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记(短篇小说)

2024-06-25 00:00王玉珏
北京文学 2024年6期

臧父在市场小画室——栖云轩一“栖”就是半辈子。偶因一张照片,牵出臧父与美术圈名人的往事,儿子臧佳迫切想借这层关系搭上名人,得到的却是父亲的一盆冷水。臧父半生的怨怼、不甘与痛苦,走到知天命之年,他能否放过他人,也放过自己?

如果一定要在自己这个圈子里找一个偶像的话,臧佳几乎没得选择,只能是卢芳义。大学臧佳读的是南方一所没什么名气的美院,一提到自己的家乡,大家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这三个字。大名鼎鼎的卢芳义啊,这个名字和他那享有盛誉的“菲钦式”肖像油画曾一度是那个北方城市的一张名片。

那是多么大、多么粗的一棵树——“普希金奖”获得者,全国第十一届、十二届美展评委,省美院院长,省美协副主席,随便拎出来一样都足以影响臧佳的一生。这棵树就长在自己家门口,不去抱一抱太说不过去了。

来日方长,而且反正是要回去的,机会有的是,整个大学期间臧佳都一直这样为自己开脱。毕业后果然没出意外地回了家乡,然后又没出意外地分到了下面街道的一所小学,当美术老师。他这才意识到,离得越近反而机会越少,离得越近那树其实越高,参天蔽日的高,高不可攀的高。圈子就那么大,不用刻意关注,所有的消息都会自己找上门来,偶像又增加了许多新光环——“两会”前省报特意为他做了一个专访,公众号还没来得及推出来,臧佳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周末的报纸。

那天是周一,臧佳午休起来去教务处找潘主任,刚申报了今年的省美协会员,入会表上需要盖一个单位的公章。潘主任不在办公室里,估计是去厕所了,他坐在沙发上等。茶几上是一沓刚从收发室拿来的报纸,臧佳一抬眼就看到了,巨大的标题十分抢眼:《讲好客故事,守文化根脉——访省政协委员、著名画家卢芳义》。压题照片是一张半身照,长发、瘦脸,头顶探出边栏。照片跟标题一样,没什么表情,没有表情往往是他们这种人最好的表情。

整整一版,一篇大文章。文章分好几个小节,每一小节也配了压题照,生活照、工作照、写生照,图文并茂。潘主任的那泡尿迟迟不完,臧佳的目光顺着它们一路扫了下来,视线落在倒数第二张上面,不动了。

臧佳心口“咣”地一跳。

卢芳义在忆往昔。没想到年轻时居然还有一段军营岁月,通信兵。照片的背景是一排冰天雪地里的电线杆,卢芳义在连队营房门口的黑板报前作画,身边挤着一群穿迷彩服的大头兵,每张脸蛋都晒得黝黑、冻得通红。看上去最多二十大几。二十大几的卢芳义一点也瞧不出来今日的名家风范,头发短得不能再短,下巴尖得不能再尖。所有那些晒得黝黑冻得通红的脸里头,有一张很眼熟,相当眼熟,最右边的那张。像一个人。

臧云国。

他爸。

因为是报纸,照片的像素很差,五官一律模糊。但他认得那气息。电线杆、营房、冰天雪地、黑板报。照片的气息,以及岁月的气息。这照片他见过。

手有点抖,那个章都盖歪了。歪了就歪了,以后还用不用得着它都是另外一回事了。下午第一节有课,他都没能等到走出办公楼,出了门就把电话打到了臧云国手机上。

你认识卢芳义?

你和卢芳义是战友?

你们俩是一个连队的战友?!

臧云国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那种真正的、毫无声息的沉默。挂掉电话前的最后一刻才终于甩过来一句:“我不认识什么卢芳义卢圆义——好好教你的书吧!”

