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南极科考队员罗森2023年1月16日在推特上发了张航拍的照片,是只搁浅在岸边的座头鲸,位置是南纬50度13分59秒、西经54度53分39秒。鲸身已被海鸟啄食了大半,几根发乌的肋骨从鲸脂中显露出来,直指天空。罗森推测鲸是被附近海域的捕捞船撞击而亡的。受舆论影响,联合国粮农组织决定再次缩小南极捕捞区域。2023年年底,在南极生物管理协会召开的多国会议上,中国南极捕捞船“远航”号新任船长,递交了一份关于此事的详细说明。声明中称,有3名船员(本应是4名,可其中有名电工因车祸去世)见证了鲸的死亡过程,与捕捞船并无关系。协会组织多位专家对此事展开调查后发现,这只12岁左右的雄鲸死前10天曾被挪威“猎户”号捕捞船拖行了两日,致其右侧下颚破碎,身体多处擦伤。
2024年1月,正式的调查报告在协会官网发布,一共23页,内有多张照片,其中有3张鲸的解剖照片,它腹中除几团渔网之外,空无一物。2月,中国《海洋》杂志发表了一篇非虚构文章,4名目击者中最年轻的船员李涯回忆往事,他坚称罗森所拍摄的鲸与他当时所见并非同一只,所以这或许是两件独立的死亡事件。这一年海洋大事频发,南极多座冰架崩解、地轴方向发生改变……此事虽疑点重重,却已无人在意。
一
渔船穿过浮冰区之后,便是一片宽阔的墨绿水面,远处的冰山上隐约有企鹅移动的影子,像一片模糊的黑白森林。船身轰鸣,只有细心听,才能辨出拖网在水下80米移动产生的声响。刚刚捕获的磷虾应该正在烤箱烘干,李涯这样想时,并非看到船上蓝色烟囱里冒出的白烟,他只是被清冷空气中夹杂的那股烤虾味给呛了一下,他咳嗽了几声,像是要把那股略带腥气的烟火味给驱走。
凌晨,下一班海员来接班时,太阳还挂在天边,可李涯知道必须强迫自己睡一会儿。自从这几天进入极昼后,他就很难入睡,窗帘上又加了层床单,缝隙处也堵上了,可还是不行,他的身体极度疲乏,头脑却异常清明。前天,他操作机器收网时,脑子里嗡嗡响,身体轻飘飘像离开了甲板,四下一片白茫茫,机械轰鸣声、海水咆哮声全消失了,他觉得新奇有趣,巴不得就这样游荡下去。渔捞长老罗却急得又吼叫又打手势,让电工大秦赶紧切断电源,大秦离得远,看不清情形,可他第一时间执行了老罗用手势传递的指令。机器停止转动时,李涯的胳膊已跟着缆绳走到滚轴的边缘,只差几厘米,他整个人都会被卷进去。
老罗噔噔噔跑过来抓住李涯的胳膊左右摇晃,直到李涯眼神中的迷离散去,他才得空张嘴骂了几句粗话,声音含混,似乎是存心让人听不清。李涯不情愿地甩开他的手,以前总听说老罗臂力大,现在他算是体会到了。老罗的手又攀了上来,他还在气头上,不想轻饶了李涯。这次,他粗壮的手指跟铁钳一样,夹紧李涯的左手腕,想把这个犯了错的新海员拎到甲板上去教训一通,像他之前无数次对待新手一样,骂得起劲时,踢上两脚也不为过。
李涯厌恶别人拖着自己走,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不行。他现在只想停下来回味刚才遇险的刺激,趁着记忆,琢磨下这种感受的微妙之处。老罗的拖拽让他跌回现实,那模糊蒙眬的感受也没了踪影。他再次推开老罗的手,这次,连手套都甩脱了。
老罗没想到李涯会反抗,愣了几秒,脸上的肌肉由紧变松,最后竟然露出点笑:“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你这小孩,胆子倒不小!要换了别人,早尿湿了裤裆。”他捡起甲板上的手套,递给李涯。上级多半是这样,见惯了温顺的下属,猛不丁来个有个性的,打个措手不及,摸不清底细前,一般不会轻举妄动。老罗的笑还有一层意思,船上生活单调,遇上个有趣的人不容易,特别是年轻人,狂点就狂点吧,那些小刺还能扎疼他吗?再说他年轻时不也是这样嘛。
摆脱了老罗,李涯转身向甲板的中部走去,那地方少有人走动,地上结了层薄冰,靴子踏在上面嘎吱直响。有几只信天翁在船上方盘旋,长翅如同大桨,李涯学它们的样子张开双臂,后脊梁上肌肉扩张带来的酸胀让他的动作有些迟缓。风从腋下凉飕飕地穿过,关节嘎嘣作响,他坚持了一会儿,直到寒风从衣领处钻进胸口,才收拢胳臂,将手在胸前交握,隔着橘色橡胶手套搓揉着。有零星雨点砸落,李涯一激灵,像受到挑衅似的,张嘴吸气,冷空气割向喉咙,他感觉气温应该比预报的零下10摄氏度要低,可越是温度低,他越抑制不住地兴奋。
发动机的噪声震得船舷微微发颤,老罗不停走动着提醒大家注意拖网高度,起风了,要平稳些,千万别跟天气对着干。过一会儿,他眯着眼辨出远处的那抹橙色(船上工服的颜色)是李涯,便走了过去,嘟囔道:“怎么还没走?睡不着就去灌两口,喝迷糊了,躺下就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军绿色的俄罗斯小酒壶,拧开瓶塞,举到李涯面前。
“一口下去,什么都妥了。”
壶口就在李涯的鼻子尖下,他闻到一股椰子奶的香气。他不喜欢这种软糯的味道,想避开,可又一股味道却钻进了他的鼻孔,这次,椰子的轻盈香气消失了,变成了厚重的烟熏味。李涯好奇地接过瓶子,晃了晃,扁平的铜质瓶子里传出液体撞击瓶壁的哗啦声。
“尝尝,波本桶陈了二十多年,比你小子年纪都大。”
老罗盯着小酒壶,吞了吞嘴里的口水,他有点后悔把酒壶给李涯,不会一滴也不剩吧?可李涯并没有喝,他把酒壶递回来前,用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似乎是已经喝过了酒,正在品味。
老罗接过后,仰起脑袋,飞快地灌了一口,他让酒在嘴里停了几秒,等到牙齿缝里都沾满了酒味,才咕咚一声咽下去,接着,他咂了几下嘴,晃了晃酒壶,听到里面还有一些响动,才放心地把酒壶塞回腰间。二十多年海上生活,唯一能带给他安全感的声音就是酒在瓶里涌动的声响,他从来不让酒壶空着。
李涯是船员里唯一不喝酒不抽烟的,船长好像也不喝酒,可他抽雪茄。上船前,船员都往房间里囤烟,有人从床上一直撂到了天花板,只有李涯,偌大的行李箱里,空空荡荡放台VR智能眼镜,这是他“五一”时在购物平台上买的,花了两千多块。这笔钱对李涯来说,不大也不小,正好是他春节时在度假村开了半个月冲锋舟的收入。有了这个游戏机之后,李涯便不怎么玩电脑里的游戏了,他随时可以穿戴好设备,进入虚拟世界,他觉得玩游戏比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有趣。
老罗喝了酒后,声音不那么喑哑了,叫小李时,还透着点清亮。他说话速度快时,脑袋就有点不受控制地颤动,于是从下巴连到耳后的胡子都在抖。他劝李涯要适应海上生活,而喝酒就是最好的方式。从李涯毫不在乎的神情里,老罗又断定李涯刚刚是想借受伤逃走,他用厚实的手掌推了李涯一把:“你小子以为会为了救你返航,不可能的!别说断了胳膊,就是被缆索甩瞎了眼,也得在船上受着。”几颗白色冰凌从老罗卷曲的胡子末梢上滑落。到这个时候,李涯才确定,刚才那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他体会的是现实的而非游戏中的危险。
四下一片晶莹,在这个最接近世界本来模样的地方,白色覆盖了一切,包括真实。自上船来,幻觉时常统治着李涯的脑子,游戏与现实折叠着出现。其中有个画面,他忘了是在游戏中还是在梦境中:他驾艘乌贼形状的冲锋舟,戴着浅灰色毛线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身后印着骷髅头的黑色三角旗在空中摇曳,四下都是浓雾,无边无际,看不见岸。他是谁,他为什么来南极,他似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天与地之间,无论多大,都是一间需要冲出去的牢笼。
对于老罗的告诫,李涯有些无奈,可也不愿去辩解。他不可能当逃兵,虽然跟他一同上船的三个年轻人都折返了——五天前,公司派来一艘货船运输渔获,他们都吵闹着要跟船回去,船长和老轨(轮机长)轮番做思想工作,都不管用,只好放他们走。留下的船员中,李涯是唯一的年轻人,他后面也闹过一阵子离职,原因是那几个人走后,老罗擅自把他在船上的工期由半年延长到一年,这样一来,他就没法看“2023英雄联盟S系列赛”的直播了。这个电竞行业里最盛大的赛事,他连续追了5年,从未错过。可他最终还是没走成,老罗告诉他,根据之前的协议,学校给上船的学生返还了两年学费,如果他走了,得把这笔钱还回来,还得付违约金。那笔钱,他早给了妈妈看病,根本还不上。
那几天刚好赶上过大海峡,浪头打得比船还高出好几倍,李涯把头埋在塑料袋里吐,想到那三个人应该坐上飞机回国了,在机场候机时说不定还能开黑(组队玩游戏),而他,恐怕会因五脏六腑震裂而亡。船长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穿双轻便的黑布鞋,船身的摇晃一点也没影响他走路,他每步都很稳,且丁点声响都没有,当他开口跟李涯说话时,有淡淡的烟草味飘出。
“大海就是这样,最爱折腾年轻人。”船长稳稳地坐在李涯对面,右手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李涯这时已经把头从袋子里抬了起来,船长的到来让他暂时抑制了想吐的冲动。
船长是来安抚李涯的。执行完这次捕捞任务,他就退休了,他不想让年轻人在背后骂他。关于合同的事,他是事后听说的,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劝李涯没必要为这种小事招惹老罗。他了解老罗,这是个弹药桶,什么话都敢说,脾气虽不好,可论干活,这船上没人能比得过老罗,所以,这么多年,他都留着老罗,对老罗喝酒的事也睁只眼闭只眼。以前他是不太在乎船员情绪的,船长管的是大事,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可现在当他细看船上人员名单时,突然有点后悔,觉得对年轻人关心不够,要不,这船上为什么就留不住年轻人呢?这批年轻人上船时,他本想找几个苗子培养一下,这样将来等他们熬成了船长,他也算是他们的师父,可他观察了一阵,发现没有一个人具备成为船长的潜质。他阅人无数,自诩能像算命大师一样预测人的命运,比如现在,他只扫了李涯几眼,就已对他有了判断,别看这个年轻人吐得不成人样,可眼神里的孤傲却一分没减。船长还记得自己刚上船的时候,身上每根汗毛都是恭顺的。像李涯这样不谦卑的,能在这个社会上混成什么样?他想,老罗的眼光从来就没有好过。
船长是很少把喜怒挂在脸上的,特别是这次上船,他受高人指点,每天读《金刚经》,更内敛了。《金刚经》里有句话最得他心: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假设一切都是虚妄不实的,那这天地间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他看着李涯,像看海上的一朵浪花,无论外形多么绚丽,最终都会泯然于众。
“我和你一样,都是渔家孩子,对大海有感情。”船长跟别人谈心,爱用共同点拉近关系,这个策略,他用了很多年,成惯性了。其实,他是湖北人,到二十多岁才第一次看见海。
李涯早知道船长是武汉人,大秦也是武汉人。即使不知道这点,他也不相信船长来自渔村,他没见过这种身形的渔家人:粗腿、肥臀、大腹,在海水里泡过的人,身形都被海水和海风打造得流畅结实。
“听说你为了玩游戏,想早点上岸?”船长没给李涯回答的时间,而飞快地说下去,“游戏是最大的虚妄,精神鸦片。我能从一个农村娃娃成为船长,就是因为从来不碰这些东西。”船长是非常厌恶游戏的,他坚定地认为当年他儿子考不上高中,就是毁在了游戏上面。
李涯的胃又开始翻涌了,他故意朝着船长的方位张开嘴,其实他什么也吐不出来。船长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吱呀声。“我去别处看看。年轻人,千万别让游戏毁了前途。”
李涯决定,只要半年到了就上岸,老罗也好,船长也好,都没权力延长合同,至于他上岸去干什么,这不归他们管。他是渔村孩子,喜欢追逐海风,可同时,他也是伴随着电子产品成长的一代,数码基因已经融入他的血液,屏幕和大海一样,都是他的世界。要是他是船长,他就会大声宣布: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一样重要,电竞比赛跟足球比赛一样精彩。
