡不了懒觉。她自个儿早早地起床来,洗漱一毕,干的头一件事儿,就是扔垃圾了。

昨黑儿把家里收拾出来,仔细地清扫了一遍,清扫了一堆垃圾,装在塑料袋子就等着扔了。

这时的天色还不是很亮,扔掉垃圾袋的毛大美,回头往家里走了。楼道里的灯,昏沉沉虽不是很亮,但毛大美一级一级地上着楼梯,还是看见楼梯上满是灰尘,或塑料袋、纸片儿什么的一些垃圾,不见人收拾,让她走得十分碍脚。回到家里来,毛大美没怎么多想,就拿来家里的笤帚和撮箕,从她家和对门的韦一求教授家清扫起,先把楼道的灰尘与垃圾清扫干净,就又顺着楼梯往楼下清扫了。

毛大美住进来的楼房,有六层高。她清扫着楼梯,往楼下扫时,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发现高处的楼梯上也满是灰尘与垃圾,她因此就上到楼房的最高层来扫了。

看见了毛大美清扫楼梯的风先生,带着一身清早有的那种爽快气,走近毛大美,为她的举动喝彩了。风先生夸赞她做得对,带着她在凤栖地老家时的质朴,遇事少计较,还有热心和热情。风先生的喝彩,让毛大美听得脸上像是扑了一抹朝霞,红彤彤地亮着,她把楼道清扫得更仔细了。就在她清扫着楼梯的时候,住在单元楼里的人家打开门看见被毛大美清扫干净了的楼梯,与继续清扫楼梯的她,无不送她一缕温暖亲切的眼光。

门对门的文枕琴手提垃圾袋,也走在楼梯上了。文枕琴像看到毛大美这一举动的邻里一样,也给了她一缕亲切温暖的眼光。

文枕琴在与她擦肩而过时,还送了她两句暖人的话。

文枕琴说话的声音特别轻,特别细。她说:起得早啊,你。

文枕琴还说:公共空间的楼道,少人关注,你才住进来,就清扫上了。

撵着文枕琴说出来的话,风先生本来是想跟一句的,可他把要说的话吞咽进了肚子里,而以他风的能力,轻拂着毛大美红亮亮的脸面,让她进城来,品尝到了一种她还说不清的感受。文枕琴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她站起身来,用眼睛追着文枕琴看,发现文枕琴不仅说话轻声细语,走路也轻脚细步,有一股让她羡慕不已的——城里人的劲头。

毛大美因此就想到昨天,从对门回家来,把自己泡在浴缸里的那一场哭。毛大美想着笑了呢,她笑着还看从她身边走过的文枕琴,看得她的心里翻腾出两个词儿来,并像文枕琴似的,轻轻地说出了口。

毛大美说:人比人,活不成。

毛大美说:那么人学人呢?我就学习她了。

清扫楼梯的毛大美,仔细地清扫到楼底下来,把最后一撮箕的灰尘垃圾,端着往垃圾台那里去了。

生活在凤栖地时养成的习惯呢,毛大美别说是别人扔掉的东西,便是她扔掉了的,也要回头再看一眼的。风先生非常认同毛大美的这一举动,以为那是人的一种美德,特别是农家人,在他们的眼里,就没有没用的东西,哪怕已经破废,也能找到新的用处。毛大美向垃圾台那里走着,远远地先就看到一白一黑两个色彩对比鲜明的垃圾袋,她不错眼地盯着,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垃圾台的跟前,这便看见黑色的垃圾袋里,透出了装在其中的剩菜剩饭,而那只白色的垃圾袋里,透出的则是几双色彩艳丽的塑料拖鞋……毛大美的眼睛瞪大了,她看得明白,那几双拖鞋,不就是她一家人昨天在对门家里穿过的拖鞋吗!

以此类推,毛大美可以肯定,黑色垃圾袋里的剩菜剩饭,也是她一家人昨天去对门家吃剩下的。

心惊肉跳吗?惶恐不安吗?肝肠碎裂吗?……毛大美不知她是怎么离开垃圾堆的,不知她是如何爬楼梯的,不知她又是咋进家门的,只知道她回到家里来,一把揪住她男人范淘米,把他像是一根木头桩子般,摇来摆去,磕巴着嘴唇,有话要给他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的女儿范西样、儿子范西牛,被她的那一副模样吓着了,双双撵到她跟前,一个抱住她的右胳膊,一个抱住她的左胳膊,仰头望着她,怯生生地问她了。

女儿范西样说:妈你吓人,我害怕!

儿子范西牛说:没人欺负你吧?妈给娃说,我找他去!

两个孩儿的话,把毛大美从那种难以理解的窘态中拉扯了回来,她把揪着男人范淘米的手松开来,先在自己的胸膛上捶了两下,然后又举起来,重重地拍在范淘米的肩膀上,颤抖着嘴唇,给他和儿女说上了。

毛大美说:咱一家人昨天穿过的拖鞋,被他们扔了呢!

毛大美说:还有吃剩的菜饭,在锅里热煎热煎,够吃一顿饱肚子哩,也被他们扔了!

听着毛大美的诉说,范淘米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对儿女像他们的父亲一般,也皱起了眉头。节俭,在凤栖地的家里,那是毛大美最为坚持的一个习性,也是她教导女儿、儿子养成的一桩美德。对门的一家,咋能把好好的几双拖鞋,以及吃剩的菜饭,毫不爱惜地扔了呢……风先生关心着初进城里来的毛大美,在垃圾台前,他敏锐地感知到毛大美眼见的那两个垃圾袋,会强烈地刺激到她,他就尾随着她,跟到她家来了。

跟来的风先生希望毛大美想到节俭就好了,那样的话,还不至于太伤她的心。但他惊奇地发现,从凤栖地农家院子住进城里来的毛大美,有了一个新的变化,她想事情比在农家院子里时,似乎复杂了一些。

风先生想要插话进来,开解一下毛大美的心情。可是他正措辞着,毛大美先于他说了呢。

毛大美说:对门的人家,嫌弃咱家人呢!

毛大美说:他家嫌弃咱家人粗俗,嫌弃咱家人不卫生。

毛大美的两句话,不仅把范淘米说得垂下了头,也把她女儿范西样、儿子范西牛说得垂下了头。嫌隙由此而生,特别是门对门住着的两位女主人,两人碰了面,可能的情况下,也会你笑一笑,她乐一乐,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结,好像很难解了呢!