父亲也是圈子里吃这碗饭的,吃这碗饭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卢芳义这个名字。臧云国的这个态度有点反常。

说是街道,其实就是乡镇,离县城三十里地,上下班路上还得跑一段高速。臧佳一般周末才回来,平常住宿舍。周一下午回家这还是第一次。出了教室就往家赶,进门时不到五点,臧云国还没回来。臧云国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的“栖云轩”里——文化市场东头的一间小画室,租的,二十几个平方,既是画室,也是店铺,专卖笔墨纸砚文房用品什么的;周末两天还当教室用。臧云国开了一个幼儿国画班,一节课五十分钟,三十块钱。很实惠,光帮着带带孩子三十块钱也合算。

臧佳径直去了父亲的书房。书房里没有书,架子上堆的全是卷轴和画册,挪开它们很是花了一些力气。他记得那些影集是放在书柜最下面几个格子里的,高中时有一年暑假他闲着没事翻到过。那种很袖珍的小影集,跟一本字典差不多大小,每一面只能放一张照片。其中有几本全是臧云国当兵时的留影:打枪、敬礼、冲锋、陷阵、会餐、联欢、放线、爬杆。臧云国当的也是通信兵,听他吹过,当年那叫一个飒爽,“放线放到紫禁城,爬杆爬到云霄外”,107米的杆最多6秒。

运气不错,第二本里就找到了它。就是那张,跟报纸上一模一样的那张。

大半辈子里臧云国都没怎么碰过酒,最像样的一次,就是那天晚上,臧佳把照片从影集里抽出来等着臧云国回来的那天晚上。

照片一开始是放在茶几上的,担心倒水洒到又转移到了电视机旁边。臧佳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好不容易才得以重见天日的珍宝。真是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臧云国居然一个字都没透露过,不然他臧佳何至于沦落到去乡镇当一个美术老师呢,他可不想一辈子都在那里当一个美术老师。

臧云国一直听臧佳说完,听他说毕业后这些年的艰辛、理想与环境的差距,以及自己当年的幼稚和想当然,还有下一步的打算,远的不说,第一步起码得先离开乡镇——这一切,都需要有贵人相助。从头到尾,臧云国没看照片一眼,但是脸色在变,一点一点,越来越难看,难看到了极致之后就固定在那里不动了。好不容易终于开口,一开口还是那句话:“好好教你的书吧!”比在电话里更硬、更凉,像一盆水,冰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然后扔下臧佳出了门。晚上不在家吃饭,倒不是因为臧佳,确实有个饭局。两个战友从莒县过来参加一个苗圃交易会,今天拐了个弯专门来看他。复员后一直没碰过面,这东他赖不掉。回来换衣服的。五点半出的门,十一点半才回来。一场大酒。

没想到把自己喝成了那样。对他来说,喝下去的酒精的确是一种燃料,整个人似乎都烧着了,熊熊燃烧。据说现场相当火爆,父亲的那两个战友费了半天周折才把电话打到臧佳手机上,不行了,局面有点失控,现在臧班长的脾气比当兵时可大多了。离近了才闻到,小便失了禁,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已经失禁了,也许是没来得及脱掉裤子。臧佳架着他进电梯的时候,他还在骂,骂了一晚上了,还没完,还没骂够。

骂的不是别人,就是卢芳义。卢芳义是他们仨当年共同的战友,知根知底,今天骂他最合适了。不骂他骂谁?对面换成臧佳之后,他继续。不装了,承认了,这个人他认识,不是什么卢圆义,就是卢芳义。照片里最边上的那颗脑袋就是他臧云国。岂止认识,太认识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人的老底了。呸!他轻蔑至极,他不齿:“就他那几笔破画,顶多连队黑板报的水平!团里当年去北京进修的名额本来应该是我的,他背地里到处找领导,硬是抢去了……还有他找的那个老婆,谁不知道,廖部长的外甥女是吧,不然他能有今天?还他妈的什么卢主席卢教授卢院长,卢个屁!”

