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远去
1
晨,收到胡先生发来手书的图片,上写:
“潮湿的果园
果实的坠落声
此起彼伏
“晨读玄武兄诗句,让我感触到对生命深沉不语的质朴之韵的瞬间连接。”
回:
“我即日出发,拟徒步返故乡,电子导航行程314公里。静默一人,未告知任何人。晨见兄帖,煞是亲切。觉是缘分,宛若为我壮行。”
胡兄,我敬重的人。当世,这般人物寥寥。胡兄曾手书我一诗寄来,我珍惜之。为《悲伤如一条北方河流仅剩的水》:
“千万座城池雷同,
如人群机械而冷漠的笑脸。
我孤独如群山,
悲伤如一条北方河流仅剩的水。
而我的悲伤纯净,
未被含毒的土地侵蚀。
我在岁暮的大风中远行,
去寻找消失的路,跪拜祖先伟大的灵魂。
它可能不存在。它存在过吗?”
2
送儿子臭蛋去了幼儿园。他长得真快,已是幼儿园大班。
愿他年,孩子们以有这样一位父亲为荣。
收拾东西。相机,二斤的水壶,三斤的酒壶。笔记本,笔,一本书。书我未必路上读,但带着才踏实。
衣物其实无须。我能忍受热寒,但厌恶油腻和不洁感。犹豫一阵,带了四条内裤,四双袜子。
拎包,已重达三十斤。都是累赘。
院子里看了一会儿我的狗“老虎”,跟它说话。原拟是要带它一起走的。但我不能有拖累。
沐浴。出发。是2019年11月1日,13:58。弯腰紧鞋带,背包砸了一下脖子。
秋尽冬初,万木摇落。天色阴沉,正合我意。
3
我多年没有远足的经历了,微信步数日不过数千,最多不过两万。一下子要走几百公里,不知得多久。
我的膝盖不好。脚,也不太好。大学时锻炼身体,冬夜跑步万米,在水房拎了凉水桶从头顶浇下去,迅速坏了膝盖。
脚被锈钉扎透过。
但能确定:我走得完。
我在四十七的年纪,人间事已过去大半,却依然迷茫,时有幻灭感。一些事,一些理念,理不清,不知自己是否做得对。
我也有一诺远行,一直未践。如今,时辰到了。我听到高处的呼唤。那声音说,老小子,走吧。在路上,你的心会平息下来,坚定起来,坚硬起来。坚硬是为了更柔软。因为人间的爱,是柔软的,却只有坚硬才能呵护。
我要从寄居的城市,从工作、孩子和女人,抵达衰败的故乡和年迈的父母,再前往荒凉而丰饶的山上。在人间,工作、父母、家庭,是我责任。它们像钉子把我钉在时间里。我是几千年农耕文明熏陶之下的汉人。一些东西根深蒂固,不容更改。
这样的远足,像远去,又像归来。
4
走了一个半小时,还未出城。
满头汗。内衣湿透。背包像石头。石头越来越重。我已经严重退化了,忘记了走路会热,会出许多汗。衣服显然穿多了。
这个城市,我工作过的地方,夜里睡眠做梦的地方,有许多处。原想应该一一前往,若那样,我三天也出不了这座城。人何其渺小。
背包放在公共自行车桩上,歇一下。喝水,抽一支烟。喝了半杯盖,水要省着。
弃酒。酒连壶,五斤。再扔重的衣服。相机原本也想留到朋友处,但不舍得夜间的月亮。虽然重,忍了吧。
5
不堪重负,舍弃了月亮。我好难过。
吃了许多包子。
水没有了。
脚起了泡。
路边有很好的灯光,觉得温暖。我坐下来,歇一歇。再往前,夜深,灯火稀疏了。
我躺下来。整个身体挨着木椅,从未有过的迫切,和舒适感。躺五分钟。
眼睛余光瞥见木廊上的灯,破败的蛛网斜斜拉满。看天空,很灰很近,没有表情。天空像一座墓。
6
沿汾河西岸,一路向南。汾河,黄河的支流,一条在几千年时间中盛大的流水,他的流域,诞生了尧的文明,舜的文明,禹的文明。
不过才七十年,它成死河,没有水了。城中河床,两头堵住,中间蓄水。又加灯饰,把死亡之河装点得逼真。
这虚假,也安慰了太多人枯竭的心。我们有一条假装的河流。
我想念那些干净的水滴……我有恸哭之心,然而我的泪水也未必干净。我要踩着自己的疼痛,走尽这条假装的河流。
包重。帽子重。眼睛重,抬不起眼皮。声音重,很费力才能发出来。脚踩下去,踩在泡上,啪嚓一声。拔脚,泡被带得鼓了,再踩又是啪嚓一声。这能忍受。最难熬的是胯骨不属于自己了。它们乱扭,不向前,不知在往哪里用力。
走错了路。返回,上一个小坡。平素一步可迈,我等了十分钟,心知上不去。我攒了十分钟的力气,觉得有了,来了,一点一点爬上去。
夜风凉了,把汗一次次吹去。微雨落下来。出了城。
0:44,投店。店在二楼,把着楼梯挪上来。躺下便不再能动。浑身哪里都软了,生殖器却是勃起。多少人一生,摆不平这个丑陋的毛虫,受它左右。真是悲哀。
醒来是晨8点。
7
进路边面食馆。还干净。要了大碗猪肉臊子刀削面,一盘烧肉,一盘花生米拍黄瓜,一碟泡菜。
泡菜太甜,也仔细吃完。花生米,最后几颗夹得费力。手指不太听使唤。
下一顿,也要这样。以后都这样,要惜物。不应该浪费东西。
13:30,出发。
8
冒雨。不知道是哪里。路边落叶纷纷,树木瑟瑟,美得像就要被侵蚀的容颜。
大车呼啸。无尘土。车风带动落叶翻滚。我不如落叶快。叶停,我也站着,像等秋风向前推。
今天太慢,是一步一步挪。有时侧着身子,只是保持前倾的姿态。大腿带不动小腿,小腿带不动脚。脚落不下,迈不出。
脚下踩许多小气球——泡,用脚尖垫起脚掌。走。
我的魂魄,会从此记得返回的路。未来一日,千里万里萦绕,乘风而归,在树梢萧萧而鸣,在月亮下站在屋顶。在风中咆哮,站在落雪的山峰,静默不语。
遇到好心人,停车载了我一截。车上她说,你脱了鞋吧,不要紧的,脱了鞋舒服一点。看我下车用手抬腿,她叹息:还远呢。你什么时候能到啊。累了就歇一歇。
陌路人,此生大概就此一面缘。我都没有看你的相貌。我也沿路为你祈福。
9
三点半以后的路,再未遇到人。草木飒飒,荒凉的农田,干涸的沟渠,满路落叶,仿佛都是我的。
回头,来路望不到头。向前,路也不见尽头。
出汗。确定不是累。是疼痛所致。每一步都踩在疼痛上。两手下意识捏拳,拳心全是汗,从指缝滴出。我心里喊,不许疼,还是疼。我忽略它,但是腿迈不开。
我吼出声来:走!
