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中国作协会员,南京作协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花城》《钟山》《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著有小说作品十六部。曾获2012年人民文学奖,第四、第五、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2011《小说选刊》年度奖,2011《人民文学》年度小说奖,2014《创作与评论》年度小说奖,《北京文学》双年奖,首届高晓声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南京文学艺术奖,金陵文学奖等奖项。
一
付文化给我打电话,用的是一个陌生号码,一般来说,不是我通信录名单上的来电,我都不接,包括座机来电。可是,那个号码后面的人很执着,打个不停,我掐一遍他再打一遍,我只得接了。我正要骂人,电话里的人抢先说话了,说:“豁牙,我是文化。”“豁牙”是我小时候的绰号,我爷爷是大队支书,我是村上代销店的主顾,我爷爷闲着的时候,就驮着我上代销店消费。一个破小店能有什么好吃的呢?冰糖、水果糖、砂糖饼之类,我的牙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蛀牙,前赴后继地牺牲了,好在那时我小,还有一次换牙的机会,等到我新牙补缺,我也门面一新的时候,我的绰号却已经挥之不去,它永远活在村人们的心里,永远活在付文化的嘴上。付文化终于露面了,付文化说:“想死你了,出来见个面吧,朝天阁。”这词是某个相声演员的开口词,付文化的腔调学得挺像,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我正要问问他的近况,他已在那头掐了电话。
朝天阁地址在朝天宫附近,这朝天宫是东宁的一处名胜,如果你有耐心听付文化“讲古”,他能从春秋的冶城讲到元朝的玄妙观,从明朝的朝天宫讲到民国的“首都高等法院”,可以给你讲上几天几夜,让你不得不叹服,人家名字里“文化”这俩字还真不是让人白喊的。朝天阁好像与朝天宫八竿子打得着,却根本不是一回事。朝天阁里有“阁”,但它与朝天宫里的飞云阁、飞霞阁不是一个概念,它就是弄堂里百姓旧居的一个阁楼,拆了四面的木板墙,换成了全透明玻璃,揭了阁楼顶,换成了琉璃瓦飞檐,上为宴厅,下为厨房,对外一天只服务一桌,顾客至少得提前一个礼拜预订,排队等着。
付文化以前喜欢在这里待客,价格死贵,吃完最后一道菜,肚子常常还没填饱,我不喜欢这里,太虚,但付文化喜欢,就像他喜欢穿唐装戴腕串一样,他讲究个“文化范”。我一个教古典文学的大学教授,接受不了一个包工头的“文化范”,不知该笑话我还是该笑话他。付文化已在朝天阁候着,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司机小张,小张也好久没见了。优秀的司机总是跟车形影不离,付文化的座车跟小张一起失踪,至少证明了小张想做个好司机。小张回来了,看样子车也应该回来了。我朝巷口瞥了一眼,那辆奔驰G63 真的神气活现泊在那里。付文化说:“豁牙,没想过我有回来的一天吧。”我说:“在付文化身上,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意外。”付文化穿一件对襟褂子,腕上仍然是串珠,但络腮胡极其茂盛,与鬓发连起来了。以前他都是刮得干干净净,耳根到下巴铁青色。现在蓄了须,人顿时添了几分匪气。我摸了摸他的腰后,疑心他是不是揣着斧头,我在东宁城里第一次与他喝酒,他的后腰揣着板斧,一左一右两把。他笑着扭了扭腰,说:“痒,别闹,都什么年代了,还揣那玩意儿。”我说:“看样子你腰杆子又硬起来了,不需要那东西撑腰了。”小张插嘴说:“那是,周教授,H 集团重组了,我们老板的钱要回来了。”
做建筑工程的人,没有不陷入连环债务的。付文化这种包工头出身的建筑公司老总,本来就没有强有力的资本撑腰,竖旗杆时,接个工程就像单身汉娶老婆,全靠左邻右舍凑份子帮忙。凑不齐,那就得赊账。塔吊脚手架可以租,租不到的只能赊。钢筋水泥这样的主材一般是甲供,沙子石子红砖之类得施工队先解决,一幢楼的辅材不是个小数字,好在总有建材商苍蝇一般在工地盯着,他们哭着喊着要把材料赊给你,前提是看到你的中标合同,计算好了合同上的付款时日,拖欠一天就得付利息,生意人比鬼都精明,白纸黑字跟你签合同,工地在,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指望甲方按时付款,这大多数情况下属于梦想。建材商可以跟你翻脸,大不了下回不跟你做交易,所以他比黄世仁还逼得紧,逼得你恨不得学杨白劳喝盐卤。可甲方你不敢得罪,人家是你的衣食父母,即使你不想接后边的活儿,你早在当下的工程上投下了身家性命,惹人家不高兴,给你拖个一年半载,你这工程队本来就是驾破车,一拖就给拖垮了。怎么说呢,人们只看到老板人前吃肉,看不到老板背后跪舔。在这样的时刻,也会有自称救星的人出现,谁?贷款公司的人。建材公司的推销员跟石子黄沙打交道,在工地脚手架下钻进钻出,戴个安全帽,那模样与工地上的农民工不相上下。贷款公司的人牛气烘烘,西装领带,手里拎个公文包,不跑工地,跑办公室,工地上的老板是幕前角色,幕后老板指定藏在某个办公楼里,哪怕租他也得租个办公室。这种贷款公司的人穿着打扮跟银行员工一个模样,但贷款利息是银行贷款的几倍,说白了人家经营的就是高利贷,在法律允许范围的高额利息。银行利息是低呀,可人家不敢贷钱给你,你这工程队就是个草台班子,人家怕钱打了水漂。那西装领带的人坐在沙发上,偶尔点根烟,喝口茶,时间长了,你隔着办公桌看上去,会把那人看成一个肉饵,明知道那肉里藏着钩子,上钩了你就是一条死鱼,你还是睁着眼睛吞下去了。有多少施工队忙活的工程,利润都交了高利贷,只有工程队的老板们一肚子苦水,自己心知肚明。一旦拿到工程款,首先付清高利贷,几乎是所有欠债人的明智之举。付文化说:“我找邢大贵,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了。打电话电话停了,上他公司发现公司关门了。奇怪了,他找我一找一个准,我找他,比大海捞针还难。”邢大贵就是一家贷款公司的老板,这本来是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现在反过来小鸡觅老鹰。我说:“你这回是真有钱了,急着还贷?”付文化说:“一天不还掉那钱,我就夜夜睡不着。”他说的是真话,付文化接着说,“你替我打听打听,他是不是在里面了。”
经营高利贷的人,都免不了打些擦边球,比如做出殴打、扣押欠债人这种行为,讨债人进出局子是常有的事。
我应下了,教了三十年书,方方面面都有我的学生。我说:“这些日子,五妹还好吧?付笑笑呢?这小子长久没来我家了。”
付文化说:“好,都好,前一阵都随我住到乡下了。”
我想起他在东宁的另一个牵挂,白马白城湖,它寄养在我一个熟人在江宁的马场,我说:“你有多少日子没去看白城湖了,马想你了,马场场主也念叨你了。”小张又一次插嘴说:“我们去过了,寄养费付清了,又续了三年的钱。”
付文化以前在东宁建筑市场,也属于知名的老总,也有过辉煌的时候。老板们发财后有的养一个歌舞团,有的买一个足球队,付文化在他高光时刻选择了买一匹白马,是一匹,不是一群,不排除这是他财力有限的原因。那匹叫白城湖的白马,即使在他玩失踪的日子,每次打电话给我时,他还不忘记嘱咐我去看马场里的白城湖。
付文化说:“教授,我真的是从内心感谢人民感谢党,要不是把那几个贪官逮了,我那个工程的工程款就不会被清理,再拖下去,我永世不得翻身了。”
看他说话时诚恳的样子,我信。但看他那东山再起的得意相,似乎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忍不住挖苦他,说:“你要感谢,首先得感谢我。没我,你死过几回了。当初,你爬上塔吊跳塔,不是我让大伙抱住你,你现在也只能含笑于九泉。”
付文化说:“你以为我真会跳塔?那就是做个姿态给人看嘛。不说了,不说了,那一页总算翻过去了。”
付文化正色说:“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讲,今天还是向你坦白了。”
我说:“就你?还有什么事情有必要在我面前藏着掖着,你还有什么丑事儿需要瞒我?”
付文化说:“你还记得两年前,我托你一件事,如果有一个叫邢莞尔的学生报考你的研究生,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请你优先考虑她。”
我想起来了,有这么一回事,那时的付文化,已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事他是在电话里拜托我的。我知道付文化办事的方式,比如说他以前接个工程,那是在还没有招标制度的时代,都由甲方领导说了算。别人都是直接拿下一把手,一把手可以一人拍板。付文化不,付文化做工作分层次,他当然得拿下一把手,但他并不罢休,他会去做基层人员的工作,从相关科员到科长,从相关处长到分管副总,他把工作都做到位,不需要他们挑担子,只要轮到他们说话时替付文化的公司多美言几句。付文化说,至少得让他们觉得,这付文化尊重我,花费多少在其次了。等到开会决定时,一把手只要顺水推舟,既然大家都认为这家公司条件最好,那我尊重大家意见,就这么定了。会议纪要上,一把手的表现极其民主。有这样聪明的乙方,一把手当然高兴,后边的工程还会想到付文化。付文化曾在我面前多次吹嘘他这一套手段,并列举过多个成功个例。付文化说,甲方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能让领导为难,不能让对我好的朋友为难,为难我自己,那才是应该的。他讲的那个保送生邢莞尔同学,我不知道付文化在前期做了多少工作,反正我看到该生的材料时,她完全符合研究生录取标准,既然她申请做我的学生,有付文化在前打过招呼,邢莞尔就成了我的研究生,现在已读研三。
付文化说:“邢莞尔就是邢大贵的女儿,她或许有她爸爸的消息。”
我明白了,这才是付文化与我见面的目的。我说:“我替你去向她打听一下。”
付文化说:“我一直想当面向你道谢,谢谢你给我面子,收下了这个学生。可这两年的日子,我身不由己,加上疫情的缘故,这事一直拖到今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付文化,咱俩有这必要吗?只是,这么些日子见不着面,我也确实想你了。”
付文化今天的吃相没了斯文相。从一个人的本能吃相能看出他的生活状态,当剥掉了文明或者文化的外衣时,赤裸的付文化才是那个我熟悉的发小。
二
我和付文化是小学和中学同学,读到高中时,村里就只有我们两个男生还在读书。那时候高考已恢复,中学四年制改成了六年制,初中毕业成绩优秀的学生都集中到县中去了,乡里的高中每年高考目标是不“剃光头”,用今天的讲法叫“零”的突破。别说考本科,学生能有一个考上大专或中专学校,那就是校长烧高香了。初中毕业生,反正认字了,出门不是睁眼瞎,与其读高中耽搁时间,不如出去学门手艺,做个木匠、篾匠、泥瓦匠等。所以我们乡高中,一个年级就两个班,且大多是男生,一般的家长更不愿意在女孩子身上浪费钱财。我和付文化,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村里的“官二代”和“文二代”,也不对,严格地说,我姓周,周姓是村里的大族,我爷爷一直是村支书,我该算是“官三代”。付文化的老爸当时是村小的民办教师,除了挣工分,每个月还有八块钱的工资,这就突破了普通村民阶层。我俩每天从村里到学校,同出同进,形似兄弟。
付文化的老爸付老师文化程度其实不高,他初中都没毕业,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小学老师,那年代农村小学师资奇缺,小学毕业教小学也名正言顺。何况付老师在我们老家属于名人,他善于讲故事,在冬天挤火炕的时候,在夏天夜晚乘凉的时候,付老师能一口气讲几个小时,从瓦岗寨讲到梁山泊,从白骨精讲到狐狸精,听众如痴如醉,他一不小心就赢得了全村老小的崇拜。就口才这一特长,付文化继承了老爸的优秀基因,比他老爸更让我佩服的是,他的鬼心眼特别多。
一帮青春热血的男生待在一起,前程无望,困守在高中校园,免不了寻是生非。
其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是王老师,他是高考恢复后毕业的大专生,乡中原来有一群下放的城里人在此教书,轮到我们上高中时,他们早就返城了,王老师就成了我们乡中老师中学历最高的人。王老师气宇轩昂,穿红背心着回力鞋,放学后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是女教师和女生心目中的偶像。但王老师心高气傲,他看上的是我们班上的“绿皮青蛙”。在荷叶塘中有一种青蛙,全身如荷叶一般绿油油,修长而矫健,听到动静,它那跳水的姿态,那在空中划出的弧度,真是美妙无比。女生叫万洁,这名字听上去就不是乡下人,是的,她父母是县城人,在我们的乡邮政所上班,所以她常穿一件小领绿西装,应该是她妈妈的工作服。男生都喜欢“绿皮青蛙”,这绰号就是男生们背后送给她的,但显然,方洁是天鹅,我们是癞蛤蟆,不可能有戏。王老师也喜欢“绿皮青蛙”,这从语文课堂上可以看出来,他的眼中没有别的学生,只有万洁。王老师喜欢万洁,是因为万洁是城镇户口,高中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县城分配工作。王老师如果找一个民办教师当老婆,他的孩子户口随妈走,他后脚从稻田里拔出,前脚又踏进了稻田。在我们乡中所在的小镇上,有城镇户口的女青年实在太少,那些供销社的女营业员或者乡卫生院的护士,眼睛朝上,想着去做城里人,根本看不上乡下的中小学老师。现在来看,或许我们应该理解和同情王老师的爱情,但那时我们全班男生义愤填膺,是可忍孰不可忍。“绿皮青蛙”是我们班的,王老师想如愿,首先得问我们全班同学答应不答应。事实是根本没我们什么事,郎有情妾有意,“绿皮青蛙”对王老师的美意蠢蠢欲动,只是怕校长与父母知道,两人扮演地下工作者。
付文化是对这场师生恋心存愤恨的男生之一。有一天放学后,我四处找不到付文化,不在操场,不在教室,最后在小树林找到他,他正趴在石桌上写什么。我说:“走,回家吧。”付文化用手捂住作业本,说:“写作文,今天作文课上没写完,说今天必须交。”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他什么时候怕过语文王老师?我说:“你骗鬼呢,你让我瞧瞧,莫非是给女生写情书哩?”还真让我说中了,我抢过那作业本,付文化还真的是写了封情书,只是开头没有姓名,只有三个字“亲爱的”。我说:“老实交代,写给谁?”他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写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我正在心里猜他看上的女生是哪位,他忽然来劲了,说:“我们给全班每个女生都写一封情书,不留姓名,趁现在教室里没人,一一塞进女生抽屉,明天早读课,不就有好戏看了吗?”这主意不错,我被他晃过去了,忘了追问他刚才写的情书究竟是写给谁。很多年后,他才坦白,他的情书本来是写给“绿皮青蛙”的,那时候他还没看出王老师和万洁之间的端倪。
第二天早读课,最早进教室的女生是学习委员,她拉开抽屉,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纸,她站着看了个开头,脸就红了,她做贼一般扫了四周一眼,我和付文化都及时收回了偷窥的目光,正襟危坐。她的脸红是因为幸福还是激动?反正我和付文化猜不到。第二个女生坐下后才看到信,我从侧面看见她脸上的红色从鼻尖扩展到耳根,她快要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抽屉里了。但她很快抬起头,惴惴地观察周围的男生,她这是在寻找情书的作者吗?第三位就是万洁,今天她没穿绿制服,穿的是红色的连衣裙,很美丽,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万洁认真读了一遍情书,读完后冷笑了一声,将那张纸撕成两半,正当我以为她会将纸撕成碎片时,她及时地停止了,她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留着成了罪证。早读课后第一节正课是语文课,这封撕成两半的情书被她交给了王老师。所有的语文老师都是笔迹专家,王老师声情并茂地读了一遍,走到付文化座位前,表扬说:“颇有文采,比你的作文写得好。”男生们哄堂大笑,鼓掌。女生们炸锅了,一个男生怎么能给所有女生写情书?还一字不差写的是同样的情书。女生们纷纷斥骂付文化“流氓”“无耻”“不要脸”,付文化并不辩解,他站起来,对王老师说:“尼姑的脸,和尚摸得,凭什么我摸不得?”