裤子上的尿还没干,臧佳没敢叫出租车,陪臧云国一路走回来的。也不远,三个红绿灯。三个红绿灯臧云国走了一个半小时,边走边骂,半条马路的人都朝他们看。骂开挂了,停不下来了,骂完卢芳义,接着骂其他人:那个没事就张罗他们拿赞助的区美协罗主席,靠钻女人裙子当上的主席,瞧见他就恶心;还有栖云轩对面葵田画廊的项老板,好好的画廊不卖画,接什么户外创意,狗屁创意,全是忽悠人的玩意儿……这些人藏佳都知道,跟卢芳义一样,大概都是让他不爽的人,早就想骂了,正好今天一并捎带了。骂累了,顺势在马路牙子上一坐,歇口气,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喝水。矿泉水早喝干了,每次还是象征性地往嘴里奋力一倒。进了小区GjQOz8zL693a9iFRtFzt9QIfRiI6tL+3Jxt4Yi9dFPg=往单元楼走的时候有几个台阶,臧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臧云国像是一直都在等着他来扶似的,臧佳的手刚一挨到他的胳膊,他猛地一下当场就把它甩开了,驴唇不对马嘴地突然来了一句:“他娘的他也配!他卢芳义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醉话,但臧佳听出来了,在臧云国眼里,那个人不配,不光是配不上那些什么主席、教授、院长,也配不上他臧云国张口有求于他,即便是为了儿子。儿子也不行。

言过其实了,卢芳义其实没那么不堪,当然没有,“普希金奖”不是白拿的,业界也好市场也好,都有一定的口碑。事情至此,臧佳大致上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里面埋藏着一段巨大的恩怨。关于“进修”的事情,过去也听父亲说过,所谓“进修”其实就是上军校,属于提干,就此身份和命运发生根本性改变,从草根一步跨入殿堂。他差一点。原来差一点是因为卢芳义,是卢芳义抢了他的名额,不然他臧云国就是今天的卢芳义。

第二天臧佳专门跑了一趟,去找母亲吴明珠打听,问她认不认识卢芳义。应该认识的,当年她是臧云国他们营区驻地中学的音乐老师,有一年被专门请到连队去辅导合唱比赛,一辅导就是半个多月,不光卢芳义,臧云国当年的许多战友她都认识。但是她跟臧云国一样,居然也这么多年从没跟他提过这个人。

吴明珠盯了一眼臧佳,目光中有丝不易觉察的犹疑一晃:“你说的哪个卢芳义,那个卢芳义?”她这么说,臧佳已经确定了,她认识。既然开了口,臧佳索性有话直说。他问吴明珠:“那个卢芳义当年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爸的事情?”“不知道。”吴明珠摇摇头,并且像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应该没有吧。”确实不知道,看表情就看出来了,不光几十年前的事情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臧云国昨天晚上喝得尿了裤子、骂了一晚上大街,看来她也不知道。不知道很正常,在臧佳看来,吴明珠这辈子似乎都不怎么太关心臧云国。臧佳读大一那年两个人差点离了婚。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两个人在家大吵了一架,吴明珠一气之下跑了出去,一夜未归,具体在哪儿过的夜,至今都是个谜。婚没离成,主要是因为臧云国,他不同意,死活不松口。就那么一直凑合到现在。吴明珠平时跟臧佳一样,也是周末才回来。前几年学校迁址,在新校区附近盖了一批集资房,吴明珠也要了一套,不大,七十多个平方,精装的,拎包入住,一交房吴明珠就住进去了。小区的名字她喜欢,“逸雅”,而且最主要是离学校近,方便。近也确实近一点,但也没近到可以允许她有家不回的程度。

“你爸那种人,他这辈子觉得对不起他的人多了。”不知道算不算是对儿子的某种回答,吴明珠说话的时候笑了一下,那笑从启动到结束都没离开嘴角,很清浅,因为清浅所以深邃,那种包罗万象的深邃,“你知道他这辈子最嫉妒的人是谁吗?我告诉你,就是你卢伯伯!也难怪,两个人当年可是一条起跑线上的……当年他们全师谁不知道,通信三连出了俩画家,三连的黑板报年年拿第一。”