但是不能走。
我在旷野大声嘶吼,喊自己的名:走!往前走!但是迈不开步子。
坐在落叶上,身边是曼陀罗花,和枯的站立的玉米秆。站起来特别艰难。腿叛离我。但是我恢复了一点气力。心里觉得有了什么。
10
这一世爱我的人,我沿路为你们祈福。我的疼痛觉得轻了。
这一世我有意或无意伤害的人,恨我的人,陌路的人,我沿路为你们祈福。我的疼痛觉得轻了。
我敬的人,我沿路为你们祈福。我的疼痛觉得轻了。
与我毫无关系的人,我也为你们祈福,愿你们心中有美好,并敬畏、护持美好。我的疼痛觉得轻了。
我的心很小,泥巴的质地。只容我一生做一件事,还做不好。
我的心很轻,只容我一世爱那些亲人,那些心有所感的同类,那些美,却也爱不好。
11
坐下来休息。喝水。发现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了。
静悄悄无人,风茫然地刮着,身上凉。
努力试。扶着树,但是不行。
来了一个老农,开着农用三轮,在我身边停下。他过来扶着我腋下往起托。好了,站起来了。
我站在路边,和路面一个台阶的高度,我竟上不去。
老农说,我载你一截吧。他的村子在前面。他把我扶到驾驶座上,我左他右。到村子了,他说,我再送你一截吧。我说,谢谢你,反正我都是要走的。
善良的老农,真的是老了。侧面我瞥见他色泽暗淡的脸,皱纹,瘪下去的腮。我也一路为你祈福。愿你维持一生的本能之善,如影随身,从不离去。
12
太阳落下去了。它每天都要落的。只是我许多年没有这样,看它一点一点变红、变暗,掉下去。
月亮升起来了。是新湛湛的初月。它跟着我,缓慢地走,不着痕迹。我的心忽然疼了一下似的。
我喊许多名字。庄哥,你不是吹鲲鹏之大不知几千里吗,来来,借我点力气。老屈,你不是上下而求索吗,你的路那么远,来来,给我一点力气。司马公,你把李陵步兵死斗匈奴的力气匀一点给我可好。老李啊,你那凌人的盛气元气,请借我一点。杜二,我要你诗歌里那些凌厉的阴劲儿。老苏别吃了,你肚皮够大了。你贬谪那么远少不得徒步,借我点经验。
我喊太多的名字,我爱的人们,爱我的人们,一个一个。
我就是不服气。气力竭了,你也要再生出来。
旷野里,英灵,雄鬼,艳魂,来!为我加持!
13
这个人不停地走,一拐一拐地向前挪。他为何如此?他有什么心事?他心里有什么大痛苦吗?
14
非常抱歉,现在我的确力竭了。
晚九时,投店。旁边是卖羊肉的饭店,我却没有力气走进去吃了。
向服务员要了泡面。要了牙签。
坐在房间床沿,掰起腿脚,用牙签挑破脚泡。左脚两个,右脚三个。
没有吃东西。
15
我的时代,绝大多数人一生,也没有走过这么一点距离。在我个人,也已像极限挑战。
这一世渐轻。只剩下往前走了。
16
我是谁?为什么来到世上,降临在黄土高原一个偏僻的籍籍无名的山村?
我为什么写作?世上职业,何止千种万种。为何我选了这一种?
有时我听到召唤,一个威严的斥令。更多时候,声音模糊了、消失了。
我承继了谁?我能拓出什么,为谁承继?
我为何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在人生过半的时候?
17
我不是好人。只是努力真实、磊落。我有许多罪孽,有意的,无意的。但没有夺人性命之孽,或有意害人之罪。
我踩着我的罪孽行走。
我时常有杀心。时常起冲冠之怒。我傲慢。极端。时有好胜心。我时常无意间伤人,不给人留面子。我不遵循先人的智慧,那些让人庸劣不堪的中庸之道,养生之道。
我勤奋,勤奋时常无结果,或结果是错的。
我有贪婪的爱欲,但不愿伤害人。时常因爱欲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我藐视简单的肌肤之欢,能够制止这样的欲念。
我鄙视猥琐,我身上也有。我反抗它们。尽力打败它们。
我努力想做一个好人而非,老好人。
我寻找价值和意义。我还没有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我戳破虚假的价值和意义,如戳破脚上一个个泡。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不要变成自己鄙夷的人。我们一生,不要变成自己反抗的事物。
18
我的曾祖,战乱中勉强栖身,从河南来到我现在的故乡。他高大,严厉,阴沉,自尊。传说他逐走偷马的大儿子。这儿子后来从军,返乡招兵探家,曾祖不肯相认。他从此不知下落。1948年,最爱他的一个弟弟,背着干粮,在临近唯一的火车站茫然等了许多天,侥万一他能够归来。曾祖,传说村里红白喜事,他都去帮忙,但是决不允许家里孩子去蹭酒席。传说他种庄稼,再贫瘠的地他也翻得平整,田里没有一块大的土坷垃。他是要在地头跪下、趴下,仔细瞅田地里有没有不平的地方的。他的地都贫瘠,东一块西一块,他的地到哪里,他把路修到哪里。村里原本只有一条进出的路。传说村里其他的路,都是他一个人修出来的。他最后死在路上。
我的祖父,在时间中活命。被束缚在土地上、村子里。
我的父亲,被束缚在一个工作职位上。他们一代,一个工作岗位即一切。即:尊严,地位,家庭,整个人生。没有工作等于失去一切。
我的时代,太多的人仍然不敢想脱离一个单位的人生,尤其北方。单位基本是固定的,像锈死之钉,钉着人的命。
我在不断放弃,又努力获取。我思考,可能毫无意义。但我一定要有思考的自由,行动的自由。
我有不从众的勇气。我有不服从的能力。这很难。诚如我艰难地向前走,哪怕是挪。
19
原来疼痛,是会让人无力的。必须踩着疼痛,振作起来。
20
圣贤说,推人及己。
佛说,慈悲。
耶稣说,爱人。
那么何者为爱?当如何爱?
人群默如坟场。当如何去爱,在这时代?
21
什么是文学?
它是矫饰之能,是花言巧语,或口吐莲花?以虚假来获安慰,是人心的需要吗?
诗要做什么,文章要做什么?它如鸟之美羽,如水上之纹吗?
我藐视这一世的文学。它们中绝大多数,没有神灵入驻其间。神灵不屑一顾。
文学最终不是一门技艺。它是记忆之学,时间之学,想象之学,永远面向往昔,然而通往未来。它是人心能够抵达的深度和广度。它不仅记录而且参与、创造。它积淀文明更创造文明。
文明不是随时间进步。它经常崩溃,混乱,污浊,倒退。
22
若干年后,会不会有人觉得好笑,不过是一场简单行走,搞出这么多无聊文字?