这是语文课本上《阿Q 正传》里主角阿Q 说的一句话,教室里吵翻了天,只有几个同学听清了付文化说的话,但王老师听见了。王老师走回讲台,用力拍了拍讲台,说:“安静,安静了,下面我们开始上课。”
但从此付文化和王老师结下梁子了,所有的女生,包括“绿皮青蛙”都不正眼看他。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我们男生心目中的英雄,尤其是我,这件事我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同谋,但他在班主任面前根本就没提我的名字。
付文化决定在全体男生面前扳回一局,他把完成每天的语文作业当作头等大事,再也用不着课代表催交了。交作业的时候,他总是央求课代表给几本优生的作业本供参考,及时订正自己作业本上的错误。优生是指学习委员还有万洁等女生,我们班的优生都是女生,如果说要给男生一个名额,那只能是我。我的优势是各科均衡,没特长,没短板,计算总分时总在前三名。以前的语文作业,付文化常托我代做,现在他一反常态。尤其是作文,万洁的作文常被王老师在课堂上作为范文朗读,付文化觍着脸,总要跟万洁借过来再学习一遍,有时还请求允许他带回家反复学习,万洁心里不愿意,但帮助差生义不容辞,何况这于她也是极有面子的事,遂答应。
记得那是个夏天,快要期末考试了,中午,我们在食堂取了饭盒就去校门口的桥墩下,那里阴凉,水面上走风,我们吃的时候还可以交换各自带的小菜。付文化宣布,今天放学后,有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将发生。王老师刚布置了一道作文题:记一件有意义的事。这实在是个老掉牙的作文题,小学写过,初中写过,高中还得写。王老师说,常写常新,高中生的有意义与小学生的有意义相比有质的飞跃。也就迟一会儿回家,大家都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有意义的事将发生。
必须交代一下我们乡中的地理环境。我们乡其实就是白城湖畔的一个圩子,围湖造田,硬是靠祖祖辈辈的人工挖泥筑堤而成。乡中在圩堤的内侧,跨过桥就能登上圩堤,圩堤的外侧是白城湖,夏天的湖水开始上涨,湖面一眼看不到边际。圩堤的堤坝外侧,有一排芦苇墩,这是水鸟们的天堂,也是我们的天堂。我们时常逃课去芦苇丛里掏鸟窝,挖芦根,在芦墩沟里逮鱼虾,不过现在不是时候,芦苇已经高过人了,芦根已经不再是嫩白甜,一口咬下去柴得硌牙。但芦秆还没硬实,载不动鸟窝,要等到秋冬,芦秆枯硬如骨,芦叶黄芦花白,水鸟们筑巢有了现成的材料,它们才开始把芦苇荡当作家园。至于芦墩沟槽,只有在冬天枯水季节,那才是舀水抓鱼虾的最佳时光。付文化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做什么呢,这芦苇墩,我们生下来就熟悉,别说有意义,丝毫新鲜感都找不到。
付文化说:“我掐准了时间的,五时半就到了,主角就要出场,大家蹲下来,安静,大家安静。”
主角就是王老师,王老师熟悉的身影在圩堤上出现,背景是色彩缤纷的晚霞,他在斜坡上张开双臂灵活地跳跃着冲下来,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鸟。在圩堤与芦苇荡之间,有一个缓冲地带,那是湖滩。夏天的湖滩上长满了青草,更有各种蓬勃的野花。王老师兴致勃勃地采摘那些五颜六色的野花,我们都替王老师捏把汗,青草的下面有泥潭,一不小心踩进去就难以自拔。王老师很快就收获了满满一捧鲜花,他今天的运气很好,或者说他是个细致谨慎的家伙,反正他心情很好,我们甚至听到了他嘴里哼的歌曲。他显然是在等人,用不着猜,我们都知道他等的是“绿皮青蛙”。王老师盼望着,我们也盼望着,盼望着“绿皮青蛙”在圩堤上出现,然后画一个漂亮的弧线,扑进王老师的怀抱。但是,太阳已经落到圩堤后面了,“绿皮青蛙”也没有出现,王老师坚贞不渝地等着,我们等不及了,付文化说:“撤,万洁不会来了,让王老师今晚在此喂蚊子吧。”我们从侧面溜出了芦苇荡,当我们登上圩堤时,终于有人憋不住笑,引爆了鞭炮般的一连串笑声,王老师不可能没有听见。
上语文课的时候,付文化借口上厕所,将一张字条塞进了王老师办公桌上的铝皮饭盒,字条上写的是:放学后在芦苇荡等我。洁。王老师心中荡漾着爱情,看那笔迹,也确凿是万洁。
这事成了乡中师生中流传的笑料,付文化不想得罪万洁,也把万洁得罪下了。付文化倒无惧王老师,自那以后,王老师的课堂上再无付文化的身影。只有在期中期末考场里,付文化才准时出场。让所有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上语文课的付文化语文考试成绩总在前几名,这让我们不得不怀疑,我们的语文课究竟有没有必要上。
付文化打发语文课的四十五分钟,是躺在圩埂的斜坡上,烈日高照或者雨雪天,他就躲进桥洞里。付文化随身总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杂书,比如鬼怪小说,比如缺了封面的旧县志,这些书当然来自他爸付老师的书架,他在读杂书这一点上确实继承了他爸的优点。至少,他在文言文考题上很少失分,得益于他读了不少之乎者也的逸闻趣说。
偶尔,我厌烦了王老师的苦瓜脸时,也会逃课,然后与付文化一起,躺在圩堤斜坡上发呆四十五分钟。毁灭王老师爱情的并不是付文化,而是万洁的父母,他们无法接受宝贝女儿跟一个乡中老师结婚,进城是他们的努力目标,耽误了一代不能再耽误第二代。他们闹到了校长室,然后以充分的理由替万洁办了转学手续,万洁在高二下学期成了县二中的学生。校园里的王老师从此萎靡不振,语文课上他打不起精神,篮球场上也失去了他矫健的身姿。付文化多年后为自己的捣蛋行为感到懊悔,“绿皮青蛙”后来嫁了一个无赖,还真不如跟王老师结为伉俪。
冬去春来,湖水水位陡降,露出了大片湖床。一丛丛青草从肥沃的泥土中茁壮成长,连成片,长成了草甸子,躺在堤坝上看,简直就是一个大草原。我说:“就是放养一百头牛,也能保证它们吃得膘肥体壮。可惜村里已经见不到耕牛,农民都用拖拉机犁田了。”付文化说:“为什么只能放牛?”我说:“那就放羊吧,我们反正考不上大学,我俩就做养羊专业户。养一百头羊,春天夏天羊啃青草,我俩割青草,为它们储备冬天的饲料。这么大的湖底,广阔天地,任我们撒野。”付文化说:“你满脑子小农经济,我的想法,是在这里放养一百匹马,你闭上眼睛想一想,一百匹马在草甸子上奔腾,那是怎样的场景!”
付文化递给我一根香烟,是上海产的“飞马”牌,在那个年纪,抽烟是假,扮酷是真。我点着后,呛个不停,我掩饰自己的窘相,说:“如果是一百匹飞马更加壮观,它们扇动翅膀,天马行空。”
付文化不屑地说:“飞马需要翅膀吗?只有西方油画才给人和马的背上都加一对翅膀,你是中了洋人的邪。咱中国的飞马,不需要翅膀,蹄下一朵云,就可腾云驾雾,你听说过吕布的赤兔马、曹操送刘备的的卢马有翅膀?唐僧骑的白龙马有翅膀?”
我说:“白龙马飞的时候会长出两只翅膀。”
付文化说:“那也是隐形的翅膀。”
我承认我说不过他,他读的课外书比我多,口才也比我强,他手上捏的香烟壳子上,有一匹飞马,确实没有长翅膀。
我们白城县是圩区,出门的交通工具是船,平时走亲戚或者下地干活都是使船,能见到的大牲口就是耕牛,生产队解散后,牛们也解散,分牛到户,渐渐地,圩堤边吃草的牛也见不到了,使唤牛不如使唤机器省事。至于马,我只在电影里见过,战马,高大威猛,仰天长啸,那一个英雄气概,也就驻留在我的想象中 。付文化说:“明清两朝,白城湖一带就是朝廷的养马场,两百年前的今天,我们面前的草甸子就有马群在奔腾。不仅是这边,圩堤的内侧,也不都是耕地,相当多的田地称为马场田,用来牧马。”
我们是文科班的学生,高考必须考历史这门学科,但我们学的历史太宏伟,中国史世界史的课本上记载的都是大事件,相比而言,白城县的历史根本排不上号。但付文化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不像撒谎。第二天,付文化从书包里小心地摸出一本线装残册,那是旧县志里的一册,他翻到其中一页,读出声来:“自弘治六年白城湖设县,随分种马二百三十一匹,即分牧马草场共二万六千亩,刻石计数给散马户养马,官不征租。”付文化说,“听明白没有?除了有官方马场,当时也鼓励民间养马,马匹可供朝廷的骑兵部队挑选征用。”白纸黑字,我不得不信服他。我说:“那为什么后来白城县再也没人牧马,我们现在连马的影子都见不着呢?”付文化沉吟片刻,说:“那是因为清政权稳定后,江南不需要那么多的骑兵备战,不排除还有另一个原因,白城人围湖造田,农耕为本,养马的人渐渐将草场转为耕地,贪图利益。”付文化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深邃,那模样极像说完故事后沉浸其中的付老师。
付文化说:“我多么想有一天,能骑一匹白马在这草甸子里自由驰骋。”
为什么是一匹白马呢?是不是因为有一个词叫“白马王子”?我当时没顾得上问他,我不得不承认,付文化的格局从来就大于我。付文化的心中打小就隐藏着理想主义的种子,或者说,他的心中一直有一匹白马,他的人生目标除了赚钱,就是寻找时机牵出心中的白马,纵横千万里。
高考成绩公布,我居然达到了大专录取分数线,是乡中唯一达线的考生,付文化向我祝贺,说“你小子从屎里吃出颗豆来”,这话不中听,但是我理解他的心情,村里就我们两人参加高考,我考上了,他在村人面前的压力加倍。
我后来录取在一所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回母校乡中教语文,王老师是语文教研组长,他最终与小镇上的一个女裁缝结婚,女裁缝农村户口,但女裁缝的店铺生意兴隆,收入远远高于王老师的那份工资,王老师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我们师生聊起付文化,王老师总是说:“可惜了。”不知道他叹惜的是付文化,还是他与万洁同学的爱情。
那时候打工潮已经形成,农村青年纷纷奔赴城市。付文化早早成了打工大军中的一员,我偶尔回村,难得见到他。
三
我打开我的微信通信录,想联系邢莞尔同学。微信是个神奇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习惯了用微信音频打电话,想了解对方的近况,你先刷一遍对方发的微信朋友圈,就知道个大概,你与他对话就不会显得困难。邢莞尔是个干瘦的女生,皮肤白皙,戴一副玳瑁眼镜,在我的六个女研究生中,长相并不显眼。我有她的微信,她的头像用的是一张骷髅造型的照片,让我怀疑是不是日子又过到了万圣节,这些年,年轻人把洋人的垃圾都往中国搬。我觉得这骷髅照片是对她那甜美名字的颠覆,令我诧异的是,她的朋友圈干干净净,一个字儿都没留,甚至连那条“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备注都没有留。也就是说,这小姑娘从来懒得发朋友圈,这小姑娘的城府抵得上我那些处长以上的同学了,到那个层次的官员们才在朋友圈深沉地“潜水”。我打开我的研究生微信群,我现在带五个硕士生、一个博士生,全是女生。我得解释一下,不是我不想招男生,我至少需要一个男生,比如替我跑跑腿,还有,替换办公室饮水机上的水桶,总得有个小伙子卖力吧。缺,严重缺男生。现在,都是我扭着老腰咬牙切齿亲力亲为。不知道为什么,考研的女生多,成绩优秀的也是女生多,别说我这古代诗词专业,就是理工科招研究生,也是女多男少。大学教授声誉日下,社会上有人把“教授”等同于“教兽”,对整个教授队伍而言纯粹是污蔑。教授队伍里不排除有少数人道德败坏,与自己的学生闹出丑闻,但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就毁了一缸酱,哪个群体中都有败类。付文化羡慕我的职业,他倒不是羡慕大学校园的文化氛围,他羡慕当教授能与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在一起。付文化很体谅那些犯男女关系错误的教授,他说,混到当教授的,都是一把年纪了,再不弄点风花雪月,一辈子不就白白过去了?何况,教授们整天与小美女们打交道,教授也是人,不动声色那就不是人了。他甚至不怀好意地向我打听,说:“豁牙,听说你们教授面试,都是前屋摆一张办公桌,后屋摆一张床。”气得我对他挥拳警告。我当然知道他是恶意攻击,污蔑和挖苦我的同时也是对我旁敲侧击。对于这六位女生,我提醒自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保证不偏不倚的公平。我打开我的研究生微信群,有邢莞尔,往前翻,基本没有她的发言,也就是说,她一直是“潜水”状态。现在在网上“潜水”的大有人在,一般都是领导角色,矜持、内敛,她一个小姑娘,一个学文科的小姑娘紧闭嘴唇不吭声,这与另外五个女生形成了鲜明对比。莫非她是个有自闭倾向的学生?不会的,她学习积极主动,听课时两只眼睛灵气十足,她就是不愿或者不屑暴露自己的思想。我点开她的音频电话,声音响了好久也没人接听,她忙什么呢?
我只能给与她同宿舍的另一位女生小郑打电话,小郑说:“老师,自从她爸爸出事后,她就从宿舍里搬走了。”我心中一愣,说:“她爸出什么事了?”小郑说:“好像是她爸在外出差时落水淹死了,莞尔那段时间心情不好,就搬到男朋友那里住了。”难怪付文化找不到邢大贵,他只有去阎王爷那里才能找着。我说:“她男朋友是东宁人吗?”小郑说:“是东宁公安局的一位警察,就是上次帮我处理过那个事的警察,挺厉害的警察。”我说:“处理什么事?我怎么没印象了?”小郑在电话里忸怩着说:“那个事,就那个事嘛,我跟您汇报过。后来莞尔说她有办法,她认识警察,她替我找的人应该就是她这位男朋友。”我想起来了,有过那么一个事,这位小郑同学当时被“校园贷”的人缠上了。
“校园贷”有一段时间在大学校园里大肆横行,只是我从来没想到,网上传说的事离我这么近,我的学生会摊上这事。小郑是个内地农村姑娘,个头不高,略胖,但学习很刻苦,读研后,对自己的审美要求提高了,没想到落进了美容店设计的圈套,最初贷款的数字并不大,五千块钱,但是借这种钱,如不能及时还清本息,那犹如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沉,最终能把人压垮。才过了半年,小郑欠的五千块钱,就变成了两万多。那天,我上完课后回办公室,正要抽根烟放松一下,小郑来敲门,那敲门声有些犹豫,进门后她也迟迟没开口。我放下打火机,问:“有什么事?”她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珠,说:“老师,您能借给我两万两千块钱吗?”我第一次遇见学生开口跟我借钱,而且这数字对学生来说不是一笔小钱,小郑的助学金每月有一千多块,完全能保证她校园内的日常生活开支。小郑说:“老师,我在校外借了一笔钱,他们天天在催我还,我还不上了。”我陡然明白,她是遇到传说中的“校园贷”了。这帮恶人,眼睛盯上了在校大学生,利用年轻人的超前消费观念,为他们设下一个个陷阱。据说作为抵押品,他们会拍下借款人的裸照,一旦还不上钱,就以此威胁恐吓,逼迫借款人从事各种非法勾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学生被逼进火坑,我说:“别怕,我马上联系学校保卫处,报警。”小郑连连摇头,说:“老师,您别,千万别,您要是不能借钱给我,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她不愿意报警,或许有什么把柄被对方捏在手中,我正想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放下顾虑,有人敲门,邢莞尔推门进来了,可能是刚才小郑进来后没把门掩实。
邢莞尔说:“我在门口等她一起回宿舍,不小心把你们说的话都听进耳朵了。老师,您把这事交给我,我有办法解决这事,您放心。”她说完,就拉着一脸惊诧的小郑,“咱们走,老师再见。”
我读硕士的时候,导师也就带了三个研究生,现在的大学校园,本科生与研究生基本占比对半,领导动辄就让你招研究生班。我教的是唐诗专业,当年读的也是唐诗专业,那时候导师给我们上课只做两件事,开书单和讨论疑问。现在行不通,我不带研究生班的课,但必须给自己的研究生上课,教务员会准时到教室来督查。这唐诗还有什么好讲的呢?唐朝结束至今已经有一千四百年了,历朝历代古今中外的学者早就把唐朝的诗人们捋过一遍又一遍,诗人们肚脐眼上的泥垢都让人抠干净了,与其在古诗研究中挖空心思搞什么新花样,不如认真琢磨前人的研究成果。但这话不能跟领导讲,也不能跟学生讲,我每次都按规矩进小教室给研究生上课。隔了一个星期,我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教室里震耳欲聋的笑声。小郑坐在座位上,另外五位女生包围了她,小郑的脸上绽放出一朵朵肥硕的花朵,六个人的眼睛都被手机屏幕吸引了,没人发现我站在门口。我极其讨厌那小视频狂笑的配音,也只能耐心地等那声音消逝。这小郑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看样子,那“校园贷”的难关算是渡过了。
下课后,我留下小郑,如果小郑有顾虑,选择息事宁人的态度,我打算把钱借给她,毕竟学生跟老师开口借钱,也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小郑说:“老师,事情都过去了,莞尔把问题解决了。”我说:“怎么解决的?有没有留后遗症?”小郑说:“莞尔让我把对方的电话号码交给她,她让警察朋友去交涉,那边的人害怕警察,说只要还清本钱,利息不计算了。”竟有这么容易的事?警察叔叔真像黑猫警长那么神勇,坏人在警察面前还真的是胆小如鼠?小郑说:“那五千块钱邢莞尔也替我还清了,她让我毕业后再还她。”
那个面容清癯沉默寡言的邢莞尔,瘦弱的身子里藏着一副热心肠。我不由得在内心为这位女生点赞。
我打电话给付文化,说:“邢莞尔的爸爸,几个月前,在外地失足落水淹死了。”
付文化说:“淹死了?这,怎么就淹死了?电话里说不清,我们见面说。”
付文化约了在我们学校门口的茶座见面,沉寂了两三年后,他像一头冬眠后复苏的狗熊,他那辆奔驰G63 重新在东宁城里的大街上耀武扬威。付文化是这座茶座的常客,茶座老板原来认为他是在等待某位女大学生,可是他等来的总是我这油腻小老头,茶座老板因此对他印象颇好。茶座老板见了他,喜出望外,说:“付老板,好久不见。”付文化跟他打哈哈,说:“这两年不都让疫情闹得不出门嘛!”
