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腰条肉(小小说一组)

2024-06-25 00:00王世本
北京文学 2024年6期

学校食堂后门正对着罗师傅家的大门。罗师傅每次偷着携带腰条肉回家,都是走的这条通道:食堂后门到自家大门。久而久之,已成习惯。

这天,他侄儿结婚,喜猪是在他家里杀的。杀完猪,他照样很娴熟地切了一挂腰条肉裹在围裙里,往后门而去。他以为还在学校食堂里。他家的后门正对着黄老师家的大门。他把腰条肉放在桌上就走。黄老师的老婆江嫂正在房里看电视,听得响动,出来看时,只看到了罗师傅的背影。心里忖道:罗师傅为何给我家送腰条肉呢?开始有点纳闷,随后便是暗喜,将肉收了。家里好久没有开过荤了,这正如雪中送炭,下午一家人美美地吃了顿。

来日,江嫂遇见罗师傅一边甩媚眼,一边扭腰肢,弄得罗师傅踉跄了几下,浑身麻酥酥的。知是腰条肉起了作用。那天送了腰条肉后,回到家中,恍然大悟,知道弄错了,又不便追讨,也不敢吱声,只好认了。想不到竟有这般奇效。

罗师傅仗着校长关星是他老婆族内侄儿,所以敢大着胆子往家里带腰条肉的,加上他是大厨兼领班,菜烧得好,人望很高。虽说是避人眼目的,怎奈人多眼杂被人觑着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敢说。一般人无所谓,罗师傅最忌惮的是关星,虽说沾亲带故,但关星原则性强,铁面无私,有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关铁。

随后的一些日子,罗师傅只要有机会,就想方设法把腰条肉送到江嫂手上。这种反常现象,引起了罗师傅的另一半——关嫂的注意。

关嫂其实很纠结的。一则她喜欢腰条肉,同时她又担心罗师傅的行为被人发现,丢了自己的面子,也丢了关星的面子。当初是她找关星把罗师傅安排到厨房去的。她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期盼着,可是罗师傅多日不往家里带肉了。这不能不引起她的怀疑。关嫂是个精明人,很快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明了真相。

话说这关嫂和江嫂都属于中年妇女。关嫂大江嫂两岁。娘家只隔一条河,打小熟悉,江嫂是个风骚的女人,而且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有天,关嫂路遇江嫂,故意问道,哟,大妹子,这几日不见,人怎么长得又白又胖了?江嫂脑瓜子灵活,随口道,嗐,这人啦,没得事做,又不操心,困猪养肉,当然就胖。再说,江嫂朝自身打量一眼,我这也还好,不算胖。

胖了胖了,绝对胖了,我问你,是不是吃腰条肉长胖的呀?

关嫂这话点了穴。江嫂脸腾地红了,哪来的腰条肉吃哟!我们连肉星子都看不到。说着,扭头走了。

看来,事情已经败露了,都怪这个罗师傅做事不慎,幸好还没跟他那个,这如何是好?

一天, 江嫂遇到关嫂,主动搭讪,嫂子呀!你上次说我吃了腰条肉,我确实吃了腰条肉,我向你坦白。

关嫂笑了笑,风轻云淡地说,上次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啊!

江嫂说,没有,没有,我想告诉你一个办法,可以吃到腰条肉,信不信?关嫂说,我不信,哪有这么好的事?江嫂附在关嫂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为了讨好关嫂,她把罗师傅卖了。末了,还说,把你家罗师傅看紧点啰!

次日上午十点,关嫂按江嫂说的办法,来到学校围墙外面的一块菜地。这菜地正好对着学校食堂后园的一个侧门,后园有片小树林,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关嫂在围墙外等候了约十分钟,就听得墙内有响动,接着听到罗师傅连咳三声,关嫂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接应着拍了三下手。随即,嗖的一声,一挂腰条肉从围墙上飞过来,落到菜地里……

晚上,罗师傅回家看见桌上有盘没吃完的萝卜烧肉,就问,今天你去买肉了?