当大海安静下来,李涯正坐在餐厅的窗边吃一碗素面。外面,透亮的蓝色天空下,冰山排着队往后撤退。一种新生的感觉充盈着他的胸腔,他觉得能来这里,一切呕吐都是值得的。他从6岁第一次跟爷爷出海时,就想到海的尽头去看看,最好是到能看到大鱼的地方去,那时,他还不知道大鱼叫鲸。村头的天后宫外墙上有幅褪了色的壁画,绘着一条头顶喷水的大鱼,条纹图案的大肚皮里有艘两头尖尖的黑漆木船。他想,这可比孙悟空跑到铁扇公主肚子里有趣多了,他搬来几块大石头垫脚,用粉笔在鲸背上画下了个小人儿,那小人儿长腿长手,站在鲸背上神气得不得了。再跟爷爷出海,他就抢着划桨,一直往远了走。“再远就到天边了,再也回不了家了。”爷爷抖着白胡子,笑眯眯地哄骗他回头。后来,爷爷去世了,渔船搁在浅滩上,再也没人带他出海了,可他心里一直念着那条大鱼。他为了来南极,还拔了四颗牙,只因为体检时大夫随口说了一句,这些牙要是感染就糟了。他是排除了一切后顾之忧来的,他确信能在南极遇见大鱼。
唯一使李涯后悔的是不应该上捕鱼船,机器声震得他没法合眼,还有烟囱里的烤虾味,没完没了地往鼻子里钻。南极的动物倒是不错,多数都是圆滚滚的,没有攻击性,可也没有防御力,遇到危险只会逃跑,关键是跑还跑不快,当然,除了海鸥。李涯没把海鸥当成本地居民,它们就是掠夺者。这些天的航行中,他见过它们偷袭幼企鹅,啄食海豹的腐尸,那双眼冰冷毒辣,不带丝毫情感,跟人类一样,为了生存什么都干。李涯想,南极缺少真正的捍卫者,这要在游戏里,早就被强者瓜分了。他希望南极可以再冷一些,超出人类的极限,也不要有什么夏季,那样,捕鱼船和探险家都进不来。这些大得跟怪兽一样的捕捞船是永远装不满的,探险家则是骑在怪兽身上更为贪婪的存在,他们探出了什么东西,那样东西多半会被掠夺。
李涯躺在床上——房间只有6平方米,他身高1.86米,床只能让他勉强伸展双腿。他住在上甲板首层,下方有机舱,主机、辅机、螺旋桨、风机运行时发出的声响在他耳边轰鸣。久了,他就把自己想象成海浪,与渔船对抗,这是一场声势浩大、需要顽强意志力的游戏:海想吞噬一切,船想抵达一切。他经常憋着一口气与假想中的渔船僵持,直到脸颊通红。
当真实的海浪袭来时,李涯就把自己交给它们,任由身体跌到地板上,再滚到桌子底下,行李箱贴着他的左臂,没有固定的椅子咣当咣当地在屋里乱撞,鼠标垫也从桌上滑了下来。浪头歇息许久后,李涯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他刚才一直在看它底部的涂鸦,各种字体,除了中文外,还有英语、俄语,可能还有法语。李涯想起岗前培训时,船长说过,这艘捕鱼船是1990年德国给苏联造的,后来又卖给智利,几经倒手后,才到了中国,船长当时在黑板上写了一长串数字,说这是公司为了修复船所花的钱,那串数字有多少个零,李涯没记住,他只知道经过多轮改造后,这艘跟六层楼一样高的船每天能捕像一座小山那么多的磷虾,船上的流水线日夜不停地处理这些渔获,烤干、磨粉,烟囱里的烟就没有停歇过。
小小的,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磷虾,就是这艘大船从青岛绕着地球跑了五十多天到南极来的目的,当然,中间也没闲着,路过智利外海时,停留了一段时间,去捕鲭鱼。也是在那里,他们短暂上岸,李涯跟着几个船员进了一家水手酒吧,令他印象很深的是,墙上嵌了很多块电子屏,上面播放着不同的内容。吧台上方的屏幕里,头上插着栀子花的比莉·哈乐黛正拿着话筒在吼“Lady sing the blues”;另一面墙上,正在播放世界杯开幕式,一群戴着金色口罩的女人在扭动身体。他喝了杯葡萄酒,过来一个智利女孩。“你能教我说几句中文吗?”女孩的搭讪方式很老套,可她的蓝色眼眸亮晶晶的,李涯掏出50美元给她,让她陪自己出去走走。从布满电子屏的酒吧走出来,女孩拉着李涯穿过一排高大的棕榈树,来到一处集市,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紫红的果实上放着价签:1500比索2公斤,李涯换算了一下,只合人民币几块钱一斤。女孩手脚利落地称了一兜,两人攀上一处台阶坐着,女孩挑了一颗大的喂给李涯,李涯偏过头,自己从袋里捏了一个,柄是鲜绿的颜色。这是李涯第一次吃这种水果,在度假村打工时,他见客人吃过,知道很贵,也就没动过买的念头。两人都吃得很认真,女孩偶尔冒出一串西班牙语,李涯听不懂也就没有回应。水果吃完,两人告别,女孩踮起脚跟吻李涯,湿润的樱桃味道,李涯紧闭着唇,双手垂在身边,克制了冲动。吻完后,女孩跟李涯要小费,他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10美元。那钱在买樱桃时,曾被他攥在手心,沾了汗,皱巴巴的,现在他急于摆脱什么似的把美元塞给女孩,动作有些粗暴,像是被纸币上汉密尔顿头像旁边的红色火炬灼伤了手。
回到船上,李涯看到船员们挤成一堆,嬉笑着议论一艘挪威货船上几个为争女人大打出手的船员。“那个金头发的最威武,直接朝警察鼻子揍了一拳,那血都溅到我身上了!”其中有个背对李涯的人,嗓门儿最尖,把别人的声音都压下去半头,李涯听到别人喊他大秦。等这个人回头时,李涯就对上号了,原来这个人就是大秦,他只要逮住机会就会往李涯身边蹭,眼神也不太正常,透着过分的殷勤,李涯想这人不太正常。那时还没有发生大秦断闸救他的事,即使后来他知道大秦救了他,也没减轻那种恶心。大秦的声音越来越大,讲述别人暴力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李涯对他更加厌恶了,可这种情绪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当他戴上VR眼镜玩游戏时,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二
随着捕捞船进入磷虾密集区,船员们开始昼夜轮值。李涯发现自己能玩游戏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要应付工作,还要填报表、开会、清洁、吃饭,哪一样都要时间,可他的生活不能缺了游戏。于是他便让自己少睡一会儿,可这样一来,他在值班时,眼球上全是红血丝,稍一迷糊,就把手上的工具当成游戏里的道具,当类似上次那样差点把自己给卷进机器里的状况再发生时,老罗就对他不客气了,他吼叫着,两个鼻孔张得极大,鼻翼急促地一张一翕。
“没什么说的,不想干就别干。”
李涯没想到老罗会赶他走,船上缺干活的人,特别是他这样年轻的,上次他作为唯一留下来的新船员,还得了嘉奖,他也是仗着这个,才有点疏忽。当然,他消极怠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磷虾挺可怜的,能少捕点最好。
“这碗海饭,你吃不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把小命交代了。”
老罗的样子不像吓唬人,他的确是生气了。李涯知道,不拿出点实际行动来,过不了这关。他想了想,回宿舍把VR智能眼镜拎出来,交到老罗手里,走得急,充电线还垂在上面。
“先帮我收着,搁手边有点忍不住。”
老罗掂了掂黑乎乎的大眼罩子,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玩的。可李涯的态度,他还是认可的,他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他知道自己是绝不会放李涯走的,他还盘算着让他签个两年的合同。现在年轻人愿意上船的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南极这条线,太苦了,吐半个月不说,连个网络都没有,真正是与世隔绝。他不反对李涯玩游戏,在船上能待得住的人,都得有个嗜好撑着,可什么都得适度,比如他喝酒,虽然不符合规定,可也从来没影响过工作。
“还想在船上干?”老罗问。
“没什么意思。”李涯摇头。
这下轮到老罗吃惊了,按照他多年跟船员的谈话惯例,这个问题就是个引子,能方便他那些套话顺利登场。只要对方说还想干,那么好,他就可以传授一遍自己的人生经验,当然,这人生经验也是根据不同情形随时变化的,没什么真实性,目的性是摆在第一位的。最后他再提出些具体的工作要求,这场谈话就算结束了,无数个新船员都是被一次次的谈话打磨出来的,可现在这个问题却被李涯拦腰截断了。
李涯并非不知道和上级谈话的套路,他早看透了这种谈话的碾压本质,就跟压路机不允许路面不平一样,一遍又一遍,最后所有的路都是平坦宽敞的。他不能躲开压路机,可他也不甘心躺平,只要有机会,就得说出自己的想法,上次船长就没给机会让他说。
“这船有七八层楼高吧,天天冲小虾米开战,不单是没劲,简直就是弱爆了!”
小时候,李涯经常出海打鱼,可那个阵势跟这艘船相比,简直就是过家家。这艘船太大了,渔网用巨型的铁架子撑开,当它们沉入大海时,李涯觉得海一定会犯恶心。他还记得,头一次看见磷虾时的情景。轴承转动缆索,随着摩擦声,墨绿色的网从海面升上来,白色浮漂后面是沉甸甸往后坠着的猎物,没有挣扎,或许也挣扎了,只是因为微小而不被看见。那大片粉红色倾泻进流水线时,李涯发现,除了捕捞网上层的磷虾肢体完整外,其余的都破碎了。
李涯用大力晃动渔网,想把沾在上面的虾弹下来,几只海鸥在他头顶盘旋,翅膀扇起的风扑到李涯脸上。他知道这些海鸥随时会俯冲下来,它们“哦哦”叫着,带弯钩的喙往前伸着。网上没有活虾,一只也没有,李涯放弃了可笑的拯救,转身离开,海鸥擦着他的衣服落下,他听到它们的喙碰触渔网的唰唰声,节奏紧密。那些细密的网眼里嵌满了虾泥,这也是海鸥一直紧紧追随渔船的目的。李涯想,在南极,应该没有比磷虾更卑微的存在了吧,谁都用它果腹,而它唯一自保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离开海水后融化消失。李涯欣赏磷虾的这种烈性子,要不是磷虾有这脾气,估计南极早成了世界人民的菜市场,谁都伸着铁筷子来杵几下。
老罗不屑聊这个话题,他觉得“00后”的孩子太幼稚了,同情心泛滥到可笑的地步。这是实打实的生活,不挣钱就挨饿,不干活就下岗。难道是他们只愿意捞磷虾?不捞磷虾又能捞什么?以前倒是什么都能捕,可现在都禁了,只剩下磷虾,因为它数量大,一时半会儿绝不了。再说,磷虾再小也是肉,海里的东西,天生天养,人类啥成本也没付出,有什么可挑剔的。说到没劲,捞虾当然是没劲,要是捕鲸,那得是什么阵仗。他是个在海里摸爬滚打过的老水手,用他来对付磷虾,总有种杀鸡用牛刀的错位。对,就是错位。他往甲板上吐了口唾沫,几点白沫沾在胡须上。
“我也不是说非要捕鲸才显得有勇气,只是觉得出海就干这个,太没意思了!”李涯好像听到了老罗心里那没有说出来的话。“我还没见过鲸。等看到了鲸,我就不干了。”
“现在这环境,鲸没那么容易看到了。不像以前,它存心追着大船。”老罗想,李涯到底还是年轻,他说的没劲恐怕和自己的没劲不是一个意思。他想看鲸,说明对生活还有盼头。可鲸有什么可看的,可怜的大家伙,连生殖器旁都被藤壶侵占了,五官比例也不对,那么大个脑袋,眼睛却那么小。纪录片倒把它拍得挺美。
“前些天,在北边,有条水柱,像是鲸喷出来的,不过隔得太远,看不清。”李涯说。
老罗把VR眼镜还给李涯:“拿回去吧!你要是把我的酒壶拎走,我连觉都睡不着。”
“我没你瘾那么大,在船上又不能联机,只能玩单机。”李涯想起上次老罗给他喝酒的事,便问,“要不你也玩两把,有个海洋的游戏……”
“我在海上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那可比游戏刺激。”老罗嘴上说着不用,心里却有点痒痒的:年轻人的玩意儿,尝尝鲜也不错。
这时,大秦突然钻了出来,伸着瘦长的脖子说:“听者有份!是什么游戏,我最喜欢玩游戏了!”他的眼睛一旦黏到了李涯,就不肯看别人。老罗一向看不惯他,这船上只有他戴耳钉,还是单只的,明晃晃地在耳垂上闪着光。
李涯把充电线一圈圈缠在机器上:“不好意思,没电了。”他不像一般年轻人那样不敢拒绝人。
“那说好了,下次,我去找你,咱们一起玩游戏。”大秦知道李涯故意冷淡他,可他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李涯有个性。
老罗冲大秦说:“都是年轻人的喜好,咱们这些老帮子,瞎凑什么热闹。”
大秦把白眼翻得不像气恼,倒像调皮:“年轻人玩的,没有我不会的,他们都爱跟我玩。”他把头转向李涯:“是吧,木子。”这是他想了许久的称呼,不仅独特还显得亲热。
大秦身上不知道洒了什么香水,那味儿混合着船上的烤虾味,让李涯胃里一阵翻滚,他情愿闻老罗胡须里的汤汁馊味儿,也不愿闻这种又香又腥的混合味儿,他忍着恶心快步离开了。
可大秦不愿放过李涯。第二天晚饭后,他来敲李涯的门,李涯的门只开了一道缝,他就侧身强挤了进来,进门之后,他先夸了一遍屋里收拾得真整洁,然后才从裤兜里掏出个玻璃瓶。
“送你的!”