哪种人?没说,但是明摆在那里的,一个不如意的人,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一个“可悲”的人。一辈子一事无成的人多了,问题是,他太想“成”了,想“成”而没“成”,这才是悲剧的核心所在。从部队复员回来之后臧云国被安置到了区里的储蓄所,当年那可是“金饭碗”,多少人眼红,待了不到两年,一声招呼不打辞了,跑到文化市场租了间屋,一天到晚守在他的栖云轩里。还是画,梅兰竹菊没骨花鸟,勾皴擦点染,“栖”了大半辈子,也没见“栖”出了个什么名堂。还“栖”呢,能混饱肚子就不错了。臧佳还记得,小时候学校一放假就被父亲拽到画室里去帮忙裁宣纸,八尺全开的一刀七十八块钱,裁开了零卖一刀能多挣六块五。有家长接孩子来晚了,他和臧云国还得帮着一块儿洗毛笔洗颜料盘,自来水管道接不过来,大冬天拎着塑料桶去对面的公共厕所接水,人小桶大,一不小心就泼一脚水……

所以臧云国不甘,他嫉妒,必须要找某个人不共戴天。人也许就是这么个东西,越是身边的人,才越会去羡慕嫉妒恨。嫉妒和敌意是有射程的,而卢芳义恰好就在这射程里。所有的问题其实也许就像吴明珠说的,两个人当年是一条起跑线上的,并且,那个人完美地活成了他最想成为和自认为本应该成为的样子。臧佳觉得自己渐渐看清楚了一些东西,这里面的确有一出“悲剧”:他把一切都归咎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了。臧佳不太相信父亲今天的平庸和落魄,仅仅是因为当年失去了一个进修名额。一个人的平庸和一个人的成功一样,取决于很多因素,除了运气,还有天赋、秉性,以及所身处的环境和时代,而父亲在这一切上头似乎都不太如意。

“典·像:卢芳义肖像油画艺术展”,省美术馆公众号上的海报已经推出来了,官宣。

四月三日。

开“个展”是件大事,该开,早就该开了。但是早不开,晚不开,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开,就有点意思了。太近了,离主席团换届不到一个月。五年一次的换届大会时间已经确定,四月底,届时卢芳义将作为本届主席团提名的唯一人选当选主席。等额选举,过三分之二的票数没有任何悬念。板上钉钉,但是卢芳义偏偏还要在这块板子上再钉一根钉子。

大名鼎鼎的卢芳义要开画展,不光是他一个人的盛事,也是全省美术界的一件盛事。画展的承办方是南方一家叫“潮视觉”的品牌策划机构,搞过大事情的,老总的口气比他的肚子还要大:“要么不搞,搞就大搞!”得对得起赞助商的钱。卢芳义本人也配合,能调动的个人资源一律调动起来。众志成城,确实是把它当成一件“盛事”来办的。规格很高,省美术馆一号厅,邀请的嘉宾也都有相当的层次和来头:美术界名家、各大美院知名教授、银行VIP贵宾、省市行业协会代表、省属高校美术系师生,省委宣传部的主要领导届时也将到场;还有个慈善拍卖环节,所有画作拍卖收益全部捐给省义工基金;最后是答谢酒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醉翁之意早不在酒里了,溢出来了,一片汪洋。一场秀。

臧佳留意到被邀请的嘉宾里有师大美术系的。正好有同学在那里,电话打过去,问能否帮忙搞一张开幕式的邀请函。那边基本答应下来,问题不大,到时候可以让他偷偷顶掉一把学生的椅子。

自从那次臧云国尿裤子、骂大街之后,臧佳就没再跟他提过卢芳义这三个字。他不提,没想到臧云国主动跟他提了。那天是周三,臧佳本来不该回来的,回来是为了相亲,对方在一家培训机构做主管,没有周六周日,见面时间得依着她。还没见面就让人觉得有点烦,本来定的是晚上,臧佳改在了下午。下午就不用吃饭了,找家肯德基意思一下就行。晚饭回家吃的,爷儿俩一张餐桌,面对面。一顿饭快吃完了臧云国才开口,他对臧佳说:“听说了吧?下个月要办画展了。下月三号。”

他没提名字,连姓都没带,好像上一秒钟他们还在谈论这个人。

“谁?”臧佳其实第一时间就听明白了,但还是得问一下,“谁办画展?”

