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进奎
相去百米,母亲已举起手中的槐花向我招摇。
她从高高的土坡上往下滑,淡淡的芬芳旋疾,一个趔趄,庆幸我们四臂紧紧交织。
我强烈地训斥:“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她嘴犟:“没啥!没啥!”
拔去母亲指尖、虎口的针刺,疼痛一如往昔,当年我的破损都是含在她的嘴里止痛。
我为母亲梳理乱发,已是八十年的老木。她把一兜兜槐花推给我,叮嘱可炒、可蒸、可焯,可冷藏,可清肝泻火。
我还是老家门前那棵槐树下饥肠咕噜的少年,年年希望在槐花雨里沐浴,脆脆生生,丝丝甜甜。
树上树下,朵朵串串,浓浓的距离,点缀星空,点缀童年,也点缀皱褶、花斑。
一窝喜鹊筑巢在枝杈间,面对枝枝杈杈的生活,几朵沉默,几朵鸣叫,几朵飞远……
从翠绿的关节上抽出一缕心绪,见露膨胀,见光膨胀,风穿过玉米地。
动摇的花粉落在了它家,一个女人探出了腰身,大汗淋漓也在孕育。
喜鹊抱着红缨子梳理,千头万绪,今日,暖巢在月光下融融孵化,破壳。
八十余岁的父亲夜不能眠,母亲推起轮椅,在后院打开了水龙头。
哗啦啦的月光流向十几棵玉米,嗞嗞的吮吸声抚平了父亲焦躁的沟坎。
他掐了一指玉米粒,然后拉住我手,有点嫩!有点嫩!还需要一场热风、热雨。
父亲的关节有所增生,还时而痴呆,是我家一面经不起抚摸摇动、呼叫亲昵就醒来的旗帜。
不知道那缕轻烟掩映的是不是父亲,缓缓地走向暮色。
偏西的天空突现一个切口仿佛来世的门,色彩深远。
多元的光像无数的手,抓住云团,抓住草木,抓住我衣袖,不肯离散。
一如脑梗失语只能和我手臂交织,青筋爆绽。
这一刻,太阳困在池塘,荷叶包卷;这一刻,母亲守着灶台,碗筷摆上了石案。
一只小鸟落入池塘,站在一枝残败的莲蓬上饮水,淡抹的一笔,莲子的重量加上了鸟儿的重量。
莲蓬半个脑袋浸入水中,忍住呼吸,享受轻灵的鸟鸣,悠然地低头、抬头饮完了水,梳理毛发。
忽然的幸福,像歇晌的我,被孙子所侵扰,软绵的脚掌踩在脸面,踏平了心中多年挤压的皱褶。
荷叶搭在肩上,像母亲的手一样粗糙热烈,让我立稳于涟漪荡漾、环环相扣的江湖。
鸟儿飞走了,我不再那么从容地飞走,独留莲蓬望眼欲穿地等候,莲子何方?枯叶如掌。
一枚叶子挂在秋天的枝头锤炼霜的内心,一枚叶子含在智者唇间,奏响淡泊高远。
大山拿出树的情怀行走于江湖,修补断崖,我用巅峰的呼喊包裹住内心,把摸生命的叶脉。
一人一叶,经过阳光的漂洗,每一片向上律动的音符都缀饰着绚丽的梦幻。
轻烟间,青云寺独尊,却没有遮挡住几棵陡峭的红颜。
不安分的少年终于制造了一出轰动事件,岩石撞破了额头,贴一枚红叶昭然,他傲立于天地间,片刻治愈了青春的创伤。
一只黑鸟“哇哇”而歌,崇尚香炉峰,屈姿向南,点燃了未了的焰火。
我通过红叶细细地推究一棵树的材质,原来能炼钢的都是硬木……
不曾被严酷冻伤,剔透的容颜起自一波追逐的流水,平息于漩涡。
看惯了虚弱的花朵,坦荡的锋芒救赎于一丝阳光的感触。
支撑你的是山崖、是野藤是荆棘,是沟坎间一支风干的莲蓬。
我伸开十指,欲掂量一下岁月的垂悬,稚嫩的唱腔里隐藏了一把坚韧的玉笛;母亲的鬓发间早已探知封冻的繁华。
那倒置的人生提纯的灵魂具有青春期颠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