大秦个头矮,仰着脑袋,目光才能攀到李涯的下巴上,可他的目光不甘心只留在一处,从脖子到锁骨,他不放过李涯裸露在外面的每寸皮肤。李涯转身从衣架上拿件夹克,“刺啦”一声响,拉链一直拉到脖子上,刚才他嫌暖气太热,脱得只剩件白T。
“送你的!”
大秦又重复了一遍,平日里,他说话不带重样的,可现在,他心里那灶火越烧越旺,烘烤得他没心思组织语言。他得攥紧双手,以防这两只不听话的手冲过去把李涯的夹克给扒开,这样的事,曾经是发生过的。他想,只要能忍住,一定有这么一天的。船上的日子还长,对李涯这样的男孩更要沉住气,一点点调教。
李涯把房门敞开,看看腕上的表,说还有三分钟就要上岗。大秦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用目光死咬着李涯,只要李涯的头往下低半分,他就能逮住李涯的目光,哪怕只有几秒钟呢,他也可以传递出些热情过去,可李涯的眼睛只是望着门外。
大秦晃了下手中的玻璃瓶,想引起李涯的注意,可李涯连动也没动一下。他并不气馁,将那玻璃瓶举高了些,以便让里面那只活蹦乱跳的磷虾显露出来。
“拿来给你玩的,当宠物!”大秦扬着寡淡的眉毛,声音又细又软。他不敢大声说话,怕嘴角新结的痂流血。船上的人大多都烂嘴角,可他烂得比别人的都大,好不容易才结上痂。
李涯的下巴微微抬了一下。
大秦心想有门了,一开心,嘴角咧得大了些,痂裂开了,渗出血,他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一口。他上次偷听老罗跟李涯说话,也没听全,只是只言片语,好像提到了磷虾,于是,他趁着去科研室检修电路的空档,偷了这只磷虾出来,这只虾比一般的虾个头要大些,颜色也更深些。科研室有专门的小型捕捞网,每天都会从海里取些虾做样本,这些虾没有经过大网挤压,一般都比较健康。
“怎么样,木子?”他邀功似的挺了挺胸脯。他以前跟人打架,脊椎受过伤,平时都是佝偻着背。“不是吹牛,只要这船上有的,我都能弄到。”
李涯不想跟大秦有任何交流,可当他看清玻璃瓶里的磷虾时,还是有些欣喜,他每天都在捕虾,却没有机会细看它。大秦费的这番心思提醒他更要警惕。那几个新船员闹辞职的时候,也动员他一起走。“这船上太脏了。你知道他们背后叫我们这群新来的什么吗?小虾米!意思就是谁都能拿捏住咱们。”因为要走,他们就把不便携带的东西都留给了李涯,衣架、卷纸、洗衣液之类的到现在还堆在李涯的衣柜里,跟东西同时留下来的,还有语焉不详的八卦,比如船长快退休了,啥都不管,由着下面乱来……因为李涯没有响应他们,所以这些话题也就没荡漾开。
李涯很早就明白,农村孩子的出路并不多,他不能跟城里孩子一样,受了气就撂挑子走人,好几万的赔偿金,还有海员档案里的记录,这些后果,他都要思量。再说,他不怕这帮老海员,他身上有农村人的狠劲儿,谁要是招了他,他一定狠狠还击。
“别天真了,由得你!”那群人像老江湖似的哄笑,笑过之后又相互交换着眼神,那里面带着一点怜悯兼有些幸灾乐祸,还闪着点心照不宣的诡异。现在李涯明白了,大秦的事,就是他们憋着坏劲儿没扯下来的遮羞布。
“就这么走了,总有口气咽不下。”其中一个白净男孩说。因为他戴着眼镜,所以大家都叫他眼镜,他是江苏昆山的,家里搞运输,也爱玩游戏,这次上船,带了全套的游戏装备。
“大秦那孙子,真想一脚把他踹到海里去喂鱼。”眼镜咬着牙说。
其他人嘘了一下,都当他是说着玩,笑闹着也骂了几句。后来,大家都散了,眼镜对李涯说:“在海上,失踪个把人,根本没人查,你知道吧?”
李涯说他当然知道,他们村里每年都有人失踪,海上的事,不好找证据。
“你帮我收拾他,到时我给你弄套顶配的游戏装备,比我现在用的还好,怎么样?”眼镜压低了声音说。
“收拾谁?”李涯这时才知道眼镜是当真的。
“还有谁?大秦。”
李涯没答话,别说只是一套几万块钱的装备,就是给他一套房,他也不会替别人当打手。
“反正我饶不了他,海上弄不了他,上岸后,我找辆货车……”眼镜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寒光。李涯觉得眼镜走了也好,这人太记仇了。可现在,当他领教了大秦的无耻之后,开始同情眼镜,他下了决心,要找机会教训大秦。他也不急,玩起游戏来,他一贯沉静,现实跟游戏一样,谁都怕有狠劲儿的人。
大秦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他看出李涯喜欢这只磷虾,于是,他推测李涯一定也喜欢鲸,鲸当然比虾更具有吸引力。
“咱们船附近有头鲸,你知道吗?”
李涯突然觉得大秦说的话并不全都是可疑的,他曾远远地见过那冲上云霄的水花,除了鲸,还有谁能制造出这样的奇观。
“船长跟我说的。哦,他是我大伯,总爱叫我过去陪他下象棋。”大秦停顿了一下,解释说,“他还好打乒乓球,也叫我陪着,其实我不爱去,我喜欢跟年轻人玩。”
“船长早就知道了?”
“驾驶舱有检测仪,海里有什么,都能给测出来。是座头鲸,有十多米长!”
李涯的眼前出现了鲸在海里翻滚的画面,原来这个大家伙一直就在附近。他决定下次把老罗的望远镜借来用用。
“日本的捕鲸船你听说过吧?我在上面干过,只要海上有鲸出现,就逃不出我的眼,这都是我拍的。”
大秦划开手机,从相册里找照片和视频给李涯看,可李涯不愿意离他太近,他想把手机递给李涯,李涯散着双手,并没有想接的意思。大秦舔着干巴巴的嘴唇,收起了手机。
对鲸的兴趣还是盖过了对大秦的厌恶,李涯接了话:“你会捕鲸?”
大秦兴奋地点点头,随之又怕李涯嫌他冷血,于是赶紧显摆出一套理论:“在日本人眼里,鲸就是食物。不像咱们中国人,把鲸当成神,神圣得不行。其实你想想,还是当成食物更实惠些。当成神,能有什么好处?咱们在这方面,有点少见多怪了。”
李涯想起了天后宫外墙上的壁画,龙山村所有的村民都受天后的护佑,他们村最热闹的日子是农历正月十三,全村放河灯祭拜天后,暗夜里,那些橘色的灯火被浪推着,漂向遥远的天际。鲸出现在天后宫的壁画里,当然也是神,神怎么能当食物?那是信仰,可以让龙山村的人心里踏实。当然,这是祖辈们的想法,他们这代年轻人,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想法。鲸是神还是食物,这件事或许并不要紧。如果要选的话,他更愿意把鲸当成朋友,和它一起玩耍打闹,骑在它身上去周游世界。
李涯思索时微收的下巴,与脖子组成的弧度,让大秦看入了迷。同时,他又嫉妒得发狂,李涯年轻、帅气、健康,而他呢,命运对他非常不公,长年航海给他带来一身伤病,早年在日本的经历也非常凄惨,所谓的捕鲸,当然只是吹嘘,可是哪个海员不吹嘘呢,反正这些事,根本没法考证。他发誓要从李涯身上得到些什么,以补偿自己的缺失,如此,这个世界才算公平。
“你走吧。”当李涯下了驱逐令时,大秦竟然乖乖地听命,他拿起玻璃瓶子,存心强调它的存在:“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拿出去扔了。”他当然知道李涯会要求留下,可他希望李涯跟他说声谢谢。他知道会失望,可他就是要一遍遍地试。
之后几天,但凡李涯玩游戏时,磷虾就会在瓶里上下左右地游动,像是为李涯助战。李涯觉得屋里有了它,一切都生动起来。他给它起了个游戏里的名字:墨剑。他打开瓶盖对它说:“好极了!我的剑就是你的剑!要刺得快刺得狠!”墨剑被声音吸引,顺着玻璃攀上水面。李涯冲它点点头:“即便你没有脊柱,也要站起来。弱者才会用自杀来保护自己!”
有墨剑在的那几天,李涯说的话比近三个月加起来都要多,可有一天游戏结束,他摘下VR眼镜时,发现瓶子里没了墨剑的踪影,他把眼睛贴到瓶子上,看到几块细碎的虾皮。墨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去的,或许是在他战意最酣时,它悄无声息就把自己化成了水。
李涯不愿再留着空瓶子,扔的时候,才发现底下有个标签,写着这只磷虾的身份信息,原来它才一岁多,和人类的年龄一换算,应该和李涯是同龄人。半夜,李涯起来上完厕所回来一直睡不着,快到清晨时,他钻到桌子底下,找了个空白处,用记号笔写了行字:墨剑死于2022年12月。
他想,以后,无论谁住进这间船舱,都不可能知晓墨剑是谁。这个世界上,墨剑也许是唯一拥有名字的磷虾。他应当把它送回大海去的,可当时,他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三
几千米外的海面上,一座锯齿形的冰山后方,挂着挪威国旗的捕捞船“猎户”号正缓缓开过来,一个戴白色安全帽的船员在上层甲板冲老罗招手。
“不就泵吸船嘛,有什么好威风的!”
老罗咒骂着,他这几天酒喝得有点大,本想着把关节炎给镇下去,没想到更厉害了,连带着走路都有点颤巍巍的,打弯时更得咬紧牙。那个打招呼的挪威船员跟他喝过几次酒,可他存心侧过脸,装作没看见。
李涯双手撑着船栏,打量这艘南极海域上最先进的捕捞船,它有一根泵插入水下的拖网里,跟吸管一样,将网里的磷虾吸到流水线里。这种渔船上的海员不用一天七八次地撒网收网,工作轻松,赚得还多,可老罗瞧不上他们。他对李涯说:“这就跟绝户网似的,是要赶尽杀绝呀。”老罗当然不是同情磷虾,磷虾在他眼里只是猎物,他只是不满别人捞得多,况且这两年磷虾的数量也明显不如从前多了。
老罗从2017年开始跑南极,在附近水域有不少熟面孔,可李涯觉得他只对喝酒感兴趣,对跟他打招呼的熟人,多半是敷衍了事,而且总有几分不满。有一回,他提到几个小有名气的商人——似乎是他的朋友,到南极后,不听他的劝,非得拎着几包吃的去长城站“投喂”,结果人家压根没露面,合影更是甭想。他摇晃着脑袋总结:“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长城站换多少拨人了。条件越来越好,人情味儿也越来越淡了。”紧接着,为了对比差异,他又说,早些年,他每回路过乔治岛时,站长都会鸣笛欢迎他。
老罗是踏上过南极陆地的,他经常提到的是乌克兰站,那里有家酒吧,里面挂一溜儿女人内衣,还有唱片机和黑胶唱片。“齐柏林飞艇的 Immigrant Song 听过吗?”老罗用粗哑的嗓子哼唱起来:“We come from the land of the ice and snow...”