“还能有谁?”臧云国眼皮都不抬,“卢芳义呗!听说下一步还要当主席是吧?”

后者目前还属于小道消息,肯定是内部人传出来的。既然能传到臧佳耳朵里,自然也能传到臧云国耳朵里。

臧佳没吭声,他吃不准对方的来意。这时候臧云国的目光抬起来了,来回在他脸上走了五六趟,不满意了,眉头都皱起来了。

“我告诉你,他的画展你不许去!”

声音不大,但是很凌厉,是警告的口气。

臧佳的脸瞬间一烫。他低着头,但是知道对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脸上,那目光温度很高,不依不饶地,仿佛非要把他烫穿一样,仿佛非要把他脸上那最后的一层皮揭掉一样。可是,他凭什么呢?臧佳心底里忽然蹿上来一股怒火,他把目光抬起来,蛮横地迎住对方:“为什么不许去?”

“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对方比他更蛮横,一个父亲的蛮横。

这个人怎么这样!即便是父亲又如何?!臧佳心里慢慢地顶上来一股很不适的东西,比刚才的恼怒和厌恶更加令人不适。他竭力在忍,觉得自己忍住了,但是话一出口才知道它有多狠、有多难听,他甚至都没能忍住那声冷笑。

“放心,我不会跟他说我是你儿子。天底下姓臧的也不止咱们一家。”

他清清楚楚看见臧云国的目光里哆嗦了一下。

美术系的同学没有食言,画展开幕前一个星期邀请函搞定。臧佳特意跑了一趟,上门时还搭进去一顿老金烧烤。邀请函拿回来之后一直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考虑再三,臧佳还是决定去。

如果臧云国不那么蛮横,如果他不那么激烈地阻止自己,也许还不一定。现在不行了,得去,偏去。

确实是一场“秀”,很盛大、很隆重。一下车就看见了美术馆门口的巨幅海报,比真人大了好几倍的卢芳义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远方的马路、楼群以及更远处的这座城市,目光又炫又深沉。签到处居然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安保,没有邀请函还真别想进来。开幕式十点十分开始,九点多就到了,还早,臧佳在外面绕着喷泉转了几圈。抽了两根烟,去大厅上了趟洗手间,还是有点早。人不多,人少反而更容易碰上熟人,臧佳从边门再次出来,这次没下台阶,就站在廊柱一侧那只巨型景泰蓝花瓶旁边,准备抽第三根烟。

“臧佳!”

有人喊他。声音在背后,臧佳应声转过头去。那个人远远地站在对面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景泰蓝后面的台阶上,两只脚一上一下,仿佛突然站住的样子。吓了他一跳。

臧云国。

臧云国穿的是一件中山装,鼠灰色的,差一点没认出来。从来没见过臧云国穿中山装,甚至都不记得臧云国有这么一套中山装。

“爸,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臧佳的脸就红了,这一次不用对方揭穿他,不打自招地红了。有种被捉赃的感觉,人赃俱获,躲都没处躲。他丢掉手里还剩一多半的烟,用了很大力气把它踩灭。

对方盯着他,朝他走过来,步伐很直,目光也很直,像两柄剑。臧佳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这是上午,还不到十点。臧佳心里掠过一阵不祥的阴影。

“我怎么来了?你说我怎么来了?!”他说,脸色已经变了,由红转黑,直接一步到位,两柄剑直指臧佳,“我就知道你会来——滚回去!”