风先生痛恨城里人的这一病状,他不愿意门对门住着的两家人,那么不咸不淡地过日子,他要开导他们两家了。

追着韦一求教授家里的人,风先生说了,生活中可能发生什么,我们预料不到,也逃避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风先生这么给韦教授的家里人说,说一回又一回,他想他们应该是听进耳朵里去了。与此同时,风先生还要撵着范淘米的家里人说了呢。他给他们今天说了,说是人活一世,想开了就是天堂,想不开了则是地狱。到了后来几天寻着前次说了的话继续说,他说人啊,你在意什么,什么就折磨你,你计较什么,什么就困扰你。风先生见他们听得不甚上心,会加重语气地灌输,说有个叫时间的人,会让你们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哩。

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呢?风先生没有多说,但他看得清楚,门对门住着的韦一求教授和范淘米两家人,他们深藏于心的纠结与难堪,被时间慢慢地消除着。

在这个消除的过程中,风先生看得清楚。毛大美要出门了,先把她的耳朵贴在自己家的门背后,聆听对门家的门,如有动静,即会等在门后,等到对门的动静消失了,她再打开自己家的门,轻脚轻手地出门去……毛大美自己这么做,还要求她的女儿范西样、儿子范西牛也这么做。

毛大美和她的一对儿女,是要躲开对门人家的。但门对门地住着,千般躲,万般躲,总会有碰面的时候。

毛大美碰见了对门的文枕琴,或是她的丈夫韦一求、儿子韦少笛、女儿韦少笙,情不自禁地pA4JP4HEvuZzl3zAj0QfKQ==要低一下头,便是她的女儿范西样、儿子范西牛,像她一样,也要低一下头。总而言之,包括范淘米在内,要说他们躲避对门一家人,倒不如说是羡慕对门一家人。风先生睁眼看着一切,很为毛大美他们一家人而难受。面对这样的场面,他要发挥他的特长,或者风拂一下毛大美的衣袖,或者风扫一下范淘米的头发,或者风抚一下范西样、范西牛的脸颊。

好心的风先生,扫拂着毛大美一家人脸上的气馁之色,发现不能扫除掉,就搜寻着他能说的话,安抚他们一家人了。

一段时期以来,风先生说给毛大美一家人的话很多很多,回头来想,他给他们说得最多的话,还是毛大美自觉清扫楼道和楼梯的事儿。风先生说毛大美头一次做来,就得到了众人的赞赏。此后坚持做来,邻居的眼睛不瞎,大家见着她了,谁不给她笑脸呢,谁不为她感动呢。

领受到众邻居对她的感动,毛大美见天把楼道、楼梯清扫一遍,使得大家共用的楼道和楼梯,一直洁净着、清爽着。

那天清早,风先生又一次随在毛大美的身边,与她清扫着楼道和楼梯。他俩合力清扫着,直到把灰尘和垃圾,兜进撮箕里,倾倒进楼下的垃圾台里,这便不期然地面对了面。应该说那是一次心有灵犀的面对,风先生面对着毛大美,把邻居们送给毛大美的笑脸,凝结在他的脸上送给她看了,还把邻居们夸赞毛大美的话,归纳成他的话说给她听了。他说生活的美好是自己争取来的,不为邻里的小事斤斤计较,不为过往的烦恼闷闷不乐,不为曾经的得失耿耿于怀,放宽心胸,平和心态,方便了他人的时候,也会彰显自己。

风先生还强调了一句话,他说:做好事,一时难有回报,但坚持做来,是一定会有的。

看着风先生投向她的笑脸和说给她的话,毛大美大大方方地迎向他,也笑了。

脸上有了笑的毛大美,让操心着她的风先生,风旋般去了韦一求教授和范淘米劳作着的良种试验田。

范淘米不是个能说话、爱说话的人。风先生太知道他了,不需要他张口,已然听清盘绕在他内心想说而说不出的话。千言万语,范淘米知他一家从凤栖地搬进城里来,能与韦一求教授家门对门地住,没有韦教授的竭力帮助,是绝无可能的。他感激学问修养高标的韦教授,有话说不出来,就只有更好地配合韦教授做他的小麦良种试验了。前三代丰产系列小麦良种的成功试验和推广,极大地提高了关中旱原小麦的产量,在此基础上,命名为丰产四号的新一代小麦良种,步入了大面积推广种植,而更新一代的丰产五号小麦良种,也进入了试验的关键阶段。作为助手的范淘米,比他过去更认真地配合着韦教授,潜心在试验田里,如同培育他们自家的孩子一般,培育着小麦良种。

范淘米守着偌大的一个玻璃温室加代试验田,像守家似的。而韦一求教授心心念念的就更是他的小麦良种了。

韦一求教授有所不知,但风先生看得明白,范淘米之所以如此,既是致敬于韦教授,也是致歉于韦教授。可不是嘛,他俩在加代试验田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范淘米几次面对了韦教授,嘴唇颤抖着,像是有话要给他说,可都没有说出来。执着于小麦良种试验的韦教授,碍于知识分子的那种矜持,看得出范淘米有话说,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见他说不出来,就也没有问他。

把两人情态看在眼里的风先生,不想在小麦良种试验上配合默契的两人,在别的事情上疙瘩着,他抓住机会说他俩了。

风先生说:你俩心里有疙瘩,压在心头难受吧!

风先生说:老祖先说了,话是解人心头疙瘩的钥匙,你俩说呢?

风先生这么来说韦一求教授和范淘米时,两人都在玻璃加代试验田里。试验田外一派初春的景象,广袤的田野上,还残留着一些亟待消融的积雪,便是远处吹来的风,也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风先生一头扎进加代试验田里来,感觉大为不同,如跨季节般进入了初夏时节。当然了,他眼见到的也很不同,试验田外的小麦苗儿,还都扑趴在地皮上,而试验田里的小麦苗儿,则已扬花吐穗,开始结籽灌浆了呢。

听了风先生的话,范淘米鼓足勇气开口给韦一求教授说了。他说:我那婆娘,一身的泥土气息,你给家里人说,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一段话说出来,范淘米觉得他的心轻了,轻得被风先生的一口气,都能吹得飞起来。韦一求教授把他的手抬起来,拍在了范淘米的肩膀上,回答了他。

韦教授说:不用急,许多事情,有时间在,就不愁解决不了。

风先生赞赏韦一求教授和范淘米的对话,他不失时机地插话进来又说了呢。

风先生说:营造一份简单的心境,让流逝的年轮,成为回眸处的一道风景和转身时的一段故事。

风先生说:处理好眼前的事,葆有身边的友谊。

风先生嘴头上的希望,在门对门的两家孩子身上,先就很好地落实着。他看见原在凤栖地读书的范西样、范西牛两姐弟转来农科院的子弟学校,与韦少笛、韦少笙兄妹做了同学。刚开始时,他们生疏着,一来二去,没有多少日子,即熟络起来了,并也一块儿往学校去,一块儿往家里来,学习上遇到什么问题,也会坦诚对待,互相交流。