没人愿意听老罗讲那些事,船上多是老船员,见多识广,他们知道世界各地的码头旁都有专供他们花钱的酒吧。老罗说的那个地儿,根本不算什么,在这方面,老罗的见识比大秦差太多了。李涯却很喜欢听老罗说各个科考站的故事,高中时,他最想考的是上海海事大学,可最后只考了个大专。他不认可老罗的总结,科考站要那么多人情味儿干什么,那还怎么搞科研?老罗提到乌克兰站时表情有点暧昧,似乎还有话藏着没说。李涯想,老罗原来也是个重情的人,只是他酒喝多了,搞不清色情和人情。李涯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冰天雪地中的木屋里,一排形状各异的内衣在房梁间招摇,男人们对着它喝酒,听着摇滚,想象那些内衣曾经包裹的身体。他感觉远离陆地,人们似乎都变成了和磷虾一样透明的生物,在船上,海员们并不掩饰欲望,电脑里下载的电影会在休息时伴随他们的身体。李涯曾在打扫走廊卫生时,从大秦虚掩的门外瞥见过那一团团从帘子后扔出来散落地上的卫生纸。
李涯并非一张白纸,他高一时就开始谈恋爱,跟学校刚分来的大学生,是个音乐老师,大他6岁,耳朵又薄又尖,接吻时会变红,没成的原因是李涯高考失利又不想复读,她不能嫁给一个大专生。这段感情没有结果,却让他成熟起来。后来他在度假村打工时,又谈了段恋爱,是个女销售,身材比游戏里的女人还饱满,他沉迷了许久,可还是断了。那时,他懵懂中有了肉体与精神的概念,他发现自己是偏精神的,肉体的东西喂不饱他。
从这个层面出发,他能理解这些年龄够当他大叔的海员们对性的兴趣。他们的生活太单调了,只能把兴趣都集中在身体的本能上。年轻人淡薄,是因为他们能找到更多的乐趣,这世界刺激的事太多了,比如玩游戏。现在李涯常玩的是海洋争霸赛,其实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对游戏感兴趣,还是对这种与人打斗的胜负形式着迷,反正就是成惯性了,每天必须去虚拟世界报到一下,要不然,就像没有真实活着一样。
老罗又找机会跟李涯谈了几次,他准备给李涯调个岗位,那个岗位离机械远,即使分心也出不了大事。他已经看出来李涯的心思没在工作上,连样子都不屑装了。他也不想劝了,想着时间会磨平一切棱角。年轻人都这样,需要时间认清现实,等他认清现实了,愿意屈服了,就没那么多事了。
老罗还提到大秦,说:“这个浑蛋最近没来招惹你吧?”李涯这才想起来,的确好几天没见到大秦了。老罗说大秦估计快死了!李涯“噢”了一声,心想大秦这种人,就是有一天冷不丁死了,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似乎他就应该是这种下场。老罗看李涯的表情,知道李涯跟他的想法一样,就更畅快了,大手飞快地拍了李涯几下。他说:“你可要注意点,甲板下那几间机房,常年关着,又是新刷的漆,大秦在里面只待了一上午就中毒了,听说全身起满了红疹子,痒得打滚,这回,他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他肆意地笑起来。到这里,李涯就没法陪他一起了,他觉得老罗心里有点阴暗,不太光明。再说关于痒的滋味,他是尝过的,上船后不久他就因为内裤潮湿而起了疹子,走路时都忍不住挠裆部,那样子,别人不说,他自己也认为极为猥琐。
过了一会儿,他问老罗,最近去过驾驶舱吗?老罗“哼”了一声,说:“去那里干什么?‘大屁股,不,老大念《金刚经》,还让我也跟着念,我结结巴巴读了两句,太拗口了,我可不受这个罪。”老罗在背后管船长叫大屁股这件事,李涯是知道的,老罗仗着资格老,谁也不放在眼里。其实船长的屁股没那么大,只是因为天天坐着,移动时有点笨拙,还有就是那两团肉非常出格,总把船长的黑灯芯绒裤子填得满满当当的,连褶都抻平了。
李涯等老罗说完了,才慢慢地说:“昨天傍晚,我用望远镜看见鲸了,它的尾巴,那形状,不会错了,听说驾驶舱有探测仪……”
“那玩意儿有个屁用!一会儿说这儿有虾群,一会儿说那儿有虾群,其实我根本不用它指挥,它有我懂磷虾的习性吗?”自从见了挪威船后,老罗就对这艘船上的一切都不满意了。
“你们不是总开例会嘛,简报上说这个了吗?”李涯追问。
“这种会,扯七扯八,我才懒得听。”老罗喝了一口酒,“鲸是吧,下回我帮你问问。”
李涯不指望老罗能记得这件事,包括调岗的事,他多半是说说就忘了的。喝多了酒的人,脑子会变钝,行动也会出错,他记得舅舅就是喝多了,去水缸里找水喝,一头栽进去淹死的,那时他才8岁,后来他只要一进厨房,舅舅那张惨白的脸就会浮现在水缸上,直到他把水缸砸了,舅舅才自由了。在他的家乡龙山村,有很多这样离奇的事,村里还有能通灵的老人,可自从搬进楼房,之前的一切都被斩草除根了,家里人再也不说他解救舅舅的传奇了,而是一口咬定那是他的幻觉。李涯没法把舅舅拉来作证,可是他内心坚信,世界远不是人们眼中看到的那样,玩游戏就能帮他打开许多扇门。这么想时,他突然理解了舅舅,还有老罗对酒的痴迷,那也是另一扇门的钥匙。
鲸的尾巴一直在李涯的脑海里扫荡,为了得到鲸的消息,李涯暂时忘记了大秦的可恶,而开始盼着他快点好起来。他有一种预感,鲸离他越来越近了,他能感受到它喷出的漫天水雾,他觉得与它是旧相识。它一定费了很多力气,从天后宫早已倾塌的墙上挣扎着起身,吐出腹中的黑舟,掸掉身上的尘土,穿越无数深渊,追随着他的足迹泅渡而来。
接下来几日,大秦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老罗随意地跟别人说,那家伙根本不是油漆过敏,他一直发高烧,八成是艾滋病。一周后,大秦出现在餐厅时,他尖着嗓子跟人解释:“艾滋病,不可能的,我每年都体检。要有病,能让我上船吗?我测了,是‘新冠二阳,不信,你们问船长去。”船上恐慌的气氛这才有所缓解,再过几天,大秦身边又围满了人。大家都是健忘的,似乎老罗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一次,李涯还看见他主动跟大秦打了个招呼。
李涯却感到了恐惧,他并不怕瞬间的死,却怕这种让人没有尊严的病。他觉得这船上有很多深渊,不费力就能将他吸进去。他有个发小,上了一趟船,只在厨房帮厨,回来就查出得了艾滋病,后来听说又传染了许多人。他想起在智利那次上岸,走廊上放了很多盒安全套,大家心照不宣地往口袋里塞,他没有拿,且有些难为情,故意绕远了走。假若他真的没有管住自己,跟智利姑娘亲热了呢?假若他又由此得了病呢?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没有人会给他指路,他只能凭着本能去闯,靠着运气躲过一个又一个命运布下的陷阱。
起大风了,预报说是八级,李涯在左右口袋里都塞了塑料袋,吐了饭菜,还有胃汁,直到什么都吐净,才能享有一时半刻的舒坦。大秦去厨房给他弄了碗面条,说这东西吐起来不挂喉咙。老罗给出的法子就是喝酒,酒可以医治一切。
李涯把面条和酒都吞到了肚子里,他终于睡着了,可脑子里穿梭的全是乱梦,智利女孩来了,在他怀里乱拱,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就推开她,她伤心起来,湛蓝的眼球里涌出海水,海水里露出鲸鱼的尾鳍,鲸鱼吐出泡泡,圈起了一群粉色磷虾。女孩沉到海里,李涯以为她死了,可她很快又浮出海面,越长越大,成了一座冰山。醒来后,李涯脑子里有个疯狂的念头:要是渔船撞上冰山沉没了,是不是就不用捕捞磷虾了,而他,也不用困在这狭小局促的空间里了。他头昏脑涨地去了趟卫生间,尿液滴在中指上,内裤也湿了一小块,这串不连贯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有病了。可他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疑心,他比谁都干净,什么病都不会得。
躺在床上,他想起了墨剑,它在玻璃瓶里游动的身影,那透明的纯洁的身体,它怎么就死了呢?他起了保护磷虾的念头,这个想法在他胸腔里膨胀着,他一边觉得太荒谬,一边又被这个想法折磨着,仿佛南极所有磷虾的生命都附着在他的身上,无比沉重又无比喜悦。
李涯知道,这个想法和他的其他想法一样,很快就会被忘记。就像船底的巨浪,一个接一个,无休无止,没有尽头意味着都是尽头。
在无边无际的辽阔中,李涯听到有串音符正在逆流而行,那声音时而跃出水面,时而沉入冰下,凄凉而悲壮。那声音勾连出另一个悲怆的调子:“海里冷冷嗬,快回屋里来嗬!”那是村里人在海边喊逝去的亡魂回家。
“海里冷冷嗬,快回屋里来嗬!”李涯重复着这句话,脑海里飘出很多熟悉的面孔,这些人也不知道最后回家了没有。
四
12月18日那天,附近海域有艘韩国渔船失火,大家抬头就能看到空中救援的智利飞机。中午,李涯在甲板上驱赶几只贼鸥,有架飞机从他头顶掠过,飞得特别低,机舱内的驾驶员还冲他眨了下眼睛。船长召集头头脑脑开会后,决定将原本一月一次的消防演习提前,就在当天下午,拉响警报,演习就开始了,灭火后是弃船逃生,大家穿上救生衣,在救生舟甲板集合,准备放救生舟。李涯分到的任务是放钢丝绳,他按照之前考海员证时所学的内容,检查了引线挂钩释放系统,舟降下来后,还钻进去塞舟底塞。起先,他们这一组的人都还正常参与,后来因为李涯的过分认真,其他人就停了下来,在旁边围观,为他执着于某个细节而诧异,继而又想到他的年龄,觉得他可能是在船上过于无聊,便随他折腾。直到他看起来要驾舟离开了,众人才喊,停停停。
那天晚饭时气氛很热闹,不仅因为演习,还有世界杯,最后一场决赛就要开始了。这一个月,因为没有网络,大家似乎都快忘了在卡塔尔还有那么一场比赛,只是老轨会零散地播报一些信息——驾驶舱里有网络,他不是球迷,可嗜好赌球。有人提议投注,老罗掺和了一会儿,看到角落里的李涯,便过来问他怎么看。李涯说,没什么好猜的,必须是阿根廷,有梅西。李涯喜欢梅西的原因很简单,这是一个从小吃土豆营养不良,后来逆袭成功的男人。老罗说他十几年前见过梅西,小伙子当时还挺羞涩。他拧开酒壶喝了一口,说:“年轻人还是谦虚点好。”李涯知道他想说演习的事,放舟时,他就看出老罗不耐烦了,催了他几次,最后他们小组连总结也没进行就草草结束了。
“又不是真的逃生,有些步骤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老罗把酒壶伸到李涯面前,李涯推回去,咬了口馒头,上船前拔掉的是两边的智齿和磨牙,那位置一直空着。他不得不习惯慢慢咀嚼了。他没有反驳,用沉默回应。
大秦凑过来,用屁股拱李涯,热烘烘的,李涯像被针扎一样蹦起来,把座位让给他。大秦用手背揉鼻子,圆鼻头通红。李涯听见他用一种熟络的语气对老罗说:“木子这孩子,遇事爱认真,也不太懂这船上的规矩,您多担待。”
老罗装作没瞅见他,还接着跟李涯说话,声音却高了几度,多了几分不满。
“看你今天那架势,是不是钢绳锈了,还得举太平斧砍?”
其实在演习时,老罗就想教训李涯几句,这个年轻人,捕捞时神情恍惚,演习逃生时却比谁干劲都足。他有点看不透李涯了,可又挺欣赏李涯那种不讨好人的性子,有点像他年轻的时候,但也是这性子耽误了他,要不凭他的资历,船长这位置怎么会轮得上那个只会抽雪茄的大屁股坐。他本来也没想对李涯这么严厉,可大秦送上门来了。他也是最近才知道,大秦是船长的人,之前也听说了一些,可没想到竟是近亲,为了大秦的病,船长还专门开会给他辟谣。听说也是为了安插大秦,才辞了之前的俄罗斯电工,那电工在这船上干了好多年,跟老罗是酒友。老罗的酒壶就是他送的。
隔壁桌有人找来纸笔,推开餐盘,押注开始,大家都走动起来,为各自力挺的球员争论起来。李涯被大秦堵在座位内侧,两条腿卡在桌椅之间,背后是墙,后脑勺儿的位置贴着“节约粮食、保护环境”的海报。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餐厅里每个人的表情,这些人并非热爱足球运动,在岸上,也不见得会关心世界杯,可现在,每个人都一脸热切,为了几千里外的球赛争得面红耳赤,渔船上这样的热闹场面并不多见。
李涯想念清晨时安静的餐厅,他希望所有人都消失,包括老罗,他什么也没做错,逃生演习当然要真刀实枪地演练,他希望梦里的场景成真,从这个方面来说,他的逃生演习再认真都不为过。
李涯挨批,大秦觉得展示自己的时机到了。他抢着话头想说几句,可他扮演的保护者身份很快被老罗戳破,老罗把酒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趁早把你那些歪主意给我烂肚里。”
“什么歪主意?”大秦微张着嘴,病愈后,他的嘴唇就一直发乌,眼圈也是这个颜色。
“这孩子是我招上船的,别整天苍蝇似的围着他转。”
要是别人这么说,大秦立马能翻脸,可是对老罗,他不敢。船员们都知道大胡子老罗手上沾过血,那时他才二十几岁,跑货轮,有一回路过印度洋时,在离亚丁湾一千多海里的地方,索马里海盗用铁钩子挂着船,眼看着就要攻上船了,老罗操起渔叉就把一个黑人给扎透了,当时那黑人身上还背着枪。
大秦用整个手掌揉鼻子,额头也蹭红了。他劝老罗别生气,他只是跟李涯特别投缘,没别的意思。老罗没给大秦台阶下,说上次那个戴眼镜的孩子离船前跟自己说过,大秦对他使了坏。
大秦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说那个眼镜是睁眼说瞎话,有本事当他的面来说,现在人走了,给他头上扣这么大一个屎盆子。他说话时一直看着李涯,像是在专门跟李涯解释。
老罗为证明眼镜所言不虚,又补充了几个细节,他也是在说给李涯听。他撕大秦的目的,倒不是泄私愤,大秦虽然对别人横,可对他倒是很客气,两人属于那种过得去的关系。可大秦一再地撩拨李涯,就触碰了他的底线,李涯是他去学校招的,几百人的队伍里,他一眼就看上了李涯,不仅因为李涯个头高,还有那份清爽劲,很对他的眼缘。当然,李涯不爱喝酒,在他看来,是最大的缺陷。
大秦原本想凭着自己跟老罗的交情,帮李涯说几句话,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老罗把枪头掉过来,对准了自己。他不能在李涯面前失了威风,他冲着老罗开骂了:“怎么着,你招上来的人,别人都不能碰?”