三个字几乎喷到了他脸上。确定了,是酒。喝得还不少,眼珠子都是红的。他又重复了一遍,音量也提了上来。

“给我滚回去!”

臧佳没有选择。

毫无疑问,后来臧佳一直在想,一定是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了臧云国后来那疯狂的举动。从美术馆的台阶上下来之后臧佳直接回了学校,一整个下午没有任何关于画展开幕式的消息见诸媒体,事情是第二天炸开的,确实是一条堪称爆炸性的新闻:著名画家卢芳义在自己的个展开幕式上被人打了。一个酒鬼,直接冲到主席台上打的,赤手空拳。酒鬼有邀请函,还是前排,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现场被人录了下来,传到了网上,视频长达一分二十秒,赶在下架之前迅速火遍了全网。

酒鬼丢人丢到了家,视频最后几秒,两个保安拽着他的领口往外拖,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哭起了鼻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呜呜响。

110随后赶到。酒后滋事,带走,拘留。十天。

赶在臧云国从拘留所回来之前,吴明珠搬了出去。

严格来讲其实算不上搬家,一星期才回来两天,家里属于吴明珠的东西并不多。连臧佳都没叫,打了辆“滴滴”一趟就解决了。

离婚协议书已经拟好,就放在臧云国书房的画案上。委托臧佳转告,签了字她随时回来办手续。吴明珠在电话里跟臧佳再三强调,这次她离定了。学校她也暂时不去了,离暑假还早,只能请病假。没脸露面,整个学校都知道吴老师家的“那位”干了件火遍全网的“大事”。

决心之大,让臧佳怀疑吴明珠其实一直都在等这么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吴明珠今年已经四十九了,离知天命还有一步之遥。臧佳记得他俩第一次闹离婚那年,吴明珠三十九。花了十年,她还是没能让自己甘心。

关于臧云国和吴明珠之间,许多事情臧佳其实知道。臧云国这辈子唯一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娶了吴明珠,他自己说的。上初中时有一年他跟臧云国和吴明珠去过一趟邻县的张集镇,就是臧云国当年当兵时的驻地。战友聚会,老指导员亲自召集,几乎半个连的人都去了,规模很大,坐了六七张桌子。按要求是可以带老婆,也可以不带,但是臧云国特殊,必须把吴明珠带上,谁不去吴老师也得去,这是全连战友们的一致要求,吴老师不去,绝不答应!几桌人都喝多了,大家站起来集体唱了那首《喀秋莎》——音乐老师吴明珠当年来连队辅导合唱比赛时教大家唱的那首歌。所有的人站成好几圈,把吴明珠围在中间,她可是当年全连八十多号人集体的梦中情人——吴明珠回到学校以后收到了三十一封情书。没错,三十一封,臧云国数过。

去拘留所接臧云国时臧佳注意到对方额头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瘀青,他自己不说,臧佳也不敢问。一路上他跟臧佳一句话没有,回到家以后也是,眼里基本没他这个人。跟过去一样,一大早就出门,在栖云轩一待就是一天,中午在文化市场隔壁的小吃街吃快餐,以前光中午吃,现在晚上也在那里吃,吃完才回来。臧佳坚持每天回家,主要任务就是看见臧云国开门进来时硬着头皮打个招呼,似乎每天往返一百多公里就是为了打这个招呼。协议书他肯定看到了。那天晚上臧佳听到他接了个电话,书房门没关,声音很清楚,那头应该是吴明珠,应该是在说签字的事。果然两分钟后电话打到了臧佳手机上,吴明珠急了:“你说他这算怎么回事?!何必呢他这是!”

他把离婚协议撕了。

臧佳边听电话边扭头去看臧云国,臧云国在烧水、泡茶。白天在栖云轩喝绿茶,晚上回家喝红茶,这杯茶能一直喝到上床睡觉。

他不同意。当年没同意,今天还是不同意。她吴明珠就是永远不回来,就是搬到北极去住,他也不同意。他知道臧佳正在接的电话是谁的,没等电话挂掉就开口对臧佳说:“从明天起,你也不用回来了,永远都不用回来。”从拘留所出来他还是第一次看着臧佳的脸说话,“不是他不配,是我不配。我不配给你当这个爸!”