关嫂不阴不阳地说,没买,是捡的。在围墙外面的菜地捡的。

罗师傅面红耳热。从此,恨透了江嫂。两人相遇,互不搭理。

此后,罗师傅老老实实地把腰条肉带回了家,但关嫂总是一边指责埋怨,一边喜滋滋地照收不误。关嫂甚至提醒说,这样你迟早会被人发现的。干脆,改天我再到菜地那边接应,到时候,你把腰条肉扔过围墙就行了。

罗师傅点点头。一切如旧。

这天,罗师傅扔完腰条肉回到厨房不久,校长关星进来了。大伙见校长进了厨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睁大眼睛盯着校长。关星绷着脸将一挂腰条肉放到案板上,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刚才我在围墙外的菜地里捡到的,希望大家以后不要这样浪费了,我们的师生一个星期吃一次肉不容易。谁丢的这挂肉,谁就回家去。别在这里混了。

原来刚才关嫂在菜地里拿到腰条肉正要回家时,转身见关星站在身后,瞬间凉了半截,手足无措,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关星冷冷地问,姑姑,您这腰条肉哪里来的?

关嫂明知露了馅,瞒不过,只好照实说了。

奇怪的是罗师傅辞职回家后,江嫂却到食堂上了班。

后来罗师傅到公社一家养鸡场喂鸡去了,每次回家,总要从口袋里掏出三五只鸡蛋来,边掏边不好意思地说,习惯了,没法。

关嫂说,你像这样搞,连这点差事都要搞掉的。边说,喜滋滋地收了鸡蛋。

特殊保安

我是来应聘保安员的。朱真走进物业管理处,站在旭光小区物业经理刘成前面,黧黑的脸显得很平静。

刘成愣愣地看着这个瘸了右腿的人,有点纠结地说,好像不太合适。

我原先当过保安,追赶小偷时摔伤了一条腿,但这并不妨碍我奔跑擒拿。朱真依然平静地说着,做了个擒拿的姿势。

小区保安昨天有人因家庭原因辞职了,急需用人。刘成再次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中年人,态度有所转变,按你的身体条件,说实话不能当保安,按国家有关政策,可以考虑安排你上岗试试,我是说可以试用一段时间。

几天后,朱真穿上了保安服,走进了红光小区门卫室。门卫室里还有一位叫田战的保安员,五十多岁了,是个独眼龙,俗称乓子。据说是在老山前线负的伤。

自从这两个人上岗后,小区的居民就议论纷纷,说七说八的都有。

一个乓子,一个掰子,这两个保安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能保证小区安宁呢?住在这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这哪能叫保安室,这简直就是疗养室。

刘成听在耳里,放在心里。

小区不大,只有六七百户居民。但树木葱茏,花草丛茂,环境优美。小区只有一个朝北的出口,对着一条横跨东西的马路,约十五米宽,两侧是进出的车道及人行道。门卫室居中,扼其咽喉,对进出的人员及车辆进行监督管控。

有天晚上九点多钟,小区内忽然有人喊:抓小偷啊!抓小偷啊!有人偷电动车呀!

此时在门卫室值班的正好是朱真和田战。两人几乎同时冲出了保安室。田战向左,朱真往右。

朱真冲出来时,正好见一人骑电动车从人行通道蹿出了小区。这时候,小区的人行通道尚未关闭。按小区规定,晚十点以后关闭人行通道,人员刷卡刷脸才能进出。

朱真没有半点犹豫,撒腿就追,平时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很慢,可这时他像一阵旋风卷过去,离电动车还有一两米远的距离时,朱真腾空而起,纵身一跃,将人车一起扑倒,但小偷身手敏捷,一个鲤鱼打挺消失在了夜幕中。朱真的一只手卡在电动车轮毂上折断了一根手指,鲜血直流。

刘成很快赶到了现场,将朱真急送医院。医生说断指可以接上,但需要三千元医疗费。刘成拍着胸脯说,费用没问题,我们物业出。可是朱真不肯,断了就断了,不碍事。他黧黑的脸显得很平静。从此,朱真又少了半截手指。

再说田战从西边通道冲出后,刚好看见马路上有个人骑电动车经过,以为是小偷,便不问青红皂白地猛扑过去,将人车一起扑倒,结果闹了一场误会。致人轻伤,赔礼道歉不说,还赔了几百元医疗费。

过了一段时间,也是夜里九点多钟,小区内忽然响起了“呜笛——呜笛——”的电动车报警声。朱真和田战迅速赶到报警点,报警声停了。

两人在周边观察一阵,没见异常,回到门卫室。

老田,这电动车报警,我感觉有点蹊跷,是不是又有小偷进来了?朱真黧黑的脸显得不那么平静。

田战应和着,我也有这个怀疑,我们再过去看看。我往西边转过去,你往东边转过去,我们来个合围。

两人从林阴遮蔽的小路上蹑手蹑脚地会合到刚才电动车报警的地方,发现有个黑影蹲在地上,“鬼鬼祟祟”地想撬锁,两人如同鹰拿燕雀,同时扑将过去,将其擒住,反剪双手,押往物业管理处。

刘成早已等在门口。看见两个保安满头大汗地押着小偷过来,说,两位师傅辛苦了!