大秦在脏话上的造诣很深,其间还夹杂着日语。老罗抡起胳膊就要揍他,有人冲上来把两人拖开。李涯趁机离开餐厅,走出老远,还能听到身后乒乓直响。他扭过头看看,真希望这是一场游戏,拔掉电源,一切结束。他知道自己是船上的谈资,大家爱议论他到底是老罗的人,还是大秦的人,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谁的人也不是。就在前几天,他还把大秦给揍了一顿。
那天李涯正斜倚在床上玩电脑,门没关严,大秦伸着脖子就进来了,李涯没准备搭理他,可大秦突然转到床尾,弯腰把李涯的袜子抓下来一只,噘起嘴在脚面上亲了一口:“乖乖,连脚踝都这么好看。”
那是李涯在船上头回动手,一拳就把大秦的鼻子打歪了。揍完之后,闻着拳头上血渍的淡淡腥味,看着歪在地上的大秦,他后悔自己打晚了,早点打就对了。现在他明白了,海上的人际关系说来也简单,跟游戏里一样,战斗力最关键,绝不能拖泥带水。大秦不死心,跪在地上求李涯可怜可怜他,看在他救过李涯命的情面上,报答一下总可以吧。
李涯血往头上涌,又连着踹了他几脚。大秦用手抱着头,等李涯安静下来后,他抬起头,用手背蹭一把鼻子下面的血,细声细气地说:“不怪你,这船上的人都知道,我是沙鼻子,一碰就流血。”
大秦问李涯的手疼吗,好像是他的鼻子揍了李涯的拳头。接着,他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送到李涯面前,黑色底盘上蓝色指针闪着幽光。他的声音细得像是耳语:“拿着,戴着玩,这样的表我有好多块。”
大秦说话时,鼻子里的血蹿到了喉咙,一股腥甜,他顶着恶心,咽了下去,心想这小子怎么这么有劲,可越是难啃的骨头,他越不想放弃。他知道李涯想要一块手表,这个年轻人的眼神曾经在他的腕上停留过。这款百年灵的“超级海洋”,他买了两块不同颜色的,其中一块送给了船长。这一块,他本来没打算送给李涯,现在这个举动是被逼出来的。一般对于小孩,他是不肯下本钱的,最好是空手套白狼,可李涯不一样,不拿出点干货来根本镇不住他。在他看来,这即便是场交易,也是双赢的,李涯没理由拒绝。他确信李涯会马上把这块手表套到手腕上,他的鼻血不会白流,他已经提前在心里鄙视李涯,有副好皮囊,就活该沦为猎物。
李涯扫了一眼大秦,推开他的手,去了卫生间,他把水开得很小,挤了好几泵洗手液,用力地搓,白色泡沫覆盖了手上的血迹,他一直洗到指尖发白,才关了水龙头。回屋后,他戴上VR眼镜,握着手柄进入了虚拟空间。
大秦碰了壁,却并不当一回事。他把手表塞进口袋时,碰到里面的折叠刀,顺势拿了出来,架在自己手腕上,冲李涯说:“做人不能太绝,你这是要把我活活憋死。”
李涯坐在床沿上,可屁股只搭了一个边,像是随时准备站起来。他身子一动不动,半张脸都笼在VR眼镜下,握着手柄的手指指尖压得通红。
“你他妈是个冷血!”
几分钟后,大秦收了刀,抓起桌上的纸巾,把鼻子下的血迹擦干,打开门往外看了看,确定没人时,才贴着门边溜走了。
李涯摘下VR眼镜,坐着没动,直到大秦的脚步声消失,他才长出一口气,几步走到门边,把门关严实,然后开始检查屋里大秦留下的血渍。在地板上,有几滴血渍,他扯出一沓酒精纸巾来回擦,直到地板有点发白,随后,他把沾血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把垃圾袋扎好口,又在提手上喷了酒精。他不相信船长为大秦所做的辟谣,就像他怀疑船长是渔村孩子一样。在关键问题上,李涯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从小到大,李涯的长相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可他在外面从不说这些。女人被骚扰,别人会同情她,可是男人要是被骚扰,别人一般都会戏谑几句,即便同情,也不会太真诚。他们认为男人反正不会失去什么。如果再知道是被同性骚扰,那么最好奇的就是,谁是那个“娘的”?这样的事多了,他更不爱跟人打交道了。他读大专那两年正赶上疫情,上上网课,就毕业了。领毕业证时,才有女生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株隐藏校草,她们评价李涯是粗犷耐看型的,五官深邃,有点像混血。关于这点,李涯听家乡通灵的龙婆婆说过,他们龙山村的祖先是猎马人,发源地是胶辽古陆。小时候,李涯觉得那帮老人是胡扯,直到前几年他在B站看了家乡的纪录片,才知道真是这么回事,先人们以打猎为生,猎取一种叫大连马的动物,现在这种动物已经灭绝了,只留下六七千副牙齿化石堆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
细想起来,李涯觉得血统一说挺有道理,在龙山村,长成他这样的男人挺多的,可大家比的是干活的力气、跑动的速度、游泳的技术之类的,长相这事,基本没人提。现在龙山村成了旅游区,他们都搬到离海挺远的地方住,村民们也不太注重教育,孩子们长大了便一波波地涌出去,干的大多数是搬运工、快递员、服务员之类的体力活,熬到中年,脸上皮肤又黑又粗,额头刀刻一样的皱纹,大家的长相都差不多是一个样了。李涯跟他们有点不一样,他是读了书,考了海员证之后出来工作的,上的也是正经的大船。同村也有不少跑船的,在灯光船上钓鱿鱼,可没证只能干黑工,死了残了,老板赔点钱了事,这样的事一年总有几起。
想起龙山村的事,李涯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转到沙发上,扯开舷窗的帘子,将额头抵到玻璃上,微凉的触感让他体内的燥热平息下来。从他的角度,窗外除了明晃晃的白,看不到大海与冰山。李涯闭上眼,任由意识飘浮,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小,从舷窗的缝隙逸出,一直往上,地球在他脚下转动。很快,他看到了龙山村,整个村子都拆了,天后宫红色的院墙、飞翘的屋檐都倾倒在地上,以前挂满咸鱼的屋顶也成了碎石场。不远处,就是海,礁石在暗夜里闪着光,银河里像有水在流淌,星星喝饱了水,沉着肚子往地面上坠,只差一点就砸到他了。他赤着身子、弓着背,将爷爷的那艘木船往海里拖,那船上蓝色的盖布被太阳晒白了,有几处烂了,垂下丝丝缕缕的线头。
他好像又听到了那来自大海深处哀怨的音符,他坚信这个声音的主人正在经历着巨大的悲伤。每个音符背后都拖着沉沉的阴影,那阴影越来越大,似乎要吞噬一切……
五
甲板上传来一阵喧哗,“哗啦啦”——又有数吨磷虾流入生产车间。
李涯在轮岗时去生产线待过,机器的缝隙里塞满鱼虾碎肉,要用高压水枪才能清洁干净。工人们穿着灰色防水背带裤,站在生产线旁,对着不断涌入的渔获,按各自职责重复同一动作。李涯负责挑拣,盯了两天磷虾,眼睛都花了,看什么都带粉红光晕,他也是头回知道,南极的海底除了磷虾之外,还有一种长得像小狗的鱼,牙齿尖尖的,很凶狠的样子。李涯揉着发涩的眼睛想,猎马人的后代跟先人干的活也没差多少,只是打猎的方式变了,大连马灭绝,就捞磷虾,人类就这样一辈一辈地活着。李涯觉得这世界上的所有城市都有一条流水线,农村孩子就跟小鱼虾一样,喝着风就长大了,长大了就能干活了,然后他们就被各种网捕捞,投进流水线。上卫生间时,李涯用水泼镜中的自己,他高挺的鼻梁模糊了,过一会儿又清晰了。他挺直腰,擦掉工服领口处溅上的几点虾泥。离开前,他从镜中瞥见自己的侧脸,长得好看有用吗?能蹦出这网吗?除非把网撕破了。
一周之后,网真破了。是座头鲸,它漆黑的身体拍打水面,掀起的白色浪头吞吐着渔网的浮球。它出现得那么突然,躲过了船上的声呐装置,也避开了船长的望远镜。老罗说,那个点正是船长念《金刚经》的时间,一卷书念下来要50分钟。鲸就是趁这个节点偷袭了渔船,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准,似乎它在船上有内奸似的。李涯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鲸喷出的水雾铺天盖地弥漫开来,他任由身体张开着、摇晃着,接纳这来自神兽的馈赠。很快,他发现这水雾有股腥臭味,像是有伤口溃烂化脓了。
老罗的白牙齿在黑胡子后面闪闪发光,李涯听不见他在喊什么,只知道,他的矮脖子梗起来了,小眼睛瞪得溜圆,僵硬的关节也灵活了,好似这只鲸激活了他,让他生出战士般的生命力。
老罗喊的是,快收网,快收网!可已经晚了,鲸潜到水底将渔网撕开一道口子,大嘴贴着那破洞处,将磷虾吸入。李涯奔上高处的操作台,透过翻滚的白色水泡,他隐约看见鲸脑袋上的肉瘤在轻轻晃动,黑色大嘴里那两排整齐的灰色鲸须像高悬的卷帘闸门。鲸正在耐心地吸吮网中的磷虾,这是一场优雅的盛宴,虾群不是被吞噬,而是在热烈地奔赴,闸门背后的未知在吸引着它们。李涯出了神,鲸的嘴比梦中见到的还要大,他想到了关于猎马人的传说,他们不仅能够驯服飞驰的骏马,也能乘舟进入巨鲸的嘴巴,将绳子系在鲸须上,驾着它在海上冲浪,与巨龙搏斗……
那真是他生活在山洞里的祖先吗?李涯不相信,很多传说都被篡改过,比如把龙的故事嫁接到鲸身上。鲸那种慢腾腾的个性,身上连一处棱角都没有,攻击全靠体重甩,这要在游戏里,都活不过10分钟。李涯突然有种冲动,他想驾艘冲锋舟,从高悬的鲸须下穿流而入,把鲸的口腔变成作战指挥室,带着这个大家伙去统治海洋,首先,把捕捞船都给轰出去,敢往海里伸金属的,无论是吸力泵,还是铁链子,一个也不留。
所有人都跑上甲板来看热闹。随船搞科研的一个博士拿着相机,探着身子找角度,他挤到李涯身边说:“让让。”李涯便侧身,让他把相机举得离海面更近些。博士戴着黑框眼镜,鼻子总是一抽一抽的,他脖子很短,没有系围巾的空间。他边拍照边跟下边的金发女人说话,那个女人李涯也见过,是生物保护组织派到船上的观察员,每天拿个小本本记录捕虾数据。吃饭时,她总跟博士坐一起。梅西夺冠后,她还哭了,她支持的是法国队。李涯觉得博士、外国女人跟这艘船不搭。他们时刻提醒着他,这个世界有不同的生活方式。
女人在甲板上待了一会儿,就跑到驾驶舱找船长,比画着说了些什么后,船长便呼叫老罗过去。老罗一进门就大声嚷嚷:“你们没看出来吗,这大家伙是存心搞破坏,吃饱喝足,就该走了。”船长微闭着眼,老罗进来时,他只在座椅上挪动了下屁股。他早就知道这只鲸的存在,却故意忽略它,想着没必要声张出来影响捕捞,没想到这只鲸这么不安分,弄出这么大动静。
外国女人来自新西兰,她对捕捞并不在行,这些天在船上的工作也太过乏味,此时,好不容易遇到一只鲸鱼,她从情感上、心理上都有一种类似于责任感的冲动,想表达自己对保护海洋动物的热情与真诚。老罗说什么,她听不懂,只是耸耸肩,又冲船长重申了一遍《南极条约》里的保护条款。船长又挪了挪屁股,示意老罗去解决这个问题。他手头有一堆要紧的文件要处理,比如这个刚刚发的通告:挪威有艘渔船发生了误捕事件,将一头座头鲸拖了两天两夜。上面要求对海域内各艘捕捞船进行排查,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船长盘算了一下,“远洋”号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因为他们是起网式捕捞,如果有误捕,当时就会发现。那种拖着鲸几天几夜的事,只会发生在泵吸船上。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要不要将鲸撕破渔网这件事上报。
老罗咳嗽两下,抖抖胡子,不耐烦地带女人去工作区检阅。这回,老罗说的是英语,他跟她讲捕虾网的结构,有传感器,还有逃生口。“你放一百个心,这网专挑虾米吃,伤不着大家伙半根毫毛。”说到关键细节时,老罗又转回中文,女人一脸茫然,不过,她全程开着摄像头,待会儿她可以让博士给她翻译。
老罗是对的,座头鲸吃饱了,喷出几束水雾,尾巴一摆游走了,无数磷虾追逐在它身旁,像它的护卫队。李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们的身影,他似乎很能理解磷虾的心情,虽然座头鲸与捕捞网都是它生命的终点,可两者还是有区别的,等到鲸死了,磷虾也能吃它,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是互为食物的。
李涯几次扭头去看博士,想跟他打个招呼。这艘船上,只有他们两个是同龄人,当他在风雨中起网时,这个博士在干什么呢?听说他有间独立的实验室,桌上全是明晃晃的实验器皿。他轻轻碰了下博士的胳膊,可对方没有领会到他的意图,只是不情愿地把身子挪动了一下。李涯的心跳快了几拍,他也把身子移开了一些,他注意到博士的手指很粗很短,指腹红润,指甲干净,没有倒刺。
李涯开始干活了。他用梭子补网,网眼很小,他摘了手套。老罗催促他赶紧干,雷达显示这水下还有大片磷虾,这耽搁的时间全是钱。李涯的手冻僵了,抖得握不住线。天下了小雨,他的指尖变得惨白,手腕晃动得厉害,有些绳子的碎屑扎进指腹,隐隐地疼。他是农村孩子,不怕吃苦,可他又不同于前辈的农村人,还不能完全把身体的感受抛开。他甩甩手,拿上手套,扭头走了。老罗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眼转到别处。其他海员都在埋头干活,对周边也不在意。
李涯在织网时,一直隐隐觉得有个声音在跟他说话,像武侠小说里的千里传音之术,空灵幽静,他从细小的余韵中捕捉到一丝熟稔。现在他朝船尾走去,那个声音便清晰起来,像一群人在表演,有长长的叹息,有咯咯的笑声,有急促的喘息,这些声音随着海浪起伏绵延,将李涯包裹。他扯掉帽子,把耳朵露出来,屏住呼吸去捕捉,雨打在耳朵上,耳朵很快失去了知觉,声音拖着长长的影子渐渐消失了。
李涯睡觉时,又听到了那声音,现在他确定那是一首鲸歌,变幻莫测的曲调透过舷窗击打他的耳膜,他用瘦长的中指在床板上打节拍,他能清晰地忆起那只座头鲸尾鳍上白色的花纹,像两朵山茶花。他自信,即便是在鲸群中,他也能一眼认出它。
他确信这只鲸还会再来的。它虽然大,可比起船来,却又是小的。它有力量对抗这艘船吗?会议室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他们会怎么做呢?派大秦去猎杀它吗?大秦,今天他的眼里充满了血,这个有兽性的人,对一切都下得了手,还有老罗,他看起来也很激动,鲸吞了他的磷虾,撕破了网,使他白忙乎了许久,他像头狮子,很容易就会发怒。
李涯有种预感,与人类打了照面的鲸,是没有办法全身而退的。人类在生存法则上,总是偏袒自己。要不当你是神,要不把你灭掉,一切都以人类的利益为第一位。可这个人类也包括他吗?他到底站在哪一方呢?