事实是本时代的人们,依赖科技并耽于享受安逸。许多人到死,也不可能有徒步几百公里的行为。能走而且能写作的,更少到稀缺罕见。
以后的人们,你们要知道。
我只是记录在行走时的一念又一念。一念才动万波随。许多念想,因为身体跟不上头脑,来不及记下,被冲刷而去。
23
窗外,一个小孩,约摸两三岁。用吃奶的气力摇饭店旗子,全身趴到细细的旗杆上。旗子动了,他抬头看一下,咧嘴笑了。
阳光里,他那么小,那么嫩,那么可爱。
这一个刹那,我是如此贪恋人间。我与他非亲非故,但多么希望他长成一个有用的人,有意义的人,而非许多生命,只是在人间活过一遍。
吃了大盆的羊肉酸菜。大碗面。尽最大可能多吃。下一顿不知何时、何地。
感谢食物们。站起来。第三天,13:23。
24
路过遇到的人,凡步行者,无论城,乡,男女老少,都拿着手机,时不时低头看一下,有的一直在看。
人们有一种虚拟的恍惚的神态,像不在场。不在此地,不在此刻,不在此国,不在本时代。
到处如此。在城市生活场景中,在乡村生活场景中,在家庭生活场景中。想一下,是令人悚然起惊的事。
这是另一种虚假。人被科技化,外物化。人的肉体放纵,人的魂魄游离,连附着于物都不能,而游荡在虚拟世界。
网络客观促进了人的联络,但许多联络属于无效。
我做一个文学公号,付出精力已达6年。我决定返还真实,回到现场。
我恢复了手写,甚至,决定恢复书信。
25
我的记录出现共时性。一些念头并置,我分辨不清哪一个先出现了。
坐下来休息时,一些虫子到了我身上。飞的,迟钝。爬的,缓慢。
下意识伸出去拍的手停住了。已入冬,它们想依赖我身上的热量,挣扎一点残余的生命。
让它们待一会儿吧。
走时振衣,不敢拂。虫子轻薄细小,拂一下就碎了。
高处有鸟飞过,微如黑点,无法辨别其类。我看鸟如芥,鸟看我亦如芥。我行走的时间,在人类时间中不足一哂。我的行走,不是自我救赎,不是自我惩罚,不是自证,不是逞能炫耀。它同样没有意义。我是在人生的无意义中找寻意义。
26
帽子掉了。折回去一里地左右。远远看到,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绕回来,正要捡。
我喊,是我的。他看我一眼,远望有点悻然,骑车离去。我没有和他生气。
人生总有无聊消耗。比如这来回一公里。
路过乔家大院,一个旧时的土财主家。有钱没什么用。物质不代表文明。人们习惯于积财传给子孙,却造就多少无能子弟,毁掉子孙。
乔家的后人在当代,大概有蹬三轮车的。
那么大的宅子,圈起来,做旅游点收门票。每年门票收入不菲。
站着,在树阴里记。不能再坐,一坐就站不起,走动不得。
27
夕光中,麻雀们亲切地叽喳着。过一会儿,它们就返回人类的屋檐下了。
这叫声让我觉得人间变得无比真实。
曾有过的年代,麻雀被灭绝。一个没有麻雀飞舞的时代。一个没有麻雀叫声的时代。一个寂无人声的时代。一个喧闹而无真正的人的声音传出的时代。我没有经历过,想一下都觉得瘆人。很快,几千万几千万人,沉默地饿死在自己家中,没有任何反抗。
28
许多事未竟。我的时间不多。相对于想做的事来说尤其急迫。心下却知是急不来的。
我预设我还有十年,把十年的天数写在本子上,丧失一天划掉一天。
世界这么大,人类有纪年的时间又那么长,人又那么多。死去的人类早已比活着的多了。一些事我做与不做,其实无所谓。做,地球不会增加分量。不做,人类时间并不减轻。这世界离开谁,也照样日升日落。
以前我会想到责任,以此为由贪恋红尘。现在想明白了,凡生而为人者,各有福报,各具造化。
我觉得做自己喜欢的事时一下子挂掉,最是幸福。不用说事情没做完,作品没写完。写完又如何。况且,永远写不完的。人必须死,我认为是创世者最高明的设计。
29
沿108国道,沿途是大车刺耳的尖叫。我一言不发,内心沮丧,闷头前行。时有小车鸣笛路过,放缓车速。我只是一崴一崴地走路,眼睛看脚下。
大脑木了,只剩前行一念。
今天比昨天状况要好。昨天大腿不听使唤。今天忍着痛可以迈开脚步。脚踩下去像踩着斧刃,使劲踩,脚掌全着地,一会儿就适应了。可以稍走快。
又路过一条枯干的河,也依然堵了河床两头,假装自己是一条河。
我需要小心看脚下,要踩平地,不能高低凸凹。前面有一个土堆需要绕开,我竟有畏惧感。
右脚渐渐像踩在泥里。能感觉出脚泡啪啪地响。过一个村子,也不知这是哪里,叫什么村。一个老妇骑车路过,又折回来,扭头仔细看我的脸。她大概一生没见过这样一扭一扭向前走的人,弄不清状况,也不好意思问我。她若问,我会好好答她的。
30
黄昏渐渐入夜,拐上另一条道,忘记了名字。路名不重要。暗淡的灯光映着路上的落叶,很有立体感,我总下意识想躲开不踩。远处的车灯渐近,落叶仿佛在地上一枚枚站立起来。——然后,回归如常,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有着满怀心事,无处倾诉,也不愿倾诉。
许多年后,会记得这些落叶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中的样子。它们似乎是美的。然而我踩着自己疼痛的脚,一枚枚踏过它们前去。满地落叶,无可选择。
31
走进一条乡间小道,寂寂无人,落叶沙沙,前后均在晦暗里。树枝低垂,若一一俯身,看我认我。我忽然想流泪,然而无酒可醉。要哭这人间的百般煎熬,美的污浊和没落。要哭这世上的亲人,及亲人的丧失。我念着世间我知道的名字,渐渐嘶吼起来,吼得泪水飞溅,嗓子嘶哑,不能出声。
我,也只是这人间的一个孩子。看似无所畏惧,无坚不摧,强悍顽强,其实时常在无助的时刻,返回童年,缩在房间角落。是别人家一个失去所有亲人和熟悉事物的继子,要努力喊一个女人叫妈妈,而我努力半年也叫不出来。
32
进了城。以为到平遥,却原来还在祁县。今天只走了16公里,已是困顿。过一个红绿灯,心里着急,担心是红灯须停下等,果然便是红灯。
一停,腿脚便锈住,动弹不得。那些麻木的疼痛瞬间回转。绿灯亮起,我走不过去了,挣扎着挪,右手挥向车的方向示意等我。
路人告诉我,前面200米有酒店,200米漫长。不知是怎么到达的。
酒店边有面食馆。上一个台阶,用尽气力。老板在门内疑惑地看,似有撵的意思。
我进去,问,有饭吗?