那小偷一边哎哟哎哟地叫唤,一边埋怨,哥,这两位保安大哥好大的劲啦!把我的骨头都快折断了,快让他们放开!原来此人是刘成的弟弟——刘威。

让小弟受委屈了。刘成伸手在刘威的肩头安慰性地拍了拍。

没事。哥,这两位保安是好样的。我先故意触动了电动车的报警装置,见他俩赶过来,我便隐身树林中,我以为他们没有发现异常就会不了了之。哪想到他们还是杀了回马枪,把我抓了现行。

哈哈哈……刘成和刘威放声大笑。

朱真黧黑的脸依然显得很平静,他和田战面面相觑,随后两人开心地大笑起来。

雀吃饼

湖草乡乡长杨铁到以大棚蔬菜闻名的绿华村去检查指导工作。吃了晚饭,决定不回乡里,在村里住一宿,和群众打成一片。

村支书吴小伟知道杨铁喜欢打麻将,就安排了三个人作陪,他自己一个,村主任周大刚一个,还有一个就是随杨铁来检查工作的乡人事干事蒋超。蒋超是自告奋勇来的,因为他是这里人,还在村里干过书记,想借机回来看看。前两年,他通过关系调到乡里去了,还把他老婆赵翠姑弄到县农业局机关食堂当厨师。可是蒋超打了两圈,他老母亲发病了,要送医院,于是向杨铁请了假。吴小伟就安排村通讯员兼司机周列兵上场。杨铁也颔首同意了。按说,一个通讯员怎么能陪乡长打牌呢,可是当时的确没有合适人选,情急之下,只好拉夫凑数。周列兵坐在杨铁上首,这家伙贼精贼精的,尽量给杨铁提供方便,杨铁需要的牌,他会毫不犹豫地打出来。这盘杨铁已经停和了,丁壹雀。此时,周列兵打出一个壹饼,杨铁说,和了。说着,把壹饼拿过来,跟自己的壹雀放在一起。吴小伟和周列兵都笑而不语。周大刚却直言不讳地说,杨乡长,您和错了吧,您丁壹雀,别人打壹雀您才能和,您怎么和了个壹饼呢?杨铁一脸不屑地把牌一推,说,怎么不能和呢?这叫雀吃饼。你连这也不懂啊!周大刚无语,干咳了两声,像吞了个毛毛虫。三人把钱汇了。

再一盘。桌上早已打出四个七饼。杨铁还和边七饼,他趁人不备在桌上捡了个七饼,说,和了。这周大刚明明知道杨铁是个握云携雨之人,却还是不识趣地说,杨乡长,桌上早已打出了四个七饼,您哪里摸来的一个七饼,难道这副牌有五个七饼不成?

杨铁顿时拉下脸,不悦道,我不管你打了几个七饼,我摸到七饼和了这是事实。你问问他们俩,看是不是我摸的七饼。他指指吴小伟和周列兵。吴小伟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依旧笑而不语。周列兵则厚颜无耻一本正经地道,原先桌上只有三个七饼,周主任你是不是看错了?我亲眼看见杨乡长是从牌堆上摸的七饼。又一盘,周大刚停和了,也是丁壹雀。杨铁在上首打出一个壹饼,周大刚拿出一个壹雀,说,和了。说着模仿杨铁把壹饼拿过来与壹雀放在一起。杨铁板着脸说,你不能和。周大刚不服,犟头捏颈地说,一样的牌,为什么您能和,我就不能和呢?杨铁针锋相对地说,是的。我能和你就不能和。我讲个道理你听,你想想,这个壹雀刚才已经吃过饼了。这么大的饼一个就能把壹雀给撑住,还怎么能吃第二个饼呢?你说是不是?周大刚很尴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吴小伟抿住嘴暗自好笑。周列兵则竖起大拇指向杨铁做了个赞许的手势。

雀吃饼的故事很快传开,大伙私下里议论纷纷,当着杨铁的面大气都不敢出。

不久,周列兵被调到乡里给杨铁当司机。

又两年,杨铁要调到县农业局当局长,决定把周列兵带到农业局去。 据了解,农业局还有一个工勤编制,但是工龄必须满十年才行。而周列兵的工龄才五年,于是杨铁就给周列兵出了个主意,让他找蒋超把工龄加到十年。