臧云国其实根本没打算放过他,因为前面有个吴明珠,账还来得及跟他算,但是一笔归一笔,都记着呢,跑不掉的。每天往返一万公里也没用,他不接受。他一个都不放过。

臧佳是半个月之后见到臧云国的。

不是在家里。这半个月臧佳没回家,连电话也没打。在学校。臧云国专门来学校找的他。这是他第二次来臧佳的学校,第一次还是五年前,臧佳大学刚毕业那年,臧云国开着他那辆捷达送他来报到。下午是五年级的美术社团课,他值班,中间溜出去到卫生间抽烟才看见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臧云国的。心里一紧,赶紧拨回去。人已经到了,在教学楼大厅呢,臧佳赶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正仰头读墙上的一排宣传栏,背着手,一根小拇指上钩着车钥匙。学校大门的两个保安出了名的难说话,谁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人好好地站在那里,先松了口气,看样子不像有什么大事。马上下课了,值班老师得回去带队,臧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说:“要不你先去宿舍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臧云国摆摆手:“不用了,我马上就走,我来就是跟你说个事。”

臧佳刚刚松掉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下周四你请假回来一趟,”张口之前他的脸红了一下,飞快,但还是被臧佳看见了,“你妈过生日。”

臧佳没反应过来。

“五十岁生日。”他又补充了一句。事情说完了,准备走,车钥匙重新攥回手心,转身之前他告诉臧佳:“我答应你妈了,明天签字。”声音不大,刚好够臧佳听见。

车停在教学楼门口,还是五年前的那辆捷达。一百多里地,专门开车跑一趟,就是来跟他说这个的。一个电话的事,他非得跑这一趟。

车已经开走了,臧佳还站在原地,有点蒙。确实太突然,他需要好好地消化一下。臧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在他没回家的这半个月里。他终于甘心了,这个人终于决定释放对方,也释放自己。五十岁,不算晚。他自己也不晚。

本来定好的是去“八不食”,文化市场停车场出来往东第一家,房间都订好了,臧云国订的,吴明珠临时又改了主意。不去“八不食”了,在家,吴明珠的家,她的那套“逸雅”。吴明珠通知的臧佳,电话里的声音一点都不像五十岁,也不像吴明珠本人——“过生日嘛,还是在家里比较有气氛。”

从高速下来以后臧佳直接过去。赶上晚高峰,进小区时天基本已经黑透了。门一敲就开了,吴明珠扎着围裙给他开的门。

房子确实不大,进门就是客厅。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见臧佳走进来,起身伸出手来握。“臧佳是吧?你好臧佳。”臧佳愣了一下,手都握在一起了都没敢相信站在眼前的居然是那个人。第一次见,但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不可能认不出来,报纸上、照片里、美术馆的海报上,已经见过这个人无数次——卢芳义。

没想到居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见了面。卢芳义笑笑,主动解释说:“你爸爸请我来的。”“请”字咬得格外重。

对方显然比他准备得更充分一些,或许一直在等他,等他进门。他上下打量着臧佳,是那种双方第一次见面时惯常的打量。“你爸说了今天专门要介绍我们两个认识一下。他给我看过你的画了,实话实说,不错。比他的强。”

栖云轩今天试供水,自来水管道接过来了,下午工人上门施工,臧云国说可能晚点到。菜陆续上桌。还有红酒。蛋糕还得等一会儿,在臧云国那儿呢,说好了归他负责。红酒打开,醒上。打臧云国的电话,没接,也许正忙着,也许在地铁上,每天这个时候的地铁都挤得不成样子。还有最后一个压轴的热菜,清蒸鳜鱼。吴明珠对着手机现学现卖,视频里说最少要腌三十分钟,吴明珠卡着点。