他说有。又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以为是个老人,担心跌在门口。
店里居然有南瓜稀饭。迫不及待喝了两大碗,吃大碗面。没有稀饭,面怕是吃不下了。
老板说,十二块钱,你给十块就好呢。
我说,怎么可以亏你。照常吧。
老板又说,旁边那个酒店太贵,我朋友过来让他搀着你背着你包,去他店里吧。
这几日遇到的人,都好。对一个执意徒步远行的人,人们都想尽量表达一点善意,无论男女。酒店的老板,一个大男人,端来一大盆热乎乎的洗脚水,特意放了泡脚的草药。
感谢我遇到的人们。虽然我明白人的善意的脆弱,若我是美貌当龄女子,夜晚独行荒野,遇到的人们,大概会起别样的心思。但仍然感谢人们的善意。人心需要缥缈的善意的安慰。
21:00投宿。鞋脱不下,袜脱不下。血脓粘在一起。用力拽下鞋子,连袜泡进盆中热水,一会儿,分开了,剥袜下来。
现在起开始鼓气,攒力。明天要走多一点,一气到平遥。如此,全程便完成三分之一了。
雪在低垂的天空深处,仿佛站到高冈,手插云端可触。雪意渐浓,却一直未落下来。我不一定等得到它铺满前行的路。
二、用卫生巾的男人
1
不再理会疼痛这皮相之感。那个叫玄武的人,我知道你做得到。你要把它踩在脚下,扬长而往。
第四日,14:00,弃鞋,换鞋。循环一支曲子,耳边全是金戈铁马之声,沿201国道一条路走到黑。
2
一个人走在路上,和出生时一样孤独。
一个人走在路上,和死去时一样孤独。
一个人走在路上,和月亮一样孤独。只有那一个。
3
过一个陈旧的涵洞,路面不平,只好一扭一扭,一跳一跳。估计姿势怪异。路过骑电动车的、三轮车的,都回头望我。
上了坡,一辆车在前面停着。走过去,司机叫我。是个中老年男子,五十多岁模样。他说,上来吧,我载你一截。
我连声道谢说不用,我要走路的。
再前行一截,又一辆车路过我停在前面。右车窗摇开。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说,坐我的车吧,到城里还有很远呢。
我说谢谢你,不用,我是要走路的。我向她鞠了一躬。
我转到马路对面逆行。这样,就不会有好心人再停车要载我了。过马路很着急,要两边看有没疾驰而来的车辆。我的脚,躲不开的。
这一路,遇到许多有善意的人。这让我对人增添了信心。许多人都有模糊的向善之心,只是不知该做什么,该如何表达,该如何实现自我价值,让自己的生命有意义。
物质至上的逐利,许多人开始厌倦,朦胧觉出是不对的,无聊的,低级的。人们还不知道如何得到意义和价值。但有这样的意识,已是觉醒的开始。
4
穿过低矮的火车洞桥,遇见肮脏的不知何处而来的流水。它还欢快地流着。
遇见不知何故被伐的大木,看木质像是杨树,应该也有我的年纪了。每看到如此,我都觉好像被杀死的是自己兄弟。
又一棵。很粗的桩,表层还湿润着。切口不齐,有一根木刺高高地矗立。它像忍受了残忍的折磨人的刑罚而死。
向前,又一棵。再一棵。
这条小路,那些伸向天空深处的萧萧树木,全部被杀死了。我估计有一百棵。它们的寿命,合计约五千年了。恰是我们号称的文明史时间。
5
又遇见肮脏的河流。
又遇见肮脏的河流。
走过村外的垃圾堆。天下村庄,村村如此。塑料袋在风中簌簌作响,风大了,吹得滚圆,飘到天上去。
垃圾堆边,有连根扔着的果木,看是苹果树这些生命,就这么结束了。它们不是动物,死前连叫一声都不能。
这年苹果价格太便宜。各地滞销,农民毫无办法。或许,一些地方要陆续开始伐掉苹果园了。此前,在我的家乡,我见村民整园伐过其他果木。
6
路对面一群羊,在收割过的农田里,暮色里是雪白的,不像平素常见的污秽,脏的白,屁股后面一大片污渍。旁边是低矮的苹果园,树叶未脱,是经了霜的红色。
一只大羊,有黑的胡子,很高。像头羊的样子。它站在放羊人面前,昂着头,似乎认真地听牧羊人说什么。
远望,牧羊人手持羊鞭,对着头羊,有训话的动作。牧羊人似乎很老了。
这场景静谧,让人心安详。往来车辆,尾气,行人的匆忙,工业化的冷冰冰硬邦邦的马路,皆可忽略。它像是永恒之物,像是美的。人类纪年的几千年里,它的存在,代表人心的安定和美好的秩序吧。
牧羊人站在裸田里两棵高大的树下。两树相距不远,树有些年纪,远看是槐。
槐树下有两个小堆,几乎看不出,是从其上的荒草来判断是土堆的。树应该是坟头树。
7
夕阳卡在树梢,嫩红的夕阳,落光树叶的树梢,光中剪影坚硬。心里起了怜惜,似乎担心赤裸的树枝划破蛋黄一般的夕阳。
低头走过一座小桥,数着步数。抬头看,落日已沉。
8
柳叶尚青。路边垂枝摇摆,时不时拂一下我头颅。
来矣往矣,杨柳依依。它又能留住什么呢。
9
月亮比昨夜丰满,仍是半个。而我爱前夜清丽的弯月。那月伴我走了很久,清辉落入诗文。而已经死掉了。
路过一个村,有好听的名字,念起来像喊一个女孩子。车灯由远而近,照亮路牌:小沿,像女孩子嫣然一笑。
车过去,女孩隐没暗里。
10
我多么想告诉已丧失的亲人,我在路上见到的美。它和疼痛一样强烈。疼痛我可以踩着,可以忽略,可以藐视。在美面前,我却轰然崩溃。
我多么想告诉已丧失的亲人,我在路上被席卷而去的美。却是再也不能。
11
帽子还是丢了。是在一个车配件店外的灯光里休息时发现的。
丢失之物,丢失是它的运道。让它去吧。捡到我帽子的人,不会知道它的主人,是一个几天以来一直在黑暗的路上行走的诗人,一个几十年来内心一直在路上的诗人。这与他的生活无关。愿随我长途跋涉的帽子也护佑这位陌生人。
前面飘来新鲜的牛粪气味。我不讨厌。知道平遥快到了。这座侥幸留存往昔痕迹的城,以牛肉著名。曾经,有太多这样的城池,都毁掉了。我们的记忆统统被拆除。
我的时代,也被拆得干净。年年在拆,日日在拆。但是我在诗文里,尽可能留存所历时间里人的思考,人的苦难,人的抗争。
导航三公里到古城。
12
一辆车在前面路边,停下不动了。我路过时仍然不动。车右窗摇开着,车发动机的声音温和地突突着。司机侧身说:师傅你去哪儿?我捎你吧。
我说去古城北门。他说,正好我也路过那里。你坐上来吧。
后来我想,他是有意那么说。
司机是个胖子。问他职业,他犹豫一下说是厨师。我说厨师好,想吃什么有什么。
他说,也不好啊,毕竟给别人打工。
我说,你有艺在身啊。艺不压人。伸手可做,家人跟着享福呢。
他有点开心,说倒是。又问,这么大晚上,你怎么一直走啊。现在的人,没人愿意受这个辛苦。都忙着不知干啥。