六
船长一早召集管理层开会,到了中午,也没有结论,这已经是第三次会议了。“远洋”号一天没开工了,那只座头鲸像个江洋大盗,盯上了这条船,只要下了网,便过来捣乱,非得把渔网弄破、把磷虾吸走不可。它对这庞大的渔船毫不畏惧,即便有很多船员挥舞着竿子,发出怪声驱赶它时,它的泳姿也没有半点凌乱,依然是“噗哇”一声喷起水柱,风把水雾吹散,弥漫到船员面前,像一阵小雨。它围着船转圈,时远时近,黑色的背脊拱起时像座孤岛,尾鳍扬起来时,又像是海面升出的一把弓。船员们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忍不住惊叹它的雄伟,找各种角度给它拍照。后来老罗发了脾气,看热闹的便少了,只有李涯还静静地立在船栏处陪伴着它,有一回,它仰头出海面,用小西瓜一样大的眼珠子看李涯,李涯注意到它眼睛上方有两道长长的疤痕。李涯确信它在向他传递的信息与悲伤有关。那天晚上,当他再次听到歌声时,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感觉。
船开始驶向48—2区(这也是南极管理协会划定的捕捞区),那里有更多的浮冰和企鹅。船长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多年的航海经验没有让他变得果敢无畏,而是更加小心谨慎。他本想避开这片区域的。2018年,他的船曾困在此处,三十多名船员撑了35天,后来用炸药炸开冰层,才得以逃离。可如果不来这里,又去哪里甩掉那只鲸呢?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是一只遭遇了不幸的鲸,它的歌声哀怨阴森,如同来自大海深处的诅咒。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在沪高客轮上当船长,曾在望远镜里看见一只受伤的江豚在水面上垂死挣扎,他能清晰地看到它背上被螺旋桨划伤的伤口。那时,他对这些动物是同情的,看到江豚跃出水面,会减速绕行,可是多年的海上生活改变了他,他的同情心早就用光了,他觉得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
入夜,船在浮冰间行进,有几次,船身倾斜得厉害,李涯的VR游戏也没法继续下去了,他扔下手柄,随便套件衣服,走上甲板透气。太阳还挂在地平线上,可显然不如白天那么明亮了。他路过餐厅,看见几个船员挤在一起玩牌,间或爆出几句粗口,再转个弯,便看见老罗站在舷梯上检查设备,他靴子顶部的黄铜闪闪发光。老罗见到李涯,便又把他的酒壶递过来,李涯发现酒壶底部瘪了一块。
“你那天没看见我怎么揍他,那孙子头还挺硬,就是可惜了我的酒壶。”
海面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声音如渔网般密密匝匝,猎取了这雪白世界的安宁,岸边几十只企鹅排成一列,探着脑袋盯着声音的出处。
“妈的,还是跟来了!”
老罗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捏紧了拳头,朝栏杆上重重捶了一下,急匆匆朝驾驶舱走去。中途,他拍下脑袋,又掉转身,从李涯手里拿过酒壶。
李涯知道船长和老轨一直待在驾驶舱里,刚刚他还看见厨师用托盘端了几碗挂面送进去。鲸歌会继续让他们没法安睡,真正需要酒的是他们。
那几只贼鸥又来了,扇动着翅膀,试图从甲板上偷点什么,李涯吹着口哨,伸开双臂驱赶。它们和海鸥一样,跟随渔船有段时间了,每次起网时,就会从天上俯冲下来抢食磷虾,有一回,还差点落到网里,可它们毫不退缩,越战越勇,现在已经不把船员放在眼里了,要是遇到落单的船员,甚至会组织偷袭。李涯总结出最有效的驱赶方法,就是要凶猛,在气势上压倒它们。在大秦这件事上,老罗低估了他,他自己能处理得更好。老罗打这场架,完全是多余,他从来不想成为任何人保护的对象。
打发走贼鸥,李涯开始在海面搜寻那一声叹息的主人,什么都没有。那跟棉花糖一样的浮冰将大海弄得跟天空一般迷蒙。过了一会儿,叹息声又传了过来,这回近了些,声调也有了变化。李涯想,这要是在龙山村,他早就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去了,要想知道海里发生了什么,至少得到海里去啊,这一大船人,就只会对着探测仪器、航海地图、通信器材这些东西讨论,这事多简单啊,到鲸跟前看看不就知道了。他转到冲锋舟的甲板层,思量了一下,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是没法放舟的,除非找几个人配合,可这船上,跟他想法一致的,还会有谁呢?
船猛地往右舷侧了一下,有人在惊呼:“撞晕了!撞晕了!”李涯飞快地跑到左舷处,只见座头鲸在离船十几米的海面上漂着,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浪又一浪的海水托着它的身子忽高忽低。李涯双手紧紧攥着栏杆,心脏跳得很快。过了一会儿,海面平静了,鲸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它醒过来了,似乎是想试试对身体的控制力,它高高地跃出海面,这一次,李涯看清了它的整个身体——它的腹部是白色的,肢鳍很长,背鳍很短,身体跟头部一样,被大大小小的藤壶占据着。它的身体在空中扭了一下,然后重重地落下,掀起的白色波浪足有十几米高,细密的水雾从天而降。船员们纷纷躲闪避让,只有李涯伫立栏边一动不动,他与鲸如此之近,以至于能听到它急促的呼吸、愤怒的低吼,他凝望着这个大海里最庞大的存在、他儿时梦中的神兽,脑海里因为复杂的思绪而一片混乱。
退到甲板后部的船员,惊恐中掺杂着疑惑:“它不要命了吗?一阵乱撞,头都流血了!这要是小船,大家全得完蛋!”接着,便是抱怨。大家的收入与捕捞磷虾的多少有关系,这鲸鱼连吃带撞,少捕的磷虾至少也有上百吨了,这损失的都是钱。船员们的牢骚声连成一片,领头的大秦嗓音格外尖,他说,日本有专门的捕鲸船,船头有发射枪,几分钟就能弄死一只鲸鱼。“他们连怀孕的鲸鱼也不放过,渔叉里放着弹药,只要射中了,‘轰一下,就把鲸炸死了。”
有人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是老罗,他拍着栏杆说:“大秦,脑子坏了吧,别忘了,咱们是中国船,你在日本看到的,别跟这儿瞎叨叨。咱们中国人有祖先留下来的传统。”说着,他扭过脸问李涯:“你们渔村的老人们,遇到这事怎么办?”
大秦抢着反驳:“有病,那都是迷信。现在谁还拜它?”他额头上的伤口还没好,贴着块方形的创可贴,刚刚被海水淋湿了,边缘有点翘,他抬手撕了下来。
老罗瞪着眼,眼球快要凸出来了。他指着大秦说,别扭曲我的意思,谁说让你磕头跪拜了?我说的是传统的事,咱们血脉里就没那个基因。咱们敬重这大家伙,愿意跟它和平相处,而不是见刀见枪地干仗。”
李涯看了一眼老罗,他的胡子依然乱糟糟的,有一角衣领还窝在脖子里,可李涯突然觉得他跟爷爷一样,是真正懂大海的人。有些人在海上奔忙了一辈子,也只知道掠夺。李涯记得爷爷出海时,总要往水里撒点米,就连讨厌的海鸥,也从不伤害。渔船是在他爸爸那辈手里荒废的,上头不让打鱼了,让转旅游业,整村搬迁时,天后宫也被拆了。猎马人的后代就这样失了海洋,也失了天后的庇护。
博士跟外国女人翻译老罗说的话,那女人皱着眉头,一脸疑惑。
一个站在舷梯上的海员大声说:“我们不伤害它,可也不能让它欺负我们呀,大家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来,不就是想多捞点虾多挣点钱吗?”
船长站在驾驶舱甲板上,这时,他挥手让大家安静,说马上就会恢复捕捞。船员们算的是个人的小账,他权衡的是大账,这船运行一天,要耗十几吨油,各种支出加在一起,要十几万元,光这趟出海,就已经花了六百多万元。现在正是捕捞旺季,不能再错过了。刚才他抽了根雪茄,明确了思路,这船上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玩虚的,只有捕捞必须得落在实处,把货仓堆满,是他们出海的唯一目的。他在水上干了一辈子,谢幕也要圆满。他有点后悔自己太在意那个外国女人的监视了,只要他所有的操作都在规则之内,不被她抓住把柄,就没必要束手束脚。
渔船速度放缓,甲板部的组长大声吆喝着值班的船员准备下网。船长、老轨、调查员、老罗等人又在会议室商议了许久,从里面出来时,都是一脸疲惫,估计又是争论了一番,外国女人的脸上有些微怒。老罗招呼李涯和几名轮休的船员准备放冲锋舟下海。大秦凑了过来,说船长让他一块儿下去,老罗不满地哼了一声,再一扭脸,大秦已经跳了上来。外国女人和博士也想上来,老罗摆着手将两人拦在外面。两人也不肯离开,眼巴巴地立在旁边。李涯跟老罗说:“让博士上来吧,他有学问,说不定能帮上忙。”老罗便冲博士招招手,让他麻利点穿救生衣。
冲锋舟上一共4个人,除了老罗,其他人都有点兴奋。在南极,船员离开渔船的机会很少,他们经常看到观光船上的游客坐着舟上岛。换个角度看冰山,大家都很新鲜,感觉它们比之前更高大了。冰峰上留下的是风的身形,一个柔和的坡面必然伴随一道陡峭的断崖。一块高耸出水面的浮冰上,有只海豹在扭动身体,黑色胡须抖动着,细看原来是在啃食冰面。这些,在几十米高的渔船上是看不真切的。
李涯负责驾驶,老罗坐在他旁边调试对讲机,过了一会儿,听到老轨呼叫他们,说鲸在六点钟方向,距离约两海里。李涯想来个全油门起飞,老罗抓住他的胳臂,嘱他压低速度,先预热下发动机。接着,老罗让大家检查救生衣。“这只鲸脾气比较急躁,大家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怕它?”