我坐在大厅靠窗的火车座上,阳光很好,窗外的风景宜人,看那些来来往往的年轻大学生,每一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满活力。有一个诗人说,当你看每一个姑娘都认为她美丽,不分高矮胖瘦,不分品质优劣,那是因为你老了,你的审美中,年轻就是无条件的美好。我内心可以不承认我老了,但我无法否认他的这种说法。付文化朝我一挥手,说:“进包间说话。”服务员立即跟上来,拿走了我面前的茶盘。
付文化说:“邢大贵怎么会淹死呢?他最后一次与我见面,我俩分了一瓶茅台,他脸不红,气不喘,走路还虎虎生风。”
付文化说:“其实这个人你见过,我只是当时没给你们做介绍,反正你俩不是走一条路的人。没想到你俩倒有缘分,他女儿最后成了你弟子。”
那些年,我常跟着付文化厮混,见识的人多,但认识我的人少。付文化常对我说,这拨人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只认钱,不认人,你没必要理睬他们。或者说,今天这几位都是官场上的人,他们不希望别人认出自己,你埋头吃,别暴露自己大学教授的身份。也就是说,我参加他的酒宴,都是扮演他的跟班角色,最多,别人把我看成他的副手。有一回,我在酒宴上碰见省教育厅一位副厅长,他看了我几眼,对付文化说:“难怪付总能把事业做得这么大,看看你这位副手的气质,就知道你的队伍里藏龙卧虎。”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其实我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我们学校开大会,他坐在主席台上。
付文化说:“你还记得不,有一回我替一个里面出来的兄弟设宴压惊,那个瘦得像根电线杆的人就是老邢。”
我想不起来是不是见过这个人,老邢这个词在付文化嘴里确实提起过。付文化的公司等于是白城人的同乡会所,我们周末常在那里打牌吹牛,有席吃席,没席大家吃公司食堂的大锅饭。付文化那地方,人来人往,谁是老邢,我对不上号,但我听说过老邢的故事。传说是有一家国企老总出事进去了,那家公司的办公大厦是邢大贵做的工程,邢大贵也被传唤进去“配合调查”,这老邢只承认给老总家送过烟酒,送过鱼虾,坚决不承认送过钱,可老总自己招供,收了邢大贵一笔贿款。邢大贵的嘴没撬开,他也逃脱不了行贿罪的罪责。他坐完四年牢终于期满释放,替他担心的人和替自己担心的人都松了口气,一致认定这人够朋友讲义气。传说很多甲方老总都有意再跟老邢合作,但老邢不愿再干工程了。政策允许民间成立小额贷款公司,他就拉起人马,自己当上了小额贷款公司董事长。付总是邢董的老朋友,付总有闲钱就放进邢董的公司,付总的工程缺钱时,就去邢董的公司贷款。如果不是付文化的甲方严重拖欠工程款,这两人依然会在一起称兄道弟吃喝玩乐。
付文化说:“邢大贵死得冤,大狱熬出来了,江湖上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到头来,还是躲不过他不测的命。”
我说:“邢大贵活着,你躲着他,现在邢大贵没了,你倒惦记他了。”
付文化叹口气说:“人死了,债还在。我是想趁现在手中有钱,把债还清。等到突然有一天有人找到我还钱,那还钱的数字不可能是今天的数字了。你说我能心里不着急?”
付文化究竟在邢大贵的小额贷款公司贷了多少钱?肯定不是小数字,这种号称小额的贷款公司,办大额贷款有的是办法。那几年,建筑市场混乱,甲方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乙方任甲方随意拿捏。招标采取最低价中标,乙方往往把预算计划做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乙方之间互相倾轧,你承诺说甲方可以分期付工程款,我就表态说,甲方可以在工程验收后再付工程款。都是打肿脸充胖子,接不到工程,建筑公司就得喝西北风,好不容易中一个标,却有可能赔了身家性命。走一步算一步,老板们总是相信自己命好。以前的建筑老总把银行行长们当亲爹哄,后来,叫亲爹也不行了,货款给工程队血本无归的个例多了。于是,邢大贵们的小额贷款公司成了建筑公司的救星。
付文化曾经跟我说过,他从来不跟朋友借钱,也从不借钱给朋友。这话鬼都不信,他一个在人堆里打滚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到?你不是从银行贷款吗?你不是在邢大贵那贷款公司贷款吗?付文化狡辩说:“那不是借钱,我图的是借助他本金,他图的是我付利息,那种朋友严格来说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我心里冷笑,说:“你说的借钱是不付利息的借钱,我听明白了,你这是怕我有一天开口向你借钱吧。”付文化不恼,说:“朋友之间,钱不可以借,但可以送。”我说:“算了吧,你送出去的钱都是送给了朋友?如果到了检察院你这样交代,人家肯相信你?”付文化说:“别,别,豁牙,你可不能这样咒我,真有那一天,你也少了个斗嘴的人,孤单。”事实上,付文化曾为借钱的事跟我开过口,不是他借钱,是替他的司机小张借钱。那时是坐在他的车上,付文化说:“教授,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小张最近有个想法,想在东宁买房子,首付还缺个十万,教授能不能帮他这个忙?”小张回头朝我微笑了一下,我心里想,小张是你的司机,又不是我的司机,你一个大老板,竟然叫你的司机跟我借钱,这是唱的哪出戏?但小张就在车上,我只能说:“没问题。”
下了车,我责问付文化:“小张缺这十万块钱,你这么大的老板还缺这十万块?”付文化说:“你不懂,公司有规定,个人不得在财务处借钱,一旦开了头,那人人都会找理由去借钱。我个人当然拿得出十万块钱,但是我不是说过,我从来不借钱给别人吗?我也不能坏了我自己的规矩。”这是理由吗?这歪理还说得头头是道。付文化见我真的生气,笑了,说:“实话告诉你吧,小张是我的司机,领导怕司机,老板也怕司机,我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他知道不少,我不能亏待他,但也不能把他的胃口喂大。几个月前,他跟我说,他老娘在医院做手术,钱凑不齐,问我能不能预付他半年的工资。我说,别提什么预付不预付工资,告诉我一共缺多少钱?小张说,八万,八万够了。我说,给你十万。小张嘴上跟着客气了一声,说谢谢老板。”我说:“你不是说你从来不借钱给别人吗?”付文化说:“你别急,听我往下说。我给他的钱当然不是借,是送。但是有一点我留心了,一个人开口跟你借钱,他借八万,你说借给他十万,他都要了。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个人借钱不是为了救急,这个人贪婪,他本来就没还钱的打算。另一种可能是,如果他知道这钱用不着还,他还会找另外的理由继续向你借钱,他是利用他知晓的秘密变相敲诈你。不巧的是小张把这两种可能都占了,现在农村已有全员医保,他母亲的手术费可以报销大部分,但小张从没在我面前提还钱的事。而且,他现在又找到了第二个理由跟我借钱。”我说:“所以,你就把这好事推到我头上,你别忘了孔夫子说过的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付文化说:“得罪了,得罪我的大教授了,这钱他倘若真的不还你,肯定算我的。我只是借你这块挡箭牌推挡一下,他若真的拎不清,这司机的活就不能让他再干了。”
仅仅两个月后,小张就还了我那十万块钱。年轻人的脑袋不笨。
付文化说:“邢大贵的公司不会说倒闭就倒闭,他们不来找我,我得去找他们。”
我说:“你跟邢大贵是老哥们,他业务量那么大,门脸肯定不止一处。除了你常去的那个公司门脸,他难道就没有带你去过另外的店面?狡兔三窟,邢大贵至少比兔子狡猾吧。”
付文化说:“你是大知识分子,不懂生意经。贷款公司的生意,免不了打擦边球,门脸越小越好,最好是不要门脸,但工商部门不答应。门脸越光鲜,不等于越能赚钱。赚大钱的生意是在门脸外,凭的是人脸。贷款的双方,人要脸面树要皮,不看门脸大小门脸多少,看重人的信用。他老邢的公司门脸本来就只是个摆设。”
我说:“你这样一说,我明白了,那些贪了千万亿万的贪官,没见到有谁专门开个门店,他们最大的需要是找个隐蔽的房子藏钱。”
付文化忽然生气了,说:“你又胡扯,怎么能把生意人和贪官扯一起,这两种人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这样说邢大贵,等于抹黑他。”
付文化打小没少听他爸讲的那些侠义故事,宁可人负我,我不可负人,这话是那种故事里的人物金句。
四
我和付文化约了日子去江宁养马场看白城湖。这条土路我这两年跑得多,付文化被讨债的人追得丢盔弃甲,夹着尾巴躲到湖心岛时,白城湖移交到了我手里。我住的不是别墅,没有院子白城湖就无处安身,我要是把白城湖系在小区草坪边的行道树上,白城湖会招来一群打卡的网友欢呼,肯定也会招来小区的保安,它的结局只能是被城市驱逐。养活一个人容易,养活一匹马难,我在网络上搜索了养马的条目后,才明白答应接手白城湖,等于是接手了一个大麻烦。一匹成年马一天得吃十斤精料,就是豆饼豆料之类, 另外还得吃二十斤草料。马无夜料不肥,养马人得半夜起来喂料,料里得加上若干微量元素。马厩里得吊一块盐砖,马儿需要时常舔盐砖补充盐分,不说别的,就是马儿每天拉下的粪堆,找谁运走?往哪里运?就这也能把人折腾出毛病。白城湖是一匹蒙古马,当然是匹白马,付文化从马场的几十匹马中一眼相中了它。付文化早先把它养在工地上,后来养在别墅的大院子里,专门盖了马厩,雇了两位专业人士,一人喂马一人驯马。可是专业人士连续两个月没领到工资,有一天发现大别墅里的男主人女主人都跑了,他俩也只能跑路。我奇怪他俩为什么没有牵走白城湖,这马怎么贱卖也能抵得上他俩被拖欠的工资。付文化说,估计是我一直待他们不错,我这人人品好,他俩相信我。我说,得了吧,是这两人服务这匹马有五六年了,他俩对这匹马有感情。专业人士不傻,养匹马的成本多高他们心里一本账,再说,他俩没有白城湖的养马证,转不了手,最多也就是送到屠宰场杀了卖马肉,这两人怕是不忍心。总之,我到付文化的别墅里牵走白城湖时,白城湖全靠小区里的一位物业人员照看,白城湖马瘦毛长,浑身上下的毛色脏得看不出白,我解下系马桩上的缰绳时,眼眶潮湿,没有勇气与它的眼睛对视。
在城市的街道上骑马行走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我在视频里看到过骑马网红的气派:或古代侠士打扮,遮眼笠帽,一袭长袍,长剑倚腰;或西方牛仔侠造型,戴宽檐高顶毡帽,上着皮衣下穿牛仔裤,腰挎柯尔特左轮手枪。左轮手枪当然是假货,但那做派是真威风。我不会骑马,也早已过了出风头的年龄,我耷拉着脑袋,牵着白城湖,贴着马路牙子,朝地处江宁的养马场不急不慢地行走。不时有路人驻步,说:“嘿,你为什么不骑着走,骑马多爽啊!”我不理睬那人,马也不理睬那人。我的眼睛里没有熙熙攘攘的大街,没有林立的高楼大厦,我的耳朵里也听不到城市嘈杂的声音,我看到的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我听见的是西风啸寒鸦鸣,我一个教唐诗的文学教授,脑子里有的是有关马的诗句。“五年花下醉骑行,临卖回头嘶一声。”这是付文化将白城湖托付我时的心境,尽管不是卖马,可他的境况比卖马还要糟糕。“今日有谁怜瘦骨,夕阳沙岸影如山。”这就是当下白城湖的写照,幸亏白城湖听不懂诗句,否则,它会与我一样伤怀。“滚滚洪波呈淼景,骎骎骁骥起骉风。”这就是当年我和付文化两个逃学少年憧憬的场景,起风了,涨水了,草甸子上的草丛渐渐浸入水中,马蹄闪处一茬青绿一茬碎银,马群在牧马人的啸叫声中集结、挤撞,然后风起云涌般奔向圩堤。付文化曾经雇车将白城湖载到了白城湖的草甸子,付文化撒腿上马,白城湖激动得在草地上撒野奔驰,嘶鸣声响彻了白城湖的天空,那时刻我觉得付文化还真像个英雄好汉,付文化说,总有一天,他会让白城湖畔回到人欢马叫的时代。可如今呢,英雄龟缩在湖心岛上,良马只能与我这样一个衰汉子在马路牙子边踯躅。
我跟养马场的老板打电话联系过,他在电话里跟我叫苦连天,但这不影响我跟他讨价还价的坚强意志。我一个月付白城湖的寄养费四千元,这相当于我儿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加补课费,白城湖要算也只能算付文化的儿子,我最多也只能算个干爹。想从干爹手里拿钱没那么容易,何况这干爹既穷又酸。马场老板说:“我这里卖出去的马,有一半最后都重回了我的马场,买家一时兴起,玩一阵玩腻了,就把马寄养在我这里,那寄养费开始都能给,渐渐地,那马主就音信全无了。这马场我真开不下去了,现在只能指着中小学生的马术培训维持开支。”我说:“您放心,您收我的寄养费可能是收少了一点,但细水长流,白城湖只要在马场一天,我就不会拖欠您一分钱。”我心里说,把我当傻瓜呢,这账谁都理得清,马主连续拖欠你几个月的费用,明摆着就是放弃他的马了,得一匹马和得几个月的寄养费相比,当然是得了马划得来,过不了几天,说不定马场主又替马找到新主人,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我还真不是一个薄情的人,每个月我都来马场一趟,牵着白城湖走一圈,当面将寄养费转给马场老板。我听人说,即使在养老院,有人来看望的老人,比起没有人看望的老人,在养老院的地位会高一些,护理人员的态度会好一些。马场主听说我只是一个拿工资的教授,居然每个月为朋友的马付寄养费,他说:“现在,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我弄不清他是在表扬我还是在讽刺我,但我必须这样,这是付文化走霉运后托我的唯一一件事,我以前欠付文化的太多,该。
我到达养马场大门口,就看到了付文化的座车,这小子比我到得早,迫切想见他的白城湖了。我泊了车,走进院子,就看到了奔驰在马场上英姿飒爽的人和马,穿着马术服的付文化,这两年明显瘦了,瓜皮帽,紧身西服,马裤马靴,全身黑色,远看还以为是个精神小伙子,近了,看到那张烟酒熏陶出的耷拉脸,才认出还是那条衰汉。付文化下马,拍了拍马背,说:“豁牙,白城湖能有这状态,都是有你在照应。”白城湖是个没良心的家伙,以前见了我,都是一副亲热劲,据说马只有和喂马人相处一个月后,才能听从喂马人的指挥,我理解成,马只有一个月的记忆力,我每个月来看它,就是怕它会忘记我,我相信它已经认识我了。可今天它真正的主人到了,少说这俩也有两年没见面了,白城湖这家伙像是终于找到了亲爹的小孩,看也不看我一眼了,我伸出手抚摸它,它居然一扬脖子,躲开了。我生气地骂了它一声:“这家伙还真是个畜生!”付文化得意了,说:“做畜生好,只认人,只认人的气味,不认识钱的气味,干净。”
付文化当然把白城湖带回了他的大院,雇用了马场主的棚车专程送它回府。他执意归还我这两年付给养马场的寄养费,我没有客套,全收了。谁知道白城湖会不会重返这个养马场呢,我有备无患。要知道,我一个工薪阶层挤出这笔钱,跟老婆撒的谎话足够编本书了。
五
我怎么就欠了付文化的人情债?请听我细细道来。
我在乡中任教了七八年后的某个寒假,付文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首先是他的小轿车出现在我家门口。我的爷爷已经卸任支书,我的“官二代”老爸还是个农民,而我,虽说上了大学,转了户口,最后只是在乡中做个教书匠,这在村里人眼中根本算不上有出息,何况,乡中在我工作后不久,由于上面搞初中高中分离,成了一所初级中学,我真的就是个“孩子王”了。那是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村里的年轻人进城打工,一不小心就做了小老板,一幢幢小楼房在村里崛起,我家的砖瓦房本来是本村的地标,我爷爷盖这房时村人们大多还住泥坯草屋房,仿佛一夜之间,我们村整体的海拔都上升了,只剩我家和少数贫困户还陷在低谷,付文化属于村里最初富起来的年轻人,据说他拉起了一支建筑队,自己当上了老板。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那辆红色的桑塔纳,泊在我家门前耀武扬威。“豁牙,豁牙在家吗?”他下了车,一手架在车门上,一手捏着一根点着的香烟,那是很多暴发户爱摆的造型。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难以相信,那时候买一辆新桑塔纳得花十七八万人民币,什么概念?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不到一百元。后来我问付文化怎么买了辆女人喜欢的红色车。付文化悄悄告诉我,二手车,只花了买新车不到一半的钱。
付文化是回来过春节的,衣锦还乡,召集老同学们吃喝一顿。腊月里,家家户户忙着过年,肚子里不缺油水,再说,都是憋着劲儿不服输的年龄,付文化也就比大伙超前走了几步,他有什么好显摆的呢。那天晚上就到了七八位同学,他预订的三张桌子勉强坐满了一桌。付文化觉得挺没面子,加菜,当然也加酒,五十三度的白酒一人面前放了一瓶。幸亏年轻,身体扛得住,要是现在这把年纪,能喝出人命。一桌人都是男生,付文化没请女生,或者说他请不动女生。高中毕业才六七年,除了我,其他男生都成家了,一半以上的人都当了爸爸,包括付文化。都嚷着敬我的酒,加油啊,豁牙,女人可是个好东西。女人当然是好东西,我没杀过猪也见过猪跑的样子,可是我有难处,和当年教语文的王老师一样的难处,我想找个城镇户口的女人,可是这种女人在小镇上比熊猫还稀缺,她们即使被分配在乡里工作,眼睛也长在额头上,只肯嫁往县城。提到王老师,大家自然忘不了“绿皮青蛙”,我发现付文化立即来了精神。有在县城gvMxkcJW/vl6xYL4bm8uLA==打工的男同学说,万洁后来嫁给了一位局长的儿子,分配在电子仪器厂上班。电子仪器厂在本县属于最好的企业,工资是教师工资的两三倍,听说县中的老师都抢着跳槽去那家工厂,然而那男同学说,现在的电子仪器厂不景气了,开始裁员,万洁下岗了,估计是她那当局长的公公下台了。“我在夜市上见过摆摊的万洁,卖小电子产品,剃须刀节能灯之类,她假装不认识我,我就没上前打招呼。”付文化很生气,说:“她男人有什么用?让自己的女人出门觅食吃,让万洁抛头露面去摆地摊?”男生们都起哄,说不都是因为你搞破坏吗,她要是和王老师弄成了,也不至于去摆地摊。我说:“你们都是封建脑袋,说不定人家愿意干个体户,报纸上不是天天宣传干个体户弄成万元户的那些人吗?”