我说,一生也就走一次。再不走,以后没有机会了。人人都忙碌,跟着社会环境乱转。但是忙得没有了自己。说忙,说迫不得已,但是那忙有什么意义啊。眼见得多少人忙着忙着,一下子就没了。其中许多都还年轻。
他说,唉。都是为下一代吧。
我说,下一代不能再这样,忙得像没头苍蝇一辈子啊。不是给下一代创造经济条件,而是我们自己得做出点样子,给下一代看,原来可以这样。
他的车开得慢,表情有些凝重。几天来,这是最长的一次对谈了。
22:00,抵古城。吃到了喜欢的醪糟汤。起身时用力,不禁大吼。吓着了客人。邻座有人惊得站了起来。
23:00,入宿。房间安静,装饰有女性气息,温和而凄凉。几天来最舒适的,是房间有个很深的塑料泡脚盆。
11:30,离开。原本想多住一晚,休整一下,等待脚伤恢复。但不能。扭头最后看了一眼房间。人必须有挣脱舒适安逸的勇气。舒适安逸使人迟钝、怯懦,渐渐愚蠢。
13
县城十字路口,一个新华书店,门可罗雀,窗上一眼望到。
路上所见豪车甚多,陆虎,奔驰,宝马……书店门口停的有奥迪。城中所见,到处起高楼,一个个做富丽堂皇模样。然而读书成了费力而无用之事。本时代,少见有人尊重知识了。
书店的样子,装得还体面。
且不说读不读书的问题。太多书不值当读,或无病呻吟,或顾左右言他。或回避,或迎合,或自说自话。徒然污了书这一肃然的称谓。
我经常感到绝望。我的族人,这么多这么多人,读的,可能读的,写的,准备写的,不写不读的,我们怎么活到这样种丧失求知欲、精神追求、灵魂叩问的样子,而且恬不知耻,做充实快乐状。
14
走过垃圾站。
我自己,也多半被垃圾化,成了垃圾的部分。我还有一点灵在垃圾里挣扎,不被它同质化,不被它淹没,不被它埋葬。
这个叫玄武的人,在垃圾中自呼其名,而清醒,而痛苦,而忍受着痛苦。他可能因为痛苦而有了稍微的价值。
15
文字要有超越文学的东西。比如信念,比如人的意志。比如,爱。
16
路上太脏了。尾气,尘灰,已降临的霾。呼吸困难。晚上洗脸,洗一把水就成了黑的。清理鼻孔,也是黑的,清晨依然是黑的。
这些肮脏从来是沉默的。无微不至的。它和本时代无所不在的窒息感保持着惊人的一致性。
17
介休泡菜兄,没有见过面。数日来一直联系,要来陪我走一段。下午又联系。
我在黑暗里埋头前行,后面有人喊我名字。是泡菜兄。他和朋友开车过来。
22:00,宿介休城。饮了一点酒,谈了些沉重的话题。
泡菜兄要带我找医生看一下脚。执意推辞了。找医生就不让走了。我不能停。一停,心气就散。
18
和衣躺下零点才醒。想起忘了向饭店要牙签。
有带折叠瑞士军刀,就是它了。割开脚泡,碘酒消毒,用创可贴。走时原想带十个就够,一次就用了九个。亏是多带了。
19
第七天。走。接下来十年的每一天,都要以这样的气力,坚忍而冲刺,前方目标无尽,每天都前进一点点,每天都抵达一个。
20
我有一些心障,一直未解。一路仍在思考,看宽大而繁密的黄叶翻飞,落在青绿的草地上。
是一段旅游公路。山中我第一次看到数日来没见过的干净流水。流水清细,在碧的水草上闪烁。是从绵山而来的泉水。
看到抛光叶片的柿树,繁柿挂满枝头。心中起了喜悦。这喜悦一路伴随,向晚未去。柿子尚未经霜,捏了一颗,是硬的。
21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做思维混乱的事。许多争论没有结果,总是被扯到归零,永远没有一个思考递进的起点。我们这代人学养不够,不能够像百年前的士人学贯中西,也是时代所致。
要写一个小册子。无须厚,要尽量温和,客观,明了,但结论准确而坚定。由此,解决当下认知和认知方法的一些基本问题。
22
一棵侧柏傲然于山顶,望之骇然。树周八九人方能合抱,有枯枝,有生枝,有雷劈之后的残枝,仍有苍苍不尽气象。
它像一头传说中的巨兽蹲卧山巅,也像坐在荒原深处的王者,俯瞰人间的杀戮,情爱,丧亡,以及祥和。
不知何故呼为秦柏,资料说它2650年了。它比孔丘岁数大,和苏格拉底、柏拉图差不多同时代。
它的根系,几千年里,不知伸向了多远的地方,抱住了深土之下多少枯骨。人类不能知黑暗王国之事,而它知道,却只是风中自鸣,其意人类亦不能知。
万物有灵,况此树中之灵长。
他年,我的魂魄归来,可能登上树巅,风中呼号?人中谁能感知?那必是这一世我的亲人。
23
长长一日,泡菜兄一直沿路相陪。有时他把车开到前面,步行返回来随我徒步。有时车在后面,等我走一阵再追上来。临近灵石城的时候,他索性喊了朋友把车开走,随我步行而下。
暮晚穿越灵石。一个狭长的沿河谷荡开的城。传说当年大禹治水,此处以北到太原,一百六十公里皆为茫茫洪泽,禹凿山泄水,方有这一带后世先民。
买烟时,烟店一个好看的年轻女子。我还是觉得心中一动。她说,你从太原一路走来啊,太累了啊。
路上想了一会儿她的样子。
神奇的泡菜兄,冷不丁就在某个地方冒出来。像一个又一个惊喜。他告诫我,天黑即止,夜间千万不要走108国道。
导航还是带我涉一座新修通行的汾河桥梁,来到108国道前。
站在路口很久,未敢过去,一身冷汗。大车连贯许多辆,啸叫而去,不见尽头。小车也飞驰如在高速。我几乎不可能走到路对面。这样的道路若夜间行走,司机根本想不到路边有人徒步。如果撞飞了,大概司机也只是心里嘀咕一声:刚才是不是撞到了什么?继续前行。他不会想到一个人没了。
泡菜兄接我返回,走上另一条路。路边火车哐哐而过。它的出现使夜晚变得缓慢,沉重,迟疑。它像一条长着许多眼睛爬行的怪兽,与我反向而去。
20:00,宿灵石南关。灵石是泡菜兄妻子的娘家。他讲当年追妻子的经历。二人两地,妻子起初不应,后来勉强交往。有一天,泡菜兄邀请她,说无论你应不应,我想请你去我家看看。她去了。泡菜兄说,当天他妈妈还好着,人有些迷瞪了,但是看到儿子的朋友,眼睛发亮。
第二天,母亲去世了。
后来,他们成了家。次年,有了小孩。上午泡菜兄妻子打给他电话,我听声音,是性情温和善良的人。我说,问候嫂子好。她在电话里就笑。泡菜兄喊妻子郭老师。
泡菜兄父亲是当年随部队南下的,到重庆巫溪。泡菜兄长到十二岁才归来。他有一个南方水乡的童年。所有的童年都是乐土,是梦牵魂萦之地。
泡菜兄特别告诉我他父亲的经验,说他父亲南下时每日步行。连长命令所有士兵,可以不吃晚饭,但晚上必须泡脚。他说,你每晚必须泡脚。
当夜,泡菜兄辞别归家。啊,今夜起我有了怀念。我多么幸运,这一世有许多这样从未谋面却如故人的朋友,同道,彼此挂念。他们远胜我在实际生活中必须的交往。相比起来,他们更为真实,亲切,深沉,血脉如暗河树根,相互勾连。有此等友,你怎可以忍受与那些庸物厮混来耗费为数不多的黄金时光?