大秦从裤兜里掏出折刀,黄铜刀把闪闪发亮,李涯见上面的纹路眼熟,过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天大秦要割腕用的就是这把刀——那天,他根本没开VR,眼镜下面也留了缝隙,盯着大秦的举动。
老罗微眯着眼去瞅,这是一把改良过的西班牙纳瓦霍折刀,刀柄是弯的,上面有背锁,能飞快地将尖刀弹出并固定。老罗有些后怕,要是那天大秦掏出这把刀,他身上得多个洞,可他故意说:“什么破刀,给鲸鱼挠痒都不够格。”
大秦将刀弹出扬了扬,用手指试了试刀刃,他想起船长私下里的交代: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别让那只鲸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老罗扫了一圈大家,目光落在大秦身上:“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想在鲸鱼身上扎窟窿,我第一个就不放过他。”
大秦想把船长的话搬出来,跟老罗争辩几句,可想了想,船长并没有明确允许他动刀。他有些恼火,既为船长说话的模棱两可,也为自己在老罗面前的胆怯。他瞄了一眼右前方的李涯,年轻人稳稳地坐在船头,阳光给他修长的双腿镶上了金边,他更恼怒了,因为李涯身边坐的不是他,而是老罗。
前方,一圈蓝色的波纹中,鲸鱼黑色的背脊显露出来,近了,能看到上面的疤痕,还有密集的藤壶。老罗让李涯把冲锋舟控制在距它五十米左右的位置。李涯收住油,他在脑海里帮鲸规划路线,往前走,对,往前走,别回头。他希望这只鲸能游去别的地方,这样,他们就不用驱赶它了,他不愿像对待贼鸥一样对待鲸,他能读懂它的情绪、歌声还有眼神,这让它区别于一般的动物。冲锋舟在海面上起伏,他看到大秦将身子往外探,他跃跃欲试,如果他手里有一把渔叉,他一定会掷出去的。李涯开始担忧鲸的安危,他不希望它身上的伤口再多一处。
大秦不停地揉鼻子,身体因为兴奋而发抖,他从来没有离鲸鱼这么近过,他一直有征服鲸的梦想,干掉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是多么牛?菖的事。有几次,他差点就要掷出折刀了。在日本渔船上的所见所闻激励着他,可老罗的眼神几次扫过他,他只能按捺住内心的狂热。
十几分钟后,鲸掉转方向朝一座3米高的梯形冰山游去,李涯加油想跟上去,老罗按住他的手,示意他退后,直到冲锋舟距离冰山一百多米外,老罗才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眼前的一幕让船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鲸黑色的身体与蓝色的冰山撞击在一起,冰山顶端出现几道裂缝,冰屑飞溅。鲸似乎对这次进攻并不满意,又发起了一次猛攻,它挥舞着长长的胸鳍,身子高高跃起,尾部重重地拍打在冰山上。“轰隆隆——”冰山裂开,坠入海中,很快沉没。几分钟之后,一座冰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短短一个小时,鲸撞毁了三座冰山,最高的一座冰山有十几米,顶部是不规则的波浪形,鲸撞了十几次才把它的头“按”进海里。一群海鸥聚集在空中,发出“哦唔”“吱”等声响,像是在商议着什么。鲸累了,漂在白色浮冰中一动不动,像一块巨大的黑色浮冰,刚才那个疯狂的破坏者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低声吟唱的忧郁歌者。
李涯紧握绳索的手慢慢松下来,他为鲸的力量而折服,又为冰山的消融而悲伤,可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人类是不配出现在这里的,偷窥、驱赶、算计,这些伎俩终会毁了这一切。他有种冲动,想驾着冲锋舟飞起,出一口胸中的郁闷之气。可老罗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他的任何举动都在老罗的控制之下。
李涯憎恶一切限制他自由的人,可又不能摆脱,只能静静等待。鲸的身子沉到了水下,李涯想,它这么用蛮力,肯定累坏了。李涯心疼这只鲸,他能感知到它庞大身体内细腻的情绪波动。他看了一眼老罗,越发捉摸不透他,他到底想怎么办?刚刚他们都遭遇了险境,那座冰山坠落产生的冲击波很大,只是几秒钟,翻滚的浪头就卷向了冲锋舟,要不是李涯反应快,掉转了冲锋舟的方向,将船头对准了浪头的方向,恐怕现在大家都得在海里漂着。从这个角度说,是他救了大家。
大秦冲锋衣上的水还在流淌,坐在船尾的他,半个身子都被卷进了大浪中,他认为李涯在存心报复他,缓过来后就去抢李涯的操纵杆,冲锋舟因为他的走动晃动起来,他用胳膊肘顶李涯。
“你会开吗?差点翻了!”
大秦显露出他的另一面,他不再对李涯小心翼翼,接连挨了两次揍,让他看清了真相:有老罗罩着,李涯根本到不了他的碗里来。他觉着这两个人一定是专门联合起来对付他的。
老罗拍拍大秦的肩,让他回去坐好。两人用目光对阵,败下场来的大秦骂骂咧咧地回了原位,被海水拍打过的脸苍白得吓人。
对讲机的信号出了问题,全是杂音。老罗调试了一会儿,索性放弃了。他掏出酒壶抿了一口,然后晃了晃,听声音应该只剩半壶了,这回,他没有递给李涯。大秦的身子开始发抖,牙齿咬得咯吱响,坐在他身边的博士,欠了欠身子,离他远了些。
起风了,夹着小雨,冲锋舟旁边的浮冰越攒越多,鲸摧毁的几座冰山位于海湾处,本来有一定的屏障作用,现在沉入海底,这一处的风速也有所改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岸上的企鹅越聚越多,零星的黑点连成了一片,它们蹒跚走动着,左右翻滚着,好像有点躁动不安。李涯注意到左舷外有个东西格外亮,他侧着身子够过来,是一块鸭蛋大小的黑冰,边缘锋利,李涯握了一会儿,把黑冰放进口袋。
老罗没有折返的意思,他拿着望远镜观察鲸的动静。雨大了起来,还夹着冰雹,风推动着海面,冲锋舟有些摇晃,大家攥着安全绳的手都湿了。海鸥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在上方盘旋,那只鲸像是睡着了,在其上方有大圈波纹向四下扩散。李涯从老罗手里拿过望远镜,欣赏冰山的倒影,他喜欢倒影,远胜冰山。在东南角,他发现一个像马的倒影,大连马,他的脑海里蹦出这个词。望远镜拉到近处时,他看到有只手正哆嗦着从海里抓起一块浮冰,蓝色的冰闪着光。李涯移开望远镜,看见大秦正将这块冰砸向鲸鱼所在的方向。那冰块落水处虽然离鲸挺远的,可也制造了响动,如同回应似的,远处有冰山断裂声传来,很清脆,像撕裂了一块布。李涯再举起望远镜时,发现那匹马缺了一条腿。
鲸黑色的背脊终于浮出水面,这次,它非常果断,径直朝捕捞船的方向游去。老罗看了下手表,估算出这是正在收网的时间。他不能再让鲸捣乱了,至于用什么办法,他心里并没有确定的答案。船长只是交代他不许鲸靠近渔船,至于怎么做,这是给他的发挥空间,同时,也是给他挖下的坑。他摆弄了一下对讲机,还是杂音,他怀疑是船长故意切断了信号。
老罗把目光投向李涯,他个儿高,操纵时只能微微弓着腰,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灵活性。他驾驶冲锋舟时,手臂放松,肩头也没有耸起,如同在骑一匹马,海水在他身上奔腾,心甘情愿地承载着他。
冲锋舟上很静,所有人都在等老罗的决策,他灌了一口酒,拍拍李涯的手背。
“你想全力飞?”
“嗯。”
“这是南极,满是浮冰。”
“不怕。”
“飞吧!记住,你唯一的观众是鲸,把它吓跑就行。”
李涯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手臂稍用力,冲锋舟像出鞘的剑一样在海面飞驰,在它身后,拖着一条翻滚着泡沫的蓝色尾翼。李涯大专读的是船舶轮机专业,学校并不教驾驶冲锋舟,可他爱好这个,暑假跑去度假村兼职时,学会了驾驶冲锋舟,还花钱考了证。他能在很短时间内装配好一只冲锋舟,还可以驾着冲锋舟在海上自由旋转,这都需要极强的控制能力,可李涯觉得很轻松。他从小就玩这种驾驶类游戏,手指练得很灵活,狂奔起来,很少有人能超过他的速度。
有浪打过来,李涯收了一点油,到浪坑时又加油冲上浪尖,他掌握着这种节奏,不让自己停留在浪坑里,而是一直要冲到浪尖上。他一向很专注,现在更是调动了全身的感官,去感受每一朵浪头,顺着它的坡度攀爬。他微微收着下巴,压抑内心的亢奋,不得不说,在南极开冲锋舟是非常梦幻的,即便是模拟得非常逼真的VR游戏,也不及这种震撼的万分之一。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李涯甚至愿意减少生命来延长这种感受。浪更大了,他估量着螺旋桨拨开海水的阻力,用更灵巧的手法调节油门。他听到大秦在尖声咒骂,这刺激得他开得更快,如同来到了熟悉的游戏世界,他行到了世界的尽头,身后是一头巨鲸,他要为它表演,像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所做的,他没想过驱赶它。
李涯压低身子,稳了稳,准备旋转,浮冰对他的计划造成了一点阻力,可他并不在意,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男孩,此刻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脸和指尖都是苍白的,水珠从他红色的冲锋衣上滚落。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微微分开,手臂轻抬,手柄滑动,加速、转向,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冲锋舟在海面上旋起了一朵巨大的浪花,以此为轴心,第二朵浪花、第三朵浪花依次绽放。
冲锋舟激起的巨大波涛引起了附近几座冰山的坍塌,海面上接连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海鸥受了惊吓飞速逃窜,又不舍得远离,停在一座冰山的高处远远观望。几只海豹从浮冰上扭动身体,钻入水中,向岸边游去。企鹅停止了看热闹,排成一列,扑通扑通地往海里跳,捕食因冰山坠落而涌出水面的小鱼虾。
“你这是想弄死老子!”
冲锋舟稍作停歇时,大秦冲了过来,一拳打在李涯背上,他想趁李涯回头的瞬间,在李涯胸口捅上一刀,那把刀已被他握在了手里。求生的本能告诉他,不把这小子干掉,自己迟早得让他摔下海。
李涯回头时,首先看到的是大秦狰狞的脸,他刚刚呕吐过,嘴角还挂着黏稠的汁液。紧接着,他看见了老罗流血的手,还有锃亮的刀柄,刀刃握在老罗手里。老罗疼得直吸气:“王八蛋,你自己没出息晕船,还赖别人。”
博士拉住了大秦,他开始骂人,在他夹杂着各国语言的诅咒中,李涯知道刚才他差点掉到海里。李涯想,大秦这种人不管遭什么罪都活该。老罗顾不上包扎伤口,举起望远镜寻找鲸的身影,他希望经过这番折腾,能让鲸改变航道。
海面恢复了平静,老罗没有发现鲸的身影,他命令李涯往回开,这时候,他才开始处理伤口,刀很锋利,幸好隔着手套,没有切到筋骨。他把手包好后,冲大秦扬了扬,把刀扔还给大秦,李涯想阻拦,慢了一步,刀落在大秦脚边,大秦捡起来,握在了手里。
在渔船上,海员打架是常事,密闭的空间,躲都没法躲,可动刀子的并不多见,老罗知道大秦路子野,胆子大,可没想到,下手这么狠,那把刀要是扎到李涯身上,这孩子还能开冲锋舟吗?他有点后悔把刀还给了大秦,当时是有点顺手了,没想那么多。李涯的手握着把杆,眼却落到很远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扬着,有点恍惚的样子,似乎与周边隔着层玻璃罩。老罗想,李涯受委屈了,可男人,就得经得住事。老罗又想,大秦也猖狂不了几天了,大屁股一退休,他就得蔫了。
对讲机恢复了通信,船长传来信息:鲸正在向渔船左舷靠近,七点钟方位。李涯不等老罗发话,便掉转了方向。他想,鲸竟然绕开了他们,这证明,他们刚才的行动是有效的。
大秦要求老罗先把他送回大船,他浑身湿透了,不想再跟着冲锋舟折腾了。他原本想着,正面跟座头鲸干一仗,他都想好了,把匕首固定在划桨上,多少能扎上几刀。可没想到,老罗只玩花活,就跟放焰火吓怪兽似的,陪小孩玩呢。老罗让大秦忍耐一下,他举着受伤的手说:“我这儿也流着血呢。”
大秦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说:“我跟他关系这么好,怎么可能伤他,刚刚也是闹着玩的。谁能想到你突然伸出手来,白白流这些血。”说着,他转头问博士:“你说,刚刚是不是意外?”