同窗的韦少笛、韦少笙、范西牛、范西样他们,相处得轻松愉快。风先生不禁跟着他们,为他们吟诵了宋人陆游《读书》一诗的两句:君不见长松卧壑因风霜,时来屹立扶是堂。

风先生的用心,他们快乐地接受了。韦少笛和范西样,两人在同一个年级一个班,韦少笙和范西牛,两人也在同一个年级一个班。韦少笛是他们班上的文体委员,他不仅学习成绩突出,课余去到篮球场上,更是众人注目的一员,拆挡、接球、运球、上篮……一条龙式的进球,常常获得一片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这样的高光时刻,范西样是不会缺席的,她准时准点地追随着韦少笛,在场边,双手环抱他脱下来的长衫长裤子,为他呐喊加油,喝彩助威。韦少笙是他们班上的班长,协助班主任管理班上的各项事务,打扫卫生,收集作业本,检查同学的个人纪律等,不一而足。范西牛感觉得到,她最关注他了,哪怕他在课堂上只是走会儿神,都会被她发现,挨到下课,她即会撵到他的身边来,也不说啥,只拿她的眼睛盯着他,不把他的脸看红,就绝不罢休。

突然地出了一件事,韦少笛受伤了。

好打篮球的韦少笛,那日在篮球场运球到了篮下,他潇洒地一跃,勾手一个漂亮的投篮,涂抹了汗水的篮球便像只长着眼睛的猴儿似的,进了高高的篮筐子里,他开心地高呼着双脚落下地来。谁承想,他的一只脚落在了对手球员的脚上,他当即崴倒在了球场上,痛得两眼紧闭,翻滚到球场边上,双手抱住那只崴伤了的脚,龇牙咧嘴,喘着粗气……怀抱韦少笛衣裳的范西样,头一个扑到他的跟前。她抢过他受伤的脚,帮他脱去鞋子、袜子。她闻到了他汗脚的臭味,并看见他散发着臭味的脚踝处,突起一个亮闪闪的包,她没有别的办法,就只鼓着腮帮子,凑近到他的臭脚起了包的地方,努力往他包上吹气。

吹气能不能减轻韦少笛的痛感,风先生不知道,但他看见韦少笛的面部表情,不像开始时那么不忍了。

送韦少笛去校医务室检查治疗,范西样跟去了。她还捎话给弟弟范西牛,也去了医务室。校医的检查是认真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摸捏在韦少笛脚踝处隆起得更大的包上,让范西样感觉像是摸捏在她的脚踝处一样,她痛得要吸一口凉气;校医的治疗是认真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拿着个云南白药喷雾,往韦少笛脚踝处的大包上喷,刺刺……刺刺……药水喷在韦少笛的脚踝上,同样像是喷在了她的脚踝上,她难受得还要倒吸一口凉气。治疗一毕,要送韦少笛回家了,范西样喊来的弟弟范西牛,弯腰在韦少笛的面前,把他背起来,不歇气地背着回家了。

背着韦少笛的范西牛,嘴喘粗气,脸冒大汗。

韦少笛伸手给范西牛擦脸上汗水了,他一边擦,还一边挣扎着要从范西牛的背上溜下来就走。他的这一举动,被范西样强硬地制止住了……范西样制止他的方法简单有用,没劝说韦少笛听话什么的,而是粗暴地训斥她的弟弟范西牛,说:人家不愿意你背他,你放手好了,何必费那大劲儿?厚道老实的范西牛,听得懂他姐的话,他不仅没有丢手韦少笛,还把韦少笛背得更实诚。当然了,韦少笛也听得懂范西样的话,他在范西牛的背上,不往下坠了,双手扒在范西牛的肩上,尽量使他背得好受点儿。

范西牛背着韦少笛走在他们门对门的楼下时,被清扫院子卫生的毛大美看见了。

看见那个情景的毛大美失急慌忙地喊上了:咋的啦?我的娃娃呀!

毛大美喊出来的话,听得人既揪心,也暖心。她喊叫着跑来,帮扶着她的儿子范西牛,转着上了楼梯。每上一级楼梯,毛大美就问韦少笛一句,她问他不要紧吧,又问他疼不疼,还问他受得了吗,毛大美的问话,跟来的风先生,以及韦少笛、范西牛觉着没有什么不妥,但她女儿范西样听得不高兴了。她噘嘴生气地呛了她妈一句话。

范西样呛说她妈的口气,像训斥她弟范西牛一样冲:你想他怎么样呢?

范西牛没怎么想,背着韦少笛急欲往他家里走,但刚矛盾着的他姐范西样和他妈毛大美意识上自觉不自觉地统一了起来,伸手拽住了范西牛,来敲韦家的门。敲了两敲,没有敲开,范西样和她妈就帮着范西牛,把背着的韦少笛,轻轻地靠在他家门边上,扶他跷着的脚落到地上来,拿出他身上带着的钥匙,帮他打开门,送他进到他家的门里。

进了门的韦少笛,跷脚回头看来,范西样姐弟俩和他们的母亲已经回他们的家了。

门对门的两家人,这是相互踏进门来的一个机会,但还是被他们内心的隔阂阻挡住了。风先生为他们内心的隔阂而伤心,不过他相信,这个隔阂迟早会消除……乐观的风先生发现,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门对门住着的范西牛和他姐范西样,像头一回背受伤的韦少笛一样:要去学校了,范西牛在姐姐范西样的眼神指挥下,等在对门的家门口,弯腰背起韦少笛,把他背去学校;放学回家了,范西牛还在姐姐范西样的眼神指挥下,弯腰再把韦少笛背回家来。

风先生欣赏同学的他们,他见着了他们,是一定要夸赞他们的。他说:唯心所现,唯识所变。世间万法皆由心生,你们心里藏有什么,自然就会得到什么。

风先生说:拥有乐观积极的心态,你们的命运自会改变。

孩子们的表现影响着他们的家人,特别是女主人文枕琴和毛大美,她俩已然消除了心里的偏见。开门见了面,或是在楼道见了面,不仅不会躲,还会主动问候一声。

热衷楼道楼梯卫生的毛大美,无偿做了些日子,她没有主动去申请,但风先生发现,文枕琴联系小区里的家属,给毛大美在小区物业申请了个卫生管理员的职位,这个职位的薪水有限,不过毛大美已经十分满足了。为此,她除了清扫楼道、楼梯,还扩而广之,清扫起了小区院子,使他们小区院子的面貌大为改观。

那样的清扫工作,对勤劳惯了的毛大美来说,是太不够做了。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和力气需要消耗,因此把家庭和家庭成员的卫生,做得也很勤勉,很讲究。