凌晨三时,手机记事到此,听到窗外潇潇雨声。明日要冒雨前行了。
24
我终于成了用卫生巾的男人。而且是少女款。而且一次用两条。
据说有个很强势的女人,惩罚丈夫,把湿漉漉的鞋垫绑在他裤裆里。说,让你体验一下女人的苦。
卫生巾是泡菜兄购来。另带了外用药膏,纱布,口罩,路上吃的食物,都是迫切需要之物。
卫生巾,垫在鞋里。效果奇佳,走起来没那么疼了。原来用卫生巾这么舒服。泡菜兄弄来那么多,我走尽全程也用不完的。
13:10,自南关出发,沿108国道一路南下。有一些东西,是需要在路上完成的。
有一些东西,是需要在脚下完成的。
25
循环听一支大提琴曲。琴弦像在心上轻轻割来割去。它轻到如微触,每一次都恰如其分地拨痛你。
26
人们相信,一个徒步远走犹如苦行的人具有一些品质,比如诚实,比如勘破利益,比如善。
然而我不够。
27
这世上是有些人在意你,看重你的。更何况你也在意他们。
你以后每行一事,不可使他们失望。这失望,对他们已是伤害。
28
字落到纸上,要把纸张灼伤。
字落到纸上,要像每一步都疼痛而坚定。
字落到纸上,要像行走一样缓慢。它不是工业化,商业化的。它是人的体息,喘气,汗污,脸上的尘灰,是人越走越吃力的脚。它不好看,不是摆姿势拍照,它歪歪扭扭,简单而沉重。
舍弃花哨无用的修辞。浅薄轻薄的感慨。文学一定不是修辞学,不是矫饰学。
29
我时常有恍惚感,忽然一惊,想,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有时候我觉得在重复。我活着另一人的生活。
我时常会厌弃自己的生活,想脱离轨道,绝尘而去。
聂鲁达的父亲,有一天就出走了,从此一生消失。罗萨《河的第三条岸》,写一个离开qZONbwbPW/F9FulWyTn+qRJUOcPrDzfxdvXVzKHPifQ=生活却又能被家人见到的父亲。
兰波不停地漂泊,从事许多职业。由诗人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商人。
我不是受他们影响。而是,他们展示了人性另一个侧面。展示了我另一个侧面。一种脱离秩序、脱离安逸、抛弃多年遵循的人间律法狂奔而去的强烈欲望。它不是逃离,而似乎近勇。人生忽然卷起,犹如海啸将至。我认为这是人性的风暴之眼,是伟大的母题,犹如奥德修斯之海上漂泊。
30
这一世,我把我的命渐渐写到了纸上。我是真实在世上活着的人。他就是这个样子。
31
沿路那么多摄像头。
堵车。疏通交通的警察,其中一个年轻人,试图穿越大车,从大路对面走过来。他喊:你去哪里,坐我的车我捎你一段吧。
我连喊不用,谢谢你。
我很重视这个职业的人的小小善意。他们时常也显露出人性温暖的一面。这温暖突破了冷酷,突破了商业化对人的异化,而袒露出朴素而真诚的人心。
这样的人心,应当是社会,国家,政党,努力追求和接近的东西。让人更像人,让人恢复为人,大势所趋,不可阻挡。
32
在弥漫天地的肮脏中前行,是缓慢移动的一小块肮脏。
我以人的东西对抗工业化。商业化。社会化。科技化。人的雷同化——那雷同像一沓白纸一样整齐。
无论如何变化,人永远在。人的内心,永远大于一切。个体的鲜活生动,个体的价值,永远大于一切。
33
一个人在行走中,内心渐渐有了僧侣的气息。渐渐藐视肉体。我不知这是善事,还是恶事,还是与善恶无关。而善与恶,不过是人之念而成。
34
在行走中,偶尔,我瞥见天地浑茫中我的魂魄。
人不一定有灵魂。但人是可以有灵魂的。在这样一次行走中,我依稀看到,我有。它在前行中真切起来。
35
我心里藏着一个人。我的远行,一定不是源于他。但以脚步丈量大地,我稍微体验到他的心境。
与他不同:他欣赏到天地之美,内心欣悦欲狂。我望到破败而肮脏的山河,内心时有绝望。
但这只是始于自然之美的判别。一些东西,可能是相同的。
他回去不久就死了。他死后不到五年,天地崩溃。
我回去后,就开始为他著一部书。
36
见言:“她的记忆很短,没有伤痛。”
写作是记忆之学。人的生命意义,仰仗记忆,唯有直面,反思,才得进步。人孰无过。逃避直面,只能不断地愚蠢地,踏上同样的错误,同样的生命陷阱。
我记事早,记得最早的远行。4岁。父亲从垣曲调回家乡,全家下车时黄昏。我晕车呕吐一路。
搬着物件,大大小小的包裹。那时没有出租车,爸,妈,大我三岁的姐姐,每个人尽力扛东西。妈妈还抱着一岁的弟弟。
妈妈说,你拿着这个。
是一个铁皮的暖壶。
我就抱着暖壶,一路上坡回半山区的家乡。暖壶胆易破,爸爸不断提醒我,不要碰碎了。我记得天是黑的,没有月亮,星星又冷又硬,脚下时常被绊一下。我说妈妈,我觉得我走着就要睡着了。
快到村口的时候,路过坟,是家里祖坟。全家停下喘口气。我觉得力气已尽。没人抱我,我一定走不动一步了。再走,是两道大长坡一路向上。
爸爸说,你先回家吧,就说你一个人回来的,吓爷爷奶奶一跳。
我觉得什么东西,在背后推了我一把,但是脚麻得不听使唤,险些跌一跤。我说,嗯。
冥冥中,谁在抬我腿向前。我的腿不是我的,它们自己在走。我抱着暖壶,几乎一路小跑,奔上坡,推开高大的黑暗的院门,推开缝里露着煤油灯光的东房门,爷爷坐在火炉上正抽烟,炉火暗红。
37
人生颇苦。但及时行乐的念想,显然无意义不可取。人生无非是一场苦行,你一定要走的。即便走到岔路,也要尽力折回来。它的结果是以肉身做一场修炼,证明自己做过人,做了些可以称为人的事。
许多人炼到最后,是灰。灰一会儿就凉了。留不下一点堪称真的善的和美的痕迹。和一头猪被宰杀,没有太多不同。
38
人唯有一次的生命,一生一定要有一次苦行。
苦行未必能自证什么,能悟到什么。但一些事,唯有在苦行中有可能得出思考的结果。
我行得不够。以后还可能继续。我的内心在路上,停不下来。
39
我所在的时代,人们不知道怎么活了。
一切,在利益中、利润中、权力中,恬不知耻地满面春风。人说,我胜了。殊不知,如此一世活过,连人都不能算。
我的族人,连简单的做人标准都没有了,或者这标准不再受重视,不断被忽略。比如诚实,比如恪守内心,比如与人为善,比如勇气与担当。逃避成为常态,潜台词是,不要连累我就好。
连最简单的做事态度都没有了。比如认真,比如有事可为有事不可为,比如不可弄虚作假,比如不可言过其实。
最基本的审美,也没有了。我处在一个万物之美、人之美不断丧亡的时代。
我,能够力挽什么、持护什么,能够创立什么?