周列兵提着两条好烟去找蒋超。一进门就殷勤地连声叫着超哥超哥,同时把烟往蒋超柜子里塞。

蒋超把烟推到一边,说,周师傅,不用客气。

周列兵笑眯眯地说,我是来开介绍信的。

蒋超爽朗说,开呀,我知道你要进城了。

周列兵压低声音说,就是有点要求,请你帮个忙。

蒋超问,帮什么忙?有话直说。

周列兵说,超哥,我们是乡亲。我就直说了,我的工龄只有五年,农业局那边的工勤编制要十年的工龄,你给我开介绍信时,把工龄加到十年,行不行?说完,眼巴巴地望着蒋超。

蒋超瞪大眼睛一脸歉意地道,这恐怕不行。这不是让我造假吗?你明明只有五年工龄,我怎么能凭空加到十年呢!

周列兵央求道,超哥,我们都是一个村的人。这个事就是你的笔头子歪一下的事。这次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蒋超把头摆了又摆回道,不行,不行,这是个原则问题,事关重大,我没有这个胆量给你加工龄。

……

僵持了一会儿,周列兵见蒋超油盐不进,没有商量余地,便提着两条烟灰溜溜地走了。

次日一早,蒋超刚上班,杨铁的电话就来了。杨铁说,蒋干事,我听说你老婆在农业局机关当厨师,怎么这么巧呢?我这回可是有口福啦!

蒋超赶忙说,是啊,是啊,以后还要您多照顾的!

杨铁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这个没问题的。顿了顿,说,小周的介绍信开了吗?这次他有点机遇,但是要有十年工龄才行。如果你能通融一下,他会很感激你的。

蒋超说,杨局长,您说的我理解,可是……周列兵工龄只有五年,昨晚我还专门查了他的档案,只有五年……

蒋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杨铁打断了,杨铁笑着说,档案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蒋超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就大胆地说,杨局长,实话对您说吧,周列兵这人比较狡猾。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有一次我和村主任,还有周列兵三人在县城办了事,中午在一个叫两广餐馆的地方吃饭,吃了七十五元,我嫌贵了,找老板论理,正讨价还价时,周列兵过来把我一拉,说,算了,算了,七十五元不贵。说着分文不少地把账结了。我当时很恼火,劈头盖脸地问他,你家里有好多钱?你像蛮有钱的样子!到了车上,周列兵从怀里往外掏出一包东西来,说,你们看——他把报纸摊开,是包卤牛肉。我们都很惊讶,问他哪来的。他说,你们与餐馆老板在前面讨价还价,我趁机溜进厨房把他卤牛肉卷了一包,光这包牛肉就值七十五元……您看,他是这种人!您要我给他加工龄,我怎么加呢?再说以后别人查出来了,这责任我担不起呀!蒋超带着哭腔说。

杨铁停顿了一下,半嗔半笑地说,蒋干事,我们都来自农村,谁年轻时不干点荒唐事,不怕你笑话,我小时候也偷过生产队的瓜,还偷过五保户的鸡……你能说我不是好干部吗?再说吧,这个工龄,你加了,它就是十年,你不加,它就只有五年,也没人知道,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看着办吧!杨铁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蒋超哭笑不得,进退两难。正在长吁短叹、愁闷不已之时,抬头却看见老婆赵翠姑背着包,提着行李站在门前,便惊讶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赵翠姑伶俐回道,周列兵逼我回来替他说情,并说杨局长会帮他打招呼的。你给我讲过雀吃饼的故事,我不想让这个故事在你身上发生,就把工作辞了,回村承包大棚去。我听村里人说,承包大棚的收入也不错!

蒋超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凄然一笑。笑容里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坚毅与悲壮。

收礼只收朱生的礼

年底,在乡人大会上,二十八岁的朱生当选为乡人民政府副乡长。他有些喜出望外,过后细细沉思,自己出身农家,无关系无后台,却年纪轻轻能够走上乡领导的岗位,离不开乡党委于书记像父亲一样的关爱和栽培。他在信封里装上十张钞票,要当面去感谢这个人。

朱生走进于书记的办公室,毕恭毕敬地站在办公桌前,待于书记抬起头时,真诚致谢道,于书记,我这次能被选进班子,感谢您的关怀和培养!