文枕琴的身上,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毛大美心知肚明,那是化妆品的味道,她做卫生管理员,口袋里有了挣来的钱,揣着去到小区里的小卖部,问了服务员,文枕琴买什么化妆品?得到服务员的回答,她毫不犹豫,照单给自己也买了来,往脸上手上抹了。头一次抹了与文枕琴一样的化妆品,毛大美没敢往人前去,而是在她清扫过的楼道和楼梯上,先自走了个来回。她那么走来,这便走在了小区的院子里,然后还走向了韦一求教授和她男人范淘米忙碌着的小麦良种试验田。

季节转换,毛大美走到韦教授和她男人范淘米忙碌的小麦良种试验田时,看到两人在整理得平平展展的试验田里,起垄播种新一代小麦良种。

很有农作经验的毛大美没有袖手旁观,她自觉插手进去,帮助韦教授和男人范淘米播种了呢。风先生是太赏识毛大美的这一品格了,他不失时机地撵到韦教授的身边,给他说:你又有一个好帮手了。给韦教授说了后,风先生紧跟着又撵到范淘米的身边,给他说:你老婆有眼色,她不会输给你的哩。风先生说给韦教授和范淘米的话,风传进了毛大美的耳朵里,她举头看了一眼天色,发现蓝莹莹的天上,有几丝带彩的云朵,与一只带彩的鸟雀,悠然飘飞。

毛大美开心地笑了。笑着的她,想她生活在凤栖地时,秋末种麦子了,会往麦子地里抛撒些菠菜的籽实,麦子出苗了,菠菜跟着也会出苗。

风先生见惯了毛大美的那一作为,知道她不会让出苗的菠菜长得太久,第一场雪落到地上,毛大美即会手拿一把小铲刀,钻进遍地白雪的麦子地里,拨弄开雪层,选择着套种在麦子地里的菠菜苗儿,剜回家来吃了。好像是,套种在麦子地里的菠菜,不仅不会影响小麦的生长,还会促进小麦的生长,来年的小麦总是能多打那么一点儿。不过,这算不得毛大美小麦地里套种菠菜的关键,她的口舌感觉得到,小麦地里套种的菠菜,比专门的菜地里种植的菠菜,要好吃耐吃一些。

心里想到了,手里就做得到。毛大美没有迟疑,头顶上彩色的云朵和鸟雀,伴随着她,一块儿寻到出售菜种的农贸市场里,她买了一大把的菠菜籽种,回到韦教授和她男人忙碌的小麦良种试验田,很是随意地撒播在了试验田里。

在农贸市场购买菠菜籽种时,毛大美还买了许多大蒜疙瘩,与菠菜籽种一起拿到小麦试验田里来。她播撒罢了菠菜籽种后,腾出手来,把大蒜疙瘩一瓣一瓣剥开,左手拿着蒜瓣儿,右手在小麦试验田的地头上,抠出一个洞眼儿,往里埋一只蒜瓣儿。她等距离地埋了两行,直到把她买来的大蒜瓣儿,全数埋进试验田的地头,这便站起身来,拍打着手上的泥土,举头又往天空看了。

天空中的彩色云朵,飘飘荡荡的还在,天空中彩色的鸟雀,扶扶摇摇也还在。

毛大美的这一神态,不仅风先生喜欢瞧,她男人范淘米和韦一求教授也喜欢瞧……就在毛大美往小麦良种试验田里播撒菠菜籽种和栽种大蒜瓣儿时,风先生用足了风的能量,吹拂着被毛大美撒向空中的菠菜籽种,使得菠菜的籽种散落得更为匀称,跟着还又鼓足风的力气,在毛大美埋下大蒜瓣儿时,掀动泥土,把大蒜瓣儿埋得更紧实。当然了,在凤栖地老家种了多年庄稼的毛大美,没有玻璃加代试验田可以给她种,要套种了也只能在露天的小麦地里,因为此,她撵来韦教授和她男人范淘米的身边,套种菠菜和大蒜,也就没有往玻璃加代试验田里种,而是选择种植在了露天的试验田。

范淘米配合着韦一求教授,在玻璃加代试验田里,完成一项新的小麦良种试验,接下来就要在他俩主持的露天地里试种了。

看着毛大美往露天试验田里播撒菠菜籽种,栽植大蒜瓣儿,范淘米抬眼把忙碌着的她看了一眼,这便给韦教授说上了。他说:小麦良种在玻璃加代试验田里成长是一回事儿,往大田里种植是另一回事儿。玻璃房中的环境,太多人工的因素,而大田的环境,纯属自然的因素……范淘米的话还没说完,韦教授就插话进来说了。他说:你媳妇儿,帮咱的小麦良种,经受自然环境的考验哩。

是考验不是考验,过了些日子,天降了头一场雪时,毛大美从落雪的小麦良种试验田里,剜回了生得肥肥胖胖的菠菜苗儿,拿在自家锅灶上吃,还送门对门的韦教授家锅灶上吃。

送给韦教授家锅灶上吃的菠菜苗儿,毛大美不会敲门往里送,而是装在塑料袋里,挂在他家门口的把手上,让他们往自己家里提了。好吃不好吃呢?毛大美没有问门对门的他家人,但她从文枕琴与她见面的笑脸上看得出来,门对门承认小麦地里套种的菠菜苗儿,比市场上买回家的菠菜苗儿好吃。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毛大美栽种在小麦试验田里的蒜苗儿也长上来了,她像剜菠菜一样,把蒜苗儿剜回来,在自己家的锅灶上炒了吃,自然还要等份儿地分出一些,装进塑料袋挂在门对门的他家门把手上,给他家锅灶上炒着吃了。麦子地里套种的蒜苗儿,比市场上买回家的,也好吃了许多。

套种在小麦试验田里的菠菜和蒜苗儿,在毛大美的坚持下,平衡着门对门两家的情绪,和谐着门对门两家的关系。一天清早,毛大美推开自家的门,发现自家的门把手上,也挂上了个塑料袋。

毛大美把塑料袋摘下来,拿在手里看了。她看见塑料袋里装着的是几本课外辅导书,她的眼睛因此热烘烘的,就有了涌动的泪水,她把对门家的门认真地看了好一阵,这才拎着装有书本的塑料袋,退回家里,喊来她的女儿范西样、儿子范西牛,让他俩看了。两人看得明白,几册书是范西样急需的,几册书是范西牛急需的,他俩分拣出自己急需的书,十分珍爱地抱在怀里,去了他俩各自的书桌前,翻开来看了……门把手承担起了两家人联络感情的责任,一来二去,风先生看在眼里,为他们高兴的同时,却还有那么点儿别扭。

别扭着的风先生,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出了埋藏在两家人内心深处的问题。

农转非进入城里来,与韦一求教授家门对门住,并不能抹去范淘米一家人的自卑感。特别是毛大美,她眼里的韦一求教授,没说的,自然比她男人范淘米强;还有她眼里的文枕琴,没说的,自然也比她强;再是人家的一对儿女,也比她家的一对儿女学习优秀,这一切不仅使她自卑,更使她难受。心里难受着的毛大美,只要把对门挂给自家门把手上的辅导书拿回家,交给女儿范西样和儿子范西牛翻看,她都要顺带说说姐弟俩。

毛大美是这么说来的:你俩倒是给咱家争点脸好吗?