40
19:30,投宿霍州。是几日里最早的一次。
包寄存服务台去吃东西。吃了一盆肚丝汤,一大碗刀削面。
回住处,房间里有电脑。洗脚,抹药,没来得及洗澡,想着用电脑写点东西。头一歪睡着了。醒时次日晨5时。
我其实可以每日走得多些,快些,远些。但需要记录的时间。万念纷沓而至,迫止行步。若不记录,则万念尽成灰。
已历7日,还剩118公里,已完成三分之二。
有朋自远方,自驾而来山西。说来陪我走一段路。心中感动,但却是不必。
家乡朋友,要到临汾迎接,还不知该如何推辞。
感谢你们。知道在世上被人牵挂,可能是好的。行走,其实只是一个人静静地走,便是最好。
41
人生如逆旅。要不断舍弃一些事物。走在路上,会发现太多太多城市文明的东西,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它愚蠢而做作,虚假而无生命。它没有热情而具冰冷的礼貌,它背离人的内心。
行走的写作,迫不得已只能取最想记下的东西。字迹若烙。也放弃太多的文学修辞。它们非但不必要,而且一定不要。
第八日,立冬。我把秋天彻底走尽了,并且,终于走进冬天。这一日,随人间的规矩,我也吃点饺子吧。
走。听说明日,有一场大雪,从天而降迎我。则我终于盼到了。是几日来最令我快意的消息。摸到自己满脸胡茬。洗脸时见镜里,一些胡茬白了,很亮,仍有桀骜的样子。我将一步一步,走入积雪深处。如果雪封直道,则是更好。如此,我便可以沿高速一路走下去,不受车辆威胁,不受车声相扰,不被尾气和尘灰裹挟。
三、如归
1
人问:兄弟,你去哪儿?
答:翼城。
又问:从哪儿来?
答:太原。
我老老实实地回。何必打诳语。
明年,后年,若有人问,我也可能回答:太原来,去漠河,去海南,去西藏。倒未必全部徒步,或者骑行,或者半车半步,徒步之程是一定要有的。
人们会想:这个人为什么步行这么远的路。
过些年,他们偶尔会记起,黄昏时刻,一个匆匆赶路的人。背着包,戴着口罩,戴着眼镜,挽着衣袖,看不到面庞。他们会想,在这个时代,这个人为什么步行,走那么远的路?
他们偶尔想到这些,已是很好。我无法回答他们。我无法传达给他们的还有:
我的确在行走中感触到大欢喜、大寂静。
一个人专注于某一事物长久,只要具备中人的悟性,都能够抵达相当的深度。专注力是人间极为重要的力,一种原力。
我的儿子稍长,一定要有独自一人的远行。他一定会。他会因此藐视欲望而尊重生命。大丈夫当为人所不能为之事,得天地真气,为人间立言。岂能龟缩于人群,做种种猥琐苟且之状!
有个骑摩托车的老男人。路过时回头,妩媚一笑,冲我点头。我也向他点头致意。
2
吃了一斤饺子,半斤驴肉。14:41,自霍州出发。房间记录,起身迟了。不得已,要赶夜。
今日过洪洞。苏三待过的地方。
沿路没有乱扔垃圾,尤其塑料袋。烟盒也没有。没有闯红灯,哪怕深夜。
这些,寻常人都可以轻松做到。有一点意识,就可以了。
3
汾河在侧。河流大了一点。脏依然是脏的。
路上风硬了一点。需要压低帽檐以防飞走。
路边的蒿草,又黄了一点。仿佛立冬一夜之隔起了变化。
路侧有条小路。与大路平行。看了许久,终于跃过栏杆而去,除了口罩。
小路却短,没怎么走就结束。遇见蘑菇,像小姑娘举的花伞。没有踩它,蹲下去看了一会儿。它仿佛害羞的样子。伞是白的,镶了黑边。
4
想,这样的人间,是否值得来一遭。
5
人间若有伤痛,脚下皆可踩平。
6
暴走三小时,转到路边一所房子后,稍避灰尘,休息,饮水,汗落再行。不能坐得久,否则风吹生病。
路上所见,路边房子许多是空的。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背后一根水管,有水龙头可以洗脸。我前面不远处,有一坨干透的发黑的狗屎。
它像一个隐喻。
7
沿途所见,一切秩序井然的样子。路很宽,房屋高大,外表堂皇,努力装得气派。但是许多房屋没人。
8
冬雨来了,不是雪。路上的尘氛静止不动。我就欢喜,冒了雨赶路。雨大了,我就在桥下躲一躲。我没有携带别的衣服,太湿了无法赶路。
我有一个叫故乡的目的地,内心因此坚定而从容,全无惧怕,忽略劳顿,一步步接近和抵达。路程再远,我总能回去。
故乡微不足道,小得像地球上一粒尘土,重得千山难移,敏感得想一下就痛,是祖先们出生与埋葬之地。每个夜间,魂魄沿坟头树上升,在树梢的星辰间沉默不语,闪烁不定。
9
导航把我导进一条沟里。没有沮丧,风景甚美,只是太静。对面的崖上房屋错落,很有风致,远望去尽是空的。有一些,窗户空洞着。
鸟鸣空幽。路过的许多房屋倾颓。没有遇到人。返回时上坡,湿滑,很是费力。
10
暮霭渐深。雨滴打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暮光中麦苗青翠,远望尽成紫色。
11
背后一阵追来的脚步声。回头,是两个上小学模样的小姑娘。高的问:叔叔,你是旅行吗?
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意。我说是啊。
往前走,雨大了,返回来,在小朋友家门前躲雨。一个小姑娘,搬来小板凳给我坐。特意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问:你们在村里上学?
答:不在,在城里。村里小学学生很少,一个班才十几个人。
另一个补充纠正:现在变成一个班五六个了。
这个村叫下纪落村。村名不重要,天下村庄皆如此。
小姑娘问:天黑了,我们村没有旅店,你住哪儿啊?
12
雨湿透了衣服。
雨停,汗湿透了衣服。
听到童年以后再未听过的夜枭鸣叫,像一串黑暗的笑声。
家乡话称这鸟为:嗤鬼子。子发音为neng,嗤鬼neng。
一阵风来,沾雨变沉的树叶,哗啦啦落下来。一头一身,鞋面上也沾了一片。
一阵大风来,路灯下树叶横飞,像几百只麻雀扑向路边屋顶。
13
家乡几个友人驱车来接,找不到路,到时已是夜晚。据说是开了步行导航,车那样走乡路迢迢爬山而来。
非常感谢。但是我不能被带回去。剩这么点路,岂可取巧。一定要结如豹尾。几个人只好又开车返回,唉,真是抱歉。
14
这一世,有什么想法赶紧去做,不留遗憾。你看多少人犹犹豫豫畏畏缩缩,一个想法窝几十年,最后带到坟墓里。
这一世不要在人群里弯下去竭力混同。久了,你就彻底矮化自己,完美地达成自我残害。你的不同,是你的长处,而绝非你的错误。错误的是他们,是人群。
那些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傻缺啊。
15
我只是这人间的客人。
我只是这条路的客人。
我也会是一座坟的客人,被挖掘机抛在路面。
16
这人间有人用心待我,我回以心。
这人间有人轻侮我,我忘记。不配我继续记着。
17
如果没有这么久走在路上,我这一世,也不能如此真切地感触到人间的存在。不能如此真切地看到肮脏,不能如此真切地感触到美、进入美。不能如此真切地感触到我自己。
18
疼痛是一种促人觉醒,让人无比敏锐的力量。是艺术原力之一种。
19
除了一个心障。放下一些事。
还有,慢慢来。
许多人满是心障。
许多人只是,障上长了一颗心。
20
血泡结痂。痂破。右脚小趾,像装在一个小小的袋子里。掰住一撕,皮脱落下来。拿起来对光端详,大如拇指头,冰凉,纹路清晰而密,像许多条排开延伸的路。它像一小页边缘不齐的粗糙的纸。
脱落之痂,更像一件不值一提的往事。
我脚上的,一个一个撕掉。
21
什么是亲人?