有的人酒干多了,骂人,甚至动手打人;有的人酒干多了,喜欢痛哭,哭过之后呼呼大睡。付文化属于第三种人,他喜欢讲话,滔滔不绝,口无遮拦,身边没人,他就胡乱拨电话,而且不准接电话的人挂电话。我觉得他这毛病不轻,而且容易坏事,后来我就跟他约法三章,酒醉后只准拨两个人的号码,一个是他老婆的,另一个是我的。可是我错了,他打给老婆的电话说着说着,会把老婆当成别的女人,有些话可以对天下的人说,就是不能跟老婆说。后来,我就成了付文化的专用“垃圾箱”,凡是他酒多后的来电,我都将手机放得离自己远远的,偶尔大声朝手机方向吼一句:“对,是的,我在听呢。”
酒后,我们勾肩搭背地上了圩堤,有一个人倒了,所有的人都溃坝一般倒下去。圩堤是个醒酒的好地方,湖风一吹,你想闭上的眼睛就睁开了,你热烘烘的脑门就清凉了。付文化在晚风中对我开始了宣讲。付文化说:“一个人的眼光要放得远才能见得多,要想放得远,就必须站得高,要想站得高,就必须寻找制高点。”付文化给大家重新发了一支烟,说:“我说得对不对?”我们当然说对,语文课本上《登高而望远》的课文,都学过,只是过滤嘴含在嘴唇上,大伙的声音有些含糊。这不影响付文化继续发挥,他说:“豁牙的问题是他没有目标,没有目标人就只能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我打断他,我说:“我有目标,我想把我教的毕业班教好,争取中考成绩进入全县前三,我就有机会调入县城中学,就能到县城去找老婆。”付文化说:“目光短浅,我们圩乡人的想法,就只敢在圩堤内转圈,让圩堤挡住了目光。你为什么不把目标放到东宁城里呢,到了省城,你就可能娶一个真正的城市人,对不对?”大伙都高呼:“对!”我脑子没昏,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我想去,城里的中学肯让我进吗?”有一位同学还没清醒,嚷道:“进,必须让进。”付文化接口说:“就是,必须让我们豁牙进,有句话怎么说,山不来见我,我自去见山。这事就交给我了,你等我消息。”于是,我们齐声欢呼:“我自去见山,我自去见山。”
男人酒后说的话,没几句话能当真,付文化那次说的话,我也就以为他是酒后吹牛。可是有一天上午,他那辆红彤彤的桑塔纳开进了乡中的校园,付文化把我喊出教师办公室,说:“豁牙,那事我搞定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什么事?我不记得有什么事找你办呀?”付文化说:“你自己的事倒忘记了,我替你记着。我跟东宁城的城南初中联系上了,那学校的校长是我朋友,学校正巧缺一个语文老师,走,你跟我去见校长,不,应该是去接受校长面试。”我没想到付文化说过后真上了心 ,我说:“我没有思想准备,再说,这两天的课谁替我上?”付文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婆婆妈妈的熊样,谁替你上课你问我,我问谁?”我只得找个借口,匆匆跟同事调了课,坐他的桑塔纳直奔东宁城。
我是第一次看见付文化跟城里人打交道,付文化见了校长,人就弯成了虾米,递烟,点烟,一条龙服务,说得好听点,是把头低到了尘埃里,我当时的感受,是觉得付文化比慈禧太后面前的太监还太监。校长很受用,说:“我跟付总是老朋友,也不绕弯子了,我跟教务处与语文组几位专家都打过招呼,你们见个面,走个形式,这事就定了。”付文化很得意,说:“校长当你的面把实话说开了,我和校长是老朋友,你放心去面试,别露怯。”我不觉得他俩是老朋友,你付文化见了老朋友会像奴才见了主子?才不是呢。不过,我来不及多想,就被人领到了小会议室,接受专家们的面试。三位专家教师都有点年纪了,人看上去和善,问了我几个生活上的问题,又问我平时读过些什么书。我都一一作答了,最后,其中一位说:“很好,没成家,不需要解决家属调动的问题。当了教师还继续读书,这才是语文教师的样子。”这三位专家后来成了我的同事,做总结的那位是教务主任,是最后一届老大学生,另外两位则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生。校长对付文化说:“周老师是个人才,我现在要感谢付总,是你给我送人才来了。”付文化点头哈腰地说:“校长慧眼,以后我兄弟就全靠校长关照了。”
出了校门,我忍不住笑话他,说:“牛皮烘烘的付老板,原来在东宁城里是这样混出头的。”付文化不生气,说:“谁不想昂着脑袋走路,问题是,你还赤着脚,你不低头,随时会掉沟里,一辈子都只能赤脚走路。刚开始我也憋屈,但后来想开了,我不就是冲着钱才来城里吗,我冲着人卑躬屈膝,说白了是冲着他手中的权力和金钱,没了那两样,他什么也不是。这样一想,我就想开了,我何必跟钱过不去。”
付文化意味深长地说:“你天天和知识分子在一起,你还没看出你们知识分子的特点?给一颗糖,知识分子能把尾巴翘到天上;给一棍子,还没挨到身体,那膝盖骨先碎了。这位校长,我跟他总共吃过三顿饭,都有他们教育局局长在座。他那里,该到位的我都到位了,只要他肯解决问题,把他抬在高处,我矮个身段,有什么不可以?”
他这样一说,倒是我肤浅了。这家伙的眼睛毒辣,看人看到了骨髓里,知识分子就是这副死相,至少我熟悉的中学教师群体中,有不少人不幸被他言中。
但我还有一个担心:县教育局肯不肯放我走。在体制内,档案如影随形,我拿不到档案,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是孤魂野鬼。那时的政策尚未放开,我只知道,从乡下调入县城,教师们都传说有一个秘密开支,若从乡下调省城,那开支岂不是得加倍?我拿不出这笔钱,拿得出,也找不到收这钱的人。但付文化已经替我走了第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硬着头皮到教育局找局长,我编了一个理由,女朋友在省城,我可以不走,除非局长肯把女儿嫁给我。我早就料想到此行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加上第一次在当官的面前编故事心虚,脸红耳赤,拳头捏得“咯咯”响,局长递给我一个纸杯,对我说:“周老师,你冷静,有话好好说,先坐下喝口水。”我不坐,说:“我只想听你亲口给个答复。”局长说:“首先,我没有女儿。其次,因为配偶团聚调动,这个我们不是不可以考虑,我们得集体讨论一下。”我不是个三岁小娃娃,当然听得出局长是在用“集体讨论”敷衍我。我将手中纸杯猛地一捏,杯中的热水直冲我脑门,幸亏水不烫,我尴尬地将瘪了的纸杯扔在局长面前,夺门而走。
我用校长室的电话打通了付文化的移动电话,我说:“文化,我这也算争取了,肯定没戏。”付文化很生气,说:“谁让你去找那局长的?调动这事本来是盘大棋,走错一着,满盘皆输,你呀,你这个书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以后再不能添乱,我和县上的领导熟悉,就是不熟悉,创造条件也能熟悉。”调动居然顺利成功了,我跟付文化说:“你开支了多少,告诉我个数字,我一并给你。我不能让你为我的事,出了力,还贴钱。”付文化说:“做了城里人,就想跟我这农民工划清界限了?没门。我爸讲过的那些文人故事你还记得不?你就不想做个清高的文人?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这几位是你们文人的榜样。”我说:“不得了,付老板学问大了去,在这里接住付老师的衣钵了。”付文化说:“让你笑话了,我当然不敢关公面前耍大刀,我的意思是,古时候的文人讲究脸面,讲究干净,你也是个怕脏的人,那就将那些往屎尿里迈腿的事情交给我,我是专业拍马屁的人,不觍着脸拍马屁我混不到今天,专业的事还是让我这专业的人去做。”这话说得我心里发酸。付文化见我难受,说:“实话告诉你,办你这次的事在县上我也没什么开支,你听说了没,前一阵子,有个分到乡下中学的愣头青,被省城的女朋友蹬掉了,他拿着刀到教育局找局长,局长不在,保安把他拿下,送去了派出所。这小子书也不教了,他把账记在局长头上,都是因为局长没批准他调动工作,他才被抛弃,他扬言一定不会放过局长。你找局长谈调动的事,他那时还心有余悸,你在恰当的时间找了恰当的人,只能说你运气好。再说,调县城难,每空出一个岗位都有人盯着。调省城,只是拔萝卜走人,不用在县城学校再占个坑,不影响局长打的如意算盘。所以,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不知道他是在编故事安慰我,还是我真的额角高福气好,反正,暑假之后我就成了城南初中的语文老师。
付文化说:“其实,帮你调进城,我是存了私心的。再过一年,付笑笑就读初中了,我想让他到城南初中来读书,你在这里当老师,我就可以把他交给你管教了。”我没想到付文化的儿子都要读初中了,我还在打光棍,付文化说:“他爷爷在村小当老师,恨不得把孙子培养成神童,笑笑读小学直接上了小学三年级,所以也比别人提前上初中。”我见过小时候的付笑笑,那时候已经能在我家院子里追鸡逐狗。冬天,付老师带着孙子到我家玩,他一边晒太阳一边与我爷爷喝茶唠嗑,任小家伙在院子里弄得鸡飞狗跳,我在屋里看书,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小家伙冲我眨巴着大眼睛,并不害怕我。我母亲护着他说:“多好呀,多好的宝宝,我家院子里就缺这份热闹,你看看,一样的年纪,文化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别说儿子,老婆都还没个影子。你耍什么威风?宝宝,咱不理睬他。”这一转眼的工夫,那满院子跑的小家伙都要成为中学生了。我说:“你别用付老师当挡箭牌,你小子是我们同学中最猴急的,第一个结婚,第一个生儿子,这难道不是事实?”付文化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我这不是让付老师给逼迫的吗?他们看我没什么前途,担心我娶不到老婆,老付家要断根,他们与我姨一商量,迫不及待逼我娶了我表妹。生儿子后,我才知道,我这属于近亲结婚,这儿子不是个傻子,就已经是万幸。在村小有我爸领着,付笑笑成绩还行,去年我在县城买了房,把他转到县实验小学,由他妈陪读,可他每次考试都垫底。我也死心了,干脆弄到东宁来,一家人在一起。”付文化娶的是表妹,我是第一次听说,而且是听付文化亲自说的。在我们老家,表兄妹结婚很普遍,所谓“亲上加亲”,我读巴尔扎克的小说,欧洲人的爱情很多发生在堂兄妹之间,都是当时科学不发达造成的愚昧。这可能是付文化的心病,我不该捅他的伤口。付文化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我也不指望付笑笑考什么重点大学,他将来做个普通人就行。城南初中这样的学校适合他,让他去个重点中学,怕是连滚带爬他也撵不上别人。”
我说:“你放心吧,我会尽我的努力帮助笑笑。”
付文化当我的面实话实说,城南初中在东宁确实是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不然,也不会接收我一个大专毕业的来自乡下中学的教师。如果说重点中学是教育局的嫡亲儿子,那么城南初中这种三类学校就是小娘养的,在师资配备和财政拨款上无疑排在末端。不过,这里于我,已经是从糠桶里跳进米桶里了,我非常满足,学校给了我一间旧平房做宿舍,与我在乡中的宿舍差不多大小,但这是东宁城里的房子,按城里的房价算,抵得上乡下一幢楼。我当班主任,带两个班的语文课,刚做了城市人的我有使不完的劲。
不知道怎么回事,初一同学付笑笑长成了一个麻秆样的半大小子,他完全不是我印象中那个圆头圆脑的调皮鬼,那时的模样像付文化,长着长着,儿子就随妈了。付笑笑难得一笑,付笑笑的班主任李老师也住单身宿舍,我时常带着熟菜和烧酒,去李老师那里套近乎,李老师告诉我,付同学其实智商挺高,他的数学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李老师教数学,如果以数学成绩来评定人的智商,那我肯定在弱智之列。我顾不上和数学老师就智商话题商榷,李老师说,付笑笑的性格比较孤僻,不愿与同学们打成一片,也不愿和老师交流。我相信李老师一定关注付同学,除了受我之托,这也是当班主任的职责。在重点中学,班主任的首要职责是抓学生成绩抓升学率,在我们这类学校,班主任最重要的工作是抓学生管理,形象的说法是当消防队员,把斗殴早恋的现象浇灭在萌芽状态,让有心理疾病的学生平安度过义务教育最后三年。当然,如果能在中考中考出一个顺眼的成绩,那是锦上添花。我和李老师对付同学的问题进行深度探讨,一致认为,频繁地转学,从村小转到县小,从县小转到城南初中,付同学需要不断适应新环境,他在每个新环境中被孤立和受打击,造成了他现在的内向性格。
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不等于就能解决问题。我千方百计地靠近付同学,或者讨好付同学,比如说邀请他来我宿舍吃水果零食,放学后辅导他的语文作业,下雨天送伞到他的教室,付同学不反感,也不感激。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我见过他削苹果,从果蒂处下刀,一圈圈旋转,一直到果柄,扯开来,是一条完整相连的苹果皮,这还不够,他把苹果切成均匀的小块,每块大小相等,每块苹果的中心插一根牙签,然后按次序在瓷盘中排列整齐,这手法确实合乎数学思维,但这份仪式感完全不像出自一个莽撞少年。他最弱的科目是语文,我分析他的语文考试卷,他失分最多的是阅读思考题和作文。说实话,我们这几十年的语文教改,最有效的是试卷改革,把形象题改成了抽象题,阅读题变成选择题,统一标准答案,作文评分也参照中高考作文评分标准,按条例给分。语文教师当然也听令高考指挥棒,我弄不明白的是,付同学在数学学科上的排列组合思维,对付现在的语文试题应该手到擒来,说白了,那就是固定套路加上八股文法,但付同学在语文答卷上却乱了阵脚,他的思绪天马行空,想象力放荡不羁,这是犯了考试评分的天条。我苦口婆心地跟他讲规则,讲套路,他沉默不语,甚至嘴角上浮起不易觉察的讥笑,让我这个语文老师心虚。他每次不拒绝我的辅导,但在下次的语文考试中依然我行我素,死不改悔。
付同学的脑袋中究竟装了些什么?我弄不清楚。有一天中午,我从食堂吃过午饭出来,校园笼罩在春日暖阳下一派生机,我的心情也如春风和煦,据说重点中学的班主任们,每到午间要把学生从教室往操场上赶,我们学校班主任的工作省略了这个任务,我们的操场上向来是人欢马叫,篮球排球足球一不小心就砸到运动场外的路人。让老师头痛的事,是因为抢占场地,年级或者班级之间的男生常会发生斗殴,我私下里并不觉得学生过分,这才像年轻人的作为,这才像个中学校园,别说是这个年龄的男生,就是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为了争场地也火气十足,一言不合就动手呢。城南初中的操场就在老城墙的墙脚下,不知是年久失修的城墙坍塌了,还是人为的堆砌,依墙有一面不大的山坡,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斜躺在山坡上,是付同学。斜坡上草色遥看青青,他无视操场上喧闹的人群,面朝天空。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躺下,他仰躺着没有起身,我不觉得这是对我的怠慢,我需要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我说:“在看天上的云朵?”他“嗯”了一声,我也用手遮住前额,朝天上看。天很蓝,我们头顶上的云朵在慢慢徜徉,我说:“你觉得这些云朵像什么?像羊?像北极熊?还是像奔腾的白马?”付同学用鼻子“哼”了一声作为回答。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老师们常犯的错误,这个年龄的男生最不愿意你把他当小孩子哄。我说:“那你联想到的是什么?”付同学坐起来,说:“周老师,这云朵没有您想的纯洁美好,它就是蓝天对地球的遮盖,它生来就是想遮蔽老天爷的眼睛,遮挡地球上几十亿人对天空的偷窥,我觉得它不过是老天爷的白内障而已。”我跟他说过,我是他叔,没有别的人在时,就喊我“叔”,可是他坚持只称呼我“周老师”。把白云比作“白内障”,这比喻别致,但不免太过于灰暗。很多年后,网上的小视频遮蔽敏感区域,不再用马赛克,而用白色云朵,这让我常常想起付笑笑这个比喻。在这个比喻面前,我想到的白羊白熊白马的喻体,确实显得低幼化。付笑笑还有一次在校园内留给我深刻印象,是在食堂的小卖部门口,我看见一群汗流浃背的男生排着长队买雪糕吃,应该是某个班的学生刚下体育课,就是付笑笑所在的班级,他排在队伍的最后。我看不明白,每个拿到雪糕后的男生迫不及待地狠咬一口,心满意足地走过付笑笑身边时,都不忘记抬起腿踢一记他的瘦屁股,我疑心被踢的屁股未必疼痛,那踢屁股的腿或脚一定硌得慌。付同学一动不动,没有躲避的意识,面无表情承受同学们的规定动作。这也太欺负人了,我闪在一边,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等轮到付同学,付同学与营业员发生了争吵,营业员说一共是二十九个男生二十九支雪糕,付同学坚持说:“我只付二十八支的钱,我本人没吃。”营业员是个大大咧咧的大妈,说:“每次下体育课后你都请客,请全班男生,这么大方,就别跟我计较一支雪糕的钱。”付同学说:“这是两回事,算账必须一是一,二是二。”大妈糊弄不了他,只得按二十八支雪糕收钱,付同学掏出一只皮夹,掏出一沓五十元崭新大票,只是那掏钱的动作缺少他爸的豪迈。等他走了,我向大妈打听,是不是每次体育课后,这小子都请客?大妈说,可不,就好像他家开了印钞厂。我将这事转告给李老师,如果是校园霸凌,我一定要替付同学主持正义。可李老师找付同学谈话时,付同学一口咬定,是他乐意请客,没有任何人敲诈他。我将这事报告给付文化,家长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他说:“花钱能解决的事都是小事,如果付笑笑花几个钱能与同学打成一片,那点小钱也花得值。”这对父子的言行令我无语,我放下电话,可是付笑笑在校园里还是个独行侠,他身边从没出现过一个伙伴。