毛大美说:你爸他,你妈我,没脸与人争,还就指望你姐弟俩呢。

数说姐弟俩的那种话,毛大美说的次数多了,风先生看见姐弟俩是听烦了呢。当然他也听得是很烦很烦的哩。烦了的范西样、范西牛不好㨃他们的母亲,风先生是能说的呢。他劝说她一个人出息与否,读书只是一个方面,还有读书之外的其他方面哩。俗话不是说了吗,行行出状元,人把自己的特长做好了,就是脸面,就是饭碗,就是指望……风先生苦口婆心,说了还说,人各有命,是强求不得的,自然点儿就好。

风先生劝说了毛大美,不能放心文枕琴。

风先生发现文枕琴满身的优越感,在她家要以对门的姐弟为对照,夸她的儿女了呢。风先生最先见到的那一次,刚好就在文枕琴把毛大美挂在她家门把手上的菠菜、蒜苗儿拿回家里来,在锅灶上香香地食用了后,翻拣出她儿女用过的教辅书,装在塑料袋,以还礼的方式挂在对门家的门把手上,返回家来,夸说她的儿女了。文枕琴在夸说儿女时,拿出了家里的巧克力盒子,掰下一块塞进儿子韦少笛的嘴里。她说大白兔奶糖甜,能有巧克力甜吗?巧克力既甜且香。她给儿子掰吃了巧克力,接着也给女儿韦少笙掰吃了呢。掰吃着自然还给女儿说,大白兔奶糖生产在上海,巧克力生产在西方国家。

文枕琴给她的儿女这么说来,是会加说一句话的。她说:嘴里想要常有巧克力吃,就给你爸你妈我,把书念到国外去。

听着文枕琴给她的儿女那么说话,风先生的心里别扭着,他很想㨃她两句的。想了想,有几句话都已跑到了舌头尖尖上,却生生地咬在嘴里边,没有㨃出来,因此就一直别扭着,陪伴在门对门的两家人身边。他看着韦少笛、范西样小学毕业上初中,初中毕业上高中,高考时韦少笛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校,而范西样则只考了当地的一所卫生专科学校。接下来,韦少笙、范西牛小学毕业上初中,初中毕业上高中,高考时如他们的哥哥姐姐一样,韦少笙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名校,范西牛则只考取了当地的一所技工学校。

结果如此,韦一求教授一家自然是皆大欢喜,而范淘米一家,则只有难堪了。

虽然难堪,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倒不怎么沮丧。正如风先生说的那样,生活在继续,生命在继续,一切都在继续……继续着的范西样,卫校毕业了,就业在当地的一家甲级医院里,做起了她热爱的护士工作;继续着的范西牛,技校毕业,自谋职业,做了一家汽车修理厂的技术工人。

就在范西样、范西牛姐弟俩各自走上工作岗位的日子里,同学过的韦少笛、韦少笙兄妹俩,大学毕业出国深造去了。

韦少笛、韦少笙兄妹出国留学,同学一场的范西样、范西牛姐弟岂有不送的道理,两姐弟设宴送别两兄妹了。

走出校门好些年的范西样、范西牛姐弟,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干得都很不错。范西样几年护士做下来,月月先进,年年标兵,医院把她破格提拔成了专门负责老干部医疗的护士长。范西样服务的老干部,都是省级机关退休的厅级以上干部。范西样脚勤手勤嘴儿巧,她不称呼他们的职务,见谁都叫叔叔叫阿姨,他们中的人有时候是有病,有时候只是情绪不好,有病没病,住进病房里来,就是她管理的对象。谁若不听她管,她即会噘起个小嘴巴,还可能跺一跺脚,毫不客气地要他们听话。当过大领导的他们,过去都是别人听他们说话,在范西样的面前,她要他们听她的话,他们不仅不气恼,而且还就真的很听她的话,特别是闹情绪的那些人,就更听她的话了。医生开药给他们扎针输液,范西样推着输液台,去到他们身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像给小孩子说话般安慰他们,说她扎针可快了,一点都不疼。还真如她说的,她捉住病人的手,在他的血管上轻轻地摸,轻轻地拍,摸着拍着,她已不知不觉地给病人扎进了针……因此,范西样既有高工资拿,还有高奖金得,她大受老干部们的喜爱,大家抢着为她张罗婚姻,说的全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但她心有所属……所属于谁呢?

范西样瞒得住爹妈,瞒不住弟弟范西牛,当然还有风先生,他俩知道她所属不会是别人,只会是韦少笛。

告别门对门的家,看着就要出国留学的韦少笛,范西样让她弟范西牛约上他,去他们姐弟的老家凤栖地了。范西样选择去凤栖地的理由特别充分,她让范西牛给韦少笛传话,说了凤栖地许多好话,那里田园锦绣,那里风光旖旎,那里人文敦厚……一堆好话让她弟捎给韦少笛时,还捎了几句不甚好听的话。说你韦少笛城里生、城里长,应该知道城市之外还有乡村这一存在,你有补上这一课的必要。

如果都是好听的话,在风先生看来,韦少笛可能不会太动心。但那一通不甚好听的话,听得韦少笛动了心。

约好了韦少笛,范西样带着他要去她的老家凤栖地了,她弟范西牛尾巴似的,跟着也要去,范西样立眉瞪眼,没有让他去;韦少笛的妹妹韦少笙,也尾巴似的要跟上去,韦少笛没说啥,但范西样的眼睛,换了个神色给她弟,让她弟拦住了韦少笙,放开他俩去了……阔别多年的凤栖地,在范西样的眼里是有变化,但变化得不大,依然是她熟悉的模样。她陪着韦少笛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总有她熟悉的人,以及熟悉她的人,她招呼人家,人家招呼她,那样一种亲热劲儿,使得仅有城市生活体验的韦少笛感到好奇,他问范西样:你们都是亲戚吗?范西样笑了,回答他说:哪能呢?都是街道上的邻居。

在亲热的邻居眼里,他们把范西样和韦少笛看成热恋的男女朋友了,招呼他俩的话,就多有那样的成分。

邻居招呼说:回咱凤栖地来了,住两天好吧,给你俩做咱镇子上好吃的。

邻居招呼说:你爸你妈好吧?小麦良种让咱镇子上人吃达利了。

邻居招呼说:我们可不敢让你带来的男朋友,说咱镇子的人小气,慢待了他。

范西牛、韦少笙被范西样挡着没能跟着来,风先生知道她就只想与韦少笛在一起,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就悄悄地跟来了。跟着范西样和韦少笛的风先生,发现邻居们的招呼,把韦少笛的脸色,说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范西样不看韦少笛的脸,也知晓他脸色的变化,因此就把韦少笛带着往邻居伙里去……风先生洞明了范西样的心理活动,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通过邻居的嘴,让韦少笛知道她范西样的心思。