博士的眼镜在刚刚的高速行驶中滑落了,可他依然下意识地抬了下不存在的眼镜腿,并吸了几下鼻子:“没看清。”
七
老罗第三次举起望远镜时,抖着胡子嘟囔了串脏话。他们已经在海面上搜寻了半个小时,而鲸却凭空消失了。海面如同一匹静止的蓝绸子,浮冰与白云在它身上无声游走。
没人因为这平静而安心,大家都预感到真正的危险即将到来,从大海深处传来的声响在冲锋舟底部聚集,那声音冗长而多变,像有人在海底翻身、呻吟、号叫、撕扯,当大海这匹布再也裹不住所有秘密时,那种力量必然喷薄而出。
李涯感觉自己进入到一种空灵的状态,他的身体如浮冰一样消融了,只留下一双手掌握着方向、一对眼盯着海面,他为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将自己意识化了。老罗又一次举起了望远镜,海面上还是死一样沉寂。他了解鲸,它不能在海底待太久,顶多一小时,必须要上来呼吸,而这次换气,注定不会太简单。他看了一眼李涯,年轻人微收下巴,直视前方,身子弓成半圆,肩膀与胳膊组成一个能随时伸展的夹角。他放心地点点头,感觉自己没有选错人,接着,他习惯性地摸起酒壶,可举到嘴边又放下了,右边膝盖传来一阵剧痛,多年航海生涯,这是他身体辨识危险的信号,为了对抗疼痛,他将拳头握得更紧了。大秦的衣服上已结满冰霜,几绺湿发垂在溃烂发乌的嘴角边,他咬着牙,守住口腔里最后一丝热气,眼睛则恶狠狠地盯着博士,盘算着从他身上剥下一件干衣。失去了眼镜的博士索性闭上了眼,可即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大秦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他往李涯的方向移了移,又往下矮了矮,后背贴紧船体,安全绳在手里绕了三四圈。现在他脑中一片空白,过往让他骄傲的学识根本无法应对如今的局面,他已被本能的恐惧裹挟,他觉得这船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李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李涯身上。
一种诡异的沉默笼罩着这艘深灰色的小舟。大海深处,那雷鸣般混沌的声响开始清晰起来,如万马在海底奔腾,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就在大家的精神都绷到最紧时,猛然间,在小舟前方约五米处,掀起一阵冲天巨浪,漫天迷雾之中,那庞然大物竟然直接从海底冲向了空中,黑压压的如同一座大鼎压在了众人头顶上。一阵地动山摇,小舟被浪头掀起,呈现出垂直于海面的角度,伴随着几声急促的惊呼,奔涌而至的白色泡沫已将舟身覆盖,冲锋舟如一截浮木,随浪头起起浮浮,已完全失去了方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当鲸从空中重返海面时,它被数以万计晶莹水珠簇拥的身体如同一柄从天而降的铁锤,重重地砸在了冲锋舟左前方。李涯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气浪抛出,他伸出双臂,想抓住什么,可触到的只是空中湿滑的水珠。他遗憾自己挂掉得有点早,可想到能沉睡在南极冰雪之中,过了千百年还能容颜不改,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身上的救生衣妨碍了李涯的美梦成真,他在彻骨的寒冰中摸索了一会儿,才抓住冲锋舟外侧的缆绳。舟里已全是水,泛着细腻的白色泡沫,大秦的身体泡在水中,只有脑袋和双手挣扎着露在外面。博士的眼闭得更紧了,下巴缩在冲锋衣领口里,大浪卷走了他的帽子,浮冰将他的左颊划出一道十几厘米的血口子。老罗被甩到了船尾,正一瘸一拐攀着绳索回到船头,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
李涯把头倚在舟上,跟着海水一晃一晃,他很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他的半个身子已失去了知觉,以至于他不想再挪动一根手指。死了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他半合着眼,想着自己也终于成了村里失踪人口名单上的一员——那些在海上死去的船员,但凡找不到尸体的,多半以失踪案处理。他又想,他在临死前见到了鲸,也算实现了愿望,可鲸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快乐,鲸也愁苦地日日哀叹,这样一想,这世上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大的小的,都不快乐。
他再睁开眼时,看到老罗已回到方向盘前,他的胡子湿了,不再蓬松,如几根火柴棍挂在下巴上,他受伤的手掌上,血渍渗红了纱布,可他还是将手掌硬握在操纵杆上。
李涯听到不远处,有咯咯噔噔的声响,那是鲸在不停地喷出泡沫,现在他们都在这些泡沫的中间。船上之前放过鲸群围猎磷虾的视频,那些鲸就是这样吐出一圈又一圈的泡沫,将磷虾困在中间,然后再尽情享用。现在他们也是猎物吗?
阳光淡淡地洒在李涯的肩头,他感觉海水也变得温暖起来,是在龙山村,而不是在南极了。他愿意一直沉醉在这种感觉中,不,不要睁眼,他告诉自己,就这样睡着,很舒服,一切都刚刚好。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冲他吼叫,快醒来,老罗需要你的帮助。还有博士,是你将他带上船的,你不能不负责任。
李涯爬进冲锋舟时,只有老罗惊喜地叫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小子死不了。”大秦其实早就看到他了,可他担心老罗让他去救,所以选择默不作声。而博士,这时也只是微睁了一下眼,又赶紧闭上了,海水正腌渍着他脸颊的伤口,他闭上眼,似乎可以隔绝一切。
这时,海面传来一阵哗啦声。老罗抬头一看,笑脸顿时凝固了,只见白色的海浪如同迎接王者的仪仗队,从中间分出一条蓝色的大路,鲸正顺着这条大道朝他们游过来,它布满伤疤的身体浸在海水里,只有一个硕大无比的头颅露在水面,新伤旧伤摞在一起,共有十几处,那些裸露翻开的皮肉被海水泡得发白。
大秦将刀递给李涯:“快,照脑门上砍,那是盲区,它看不见。”
鲸游得缓慢而优雅,似乎正在检阅它的围猎成果。所有人都知道,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鲸那闪闪发亮的嘴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它喷出的那带有腥臭味儿的海水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现在这艘船上,能有力气拼死一搏的人,恐怕也只剩下李涯了。几乎是种本能,李涯举起了刀,刀柄已经连上了船上的缆绳,刺下去,拔出来,冲着要害,一刀接一刀……直到鲸失血而亡,李涯知道几十年前的捕鲸人就是这么干的,可他也要这么干吗?
“孬种!”
当李涯松开手中的刀时,他听到大秦的咒骂声,他瞪了对方一眼,那嘴巴立刻就闭上了。
他快步向操纵杆走去,老罗已将那位置让了出来。此时鲸的大嘴已在他们上方了,它喷出的水雾将冲锋舟又往水里压沉了些。李涯抬头去看鲸,这是他第一次与这巨物面对面,他顿时觉得自己变得好小好小,似乎一猫腰就可以钻进鲸的大嘴里。他想起妈祖庙壁上的画,那一艘被吞进鲸肚子里的船,还有船头点亮的那盏灯,和那个站在鲸背上的小孩。
鲸张开了下颚,溅起的水珠在空中闪烁。李涯感觉这是大海开启了一扇门,门后是一条黑暗幽深的走廊。有股力量正将他朝这通道推搡,通道下方,漂浮着点点星光,细看,却是一条由磷虾组成的河流,拐了几道弯之后,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中央燃着一堆明亮的火……
“扑通——”又是一阵巨响,鲸尾如同高举的旗帜,探到空中扫了一圈,漫天水雾弥漫,像纱帐,像帘幕。李涯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从想象中的炉火边撤离。他将油给到最大,倒退着,想从侧边离开这片被围猎的区域。鲸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尾巴如鞭子般加速了搅动,身子也高高地拱起,一圈璀璨的白沫从四面八方落下,冲锋舟如同触了礁一样颠簸起来,里面的积水已深到膝盖处。
李涯操纵着小舟在水雾中进退,那些喷入他鼻腔的海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一片灰色的海鸟在上空掠来掠去,像乌云越聚越多,他已看不清鲸在何处,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凭借听力去指挥自己的行为。他听了许久这鲸歌,对它的声调也熟悉了,当喷水或是扬尾时,它发出隆隆的声响;当四处冲撞时,它发出唔唔的怪声。李涯并不自信这种方式能帮他们突出重围,或许他们仍会被鲸吞没,像无数只磷虾一样。可无论哪种结局,他都可以接受。他只希望赶紧结束这场追逐,他操纵方向的手已变得无限大,大到他不能掌控。当他觉得头顶上的乌云越来越厚,甚至将天空完全遮蔽时,他终于失去了知觉。
老罗将最后一口酒灌到李涯的嘴里,将他从昏睡中拎了回来。此时,小舟正如一片落叶,打着转儿在原地漂荡。李涯不知道,刚刚,这艘小舟已经顺着无数水圈滑进了巨鲸嘴中,水流湍急得容不得有人反抗,可很快他们又随着翻滚的海水被吐了出来。其间,李涯差点被浪冲走,老罗用绳索将他系在舟上,并用身子死死抵着他,他才没有被冲走。
当李涯看清了眼前的情形时,他情愿自己没有醒来。蓝色的海水不知何时变成了红色,浮冰在水里变小直至消融。小舟缓缓而行,将蓝天白云在海中搅碎,更衬出血的红。随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越来越浓重,他心中有个不祥的预感,这个预感让他忘记了刚刚遭遇的危险,他加大油门,按着血流的方向寻了过去。
只行驶了几分钟,他们就看到了那漂浮在海上的庞大躯体。血是从鲸头部淌出来的,也只有它,能有这么多血,可以染红一大片海水。舟上很静,大家都在想同一个问题:谁伤害了它?老罗第一个想起了船长,怀疑他偷偷派了另一队人下了狠手,可再一细想,又不可能,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他没必要冒这个风险。那么是谁呢?这附近并没有其他船只经过,除了天上偶尔掠过的直升机,便只有一直挂在天边的太阳。
大秦跪在船底,伏着身子,甩出尖刀去戳海里的浮冰,他想只有成群结队的虎鲸才能将一只座头鲸伤成这样,看这伤口那么新鲜,这群虎鲸一定没走远,说不定,就藏在海底下。他一边戳一边骂,似乎并不在意可以戳到什么,鲜血让他有点癫狂了,冲锋舟也跟着他的力道前后晃悠。李涯有点后悔刚刚没把他甩下水,他手里拿着刀子,终究是个隐患。
老罗在用望远镜观察那只鲸,每当那伤口露出海面时,空中盘旋的近百只海鸥就像片乌云落在上面,有倒钩的喙啄着鲸的两只喷气孔,小脑袋一上一下,几百条“小溪流”就顺着鲸的身体向下淌。他把望远镜递给李涯,拧开瓶盖想喝酒,却发现是空的。
“妈的,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么大的鲸,竟死在了海鸥手里!”
这显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狩猎,即便是海洋最大的霸主,也逃不脱阴谋家的诡计。杀戮持续了许久,鲸的力量在一点点消退,之前它还可以将身子潜在水下以躲避海鸥,可只要它一探头,海鸥便盘踞上来,它们重点明晰,只攻击喷水孔,这显然是事先商议好的,其他地方的皮肤覆盖着藤壶,并不容易突破。流出的血是个信号,引来了更多的猎食者,它们越聚越多。鲸在沉默中积攒着力量,终于,它扭动身体,跃向空中,喷出了一束水雾。那时李涯已将冲锋舟开到了离它很近的地方,他看到那渗满鲜血的水雾在空中绽放后纷纷坠落,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还有睫毛上。李涯没有躲避,他抬头去捕捉鲸的眼睛,在那只淌着鲜血的眼里,没有悲哀,只有平静,李涯甚至觉得它一直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
血雾中,大秦突然怪叫一声,将折刀刺向了鲸的身体。这一幕,他在梦中无数次憧憬,他必须刺出去,杀死一只鲸,这地球上最大的动物,这辈子,谁敢说他不是男人。与此同时,李涯启动了冲锋舟,他想围着鲸转几圈,驱赶头顶黑压压的海鸥,另外,他还想趁机把大秦给甩到海里去。大秦一只手死死抓着缆绳,手中的折刀偏离了方向,只戳中了一块浮冰,他身子一晃,跌坐了下来。
在李涯转到第三圈时,老罗的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返航。李涯理解他是乐于见到这一切的,海鸥帮助他们铲除了破坏者,他成功完成了船长安排的任务,且没有做出有伤道义的事,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吗?他对老罗产生了厌恶,他想反抗,可看到老罗手上缠绕的被血浸染的纱布,又不忍了。
风大了,夹着冰雹,海鸥又重新聚集。李涯离开时,鲸又喷出了一次血雾,像一把巨大的伞,盖住了染成红色的海面。冲锋舟就在伞下停泊,大家都仰头去看,半空中的血雾飘散了,天是寡淡的白,被海鸥剪成丝丝缕缕的。走远了些,李涯回头,看见鲸的尾鳍在水面上一闪而过,山茶花的图案因为沾了血迹而失了本来的颜色。他从老罗手中夺过酒壶,可里面早就空了,只有一股煤油味,他想吐,可忍住了。
回程时,换成了老罗驾驶,他从李涯手里接过操纵杆时,没说起冲锋舟漏气的事,可李涯刚坐下就发现了,冲锋舟已经特别疲软了,可他什么也没说,喉咙里有团火,烘烤着他,他从口袋里掏出黑冰,放在嘴里嚼,“咯吱——”那声音大得吓了他一跳。他将手伸进水里,比想象中凉,他握着拳头也无法对抗。
这个像白昼一样的夜晚,男人们疲惫不堪地坐在迷途的冲锋舟上,等待着有人给他们一个方向。
原刊责编 江 汀
【作者简介】苏苔,本名张慧娟,北京市作协会员,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从事过记者、编辑工作。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出版有小说集《树宫》,作品获《北京文学》2021年度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