我得承认,我后来对付同学束手无策。不巧的是,那期间我遇到了我的女朋友,也就是我后来的妻子。城市实在是个美好的地方,所有的繁华与我无关,但城市里除了生长成片的高楼,还生长如林的未婚姑娘。她们学历高,收入高,因为眼界也高,她们成为城市的剩女。我进入城南初中后,不断有人给我介绍姑娘,我一次次回绝。不是我看不上人家,是我自卑,觉得与其将来被人家嫌弃,不如为自己的脸面着想及时止损。但我终究还是做不了漏网之鱼,校长把他亲侄女介绍给了我,可恨我在校长眼皮底下,躲没处躲,藏没地儿藏。一狠心,索性投进罗网。我老婆在大学任教,父母也都是大学教授,除了他们一家人的学历压得我气喘吁吁,我觉得我的家庭生活称得上美满。但是,爱情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放松了对付同学的教育帮助,最后他连个普通高中都没考取。付文化安慰我说:“怨不得你,我爸以前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后来,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能教出个结果,他再不说那话了。人各有命,付笑笑将来就是做个普通人的命。”
付文化对儿子下的定论太早,或者说,他这个当老子的门缝里看人,把儿子看扁了。
六
那是个夏天的夜晚,我已入睡,我的BP 机突然叫了起来,我从裤腰的皮带上拔下BP 机,看到的是付文化的手提电话号码。我看了一下床头的闹钟,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曾经后悔买这个BP机,据说西方的牧场给每头牛都挂了个BP 机,这BP 机一响,牛就知道返回牛圈。我自从有了BP 机,就变成了被家长集体遥控的一头牛,他们遇到孩子的问题,动不动就召唤我,有时正在上课,那玩意儿就叫起来,课堂里正瞌睡的做小动作的学生,立即来了精神,眼睛盯着我的腰间,嘴中不停地模仿那“蟋蟀”的叫声。到了晚上,学生作业不会做,或者迟迟不归家,家长都会及时地想到我的BP 机号码。谁让我是班主任呢,刚买这玩意儿时,一冲动就愚蠢地在家长会上公布了号码,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但家长呼我,一般是在晚上十点之前,我通常还没睡,就会去办公室给他们回电话。很多次,我陪着家长在深夜的街店搜寻我的学生,那几年,我首先熟悉的是夜晚的东宁城。付文化这时候呼我,十有八九是在酒吧或者夜总会喝多了,想找人说话,那时候我没有手机,他只能一遍遍呼我。毛病不轻呀,我只能起身,趿拉着拖鞋去办公室回电话。电话接通,他并没有啰唆,说:“豁牙,快,打的来我家,着肥,付文化偶遇万洁后,这两口子的日子就过得鸡犬不宁。
这事讲起来话就长了。
某一天,我们一班老乡在付文化公司打完牌,找地儿吃晚饭。说实话,东宁城里的饭店大街上挤破头,想找一家符合我们胃口的饭店并不容易。比如说,我们来自湖边,喜食鱼虾,对鱼虾的来处讲究,死水塘的养殖池的水产,尝一口就不会第二次下筷子。而鱼虾的烧法,还是喜欢那种一锅煮的混搭,这在城里的餐馆上不了档次,可我们就好这一口,人再发达,胃口恋旧。有人说城北有一家饭店,老板是老乡,厨师也是老乡,菜肴肯定对我们的胃口。我们坐车穿过东宁城,找到了一家“白城饭店”,这名字我们听了就感到亲切,付文化说,这回算是找对饭店了。落座,服务员过来泡茶,走到我身边时,低声说:“周老师好,你还认识我吗?”我抬头一看,这不是老同学“绿皮青蛙”万洁吗?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这话问得尴尬,明摆着她是这饭店的服务员,我赶紧掩饰自己的唐突,说:“没想到你们这饭店,老板、厨师和服务员全是老乡呢。”我指着付文化问万洁,“坐在主位上那位,你还认得出来不?”万洁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也难怪,读高中时付文化体重不到一百斤,脸上搁不下二两肉,现在他的体重翻倍,脸上的横肉快把眼睛挤没了。我们一旦爬楼,他就气喘吁吁,他自嘲说:“与年轻时相比,我等于是扛着半爿猪身子在行动,我容易吗?”付文化眼小,但眼尖,他显然认出了万洁,一下子站起来,说:“绿皮青蛙,不,万洁,你是万洁呀!我是付文化,你老同学付文化。”看那架势,像是马上要扑过来似的。万洁认出了他,说:“我刚才眼拙,你这模样一看就是大老板,我怕认错了人,被人笑话。”
这一顿饭本来是便饭,大家就是想吃老家土菜。没想到付文化大手大脚,菜点硬菜,酒喝的是茅台。付老板大方,不吃白不吃,只有我心中明白,他这显摆是冲着“绿皮青蛙”,我估计,付文化这家伙,以后肯定要把白城饭店作为我们活动的根据地了。
临走时,我们三个同学坐下聊了一会儿。万洁的经历缺乏新意,从电子仪器厂下岗后不久,她与丈夫离婚,她本来有一个儿子,婆家要传宗接代把她儿子夺走了。她在县城独自做点小生意,生意难做,她就开始四处打工,做营业员,做服务员,两年前漂泊到东宁,在这家老乡开的饭店做服务员。万洁说起那些往事时,语气很淡漠,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在回去的车上,付文化说:“真想不到,我们仨能在东宁城里遇见。”我说:“你敢说,我与你在东宁城是才遇见?你是想说,你想不到你们俩能在东宁城相遇,别扯上我。”付文化不跟我斗嘴,说:“想不到当年公主般骄傲的‘绿皮青蛙’,现在竟落魄到在小饭馆端盘子,沧海桑田,沧海桑田哪。”
我有一种预感,这家伙心里想的其实是有机可乘,机不可失。
事实上付文化并没有经常带我们去白城饭店打牙祭,等到有一次我们都馋家乡菜,一帮人直接奔城北来了。我跟前台小姑娘说:“让万洁服务我们包间。”小姑娘说:“哎呀,不好意思,万姐跳槽了,她被别处挖走了。”我纳闷,这万洁在行业内原来还是个人才。白城饭店少了万洁,付文化明显比上次减了兴致,简单点了几个家乡菜,酒也没要,说早点吃完去打牌。这不像付老板平时的做派,这人在老乡们面前常故作谦虚,说:“各位都是家乡的杰出人才,当政府官员,做大学教授,坐下来就我上不了台面。我唯一的长处就是比你们钱多,所以,我花钱时你们都别拦着,不能打压我发挥长处。”
有一天深夜,我正在书房伏案,忽然接到了五妹的来电,五妹说:“周老师,文化说晚上和你在一起吃晚饭,你们在一起吗?我打了他几个电话都是关机。”我说:“我们在打牌,刚才他去卫生间了,他是说过今天忘了带手机充电器。”五妹说:“那你们继续玩。”这是什么状况?五妹以前从来不查岗。付文化曾说过,五妹认为,她男人本来就是一个农民工,能在大城市出人头地,首先得从孙子做起,受的委屈必须比别人多出几倍。这受的委屈包括厚着脸皮送礼、玩命陪酒、陪唱歌跳舞和陪洗桑拿。五妹就一个要求,别把脏病带回家。付文化如果不是吹牛,那五妹这胸襟可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及了。我们在一起打牌时,手机都放桌上,谁的手机响了,另外三人都嘲笑他,老婆来查岗了。若真是夫人催归,那不管他的牌输没输,人肯定是输了。有一点我可以做证,五妹以前晚上从来不打电话给付文化。但从这个电话开始,我时常接到五妹对她男人的查岗电话。我撒过几次谎后,终于忍不住对付文化发火了,我说:“你再也不能打着我的招牌欺骗五妹了,谎话总有戳穿的一天,那我以后有什么脸面见五妹。”我是真的生气,五妹把我当哥,而且我头上顶着为人师表的名义,老是对五妹撒谎,我良心上过不去。付文化说:“教授,我这回是遇见真爱了。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去朝天阁喝茶。”
付文化的真爱就是万洁。
挖走万洁的不是别人,就是付文化。万洁没有跳槽,而是被付文化金屋藏娇了。有那么几年,东宁的房地产行情不景气,开发商房子不好卖,就直接用商品房抵付工程款,付文化手里积压了好几套这样的商品房,现在派上用场了。他将其中一套装修一新后,那里成了他和万洁的欢喜窝。我说:“都说老情人相见不如相忘,何况你那时顶多算是暗恋,而且是你单相思,你还真以为是爱情来敲门了?”付文化说:“谁一生不想有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呢,你们都享受了爱情,饱汉不知饿汉饥,五妹大字认不满一箩筐,我和五妹,最多算是兄妹之情。不管这在你眼里算不算爱情,反正,我认定了,就是。豁牙,这件事你甭想拦着我。”付文化这犟脾气,我跟他顶下去,他更加不会回头。我说:“你就不怕别人笑话吗?这年代,找情人的男人不在少数,找个小姑娘,花钱买青春,逢场作戏而已,双方心知肚明。但是,这万同学,毕竟一把年纪了,她要是起了找后半生依靠的念头,你想甩也甩不掉。”付文化说:“真没想到,你一个知识分子想问题还如此庸俗,她要敢嫁,我就敢娶。”那次喝茶,我俩谈不下去。他留我吃晚饭,我拂袖而去。据说,付文化那一阵子常带万洁参加活动,人家肯带小蜜出场,是对每一位在场人的信任。如果有人单身出场,就被视为对朋友们有所隐瞒,不对等,不够朋友。我知道付文化做过的糗事,到歌舞厅重金租小姐参加饭局,有钱赚又有席吃,没有小姐肯拒绝。付文化现在带的是位半老徐娘,而且坚持不换人,他的朋友们一开始是嘲笑他,这么一位老大妈,你口味太重了。次数多了,嘲笑转变成尊重,都说,难得有人像付老板如此专情。也许,万洁毕竟在服务行业从业多年,迎来送往的场面见得多,行事说话不怯场,确实给付文化长了脸面。
五妹后来给我打电话,不再是查付文化的岗,而是声讨付文化的罪行。五妹说:“周老师,其实我以前给你打电话,也不是真相信你说的话,只不过,你是老师,我愿意用你的谎话自欺欺人。付文化这回闹大了,我也知道那狐狸精是谁,他以前逢场作戏的事我从不跟他计较,男人在江湖上混,身不由己,我就当个笑话听,但这次不是那么回事,付文化黑了心肠,他要假戏真做,我把你当哥,不瞒你说,他已经大半年没碰过我。”五妹在电话里哭得我羞愧难当,我这当哥的站错了队,替付文化撒谎,等于是帮着付文化欺负五妹。有一段时间,五妹常给我打电话,每次都至少打半个小时,付文化在闹离婚,五妹的意思是让我转告他,别痴心妄想,海枯石烂她也不答应。五妹说:“家丑不能外扬,这些话说出去让人笑话,憋在心里难受,我只能跟你诉诉苦,你千万别嫌我麻烦。”我没别的选择,耐心听五妹痛说家史。我对一意孤行的付文化又能如何?
这一次,是五妹去那两人的欢喜窝抓了个现行,五妹恨不得撕了那狐狸精,无奈,付文化死死抱住了她,让狐狸精跑走了。付文化这个行为激怒了五妹,这等于是当着狐狸精的面打她的脸,付文化松开后,五妹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将能砸坏的家具都砸了一遍,付文化不拦她,他站在客厅里点了一根烟,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自那以后,付文化有两个礼拜没回过家,这一次,他终于回家了,回家的目的是想听儿子谈谈中考后的打算。付笑笑正处在中考前的紧张复习阶段,五妹本来想按捺住脾气,等儿子中考结束再启动与付文化的战争。但付文化若无其事的样子刺激了她,她忍不住爆发了。
我说:“文化头上的伤口是笑笑砸的?”
正在沙发上装睡的付文化说:“除了这个狗崽子,谁还敢在老子头上开口子?”
这等于在骂自己是条老狗,但这场景下,我不适合发笑。
五妹说:“是笑笑干的,这个儿子我总算没白养。就是为了儿子,我也不会让奸夫淫妇的如意算盘得逞。”
付文化“哼”了一声,不知是冷笑还是因为伤口疼痛。
我忽然发现了付文化的软肋,他这么癫狂,却拿儿子没办法。我想起小时候付老师讲那些皇帝杀儿子的故事:唐玄宗一次赐死三个儿子,女皇帝武则天逼儿子李贤自尽。付老师说过,虎毒不食子,只有能做皇帝的人才敢违天纲,悖人伦。就凭付文化,五妹曾揭过他的短,一个人在客厅里看肥皂剧,悲情处会哭得像个婆娘的付文化,他既不是当皇帝的料,也缺乏做陈世美那类负心汉的决绝,说白了他就是个身心膨胀的暴发户,他舍得下五妹,未必舍得下自己的儿子。这些话,我不能在装睡的那人面前直接说出来。我对五妹说:“你别太伤心,他现在是个梦中人,做梦的人迟早会有梦醒的一天。”
付笑笑的中考成绩很不理想,连普高的分数线都没能达到。当然,对付文化而言,想办法替儿子弄个高中读书不算难事。付文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打算把付笑笑弄到国外去读高中。那时候东宁城里的家长盛行一股留学风,恨不得在孩子读小学的时候就把他送到国外去,很多中产以上的家庭以送孩子留学为荣,妈妈们以赴洋伴读为耀。那些当爸爸的,捂着嘴巴心里乐开了花,老婆子女不在身边,他们就彻底解放了。我怀疑,付文化送付笑笑去留学,一方面是想让儿子蹚一块新天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这个儿子束手无策,第三个原因才是便于他搞独立解放运动。但是,五妹不肯去伴读,付文化希望我能从儿子的前程出发,劝说五妹陪儿子去。五妹心明眼亮,她对我说:“周老师,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付文化盘算的一个阴谋?他想搬掉我们娘俩这两块绊脚石。”付文化的司马昭之心,我当然明白,但受人之托,我得将话带到。我在电话中回复付文化说:“你嫌弃五妹是个文盲,那她到了国外,中文不认识,外文更不认识,她去了寸步难行,不仅照顾不了笑笑,反倒会成为笑笑的拖累。”
这理由成立,付笑笑独自一人去了加拿大多伦多一所高中留学,寄宿在一户白人家庭。
七
我得承认,我结婚时是个典型的“凤凰男”,房子车子票子都是老婆家一手包办。让我倍感压力的还不仅仅来自物质经济,那一家三口,老两口是博导,我那口子是博士生毕业,我一个大专生,一个初中语文老师,这日子过得我常常喘不过气。这也是我一到周末就跑付文化那里打牌吹牛的原因,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乡们一致建议我走仕途,在官员面前,博士博导都牛逼不起来,但是,我工作在一所初中,我从班主任做起,即使能爬到校长位置,那也是十年二十年之后,何况那也就是个初中校长,更何况,我这人根本就不是走仕途的材料。付文化说:“豁牙,你不能听他们胡说八道。你就当个初中教师,大小也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该凭本事见高低,大家都拿不出本事,只能比学历文凭。你要提升自己,先读个硕士博士,以后站起来,就不比人家矮一头了。”付文化说得在理,那几年正逢高校扩张,研究生扩招,有的大学招研究生比招本科生的数量多。我赶上了好时机,我第一次考研,就考上了省立大学文学院唐宋诗词专业的研究生,接下来读博,博士毕业后顺利留校。都说小孩子只愁不生,生下来见风就蹿个头,不夸张地说,那几年高校教师的职称也是见风长,高校一股风地增设硕士点博士点博士后流动站,我在学校的职称也顺风步步高升。当然,大学教授的收入也有等级差距,商学院的教授是富教授,比如我岳父,钱来得轻松又丰盈;工科的教授也不差,拿到项目,日子就能过得滋润,比如我岳母。理科教授靠工资度日,穷且苦,典型如我老婆,兢兢业业,忙忙碌碌,家里置个大件,比如换辆小车什么的,她就得向父母请求支援。我作为文科教授,工资勉强能向老婆看齐,但我时间自由,而且我的课堂轻松,谈笑间就把课时打发了。
我得解释一下,我的课堂风格百家争鸣,并不是糊弄学生,这乃是师门之风传承。我的博导是位自学成才的老先生,改革开放刚开始,硕士点博士点还没开张,老先生凭几部著作跻身教授之列,若是放在今天,他一个初中生连大学的门也跨不进来。老先生指导我们做学问,一是多读书,学;二是勇于质疑,问。现在的硕博生,大都是考试流水线上的产品,读书首先问书中有没有考点,不读无用之书。他们长期习惯了“填鸭式”教育,没有“质疑”这根筋,只会被动应答问题。做我的学生,那得洗心革面。我的课堂首先是讨论学生已读过的书,诗词和诗词之外皆在讨论范畴,讨论兼答疑。其次就是开下一节课的讨论书单。
自从知道邢莞尔是邢大贵的女儿,我开始对这女孩子多了一点关注。
那天课间小憩,几个女生讨论人性善恶的问题。讲的是西晋王祥的两个孙子王敦和王导,这两堂兄弟,一人生性残忍,一人仁慈厚道。晋时群臣生活侈靡,石崇与王恺斗富,王恺请客,让美人劝酒,客不饮,王恺就当即杀劝酒美人。轮到王导,王导本不能喝酒,但怕美人被杀,勉强喝至大醉。劝到王敦,王敦故意不饮,冷眼看王恺连杀三美人。王导劝他别这样,王敦却说,王恺杀他自家的婢女,和我们有何相干。小郑同学发问:“你们有谁能做得到如王敦那般铁石心肠?”没人回答,小郑接着说:“要是我,豁出命也得喝,喝一杯酒就是救一条人命。就连莞尔你这样的冷美人,怕也会花容失色,杯酒救美人。”邢莞尔白了小郑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你别忘了,你不算个美女,我也救过你一回。邢莞尔把矛头转向我:“倘若周老师在现场,肯定是第二个王导。”我不想被女生视为心慈手软,说:“凭什么这样说我?说不定……”话没说完,谁的手机响了,有手机在邢莞尔的挎包里叫唤。邢莞尔掏出一只苹果牌,不是,掏出一只小米牌,也不是,最后掏出一只三星牌折叠屏,灯亮着,她慌慌张张揣在手中出门去接电话。女生们似乎见怪不怪,我十分诧异,现在的手机很多是双卡双号,她用得着随身带这么多手机吗?