凤栖地的镇子上,有几家好馆子,一家是羊肉泡,一家是生氽肉丸,一家是葫芦鸡。风先生就十分嘴馋这些好吃货,但范西样不带韦少笛去吃,而总是往街道边上的小摊去,擀面皮一小份,油炒粉一小份,糯米镜糕一小份,蜂蜜粽子一小份,害得风先生就也只能跟着吃小份的小吃了。

小吃摊上,范西样凤栖地的邻居,还会招呼她说那样的话。

只在凤栖地的街头上走、街头上吃,是不够的,范西样必须带着韦少笛去田野上走走,她指导他认识种在田地里的麦子、油菜、豆子,以及各种各样的蔬菜,最后还去了凤栖河,看了凤栖河边生得满河的莲花……一天的乡村生活,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

回到城里的家中后,过了没几天,韦少笛告别他的家人,自然还有范西样的家人,出国留学去了。

不仅韦少笛想不到,连范西样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近水楼台地与老干部病房的一位医生牵了手,建立起了他们的小家庭,而且很快地抱上了他们的小宝宝……姐姐范西样的这个头带得好,弟弟范西牛有样学样,在韦少笙出国留学前,带着她,也回了一趟凤栖地,把他姐和韦少笙哥哥韦少笛演出的那码子戏,照样儿演出了一遍。然后韦少笙出国留学,他技校毕业,进入一家汽车修理厂,结交了许多汽车司机,他从他们的交谈中,发现了一道商机,也不与父母亲范淘米、毛大美商量,就去城市交通管理机关,申请了一家出租车公司的牌照,大刀阔斧地开启了他的出租车业务。

风先生原来对范西牛的姐姐范西样就很赞赏,当着他们父母亲的面,夸赞他们的女儿出息大。后来,眼见范西牛趁着城市出租车行业初兴的时机,大力拓展出租车业务,就也赞赏他了呢。

出租车公司的经营,有一套少花钱、办大事业的机理。有了自个儿公司的名号,自有一些经济能力不错的人,买车挂在他的公司名下,给他交包月费。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出租车公司老板范西牛,就添置了一辆豪华的德国进口小轿车。他把那辆黑瓦瓦像是涂了层油的小汽车,从经销商手里刚接过来,就一路开回家,把他父亲范淘米、母亲毛大美,双双扶进车里,喜得他的父母亲脸上顿然都开出了一朵花。范西牛没有请风先生,但风先生不请自到,比他的父母亲还要早地坐进了车里。脸上开着花儿的范淘米、毛大美,坐进车里来全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既摸软乎乎的车座椅、镶着绒布的车帮和车顶,还摸明晃晃的车窗玻璃。夫妻俩没有听到小汽车的轰鸣声,即感到小汽车如一条蛇似的,迅速地向前滑了去。

小汽车向前滑着,范西牛的父亲范淘米说了一句话。他说:该让你韦教授叔叔也坐上来的。

范淘米说罢,毛大美跟着也说:还有娃他姨文枕琴哩。

驾驶小汽车的范西牛回答着他的父亲和母亲,说:我听老爸老妈的话,你俩坐过了,我就请叔叔阿姨坐我的小汽车。

范西牛说到做到,他把韦一求教授和他爱人文枕琴死拉活拽地请上他的小汽车,兜了一程风。教授夫妇坐在范西牛的小汽车里是何感受,他俩没有说,也不会说,不过风先生是感受到了。他感受到他俩不是特别高兴,但也不是不高兴。两人坐在小汽车里,没话找话地给范西牛说了。他俩一个说:西牛出息了,我大儿子出国回来,就托你到机场接了。另一个还说:西牛不错哩,我女儿出国回家,还要托你驾车去机场接哩。

范西牛痛快地应承着,很快就到了他落实承诺的日子了。庆贺韦少笛、韦少笙学成回国的宴席,他大包大揽,自然地就由他出面张罗了。

韦少笛先出的国,当然他先回的国。范西牛驾驶他的高档车,不能只是把韦少笛从机场接回家来就好,他是一定要设宴款待呢……韦少笙出国留学晚,回国自然也晚,范西牛照样儿把她接回家来,设宴款待了她。接机时,范西样没有去,宴请他们兄妹,她就不能不参加了。一样的酒席,一样的人,生活环境的变化,让四人之间不可避免地就也产生了变化。出国留学了的韦少笛、韦少笙兄妹,很自然地带着些异国他乡的痕迹,神情上显得就有了那么点儿优越。原地没动,还就生活工作在旧的地方,范西样、范西牛姐弟,就还保留着他俩的淳朴劲儿,面对韦少笛、韦少笙,精神上似乎就瑟缩了点儿。不过,这没有影响他们同学的相聚,先参加同学宴的韦少笛不无感慨地说了呢。

韦少笛说:漂洋过海的,回家来同学情深啊!

韦少笛那么说来,端起一杯酒,敬了范西样、范西牛姐弟……韦少笙后来如她哥韦少笛一样,在同学的酒席上,端了杯酒,敬了范西样、范西牛姐弟。不过说的话,以感谢做基础,然后还又说了别样的一些话。

韦少笙说:我哥回国来又走了。我也一样,回国来也要走。我和我哥把我们爸妈留在家里,有个灾灾病病的,就更要拜托你们同学俩了。

风先生记下了韦少笙说的话,之后发生的事情,让风先生觉得,韦少笙的话可是说到了点子上。

十一

动静优雅的文枕琴,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在她病倒前的日子,成婚了的范西牛,给他们老范家添了一口人。此之前他的姐姐范西样和她的医生丈夫,先已给老范家添了两口人。别说做外婆的毛大美和做外公的范淘米有多喜欢他们的孙儿们,便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风先生,把他们家的小孙子爱得就放不下。范西样孪生的一对儿,能颠能跑能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了,范西牛媳妇生育的女孩儿,也能颠能跑能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了。他们在家是什么样子,出门还是什么样子,女孩儿穿得像公主,男孩儿穿得像王子,爸爸妈妈带着下楼来,玩得还收敛点儿,爷爷奶奶带下楼来玩,便玩得既疯且狂又癫……风先生欢喜小家伙的那一份玩性,他一忽儿御风撵来几只华丽的小雀儿,陪着小家伙玩,一忽儿御风驱赶来几只可爱的小松鼠,陪伴小家伙玩。如果太阳照得毒了,风先生更会扯来一片两片的云朵,给小家伙遮起太阳。

韦一求教授和文枕琴呢,他们两口子喜欢门对门的那三个小家伙吗?