于书记憨厚地笑了笑,指正道,你能当上副乡长,靠的是你自己努力,靠的是组织器重,路还长着咧,你得继续加油!朱生看到,于书记的眼里充满了希冀和期待。

朱生坚定地表态道,我一定继续努力,不辜负您的信任!说完,他摸了摸大脑袋,嘴里嗫嚅着咕噜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急慌慌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不收礼!于书记追身喊道。本想赶出门去,把信封退还给他。可年轻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春节前那段时间,朱生听说陆陆续续有班子成员以及乡直部门的头头脑脑们来送礼,都被于书记一一谢绝了。在外人眼里,于书记从不收礼,是出了名的清官。别人打不开的豁口,朱生却打开了,这让他喜不自禁。

又一年年底,朱生升任党委副书记,于是在春节到来之际,他如法炮制,又特意来到于书记办公室,进门不再是站着,而是选择坐到了木椅子上。于书记见朱生来了,笑道,坐沙发,坐沙发,干吗坐在椅子上?朱生一语双关道,坐椅子也蛮好的,这椅子还不是您给我坐的。不然的话,我连坐椅子的资格都没有。于书记给朱生倒了一杯水,赞许道,这次组织提拔你当副书记,是你表现突出。八月份,乡里遭遇百年未遇的大洪水,湖草乡没溃口,不破防,确保了几万亩农田的丰收,防汛的四十多个日日夜夜,你是风里来雨里去,轻伤不下火线,给基层干部做了很好的表率。朱生摸了摸大脑袋,腼腆地笑道,哪里哪里,还不是您领导有方,指挥得当。这功劳应该记在您身上……春节到了,没什么好表达我心意的……说着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塞到于书记的抽屉里,转身要走。于书记说,朱生,请留步!你知道我是不收礼的。说着拿起信封,塞到朱生手里。朱生赶紧把信封再次塞进抽屉,小跑着冲向门外,于书记无奈地摇摇头,妥协地喊道,既然这样,我就暂且替你保管着!朱生当然明白,这只是领导们的冠冕堂皇之词。不管怎么样,于书记只收他的礼,说明他与于书记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这既成了他干事的动力,也让他感到背后似乎有一根“撑棍”,工作起来无比踏实。

又过了一年,朱生升任该乡乡长。春节前,他到于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进门就直接坐到沙发上。于书记赶忙站起身来,朱生看到于书记起身时右手按压在肝部,似有不适。便劝道,于书记,您日日夜夜为乡里操劳,这几年,把一个落后的湖草乡,搞得有声有色,不容易。您也在湖草乡工作了十几年,该考虑动一动了。

于书记故作轻松地走到朱生身边坐下。问,上级组织没有考虑,怎么动?朱生摸摸大脑袋,提醒道,县里的头头脑脑,您该走动的走动,现在兴这个。于书记摇了摇头。话不投机。朱生点明来意,春节了,来看看您。您不沾烟,又不能喝酒,我只能用这个表达心意了。边说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于书记的抽屉里。

于书记看着朱生,柔光在他的眼里聚集。他很平静地说,朱乡长,你和我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湖草乡的进步,是大家努力的结果,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其实,是我应该感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才对!他的音色透着疲惫。

朱生赶忙说,没有您给我踩油门,就没有我朱生的今天。

于书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样吧,礼金我暂且替你保管着。

朱生没有去品咂这话中的意味,这种堂而皇之的话,虽然很假,但朱生乐意听到。他脸上洋溢着从内心深处沁出的欣悦。临走,他再次劝告道,于书记,亲戚在于走动,官场在于活动,为了您的身体,您得与时俱进,该跑动的一定要去跑动。于书记微笑以对,自言自语道,我一个农民的儿子,能为湖草乡的群众做点事,已经很知足了,要我去送礼,我实在做不出来。神情里充满坚毅。朱生走出于书记办公室,很为他惋惜,也为他不值,既然你能收我的礼,你也可以去送礼呀,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乡里一辈子呢?