邢莞尔是个细心的姑娘,她显然看出了我的惊奇,接完电话后她追到我办公室门口,向我解释说:“周老师,另外两只手机是我爸留下的,我带着,是对我爸的想念。”我说:“哦,我理解,你爸的事我听说了,你节哀顺变。你爸是在出差途中出了意外,原因查到了吗?”邢莞尔摇摇头,说:“您可能也知道,我爸他坐过牢,他出来后经营什么生意,他不告诉我,也不准我打听,他跟我说过,他一旦出事,即使是意外,也是意料之中。”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我这位学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个学期期末,每个学生交一篇小论文作业,邢莞尔报的选题是“李白与王勃之死比较谈”,这个选题不算偏僻,唐诗研究到现在,连诗人们的汗毛也差不多被专家拔光了,比如研究《红楼梦》的红学专家,最新研究成果是曹雪芹不是人,而是一条虫,学界也见怪不怪。这两位大诗人之死,相似之处都是落水淹死的,我不禁想到邢大贵的死因。邢莞尔这个选题让我觉得这个姑娘怪怪的,自己的亲爸淹死了,她不去弄个明白,倒把两千年前做了淹死鬼的两个诗人翻出来做篇文章。作业交上来,邢莞尔的观点缺乏新意,她把两位诗人之死归咎于醉酒,李白醉酒捞月落水淹死,只是后人的附会联想,而王勃在滕王阁大出风头之后,去看望因受自己牵连而被贬的父亲,渡海离去时溺水而亡,为公认史实。邢莞尔提供了两人关于酒与水的诗句推测,李白这方面的诗句不胜枚举,王勃的诗句如“平生诗与酒,自得会仙家”“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等名句,作为证论显然不够有力。倒是文中引用《新唐书·王勃传》中的那一段有点意思:“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时人谓勃为腹稿。”唐朝诗人的人生大多是“诗酒趁年华”,这一段称得上趣文。我找邢同学面批,说:“醉酒误性命的事,从古至今时有发生,从生命安全和酒精贻害的角度去写文章,不属于我们诗论的方向。该文下笔之前,作者明显读书不够多,相关材料准备不充分,所以提炼不出新论点,目前来看,该文只适合用于街谈巷议。”邢同学频频点头,态度谦恭,等到交作业期限的最后一天,她才将修改后的大作交我,我审阅了一遍,气得我差点吐血,她那文章几乎一字没改,这些日子她借口修改文章,几次请假缺课,她都忙了些什么呢?
这是做学问的态度吗?为师很生气,无奈期末必须出成绩,我勉强给打了个及格分数。我再次找她面批,她认错的态度依然诚恳,当她看到分数及格后,喜出望外,居然忘了我刚刚对她文章的恶评,说:“周老师,谢谢,谢谢您,我就知道您会给我过关的。”我说:“你哪里来的自信?”她低声说:“我不想告诉您。”
八
疫情到来的前一年,我有了一次去加拿大安省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机会,时长为一个学期。临行前,付文化与五妹先后来找过我,不是为了送别,而是为了给付笑笑捎带东西。我带的两只大行李箱,其中一只全是他俩给付笑笑买的东西。这年代,他们源源不断地给儿子汇加元,何必担心付笑笑缺衣少食?有必要让我做这一趟苦力吗?我不好意思说出来。仔细想想,付文化是心中有愧,实物比加元更显父爱,而五妹对我说:“我几天就梦见一次笑笑,他不是吃不饱,就是穿不暖,周老师你受累,就当是可怜我娘俩吧。”我诺诺,再说下去,五妹又会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控诉付文化的罪行。
付笑笑在安省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读研一,我跟人打听,都说距我所在城市很近,开车就一个小时。来加拿大之前,我对加拿大的了解,仅限于几个华人拍的短视频。加拿大就是个大乡村,到了之后觉得这话不假。我人生地不熟,拖那么大一只箱子,要送到付笑笑那里,只能打出租车,可一问出租车的价格,竟是国内的几倍。我不舍得,便打电话给笑笑,让他自己来取,谁让付笑笑是个富二代呢。五妹给了我笑笑的电话,我打了两次,没有人接,好在五妹在我临行前打过预防针,说付笑笑不接电话是常态,打电话不接你就给他发短信,短信不接你就发电子邮件。于是我给他发短信,终于收到回信:我不需要,你留着用吧。这是什么话?我不远万里替他捎过来,他居然不想收,我要是真截和了,我不被他父母咒一辈子?没办法,我只能回短信:“把住址告诉我,我下个周末来你们这里游玩。”
出国的留学生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奋斗目标的学生,他们勤奋刻苦,力争在西方高校的学分制中选多科、夺高分,西方名校学生的毕业率一般只有百分之六七十,这类学生的成绩定位是前百分之十之内,为进一步升学和就业做好充分准备。另一类学生就是网上喷子们挖苦的人群,他们大多是“官二代”“富二代”,父母送他们出国一是为了帮他们逃避高考,二是为了转移家庭财产。让人痛苦的是国外的教育与国内相反,中小学生轻松,大学生学习煎熬,很多人眼看毕业无望,干脆把异乡当成了欢乐园,反正不差钱,这批留学生成了老外眼中的独特风景。我这趟出国访学,老婆大人交给了我一个任务,附带考察加国留学生生活学习状况,为我儿子将来是否出国留学提供参考。我向来反对非A即B 的抽象思维,我猜想付笑笑这小子既不是A类,也不可能成为B 类。付笑笑的住所在一个僻静的小镇上,在国外,留学生们向来是按校方规定一年级住校,二年级才允许外出租房住。付笑笑住的是一栋别墅,这别墅就在付笑笑名下。付笑笑上大学后本来是想和同学合租公寓,但五妹不同意,五妹坚决要让付文化给儿子买房子,不是买公寓,是买独栋别墅。付文化的大钱都投在工程项目上,他一拖再拖,五妹直接闯进他办公室,对付董事长说:“你不给我钱,我就不给你脸。儿子花老子的钱天经地义,莫非你那些钱都是想留给野女人和野种?”付文化一想,这肥水也没流外人田,五妹为儿子计算也是情理之中。这笔钱不大也不小,他不放心交给五妹打理,也担心付笑笑上当受骗,他亲自联系了华人购房中介,又出国实地看房,付全款给儿子买下了这幢别墅。付文化毕竟大半辈子干的都是盖房子这事,有眼光,这房子的特点是前有花园,后有小树林,没有院墙,倘若那匹名叫白城湖的白马养在这里,可以把院子当跑马场。国内寸土寸金,加拿大地多人少,付文化买的是房子,看上的是地皮。如果从国人的风水学看,这房子前有湖水后有靠山,这应该也是付文化看中这处别墅的重要原因。
没有院子,我直接按大门的门铃。付笑笑给我开门,大冷的天,屋内温暖如春,他穿着长袖T 恤和短裤,乱发如蓬。这小子又长回了圆滚滚的模样,身躯看上去像他爸爸了,这些年洋人的牛肉奶酪没白吃。他说:“周老师,您这么早就找到这里了,厉害。”我疑心是不是我到得早,搅了他的美梦,可一看腕表,快到午餐时间了。他没有接我的大箱子,我把它扔在客厅,客厅高大空旷,那只箱子显得孤独和多余。别墅地面上有三层,再加一层地下室,大大小小有八九个房间,只住着付笑笑一个人。这也太浪费了,大学校园边上的出租房,历来都很抢手。我认识的留学生,常常是四五个人甚至七八个人合租一栋别墅,付笑笑这房子,拿出两层楼收租子,也不是个小数字。付笑笑说:“房间没空着,都派了用场。”我跟着他一一参观,一楼和二楼的房间确实没空着,里面都放着一台或者几台机械设备,我一个文科教授,也认不出是什么机器,付笑笑解释说,机械设备都是他所学专业用得着的。付笑笑本硕专业都属工科,都说国外的学生动手能力强,我是外行,但我不相信工科学生有必要把家变成工坊。难怪付文化在我面前总说儿子是头“吞金兽”,我以为他是矫情,看来培养一个像付笑笑这样的留学生,确实非普通家庭能承受。但是,付笑笑总比那些把钱花在玩跑车泡酒吧上面的留学生强。三楼是付笑笑的卧室和书房,这是一个巨大的书房,是我这种文科教授做梦都想拥有的书房,可惜书房里没有顶天立地的书架,靠墙只有一个四脚小书橱,塞着可怜的几排英文书。中间是一张长条桌,桌上有电脑和几台仪表,应该是付笑笑的工作台。我走到近乎整面墙的飘窗,窗外是一片树林。放眼远看,天空蓝得幽深,云朵白得纯净。身在异国他乡看云,我居然想起了和付文化少年时代看云的日子,蓝是同样蓝,白是同样白。我不由得感叹,这云朵真美。付笑笑说:“你说的是窗外的云朵,还是窗内的云朵?”我转过身,在付笑笑的头顶上,空中也有一朵白色的云,付笑笑走,云走,付笑笑驻足,云也悬停。我惊奇地说:“你这玩具不但美,而且神奇呀。”
我见过大学生们各种各样的宠物玩具,活的动物如猫、狗、兔、鸟,机器类有汽车、舰艇、飞机等,甚至还有人在校园里牵着一条机器狗。但我从没见过养一朵飘浮的白云当宠物。我是一个喜欢玩具的大小孩,我女儿出生以后,她就源源不断地拥有了各种儿童玩具,除了她姥爷姥姥,我也有不少贡献。我老婆批评我浪费钱,她不知道,我是借机补课,小时候我们没有玩具,也想不起来需要宠物陪伴,打发时间主要是对着天空发呆。蓝天白云我早就看倦,想不到年龄大了,做了城里人,有一天会回头想念那样的蓝天白云。付笑笑也算是乡村长大的孩子,在独自留学的岁月里,他需要这样一朵白云为自己疗愈,我懂。
第一次在付笑笑这里吃饭,付笑笑给我和他各点了一份外卖。付笑笑说,他的日常用餐以点餐为主,方便面为辅。尽管他给我点的是份中餐,但我确实难以下咽,那味道不中不西,付笑笑风卷残叶,一扫而空。这小子已经习惯了这种洋中餐,我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怜爱。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休息时常坐轻轨去看付笑笑,他的一楼有西餐厨房,也有中式厨房,我去华人菜市场买鱼买肉买蔬菜,红烧清蒸,彻底挽救了付笑笑岌岌可危的中国胃口。网上有句话说,女人想抓住一个男人,首先要抓住他的胃,这句话中的“女人”改为“男人”也能成立,我和付笑笑的交流开始增多,两代人的代沟走向弥合。
那一朵追随付笑笑飘移的白云,居然不是买来的,是付笑笑亲手制作的。付笑笑向我介绍制作过程,说:“我本来是想用气球和棉花制作浮云,但气球的悬浮力总是不足,几次失败后,我改变了设计方向。我计算棉花的重力后,计算需要的氦气浮力,发现动力不足,不再仅仅寄希望于浮力,加上了微型螺旋桨驱力。为了让它跟着我走,我开始是用代码与热成像传感器结合。后来改进追踪模式,随时控制方向,让它也可以自由巡航。充电怎么办?我在云朵中塞入太阳能充电板。于是,我就有了一朵不分白天黑夜的宠物云朵。我居家,它陪在我身边。我出门,它飘在我头顶。天气好,我带它出门晒太阳,补充太阳能。没电了,它会自动找我充电。”谈到他的云朵,付笑笑其实是个健谈的青年。我听不懂他说的制作原理,但我听明白了一点,有了这朵白云,付笑笑的留学生活并不孤独。我身边的同事和朋友,有许多人把孩子送出国门留学,不少孩子都患上了抑郁症,据说留学生是抑郁症比例最高的人群。我一直隐隐地担心,付笑笑初中毕业就独自走上留学之路,会不会中招成为抑郁症患者?看来,是我多虑了。
有一天,我和笑笑,还有他的云朵,一起在前院的草地上喝茶晒太阳。加拿大的冬天特别漫长,秋天的太阳就显得珍贵,草坪边的树枝上叶子或青或红或黄,在阳光下绚丽斑驳,风吹来,落叶纷纷,地上犹如谁打翻了画家的颜料调色盘,走来几个拿着工具的工人,他们在草坪边驻足。我知道,加拿大有规定,住所院子内的草坪必须及时修剪,门前门后路上的落叶与冰雪必须及时打扫,偷懒的后果是罚款,如果有人路过时摔坏跌伤,房屋主人得负全责。这些工人看样子是来收拾落叶的,笑笑说,这么大的院子,若是他一个人拾掇,就是每天二十四小时白天黑夜连轴转,也根本完不成。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干,他就把这活交给了专门的公司。我暗地里替他算了一笔账,这别墅每年交的税费、取暖费加上园林修剪和铲雪费用,于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白送我一幢别墅,我也住不起,幸亏笑笑是付文化的儿子。我想起日本有个写散文的画家东山魁夷,巴金先生去他家访问时必须穿过一片树林,地上铺满了积攒的落叶,巴金老详细地描写了走在厚积的树叶上那种感受,简直是踏诗而行。我沉浸在臆想中,笑笑打破沉寂说:“周老师,你观察他们的劳动有什么发现?”我摇头,此刻我的思绪在诗和远方。笑笑说:“他们总共四个人干活,但是分工细致,各干各活。第一个人负责用吹风机搜集落叶,每三米成一堆;第二个人专司用塑料袋灌装落叶;第三个人用吸尘器清扫路面落叶碎屑;最后一个人驾驶一辆小四轮车收纳那三米一隔的塑料包。”我说:“这没有什么稀奇呀。”付笑笑摇着大脑袋说:“不,这是工业化思维,工序清晰后,专业的熟练度、精细化都会提升,产业链就能高质量形成。”这说法算不上深奥,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从这个普通劳动场景扯这么远,这一点倒挺像付文化,莫非基因遗传的力量真的如此强大?