当然喜欢了,小家伙穿在身上的衣裳,有一些就是文枕琴买了送的。风先生对此最有发言权,他深知无人不热爱自己的故乡,无人不疼爱自己的儿女。可是自个儿努力读书学习,远离了父母生养自己的故乡,从此把故乡变成自己内心无法割舍的留念。自己有了儿,有了女,复又陪伴着儿女,督促儿女努力读书学习,使儿女远离了自己,从此又把儿女变成自己内心无法释怀的思念。

风先生因此还要感慨的哩,感叹着的他说:人啊,真是够傻的呢!

现如今的韦一求教授和他爱人文枕琴,正是风先生说的那个样子,他俩看着门对门的范淘米、毛大美一家子,内心不由自主地生出那样一种情愫。他们家人声鼎沸,可是太热闹了呢。范淘米和毛大美,今日出门割一刀子肉回来,切片烂炒出来,是他们小孙儿爱吃的红烧片片肉,明日出门割一刀子肉回来,切成小丁烂炒出来,是他们小孙女爱吃的臊子肉。周末到了,刮风下雨挡不住,雾霾大雪挡不住,范西样有丈夫陪着,带上他俩的孪生碎娃一起来,范西牛有他的媳妇儿陪着,带上他俩的碎崽子来,那么多人把爷爷奶奶的家塞得满满当当。小孩子闹,大人们乐,其乐融融,上桌子吃饭了,你的筷子往肥肉片片的碟子里去,他的筷子往碎肉臊子的碗里去,其间更有儿子女婿、女儿媳妇,端着酒杯敬奉范淘米、毛大美的请酒声……门对门住着的韦一求教授和他爱人文枕琴,看得见人家家里的热闹,听得见人家家里的欢乐,他俩大眼瞪小眼,也吃自己的,也喝自己的,但吃得没味,喝得没味,全身感受得到的,除了寂寞与冷清,还就是冷清与寂寞。

这样的一种氛围,风先生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想要平衡两家人的那一种区别,就常到范淘米、毛大美家里去,要他们把家里的快活分享给对门一些。

风先生说了范淘米、毛大美,很自然地也会到韦一求教授和文枕琴家里去,劝说两人不要在家羡慕门对门的热闹,你们可以走出家门,敲开对门的门,一起享受小孩子带来的快乐呀!风先生劝说给两家人的话,他们是都听得清楚,听得明白,知晓风先生的好意,可都没有太往心里去。原因在于范淘米、毛大美,被他们的孙儿孙女整天吵着,两人是要烦了呢。

烦了的两口子骂他们的孙儿孙女了。范淘米骂:我的活祖先呀,你爷我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

应着范淘米骂出的话,毛大美也骂:咱这受的啥罪呀?把你们爸抱大了,把你们妈抱大了,现在又要抱你们活祖先了。

风先生听得见范淘米、毛大美骂他们孙儿孙女的话,韦一求教授和文枕琴也听得见两人骂他们孙儿孙女的话。风先生听来倒没多想,但韦教授和文枕琴听到了,就不能不多想。他俩想那么骂孙儿孙女的两个人,绝不是嫌弃孙儿孙女烦,而是显摆他们福气大,儿孙绕膝,喜气满堂。那么想着的韦教授和文枕琴,有点眼气范淘米和毛大美了,眼气久了,很自然地就也羡慕起了人家。因为此,还就越洋书信一番,越洋电话一通,要他们的儿女快快结婚,快快生育。

但韦一求教授和文枕琴不论书信还是电话,都没能说动他们的儿女结婚生育,两人因之是烦上了呢。

两人烦的是他们的儿女,越是烦,却越是喜欢门对门的小孙子,出门来碰着了三个可爱的小家伙,从口袋里掏,自会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甚或是巧克力……日子就这般有滋味没滋味地往前走着,一天清早起来,韦一求教授的爱人文枕琴,去到厨房准备淘米熬稀饭,在米袋子里抓好米,还在装红豆的罐子里抓豆子。她把红豆抓得紧了点,结果就把几粒红豆落在了地上,平素节俭的她,弯下腰来捡拾。但就是这一弯腰,不仅没有把红豆捡起来,还使她前倾着扑爬在了厨房地上。等到当教授的先生知觉她的身体出了问题,赶忙撵来,想要扶她起来,却没敢扶,推开家门,来喊对门的范淘米、毛大美夫妇。

不幸中的万幸哩,就在这个清晨,范淘米、毛大美夫妇在医院做护士长的女儿范西样,恰好来她爸妈这里接孪生儿子去上学,听了韦一求教授的喊叫,她第一个跑出来,冲进了他家。

门对门的两家人,因为文枕琴突然病倒,打破了许多年来的一个禁忌。范西样跑进了韦教授的家,在她的身后,范淘米和毛大美也都慌慌张张地跟了进来。看到横卧厨房里的文枕琴,范西样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她则一个手机打到医院,想要叫来医院的救护车,可是医院的救护车出了任务。千钧一发之际,范西样打给了她出租车公司老板的弟弟,让范西牛把他的小汽车开来,她即十分专业地陪护着文枕琴,一路去了她所在医院的急救室。

范西样无须多说什么,范西牛也无须多说什么。医院急救室的医生就给韦一求教授说了呢。

医生说的是:幸好没有乱动!幸好往医院送来得及时!

医生把话说到这里住了嘴,但韦一求教授已然听得明白。自己的爱人文枕琴罹患了脑血栓,在有医护技能的范西样和她飞车送医的弟弟范西牛帮助下,已从令人恐惧的死亡线上抢救回来了。他因之感激他们姐弟俩,还感激上了范淘米、毛大美夫妇。他感激门对门的一家人,是他们家的恩人了呢!

半身不遂的文枕琴,出院来必须有人陪伴才好。

谁来陪伴呢?他们的儿子韦少笛、女儿韦少笙,先是留学在遥远的国外,后来还又立业在国外,让他俩陪伴他们的母亲吗?道理上是那么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手机打过去,手机打回来,短信一次,微信一遍,兄妹俩乘坐飞机,倒是十分快捷地回了家,但你守上母亲一些日子,难难过过地乘坐飞机离去了;他守上母亲一些日子,难难过过地就也乘坐飞机离去了。

瘫痪在床的文枕琴,眼泪巴巴地看着她的儿女从她的身边离开,她又能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的文枕琴,什么都做不了,她改去了往日深藏于心的优越,而深刻地艳羡上了毛大美和她男人范淘米。学识修养极好的韦一求教授,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文枕琴一般也艳羡上了范淘米和他女人毛大美。风先生敏锐地感觉到了文枕琴和韦一求教授内心的变化,他反复措辞,逮住个机会,给他俩说了。风先生说人生难得完美,身处喧闹的凡尘,安放自己的灵魂太不易,千万别自找烦恼。