又一年,县委调朱生到朱场镇当一把手。

一日,朱生听说于书记身染重疾住进了县人民医院。放下手头工作,他火急火燎地去看望于书记。等他赶到医院时,为时已晚……来到于书记的悼念现场,于书记的老伴拿出一个大信封交给朱生,交代道,小朱,这个信封,是老于临终前嘱托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朱生接过沉甸甸的大信封,打开一看,是一摞摞用别针别好的现金,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列出了他送礼的时间及金额,后面附着这样两句话:收礼只收朱生的礼,今天全部退给你。

仿佛有种突袭而至的震撼把8SJYcahr2uN/jhxs+06ZTfLmg3xbKpwof6EK7WWRgJo=朱生穿透了,他的身体有些微战栗,随即,他悲催地大叫一声:于书记——!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于书记灵前,泪如雨下……

撞餐

中午,县纪监委常委、党风建设办公室主任张成执行公务回来,过了饭点,机关食堂无饭可吃了。他转到街道上,走进一家名叫宏远的餐馆,想随便弄点吃的。

餐馆很冷清。张成顺手推开一个包间,却见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税务局的田副局长,一个是做无纺布的陈老板。看样子是在等菜。

因为都熟悉,张成首先打了招呼,哟,怎么在这里撞到两位了!

张主任,是来吃饭、饭的吧,来同、同我们一块儿吃、吃。田副局长知道张成是专查吃喝的,不由自主地哆嗦着站起身来,仓皇中舌头都没有捋直。

张成本来是来吃饭的,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和有关规定,便忖了忖,摇摇头道,不用,不用,我已经在机关食堂吃过了。我是来……

没等张成的话说完,陈老板似乎明白了什么,忙解释道,张主任,是这样的,我公司涉及一笔出口退税业务,今天特地约了田局长,帮我到武汉海关做工作去的。本来很早就要走的,无奈琐事缠身,拖到现在。我们准备吃个工作餐就往武汉赶的。说完,有所期许地望着张成。

最近,对公职人员吃喝查得很紧。他希望张成能理解。这是事出有因。他自己没事,主要是怕连累田副局长。

张成其实也很纠结的。他与两位不期而遇,又不好意思加入;同时,他的职责又是查吃喝的,而田副局长就在眼前,陈老板这番话他将信将疑,他令人捉摸不定地笑了笑说,陈老板的意思我明白,但是……

正说着,服务员端着一盘菜推门而入。

田副局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敏感地瞥眼手表,一拍手说,呀,不能吃了,时间来不及了,下午四点我还要赶回来参加局里的一个会议。说着,朝张成尴尬地笑了笑,便起身往外走。陈老板是个灵活人,也迅速夹起包,凑到服务员耳边咕哝了两句,也出门去了。留下张成独自伫在那里。

很明显,这两个人是怕自己查他们,才仓皇撤离的。如果上了高速,就没有饭吃了。张成抬腕看眼手表,一点半钟,估摸着这两个人应该还会回来的。不如自己干脆在这里等着他们,刚才偶遇,事情来龙去脉没有弄明白,不好明确表态,现在看来,这两位在这儿吃饭的确事出有因,这不算违规。自己不也是错过了饭点来吃饭的吗?他灵机一动赶忙喊来服务员道,马上给我准备四菜一汤。服务员递过菜单,张成点了菜,对服务员吩咐道,马上去做。不一会儿,四菜一汤就上桌了。

再说田副局长和陈老板上车后,直奔高速公路而去。在接近高速路口时,田副局长早已饿得肚转肠鸣,面色苍白,冷汗涔涔。陈老板瞥了他一眼,关切地问,不会是被吓病了吧?

我有低血糖。田副局长如实告知道,边说从包里抠出一颗糖,塞进嘴里。

要是上了高速,得一个多小时才有吃的,咱们得打转。陈老板掉转车头,自吹自擂道,我有先见之明,早让服务员准备好了,咱们直接过去吃。这会儿那个姓张的应该走了。

小车又停在了宏远餐馆门前,两人走进餐厅,推开包间的门,看到张成还在包间里,而且桌上已摆好几个热气腾腾的菜,一时蒙圈了。田副局长双腿发软,唯愿有地缝可钻。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吃个午饭竟然两次与姓张的撞餐,太他妈的不幸了。正欲撤退,却被张成一脸笑容地拦住了去路。

张成打趣地道,还想跑啊?这回你们跑不掉了。你们知道,我确实是查吃喝的,你们这种情况,我不但不查,还要支持你们。说着,转过身,指着桌上几个热气腾腾的菜说,这是我准备的四菜一汤。单我已经买了。我自己也没吃,我想邀你们一起吃。不知两位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张成的话像轻拂的春风,吹散了两人心头的雾霾。两人内心涌过一阵喜悦的波澜,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搓手挪足,头颠尾颠,不知所措。

张成连拉带拽地把他们弄进包间,给他们斟了茶,说,吃吧,放心大胆地吃吧,还愣啥哩!

两人这才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同时举起茶杯,对张成说,我们敬你!

咣当,三只茶杯撞到了一起。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