天空中的白云忽合忽散,或卷或舒。我问付笑笑:“这些年在加拿大的生活,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付笑笑想了想说:“简单,活得简单。”付笑笑说,他初到安省时,寄宿家庭是一对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老爷爷负责买菜,当天就问他喜欢吃些什么,付笑笑想到妈妈的叮嘱,在外要懂礼让讲客气,于是努力说了几个单词:want vegetables, notmeat。意思是只要有蔬菜,不必吃大鱼大肉。这是客套话,没想到老爷爷当真了,每天给他做的都是素食。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日子,餐桌上摆着牛排鱼片,却没有他的份。他只有中午在学校食堂就餐时,才能安慰一下肚子里的馋虫。过了两个月,他不得不向老爷爷坦白,要蔬菜,肉也是必需的。付笑笑说,这件事过后,我反而喜欢这里的人了,有一说一,不绕弯子,说话做事都实在。这事应该不假,我忍不住笑了。把复杂的事物程序化,把复杂的生活简单化,这符合理工男的思维,付笑笑称得上是典型的直男。
但付笑笑绝对不是一个阳光男孩,我想到城南初中时在城墙斜坡上看云的少年,他那时的孤独和忧伤多么令我心忧。当时他拒绝与我交流,也漠然对待班主任对他的关心,现在,时过境迁,我可以问他那时究竟遇到了什么。付笑笑说:“我当然不会忘记,开始进城时我住校,男生宿舍就是一帮活闹鬼撒野的场所,他们当然会欺负我这个乡巴佬。比如,他们用胶水粘死了我的行李箱,我怎么也拉不开拉链;夜里,我睡着后,他们在我的棉鞋里灌上冷水,期待我起床穿鞋时的惊叫;最恶劣的是把胶水挤进我的洗发液瓶中,我的头发粘成一团,不得不剪了光头。周老师,这些你都想不到吧?”我得承认,几乎是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霸凌事件我真的一无所知。我说:“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班主任?或者告诉我也行。”付笑笑说:“告诉你们没用,他们说过,如果我向老师告状,夜里就会把我收拾得更惨。我当时想过告诉付文化或者他的司机小张,工地上随便喊一帮人收拾这些小恶闹鬼,也能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但是,我没办法不上学,只要还上学,就躲不开他们。我只把这事跟我妈讲了,我妈说,和为贵,你哄着他们,他们最终目的就是敲诈点钱。你爸说过,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我妈没文化,她容易受付文化的毒害。她在学校周边租房,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同时,也不停地往我书包里塞钱。”
笑笑继续说:“钱确实管用,把那帮欺负我的人也瓦解了,抢着拉我入伙。我厌恶他们,扩大到厌恶跟所有人交往。从村小转入县小读书,再从县城升学到省城,我总是被视为乡下人,被同学歧视,老师其实也歧视我,我从他们看我的眼XaFFi5POW4obmAM8XUi/1A==神就知道。天上的白云,我最初觉得它们能替我遮挡我之外的世界,出国后,我觉得它们就是我的老朋友,我常常想,我头顶上的这朵云或许就来自白城湖的天空,或许曾经飘过我爷爷家的屋脊。所以,我起了这个念头,制作一朵白云与我相随。”
我说:“笑笑,第一次听你说了这么多的话,你跟你爸一样,骨子里都是浪漫主义者。”
付笑笑不屑地说:“周老师,我怎么会跟付文化是一样的人。”
大学校园里不乏这样的年轻人,父母供他们吃穿,用自己的肩膀做儿女的垫脚石,却常被儿女嫌弃。我倒喜欢换个角度看这种年轻人,他们急于突围,急于改变自己命运,他们对世界的宣战,首先是针对父母。等到有一天功成名就,他们为人父母了,他们才会为年轻时的忤逆感到羞愧。
我在付文化之前,与付笑笑互加了微信。回国后,我在付笑笑所发的朋友圈里,偶尔能看到他的行踪,付笑笑并不是一个自闭的人,只是他喜欢独来独往,他把该对这个世界说的话都说给头顶上的白云听了。他独自驾车,在加拿大北方的冰天雪地中宿营;他单飞土耳其旅游,照片中他明眸皓齿,脚下是云朵般梦幻的棉花堡;他甚至去多伦多参观了一个艺术展览,艺术家用盐在地面画了一朵云,不看文字说明,我以为是他的作品。我跟付文化说过几次,不必为儿子担心,付笑笑内心单纯并不单薄,他有自己的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兴趣和目标。付文化说:“豁牙,我和五妹是表兄妹,小时候我担心儿子的智商,大了又怕儿子得你们说的什么自闭症忧郁症。我从来就不稀罕他存什么远大目标,老子奋斗了一辈子,不就是想让他不走我的老路,能够过随性自由的日子。我对他最大的要求,就是能让我早点抱上孙子,结不结婚我都不做要求。”
我说:“你这是成功人士才有的理论,苏东坡曾说‘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你以为你是苏东坡?苏东坡最大的官衔是礼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正部级干部。他这两句诗,前一句是傲娇,但后一句的最后三个字,还是没忘记让儿子做官发财。”
付文化苦笑。
付文化不知道,我们这代人对子女的期望都是浮云,不,连浮云也比不上,一代人有一代人选择的生活,一代有一代人的幸福观。
我再见到笑笑,是在白城湖的湖心岛茅儿墩。
九
有一个阶段,我忙于一个国家级课题结题,与付文化疏于见面。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忙活,老乡葛二五突然闯了进来,葛二五比我小一轮,真名葛木子,在东宁做长江运输生意,拥有五条五千吨装载量的大货船,场面上是物流公司“葛总”,老乡在一起聚时戏称他“葛二五”。这绰号当然还有别的出处,他们当老板的打牌时免不了带彩头,输赢大了伤感情,规定谁输掉一万元必须下桌子。葛木子性子急,不在乎这点小钱,常是第一个被赶下桌子的人,但他是牌桌上最受欢迎的人,来送钱的财神爷呀。我说:“稀客呀,你这么大的老总第一次光临,先捎个电话过来,我好准备个欢迎仪式。”葛总说:“周教授,我怕要是先给你打电话,你也躲开不见我了。”我听出话音不对,问:“出什么事了?谁会见了财神爷绕着走?”葛木子说:“现在我这角色变了,付文化骂我是催命鬼,把我的电话拉黑了。”
坐下来,葛木子跟我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变故。付文化手上最大的一个项目工程,是一幢四十层的商务楼,甲方是国内赫赫有名的房企H 集团,做H 集团的乙方是很多建筑企业的追求,甲方业大,乙方才有安全感。但生意场上没有免费的晚餐,它给乙方开的条件也苛刻,楼层过半才开始付工程款,房子竣工通过验收,付清百分之九十五。楼层过半不等于工程量过半,大楼的基础和地下层才是工程量的重头,花费成本不低于整栋楼的百分之三十,楼层过半实际上造价已经达到百分之八十,乙方垫付资金数额巨大,东借西挪的过程是痛苦的,但前景光明,竣工验收后只要甲方按合同执行,就犹如旱地灌水,所有缝隙洞窟都填满,土地一下子就滋润肥沃。付文化当初敢签下盖楼的合同,除了看中甲方雄厚的资本,自己拥有不菲的家底,还依仗能有银行和借贷公司的支持,身边有一帮肯援手的朋友。葛木子的船运生意一直顺风顺水,付文化给他看了工程合同,他掏出五百万借给付文化。五百万对于一幢四十层大楼的造价,当然只是毛毛雨,但对葛木子这种不大不小的老板来说,也是公司两年的利润。白城人在东宁做老板,有抱团取暖的习惯,谁都有用得着别人帮助的时候。老板之间的借款,不同于梁山好汉们的义气,本钱要还,利息要付,但付利息也就付个银行贷款的利息,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情谊。大楼如期盖到二十层,网上传说甲方老板出事了,葛木子赶紧向付文化打听情况,付文化镇定得很,说:“合同上的工程款已悉数到账,你要是急用钱可提前归还,老弟的帮助我铭记在心。”这五百万本来讲好的期限是工程竣工结算后,葛总也是要面子的人,便哈哈一笑不提。眼看着大楼竣工,葛木子去了付文化公司,付文化说快了,申请验收报告已经交上去了。可是,葛木子左等右等,都没有付文化还款的消息。甲方资金困难,用拖延验收的方法来拖欠工程款,是很多甲方的赖皮手段之一。但是有一天,葛木子给付文化打电话无人接,他去付文化公司,公司铁将军把门。他派人打听,这才知道,付文化的甲方老板早就进去大半年了,公司艰难运转了一些日子终于破产。也就是说,付文化上次根本没有拿到合同上的一半工程款,或者说只拿到了敷衍他的工程款,但付文化硬说甲方按合同付清了。葛木子也是生意人,理解付文化的难处,大楼没盖完之前,甲方出事的信息一旦公开,这栋大楼就盖不到顶,成为所谓的“烂尾楼”,付文化和他的公司无疑也会成为烂尾楼的殉葬品。葛木子生气的是,付文化对他这个老乡,对他这个认付文化为兄弟的人,没有实话实说。
我听完葛木子的一番控诉后,确实震惊。我在书斋里的这些日子,付文化的生活已经换了人间。
葛木子说:“最可恨的是,我打他的电话,他死活不接,后来我想到他的司机小张,小张是我的远房表弟,小张告诉我说,他白天把手机扔在一边,晚上才看一遍未接电话,凡是讨债的电话一律不回。有一天晚上,我打通小张的电话,让小张把手机交给付文化,付文化这回接了。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别再打我的电话,打了也没用,你现在跟我要钱,我只能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但我这条命,会被撕成千百块肉,你最多能分一口。你就认倒霉吧,逼不死我,人还在,债不烂。”
葛木子说:“周教授,你们是发小,他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我安慰葛木子说:“你别生气,他这是无路可走,躺倒耍赖了。你让我去找他,他没钱,他自己已经没脸面,哪里会给我脸面。不如我们给他点机会,让他熬过了难关,他肯定不愿做不要脸面的人。”
葛木子说:“算我瞎了眼,船上的人永远弄不过岸上的人。”葛木子骂骂咧咧走了。我转身给司机小张打电话,小张说:“周教授,我没和我们老板在一起,付总现在住茅儿墩,你要找他,就给笑笑打电话,笑笑已回来了。”我给笑笑发了微信音频,笑笑立即接通了,说:“你到了湖口坝给我电话,我驾船来接你。”
下午三点钟,我把车泊在湖口坝,走下车,远处是白茫茫的湖水,近处是芦苇墩上枯黄垂首的芦苇,湖岸边上结了一圈薄冰,浪打上去,冰碴如狗牙参差。冬天到了,我们小的时候不论怎样调皮捣蛋,在这个季节,也乖乖地揣一只火钵,窝在屋里不出来撒野。我给笑笑发了微信音频,锁了车门,任寒冷的湖风扑打我的脸。我想起付老师讲过的湖口故事,对着湖水的上空射一支响箭,茅儿墩上的湖匪就会派一只小舟来湖口坝接人。如今,土匪没了,茅儿墩成了付老板的老窝。
付笑笑是开着一条小型机帆船来接我的,船上已没有帆,只有一朵白云追随着船前行。付笑笑说,这船原来被渔业大队丢弃在茅儿墩的芦苇丛里,他拆开柴油机零件维修了一遍,机器重装后还能用。回航时,他把白云收了,小心翼翼放进船舱,说,来时顺风,回去时逆风行,耗能量,也担心白云受损伤。我说:“哈,笑笑,你把那朵白云也带回国了呀。”笑笑说,不是那朵了,这朵白云已经是第三代。付笑笑这趟回国不容易,疫情缘故国际航班时有时无,付笑笑花了十几万人民币买到了回国机票,却买不到返程机票,干脆就打算在国内待一段时间。
茅儿墩是个湖心岛,但是它藏在芦苇荡里。夏季洪水进湖,它大部分淹没在水面之下,秋冬水退,茅儿墩就完整浮出水面,水淹过的土地尤其肥沃,种下什么庄稼都长得郁郁葱葱。它的周边是纵横的芦苇墩,船在芦苇墩间的水槽中穿行驶,看到的都是模样相同的芦苇,弄不清自己身在哪条水槽,就像公园里人为设计的绿植迷宫,难以找到出口。所以,没有什么人惦记这座巴掌大的小岛,它正适合付文化藏身。付笑笑说:“他们总担心我会被绕昏头,其实,我只要放一架无人机到上空,我的船就能指哪儿到哪儿。”
上了岛,我发现这个岛俨然成了蔬菜基地,一垄垄大白菜、菠菜和大蒜尽管已经被霜露打压了气势,但那压不住的绿意给这荒岛增添了意想不到的生机,菜地的尽头是几间芦苇搭成的棚屋,搭这种棚屋,对湖边长大的付文化来说不算难事。我远远地看见,付文化和五妹正在腌白菜。走上前,我没看错,是五妹。腌白菜是白城人的传统,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缸,将大白菜晾晒十天半月,然后一边洗一边往缸中铺垫,女人负责洗,男人负责站在缸中踩,铺一层菜,撒一层盐疙瘩,反反复复踩几遍。据说男人的脚是臭脚,踩出的腌菜才美味,付文化的脚就是臭脚,从小到大我没少受他臭脚的迫害,想必今天他一定洗干净了。他俩洗的洗,踩的踩,配合默契,远天近土,芦花白枯草黄,这本来是湖边人家千百年的生活场景。那些耸立的钢筋水泥大厦,那些喧哗的车水马龙,那些夜晚的灯红酒绿,包括那位徐娘半老的“绿皮青蛙”,如果把那一切都从付文化的生活中抹去,这就是他和五妹本来的模样。
付文化见了我,从大缸中跳出来,拍了拍手说:“周教授,怕我饿死,送救济金来了?”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硌人,是没拍净的盐疙瘩。他没说错,我确实带了钱,三万块钱现金,还有两条金东宁烟。我说:“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填不了你公司的窟窿,干脆不帮你了。按你的说法,你不向生意场之外的人开口借钱,我这钱也是只送不借,别嫌钱少,只是想着应付一下你们一家春节的生活开支。如果暂且用不着,那就留下做备用。”
五妹说:“只有周老师还想着我们。”
那些真正的大老板,都在国外搞信托基金,据说这种基金不可更改、不可撤销、不可追赃,付文化达不到这个档次,但是一般的中小老板,成功后都不忘为自己养老留一手。我原以为,他保障下半辈子生活的钱,应该早做了准备。五妹说,这钱本来确实有,可这些日子都让付文化掏出去了。墙倒众人推,一听说付总的甲方出事,盖大楼的工程款很可能没了着落,要钱的人挤满了付总的办公室,到期的款项来催讨,没到期的款项也提前催讨。付文化没办法应付,只能躲到朝天阁茶楼办公。付文化自有他的原则,先付工人工资,后付供货建材款,贷款和借款能拖则拖。付文化自有一套理论,工人要养一家老小,一个工人身后就是一个家庭,不能耽误。供货商你供货给我,你也赚了我的钱,我落难,你跟着承担风险不算冤。至于贷款和借款,你们本身都是不缺钱的主,我时来运转,当然会还钱,本息不欠一分。我若彻底栽倒了,你们也只有认栽。五妹说,他说起来容易,事实上根本做不到。多少年的朋友,说翻脸就翻脸,老付遇刚则刚,死猪不怕开水烫。但碰到哭哭啼啼的女人,他就没辙,没多有少,把过日子的钱掏得不剩一个子。五妹这话我信,付文化就是这么个鸟人,我忽然想起葛二五,分什么船上人岸上人,若他换作是个女人唱苦情戏,至少不会被付文化硬呛。
付文化说:“为钱翻脸,这才是生意人的真实嘴脸,不能怪人家,只能怪自己走了霉运。甲方这么大的名头,我实在找不到办法弄他们,只能指望政府出面处理了。”
付文化也不是头回碰到拖欠工程款的事,有一年春节他没钱给工人发工资,爬上了塔吊,扬言要跳塔。我赶到现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下来。第二天,我让几个在新闻媒体的学生做了报道,压力之下,甲方很快付清了工程款。但这一回,这招数肯定没用,甲方老总已经蹲在里面,天塌下来他只会幸灾乐祸。付文化是明白人。
付文化问我怎么知道他在茅儿墩上,我说是向司机小张打听的。小张从来都是付文化的影子,小张没在茅儿墩,让我觉得付文化真的是树倒猢狲散了。我问:“小张人呢?”五妹说:“连人带车都不见了,他给付文化留了个短信,说那车折旧后,也就只能抵付他这两年在老板身边开支的费用。”付文化说:“小张说话做事大抵靠谱,那辆奔驰跟着我有年头了,车跟司机都见证了我的起起落落。那车在旧车市场也确实值不了仨瓜俩枣,我在外的各种消费都是先由小张买单,要算账,他替我垫付掉的钱值那辆车。”五妹说:“可这种做法也太让人心寒。”付文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等到有一天我重新起势,小张肯定是第一个回到我身边,有聚就有散,只要不跟我使下三烂的手段,我都尊重他们的去留。”五妹不吭声了。有些话我不能当着五妹的面说,领导和老板的司机们,谁的手心里不是捏着大佬的几个秘密?
付文化说他得抓紧时间把那缸菜腌满,缸里的菜踩紧以后,满缸了还得用一块大石头压牢,干这活儿不能隔夜,否则,那压紧的白菜一旦蓬松,空气进入,马上就腐烂。付文化吩咐五妹做晚饭,他喊上笑笑继续腌菜。我不能真把自己当这茅儿墩的客人,便去灶屋替五妹烧火。这是付文化自己垒的土灶,灶大锅大,烧的干柴是芦苇,我坐在灶膛口往里面递芦柴,干柴烈火,轰轰烈烈,火光照在我的脸上,极其温暖,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替母亲烧灶的时光。我的目光越过灶屋的窗口,看见现在站大缸里踩菜的换成了付笑笑,当爸的佝偻着腰给儿子脚下垫菜,父子默契的劳作构成了一幅温情的画面。
我问五妹:“这两个男人和解了?”
五妹一边切菜,一边说:“这茅儿墩就三个活人,我懒得搭理他,笑笑也整天跟手机电脑玩,他要不厚着脸皮讨好我们,那就让他活成这茅儿墩的一秆老芦苇。”
我忍不住问:“老付与那个女人断了?”