风先生如此说来,怕不能很好地表达他的心意,就还加说了一句话。他说:生活不尽如人意时,哭泣是可以的,挣扎是可以的,只要心存一份爱,就没啥过不去的。

文枕琴听到了风先生说的话,她先生韦一求教授也听到了风先生的话。文枕琴一声叹息,虽然瘫痪在家,她不像往常那么心焦心烦了;韦教授同样一声叹息,他叹息着在范淘米的配合下,进行着他的小麦良种试验,一代一代的,眼前是已试验到丰产七号的关键时期。韦教授能怎么办呢?他顾得了瘫痪在家的爱人文枕琴,就顾不了试验田里的小麦良种。两难之际,韦教授去到保姆市场,给爱人文枕琴找保姆了。他找了一个,来到家没两天,人家就走了。接着再找,结果一个样,总是做不下来。什么原因呢?韦教授自个儿心里清楚,他爱人太挑剔了,一辈子的毛病,因脑血栓瘫在了家里,还是挑剔……没办法,韦教授就只有自己上手服侍她了。

一生致力于小麦良种试验的韦一求教授,服侍小麦良种确有他独到的能力,但上手服侍病瘫在家的爱人,脚笨手笨,什么都做不好。

给爱人喂饭吧,一口喂进去了,接着喂,就不一定喂得进去;给爱人擦洗身子吧,这一把毛巾烫了,烫得爱人受不了,下来可能就又凉了,凉得爱人受不了。他的爱人因此哭了呢,哭还不敢哭出声,压抑着听得韦一求教授心里痛,跟着她也哭了。

老夫老妻哭着时,对门的毛大美敲门进来了。

十二

毛大美来敲对门的家门时,风先生屏声静气地傍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敲门走进他家里,他即不无感伤地默语了一句话。

风先生默声地说: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好些个日子来,关心着韦一求教授和他爱人文枕琴的风先生,就徘徊在他家的门口,他预料到门对门的毛大美,是会出手帮助韦教授的呢。女人深埋在心底里的那一种善良,遇到个适当的机会,自会被激发出来,甚而不顾前嫌,伸了手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预料到毛大美有此举动的风先生,为了她能早出手,还就撵着她,给她灌输了不少大道理。

风先生说:人啊,爱着爱着会淡,恨着恨着也会淡。这属正常,一点也不奇怪。人啊,得意有时,失意有时,岁月如梭,繁华成烟。

风先生说:流年似水,感受彼此的呼吸,触摸彼此的体温,不负门对门的缘分。

也不知毛大美听到风先生的说道没有,总之,她走进了门对门的家门,走到了文枕琴的身边,从韦一求教授手里拿过热毛巾时,还给他说了呢。毛大美说你一双种小麦良种的手,还没学会服侍自己的女人吧。好了,我们都是女人,女人的事女人做,服侍娃他姨姨的活儿,我来做好了。毛大美那么说来,真就自觉担起了服侍文枕琴的责任,而使韦教授腾出手来,去到他的小麦良种试验田里,与她男人范淘米,继续他们的小麦良种试验。

毛大美的作为,还有她说出来的话,让韦一求教授大为震惊,同时又感慨不已。

文枕琴像她的教授丈夫一样,是也震惊、感慨了呢。卧病在床的她,内心有些她既往积累下来的东西,让她似乎难以接受毛大美的慷慨与好意,但她能抗拒吗?身体在这个时候,比心理诚实得多。她心理上别扭着,而身体已有了充分的感受,毛大美给她喂饭,一口一口喂得就比她的韦教授得法,她因此吞咽得似也顺畅了许多。再是帮她翻身,给她擦洗身子,毛大美做得也比韦教授巧妙得多。

风先生太会抓时机了,就在毛大美一次给文枕琴喂饭的时候,他插话进来说了:关爱他人,就是关爱自己;温暖他人,也是温暖自己。

风先生这么说来,似还不能充分传达他的心情,因此还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毛大美不知风先生说的那句话出自哪里,但文枕琴是知道的。她听风先生那么说来,病痛了许多日子的脸,浮现出了些喜色来。她口齿不甚清晰地感谢毛大美了,而毛大美则不管她感谢还是不感谢,从此来回在门对门的两家屋子里,忙了自家的事,就守在文枕琴的身边,小心谨慎地服侍着她。

母亲毛大美影响着她的女儿范西样,还有她的儿子范西牛,姐弟来家里看望自己的父亲母亲,少不了要进一趟门对门的家里,问候病瘫的文枕琴的同时,看有什么要做的事,就自觉地做了。

当护士长的范西样,能够帮扶文枕琴的地方多了去了。她为文枕琴设计了一整套康复方法,带着她的母亲毛大美,一丝不苟地协助文枕琴来做了。要说,范西样设计给文枕琴的康复方法,太难实施了呢。但在母女俩坚持不懈的帮助下,以及文枕琴咬着牙的努力下,很快就见到了效果。原来总是卧床的文枕琴,慢慢地可以坐起来,动手动脚了。看到文枕琴身体上的进步,范西牛定制了一台颇为豪华的轮椅,扛回家来,送到门对门的文枕琴床前,扶她坐上去,推着她走出家门,走到了楼下,走在了花红草绿的院子里。

农科院的家属院子,从此多了一道风景,文枕琴坐在特制的轮椅上,由毛大美推着,或者毛大美的女儿、儿子推着,悠闲自得地转来转去。

门对门的毛大美,帮助照顾着患病的文枕琴,使得韦一求教授像他往常一般,与范淘米忙碌在他们的小麦良种试验田里,让他们研究的丰产七号小麦良种,可以推广到大田里去了。凤栖地因为范淘米,早就开辟成了丰产系列小麦良种的大田推广试种基地。去年的晚秋时节,韦教授和范淘米去到那里,指导凤栖地的种植户,把丰产七号播种进了土地里,翻过年来,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病体大为改观的文枕琴,向她的教授丈夫韦一求提了个要求,说她想要到凤栖地走一走。

对于文枕琴的要求,韦一求教授答应不答应,是不重要了。

毛大美当即应承下来,招呼她的护士长女儿和她的出租车公司老板儿子,准备了两辆小汽车,一前一后地向凤栖地去了……小车窗外的景致,是绿波荡漾的麦田和黄花漫天的油菜地,文枕琴不眨眼地看着,看得泪光闪闪,她是想起远在国外的儿子韦少笛、女儿韦少笙了吗?

如诗如画的田野,是风先生的故乡,他随口很是自然地漫唱出一曲乡土味浓厚的歌谣来,歌谣有个十分质朴的名字——《自家人》:

感恩深,深恩感,

祈天求地门对门;

暖风吹散天际云,

相帮相助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