“我爸后来是不是又去找过你?”看着吴明珠走进厨房,臧佳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卢芳义。必须得问,从进门到现在他还没缓过神来,有很多事情他需要搞清楚。

“不是他来找的我,是我去找的他。上个星期六我专门去了一趟栖云轩。上次他跑上门来打我,打得那叫一个狠,把我的‘主席’都打丢了,这次我得打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卢芳义不知道什么时候摘掉了眼镜,赤裸着双目看着臧佳,表情和口气在开玩笑,目光却很沉,又沉又亮,比海报上的还亮。也许上个星期六他在栖云轩就是这么看着臧云国的。他肯定已经知道了臧云国究竟是为什么在他的画展上对他大打出手,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就是那个人的儿子,那些话他能对臧云国说,也一样能对臧佳说。他说:“臧佳,我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除了你爸,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那天在栖云轩我也是第一次跟你爸说……知道我这辈子最嫉妒的人是谁吗?我告诉你,就是你爸,当年就是你爸从我手里抢走了你妈……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了,没想到现在机会来了,今年才五十二,不晚,上个月我已经把婚离了……”

他重新戴上眼镜,那一瞬间眸子深处某个地方很晶莹地一闪,虽然有镜片挡着,但臧佳还是看见了。是泪光。

那天晚上臧云国的电话一直没打通,人也没来,一直到饭局结束,臧佳送卢芳义出门,下楼,离开小区,上了出租车,人也没来。人没来蛋糕自然也没来,吴明珠生平第一次过了一个没有蛋糕的生日。

“这个臧云国,一辈子就没干过几件靠谱的事。”吴明珠刚把眉头皱起来,马上又松开了,既往不咎似的摆了摆手。算了,一切反正也都过去了。

卢芳义没说谎,星期六那天他确实去栖云轩找过臧云国。星期六有课,很多学生和家长可以做证。国画班建了一个家长群,臧佳也在那个群里,第二天他私信了两个关系比较好的家长,问星期六下午是不是有人跑到栖云轩里打架。回复很快,确有其人,不过不是来打架的,是来喝酒的。两点半的课,两点四十了臧老师酒还没醒,栖云轩大门敞着,一屋子酒气直往外冲。好多人离得很远就听到了,两个醉鬼在里面唱歌,唱的是那首苏联民歌《喀秋莎》。

“五一”小长假前两天,臧佳接到一个电话。父亲的战友。他也认识,就是两个多月前从莒县来把臧云国喝得尿了裤子的两个战友的其中一个。上次要的臧佳的号码还在手机里,不想浪费了。有个事想麻烦一下臧佳,股骨头出了点问题,问臧佳省里的中医院有没有熟人。碰巧还真有个熟人。对方本来兴许就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没想到臧佳这么够意思,感激得不行,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道谢,声称过来之后一定请爷儿俩吃饭,并且邀请爷儿俩去莒县玩,这边战友多,都想念臧班长。臧佳心里突然就跳了跳,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吴明珠都没问出口,但他还是想知道答案。他停了一下,说有一件事,想问问,关于他爸的,不知道对方知不知道。

“你问你问!”对方迫不及待,巴不得赶紧还个人情。

“我爸当年画画得到底怎么样?听他自己说,当年就是因为画画我妈才看上的他,有没有这回事?”

“有啊,当然有!我们都可以做证。那时候吴老师一放假就跑到连里来找他,就为来看他画画。臧班长专门从炊事班借了一辆自行车,每次吴老师来都骑车带着她在营区里转。部队有纪律,不允许在驻地谈恋爱,他也不管,转了一圈又一圈,恨不能让全团的人都看见。那时候吴老师喜欢穿一条白裙子,雪白雪白的那种,特别好看,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远远望去,就像一朵云。”

作者简介

王玉珏,198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当代小说》杂志主编。作品见于《收获》《当代》《钟山》《十月》等刊,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载。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四届、第六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出版《游与岸》《恐高》《假面先锋》,长篇小说《泱泱》等。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