无怨无求爱你的人。
不顾一切你爱的人。
你不愿伤害的人。
你受了伤害努力原谅的人。
你可以托付骨头的人。
你可以为之拼命的人。
他没了,你在夜晚的树上看到他灵魂升起的人。
她没了,别人在你脸上看到悼亡气息的人。
亲人未必血缘,未必尽在故乡。亲人可男可女,或老或少。亲人多是人中同类。
22
我亲爱的孩子,还有喊我大舅的,喊我大爸的,喊我叔叔的,就照这个样子,去找男朋友吧。他一定要坚忍顽强,血气充沛,是个男人的样子。不管从事何种职业,他也不能腹无点墨,草包一个。
仅仅对你好,是不够的。那只是个基础条件。仅仅是善良,也是不够的。那也是基础条件。切记懦弱和老好人式的无是非,不是善良,虽然世间常将它们混为一谈。你找到的人,不要懦弱到影响下一代。
如果错了,要勇于修正。
23
你一认真,万物的门一扇扇开了。你听到门锁落地时啪嗒啪嗒的声响由远及近,由近及远。那么多门,迈开的脚步迟疑,不知该先进哪一扇。一生太短,没有进完就没有了。
24
第10日,剩67公里。
胡子拉碴。吃焖面时低头,眼睛余光瞥见自己的胡子。是白的。
水比食物重要。干净好喝的水,就是命。
这一世时常,宁肯渴着,也要等待,喝干净好喝的水,不将就,不俯就。
喝得饱饱的。出发。13:00,离临汾。
天上晒,地上凉,身上热。
摘包脱衣,赤膊而行5小时。帽子不能摘,头不能被风乱吹。
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由来,只忠实于内心。
冷,你就得快走。风来,你就得更快。你不能停,一停就病。而你病不起。
如此行走,恍惚中,以为又走进了夏天。汗一直出。
25
过临汾鼓楼。卫青少年时在此地为奴。人的经历影响一生。他后来贵为大将军,纵兵大漠。一生行事,却仍然不能够脱离奴态。
我少年叛逆,叛逆维持一生。叛逆是破除伪和猥而非其他。叛逆以寻求真的,接近真的,然后修正自己,继续。
有时像把钢筋掰弯,掰直,或掰到反向。有时需要在石头上,砸。火星直冒,成诗成文。
26
16:00,脱离大路,进入乡道,一路上坡,汗流不止。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仍是赤膊,不知寒冷。
要夜行,翻过一座山,不知走到几时,可能要到天亮。望去还远,沿路静寂黑暗,山腰才见一两盏灯火。无车声,无人声。山间风大,唯有风声。
渐行渐高,回望,城市灯火已迢遥。今夜,我与大山同在,月亮伴我同行。
18:30,有了灯光。有了人声。在一棵大树下歇息。树有些年纪,上缠许多红布,灯光映照中,已失了颜色。
民俗是把古树当作神灵对待的,会向它上香,磕头,祈祷。我坐树下,并无惧怕,却是亲切。我觉植物动物们,山脉河流,是和我一起的。它们和我一回事。
手机记录,觉得指头冻僵了。这地方和城里的温度,差距这么大。穿衣,连皮衣也穿上。
27
20:17,山中。喘息,饮水,撒尿。我很少撒尿,总觉憋着,身体还可以吸收水分。
山上没有遇到可供休息的地方。那么连夜走山。
路边杨树落叶未尽,其上明月高照。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走。
28
夜晚很亮,小路清晰。一棵残树,枯枝上叉着月亮,荒凉而美。
手机拍照,惊着一只鸟,没有鸣叫就飞走了。
树不高,没有鸟窝。鸟不小,不知什么鸟,落向哪里,我微有歉意。它振动翅膀的声音大而有力,却是缓慢,像迟疑该落向何处。
在月亮下撒尿很奇妙。抛物线亮晶晶。风吹得乱摆,感觉一松手,鸟就飞走了。
29
抬头一道沟,骇然。黑暗里巨大,深不可测。沟壁当有植物,望去如绒绒皮毛。这沟壑像怪兽巨嘴,像噩梦中深渊。
我吼:老玄!老小子哎!把力气拿出来!回家喽!
它抓住我的声音,一把掷出来。回音砸在我耳朵上。
手机没了信号。继续往高处走。
30
我在路上。
山崖在路边。
月亮在树上。
渴了。喝水。水胜过世上最好的佳酿,胜过天上最好的琼浆。没舍得多喝,只饮多半杯盖。
31
翻过一座山,进入另一座。导航报直行五公里进入无名道路。想起乡谚所说:
山路是母哩,拐个弯儿是五里。
32
背后的夜车由远而近,路过我啸叫而去。映我的影子在路边土壁上,迅速清晰,缩小,迅速倒退消失。
33
23:00,坐在路边树林休息。落叶时而掉下,在地上有噗噗的声音。夜深听来尤响,像有什么东西从树上蹿下,有时觉得奔我而来。
忽然恍惚。我真是从太原一路步行,走到这里?这个事是人做出来的?这个人,就是我?
还有30公里,就到故乡。
34
12:22,月明如洗。
我心如洗。生静谧,生安详,无悲无喜。脚过村落,有灯光,狗吠时闻。
35
一路无人,内心安定。没有什么可起惧意的东西。
这个时代,连个像样的响马也没有。连个像样的野兽也没有。
连个像样的有侠骨的风尘女子,也是没有。
36
人很难累死。却很容易懒死。
许多人懒得脑子傻掉。
傻掉的人,从来不知道自己傻。他们觉得聪明,享受,美。
那些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傻缺啊。
37
月光下,小路曲折,灰白,很美。它一扭一扭欢快的样子。
吹动月光的山风,在这季节,没有草木苦涩的气息,但是也很美。
前方,灰白的小路折叠,像倾斜着挂上墙,心中一沉。这么大的坡,不太美了。
以为爬上坡后是平路,上了坡,路倒是直,肉眼能望见的,一路挂到天上去。
38
站住脚,气喘吁吁。周围的山都低下了头。
在行走中,群山一步一步,缓缓退到后面去。我在山顶,全身毛发直竖,如鬼如神,如喝令群山倒退的原始时代的怪物。我对着山谷大吼,自呼其名。山风把吼声荡出很远,在群山之间、山谷之中撞来撞去,久久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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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日,凌晨1时,入故乡县境。
雪一直未至。我期盼的天低如帽、大地素色,一步一个脚印,一直未至。
一阵风来,落叶如急雨,在微光中闪动着,裹挟我周身。有什么东西抓住我手,写下:
那么一定要在黄昏进入故乡。夕阳光芒万丈,如加云衣予我,而我大踏步归来,目光炯炯,明亮如炬,锐利如锥。
爱我的人,以及曾经爱我的人的尸骨,尽在故乡。还有爱我的人,其心随我脚步,314公里一步步走近我的故乡,走进我的故乡。
我须发泛白,杂长如山魈,仍然是赳赳少年。我的心清澈不含杂质,我的血呼啸如海,我周身风尘,却不染人间油腻。我的灵魂洁净,清晰,如初洗之婴。我坚如玄铁,如女娲补天时代遗落的一块顽石。
责任编辑 丁莉娅
北京文学202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