五妹撇了撇嘴说:“还能怎么样?那套房子是挂在笑笑名下,老不要脸的想过户也过不成。讨债的人中有人知道那套房属于老付,把那狐狸精赶走了。房子给债主占去,总比送给狐狸精好,何况,我真心感谢那家伙,他帮我撵走了狐狸精。”
我说:“笑笑什么时候回加拿大?他的学业还没完成。”
五妹说:“我也催着他走,他说,他国外的学业可以延期,他留下来帮他爸打理公司的债务。何况,他现在就是想走也走不成,即使通航,航班少,现在要花十万块钱买张机票,老付也真的拿不出了。”
五妹说:“周老师,您帮我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回加拿大。我不想让儿子卷进老付的那些烂事,他还年轻,做事一根筋,弄出事来谁收拾?他只要同意,我就把我的细软送去当铺,怎么也能换一张他的飞机票。”
五妹说:“他在国内待着,我就没来由地每天心慌。”
晚饭我是在茅儿墩吃的,我不肯喝酒,说饭后还想开车回东宁,我喜欢开夜车,车少路宽。付文化说:“来了就由不得你,今晚你走不成,冬天日头短,现在外面已落了黑幕,笑笑送你上岸,我不放心你,也不放心笑笑。”想到付文化这段日子的煎熬,我端起了酒杯。菜很丰盛,蔬菜都是现摘现炒。几杯酒下肚,我想起李白的名句: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在我心中,家乡的白城湖不输洞庭湖,我们走出白城,自以为走得远才能做大事,但其实,功名利禄都是云烟,真正能慰藉我们心灵的,还是回到老家的这一杯薄酒。我频频与老付碰杯,一饮而尽,此刻我想起了杜甫的诗句: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但我只能将诗句藏在心中,我怕我的矫情会引发付文化的伤感,男人在一起,只有女人的话题无忌。
五妹和笑笑早下了饭桌,一个在灶间洗涮,一个在卧室玩手机。我问付文化:“你把万洁赶走了?”付文化说:“我没赶,是她自己走的。”我说:“不对吧,听说是你故意让债主占了房子,她不得不走。”付文化的眼睛发红,不知是不是酒多了。付文化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豁牙,我在你眼中是这种人?”我说:“老话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你们还不是夫妻。”付文化又喝下去一杯酒,说:“你一个文学教授,怎么心里那么阴暗?万洁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她离开前,把她所有的钱都通过手机转账给了我,说多少能帮我减轻点债务。”我说:“你收下了?”付文化说:“我怎么能收?”我说:“你被感动了,如果我说,万洁知道你肯定不会收她的钱,但她还是坚持这样做,目的就是感动你,你信不信?”我这话似乎击中了他的伤口,他拍着桌子说:“豁牙,你不是心理阴暗,你是内心龌龊。”五妹闻声从灶间奔出来,我对她摇摇手,她回去了。
我只能这样做,把他所有的伤口撕开,让他一次痛个够。你付文化本来就不是一个诗人,就算是个诗人,你有能耐将两个女人都弄到这茅儿墩岛上挤同一个芦棚吗?多年前有个诗人做到了,但结局是两死一伤,那事故好像发生在一个叫激流岛的岛屿。
万洁确实离开了付文化,我有一次去城北的白城饭店吃饭,又遇见了万洁,她回到原来的岗位上,热情地招呼我,似乎有些事在她身上从没发生过。
第二天我醒来时,太阳已到中天。付文化送我到笑笑的机帆船边,他回头指给我看,说:“你看,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所有大缸里都是腌菜。再过几个月,腌菜可以捞出来吃了,等我的工地重新开工,这些腌菜缸能将食堂仓库垒满。”我沿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湖岸边哨兵一般,排列着一排大缸,他这是来茅儿墩备战备荒呢。
我走的时候,反而不再替付文化担心,心与浮云闲,只是我这种文人向往的生活。付文化是打不倒的汉子,他从来不知道有“望峰息心”这一说。我应该相信这位老友,他总是把人和事朝美好的方向去想,他随时可以从心中牵出一匹白马,载他腾飞。
十
我没想到五妹会在学校门口的茶馆约我见面,上次打电话给我,是为了控诉付文化的婚外情,这一趟直接跑我这里来了,莫非付文化与“绿皮青蛙”又死灰复燃了?五妹说她在V8 包厢,有钱了,五妹又找回了老板娘的感觉。我敲开门,包厢里只有五妹一人。我想轻松一下气氛,说:“咱俩还用得着坐包厢吗?服务员今天看周老师的眼光一下子变了。”五妹说:“我今天说的话,不想有别人听到。”五妹的表情很严肃,我就在她对面坐下,听她诉说。
“不是那对狗男女的事,他们现在即使有什么龌龊事,也不值得我专门来打扰你。”五妹说。
付笑笑回国的第二天,五妹还住在别墅里。付笑笑不知道家里发生的变故,他从机场打车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五妹准备好了饭菜,母子两人吃晚饭时,五妹问一句他答一句,他居然连付文化没在家也不打听一声,从小到大,当爸爸的不在家吃晚饭是常态,这也不怨他。放下碗他就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说打瞌睡。他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还没下楼,他这是时差闹的,五妹心疼儿子,打算让他继续睡下去。就在这时,院子外的铁门被敲得“砰砰”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她担心敲门声会把儿子吵醒。找付文化要钱的人实在太多,五妹早就把电铃卸了,反正付文化这段日子也不落家。一般情况下,五妹对敲门声充耳不闻。来的人是邢大贵贷款公司的人,领头的光头是邢大贵的司机兼保镖,五妹见过。五个人气势汹汹,直接闯进客厅,五妹拦也拦不住。付文化不在家,五妹重复了多少遍,他们也不信。其中三个人把五妹按坐在沙发上,另外两个人上楼,五妹说:“求你们别上去,我儿子在楼上睡觉,你们别吓着他。”当然没人理睬她。一会儿,那两人下了楼,对光头摇摇头,说:“没有付文化。”光头说:“那也不能空着手回去。”五妹说:“行,你们看中了什么,就搬走吧。”光头说:“你以为我们是收破烂的,我们要的不是这个。”另外四个人立即扑上来,扒拉五妹的衣裤。五妹双手死死地护着衣服,说:“畜生,我的年纪都能当你们的娘了。”光头说:“停,你误解了,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要拍你的裸体照片,如果付文化再不露面,我们就把他老婆的裸照发给你们所有亲友。”五妹听明白了,说:“你们不怕的话,我自己脱衣服。”光头狞笑着说:“我们能怕什么?”
在民间,彪悍的女人与男人吵架,打又打不过,吵又吵不赢,最后一招就是当众脱光衣服,传说这样能让对方倒大霉,男人当即落荒而逃。当然,敢脱衣服的都是中老年妇女。五妹最担心的不是自己,是怕儿子被他们吵醒,看到这一幕。五妹从容地脱光了衣服,犹如一位女模特,说:“拍吧,拍完了赶紧滚出去。”光头他们走了,五妹慌忙穿上衣服,付笑笑从楼上走下来,说:“妈,我饿了。”
五妹说:“周老师,你说,笑笑那时是真的刚睡醒,还是他故意假装没看见客厅里发生的事?”
我不能明确回答五妹。我只是知道,光头那几个人,把对付校园贷女大学生那一套,用在五妹身上,是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
住在别墅里,没有一天能过安宁日子,五妹直接跟儿子讲了他爸公司的遭遇。她带着儿子搬去了茅儿墩,付文化先他们一步上岛,已经盖好了芦棚。她一直担心自己的照片被光头撒出去,又不敢把这事告诉付文化,按付文化的脾气,那肯定惹出人命官司。有一天,付文化忽然让儿子去接个人上岛,来人竟是邢大贵,邢大贵笑容满面,他一个人上岛,带了烟酒和熟菜,开口就称五妹为“大嫂”,好像他手下那帮人干的事与他不相干。付文化肯与他见面,是他先给付文化发了短信,说他当然不想收不回贷款,但是逼死付文化不是办法,他想与付文化单独见面,商量怎么才能帮付文化先从甲方讨回工程款。甲方破产了,还可以破产清算或者破产重组。付文化你不能因为别人慌张了,你就跟着慌张,我可以让我的法务协助你公司的法务,尽最大可能减少亏损。邢大贵一连串给老付的手机发了十几条短信,这家伙出狱以后自学法律法规,尽管他的出发点可能是为了打法律法规的擦边球。他重金聘请的两位法务也是本市法律界的大鳄,付文化分析,邢大贵想帮他说是替他考虑,不如说是替自己考虑,付文化的公司活着,邢大贵的本息才有指望,邢大贵这是明智之举,不失为上策。那天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几乎从中午喝到了晚上。邢大贵专门到灶间向五妹致谢,顺便说了一句话:“大嫂,手下人鲁莽,我已经处置,请大嫂放心。”五妹装作没有听见。
黄昏时节,付笑笑送走了邢大贵,回来时,笑笑的衣服湿透了,那朵云也沾了水迹。笑笑说,他回来时触了暗墩,他掉湖里了。但没多久,老付告诉我,邢大贵淹死了。他是不是淹死在白城湖?那天是付笑笑送他离开的。
五妹的眼神充满惊恐,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一直催促付笑笑回加拿大。我安慰她说:“五妹,你是前些日子神经绷得太紧,过分紧张了。我问过笑笑,笑笑说他打算和几位回国的同学合作,开办科技公司。真要干起来,那边的学位打算放弃了。所以,你完全放宽心,笑笑的心思在自己的事情上。”
五妹表情复杂。女人的神经比较脆弱,常被自己叠加的想象牵引。如果那天笑笑看见了母亲所受的侮辱,如果他知道光头是邢大贵的手下,那么,他完全可能在芦苇荡里轻易地将一个醉鬼推下船。但是,如果笑笑看见了那一幕,却假装没有看见,并且将邢大贵安全地送到了湖口坝,这让五妹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放心之余,五妹心里会不会生出另一种酸涩:她养育的儿子如此麻木和自私,不敢替母亲雪恨,这儿子已经是换了一个人,彻底丧失了老付家男人的血性。不论往哪方面想,五妹心里都不是滋味。
要想把五妹从这块沉重的石头下解救出来,我必须找到能说服她的事实。五妹不敢把邢大贵手下的恶行告诉老付,但一定会流露出焦虑和担忧,老付如果理解成是债务的压力,那就粗疏了。另一种可能,老付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他忍辱负重,下一盘大棋。做借贷生意的人都是双面人,签合同时文质彬彬,催款时就是流氓恶霸。邢大贵的死打乱了他的棋盘,付文化真不愿意邢大贵死在这个时候,他更不愿意他的死与付笑笑有关,如果要赌命,他情愿自己去面对,哪怕死一百次。他是一个临危不惧的人,他选择了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甚至当我的面为邢大贵的人品点赞。如果真是这样,这待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各揣心事,如履薄冰,老付能禁受得了,五妹迟早得疯掉。我当即拨通了邢莞尔的手机,我问邢莞尔:“你能告诉我你爸爸出事的日子和地点吗?”
邢莞尔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师,您这是第二次打听我爸爸的事了。”
我说:“是吗?抱歉,提起了让你不愉快的往事。”
邢莞尔说:“是端午节后的第二天,在白城湖湖北镇,他和驾驶员喝醉了,车子开到了湖水中,两人都没了。”
他的司机就是那个光头,恶有恶报,来得这么快。
我掐了电话,对五妹说:“你都听到了吧,在湖北镇,是白城湖的北岸,与笑笑没有丁点关系。”
五妹双眼放光,说:“太好了,我记得,邢大贵去茅儿墩时还没到端午节。”
我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邢莞尔的号码。
邢莞尔说:“老师,我想请问一下,是谁对我爸的死那么感兴趣?是公安部门在调查他的死因,或者调查他的公司?”
我赶紧解释说:“不是,都不是,我只是八卦一下,抱歉了。”
十一
付文化东山再起,虽然经历了这一次坎坷,伤了元气,但毕竟重打开台重唱戏了。除了小张继续做他的驾驶员,原来的老乡和朋友又纷纷回到了他身边,葛木子也重新“大哥”“大哥”地喊着追随付文化了。我发现付文化有一点变化,他变得比以前谨慎斯文,或者说有文化了。我们所有的发小都有绰号,唯独他没有,原因是他爸付老师。都说同甘共苦,我们当然不会放过付文化,凭什么绰号我们都有份他没份?付老师及时地给我们开了一个会,说起绰号叫绰号是粗鲁低俗的表现,缺文化缺修养。他给儿子起名“文化”,就是希望他脱离低级趣味,谁给付文化起绰号,谁就是没文化。付文化得了父亲的庇护,一直没绰号,但他却叫我的绰号一直叫到今天。付文化最终会如付老师所愿,成为一个文化人吗?至少,他陪伴白马白城湖的时间越来越长,他那个在白城湖畔建马场的梦还在。这些年我和教授博导们共事,也算弄明白了,学历高的人未必有文化,有文化的人不必学历高,所以,我认为付文化完全有希望不辜负付老师的期望。付笑笑真的放弃了学业,与小伙伴们在开发区成立了科技公司。开初,这个决定受到了付文化和五妹共同的阻拦,但是能够牵着一朵云走的人无人能阻挡,他把加拿大名下的房产卖掉,注入新公司作为注册资金。我对付文化两口子说,有两个人,一个叫乔布斯,一个叫比尔·盖茨,他俩都是从大学辍学,成了全世界一流的企业家。第三个人,名字叫付笑笑。他俩苦笑着说,他都这样了,还能拿他怎么办?
知道邢莞尔出事的时候,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长在上面讲话,邻座的教授说:“你看,你们学校出名了,一个在读女研究生居然是黑社会头目,被抓的时候负隅顽抗,居然还使用一招‘梅花功’打伤了警察。”他给我看的是一个动漫小视频,点了我们学校的名,却把女生的姓名隐匿了,我疑心是制作者为了吸流量,胡编乱造。等我回到学校,才知道真有这么回事,被警察抓走的是邢莞尔,她继承了她爸爸的借贷公司,邢大贵豢养的一帮打手,为逼债犯下了累累罪行,追查源头,邢莞尔是名副其实的黑社会老大。
邢莞尔以催收非法债务罪判刑入狱,刑期九年。作为她的研究生导师,我负有不可推卸的教育责任。我去监狱探望她时,她很镇静,依然是那副文弱的样子。邢莞尔说:“老师,对不起,我给您丢脸了。”
我能说什么呢?
邢莞尔说:“我知道老师一定会来探望我。”
我说:“为什么?”
邢莞尔说:“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我上大一时,我爸还没有出狱,我没有生活来源,只能边上学边打工。我在一家夜总会做公主,公主您懂的,就是包厢的服务员,不陪唱,不陪酒。我第一次遇见您就是在我服务的包厢里。”
我有点心虚,说:“不记得,不记得了。”
邢莞尔说:“有一天,你们一帮人进来唱歌,你唱的草原民歌很好听,尤其是那首《白云下面马儿跑》,每次来了都唱。”
我觉得我仿佛在接受审问,说:“我还经常去那地方?”
邢莞尔说:“有一回有一个瘦高个子,你们喊他王老板,都围着他,他酒喝多了,非要逼我陪他跳舞,我坚决不肯,他转身拿了一瓶洋酒,从我头顶浇起,酒水穿过我的衣裙,一直淌到鞋窝里,我哭着不敢动。这个时候,你本来躺在沙发上,也是酒喝多了,大概被我的哭声惊醒了,你拿起一个空酒瓶,毫不犹豫地砸到那个王老板头上,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道,什么玩意儿,你他妈算个什么玩意儿。”
我其实记得有这么回事,那时期各高校扩张,付文化接了很多高校新校区的工程项目。付文化请校长们吃饭,常喊上我,说我也在大学里端饭碗,能跟他们说上话。他哪里知道,我跟这帮教授官僚也尿不到一个壶。那时候,夜场的小姐和公主都声称自己是女大学生,因为家庭变故才出来打这份工,我从来不相信这些借口,我做中学老师时,有一次布置了一个《逆境造就人才》的作文题,收上来的作文中,有一半学生把自己的父母写成了亡人,我明明知道他们的父母生龙活虎地活着。我不敢相信,教室里的女大学生中有那么多人敢踏入夜场,这不是普通女生能拿得出的勇气。
这么说,邢莞尔确实是位勇敢的女生。
邢莞尔说:“进来玩的人不管是谁,一律都称老板。你们走后,我打扫包厢,在沙发上发现了一张名片,我估计是您落下的。我记住了您的姓名,所以,后来报考了您的研究生。”
就是那次,我坏了付文化的事。第二天,我打电话向付文化道歉,检讨自己帮了倒忙。付文化说,他最多下次刁难我一下,东方不亮西方亮,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我看到你砸瓶子那一瞬间,差点为你叫了一声“好”。
临走时,我忍不住问邢莞尔:“你真的练就了什么‘梅花功’?”
邢莞尔说:“老师,网上的东西您怎么能相信?那天抓我时,我在饭局上,您知道,疫情后每个客位上都放两双筷子,多了一双公筷。情急之下,我将两双筷子捏在一起扎过去,在对方手背上留下了四个印痕,后来才知道对方是警察。这就是网上传说的‘梅花功’。”
邢莞尔自己也笑了。
邢莞尔说:“老师,我没有别的选择,邢大贵的手下有各种江湖角色,他们只服邢大贵,邢大贵死后他们纷争不断,差点弄出人命。几位大佬平衡的结果是把我推出来主事,我半推半就,走上了歧途。现在想想,悔不当初,我白读了这么多年书,愧对老师。”
我走出那所在荒原上的监狱,抬头看天,蓝天白云,这荒原也会有春天,我相信,等到芳草碧连天,定能任马儿驰骋。
2023年12月28日一稿
2024年1月6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