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源与袁方相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他们年轻,那时他们都是围棋爱好者,那时中国围棋正在攀顶时期。
他们在一次区围棋比赛的报名处见面。他们在同区的围棋界,多少有点名气,报了名后两人在旁边找一空处坐下来,对局一盘。围棋赛报名处有的是围棋,但棋手也多。他们那一盘下得不尽兴,下棋需要静,四边围着人,还有人忍不住会插一句嘴,他们没待下完便起身了,并约了第二天见面的所在。
棋没有下好,但他们成了好友,而且成了以后几十年的好友。
那时中国社会变化还在初始时期,他们都在读大学,校园生活还算平静。他们在一起经常谈的是围棋,当然也会谈到女性。那时的社会还不怎么开放,经济热潮在底层涌动。他们对一个个围棋的定式进行研究,摆出一个个手筋,寻着一个个棋谱,也许围棋圈以外的人会觉得这毫无意义,但他们却津津有味。讨论棋局的变化时,方源口若悬河,袁方只偶尔插一句嘴,方源不由分说地盖了他的话:“你这样下,我就那样走,你在这边落子,我只要扳一手,二线多长一子就亏了,你知不知道?这里还留了一打吃,你知不知道……”
“不知。”袁方应了一句。
方源睁圆眼看袁方。方源睁眼时,显得无辜且无奈。他看到袁方也看着他,眼光并不在棋盘上。他说的袁方肯定知道,就算不知道,凭袁方的棋力一听便清楚了。且方源知道袁方懂的定式比自己多,此时似乎是老老实实听自己说着习惯的口头禅,回应自己“知不知道”的说法。本来是一本道的走法,袁方岂会不知?显得谦虚,似乎真不懂,却又显得是逗弄自己。他们的关系近了,近到了可以互相逗弄,不会生气。
以后遇到棋外的事,也都是方源一边说着事,一边问着“你知不知道”,而袁方都会应一句“不知”。意思都由方源自己理解,或是逗弄,或是老实承认。可是袁方那神态,不知道的人看了,会以为他真不知。
方源有点恼怒,他恼怒自己总会问出那一句习惯的口头禅“你知不知道”?他有时是把这一句话当作一种过渡语,并没有问语的意思。方源也恼怒袁方的回答“不知”,明明他应该是知道的;也许他真的不知,但他的回答太简单了,像是习惯性的应答,显得在嘲讽方源似的,但偏偏方源知道袁方从来就没有嘲讽的意味。袁方是个认真的人,说不知应该就是不知。
方源知道的东西很多,而他也知道袁方比自己懂得更多。但袁方总不显山不露水地回答“不知”。那意思合着事物本来的厚味,又含着世事深深的不可知的积层。
方源以后想起来,他们年轻的时候,确实不知的多。似乎袁方早清楚这一点。慢慢方源明白了,袁方知道的比自己多得多。他们俩都喜欢看书。方源喜欢看的是文学书,主要是小说。而袁方对天文地理、阴阳五行、易经八卦、中外历史,都有涉猎。方源说起哪方面,袁方虽不会接口展开,但他所应的一两句话,都不光光只是了解,而是深得三昧。
那是一段美好的缔结深深友谊的年轻岁月。
二
有一段时间,方源和袁方几乎每天都见面。大学毕业了,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单位,那时的大学生还不是很多,算是社会骄子。方源进入了一家文化单位,是与他的爱好有关系的事业单位。袁方进了行政单位,按后来的说法,袁方的工作是稳定的铁饭碗。但袁方并无喜色。方源为他高兴,认为他是领导机构的干部。方源对袁方说:“你知不知道,你将来可能成大人物的,是县处级,是地厅级,还是省部级?抑或要去中央的……”
袁方一本正经地应说:“不知。”
这么过了两年,袁方来找方源的时间少了。方源原以为袁方在单位里忙,可明明听他说过,他那个部门挺清闲的,没什么大事。有一段时间,两人见了面,袁方说的却是经济,论点是社会上流行的话题——经济应该是社会发展的根本。
方源觉得袁方异样。他们都接受过古典文化的浸染,在他们早年的生活中,也经历过社会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方源不知袁方为何会突然对商业感兴趣起来,还逐渐变得热衷,开口闭口都是经济理论,并上升到了一定高度。方源原也不屑与他争论,认定资本的每个毛孔都是血污,不想袁方搬出一堆理论来为资本开脱,说社会无法跳跃经济基础的阶段,若跳过头了,还会被拉回来重走一遍。过去,袁方常常是静静地听着方源说理,就算方源说起一个某阶段耳熟能详的理论,他还会应上一句“不知”。而今方源看到了一个满是热情又不退不舍的袁方。
一个飘雪的春天,袁方来找方源,进门,边抖掉身上的雪花,边告诉方源,说他想下海,辞掉了工作。
方源大惊,仿佛看着朋友跳进了不知前途的火海中,直问:“你是准备还是已经辞职了?”
“已经。”
“你知道不知道下海意味着什么。”
“不知。”袁方应了一句,神情上却是玩笑似的。
袁方虽然应了这么一句,但还是说到了社会理论,这一次他是预测,并带着结论。他说今后几十年的中国社会,主要靠经济发展,改变落后经济会是主旋律。
“以后不光是我,还有你,还有整个社会,都会下海,不情愿下海的,也会被经济之海卷入。谁也躲不了。”
方源顺着袁方的目光看窗外。窗外的屋檐、树木、草丛都发了白,开始还有影线的树枝,慢慢也积了雪,微微下垂。
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方源忍不住对袁方做了调查,很快他知道了袁方的决定是受了一个女人的影响。那是一个做生意的女人,应该说是一个年轻姑娘。姑娘名叫农眉。
方源找到农眉。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勇敢大方地与姑娘相约对话。他发现这位农眉,眉并不浓,但是大眼。
方源还发现这个农眉,到底是经商的,比自己还能说,且爽朗。她先是以为他是来谈生意的,说:“姐姐我肯定会给你一个好价钱的,你需要什么?”
方源不明白她怎么就认为比自己要大,那个年代对女人的称呼不像后来那么丰富。方源弄不清袁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女人,也许袁方喜欢和自己一样话多的人吧。
方源告诉农眉,袁方是个知识面很宽的人,他什么都懂,他还懂经营。
方源知道袁方是迷上了农眉。他下海的原因正是这个姑娘。他想着对姑娘夸耀袁方,以增加袁方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懂经营?他懂个屁!”
方源后来见了袁方的面,把农眉这句评论他经营之道的话,告诉了袁方,然后又添了一句:她是爽朗地笑着说的。
袁方并没有因为方源去找农眉而不快,也许他认为好朋友去见一下他的女友,只是想掌掌眼。袁方也没有因为农眉的这一句笑骂而恼怒。也许他能想象到她笑骂时的神态。男人恋爱之时对女人粗俗的言语,不以为忤,反而会认为是亲近的表现吧。
袁方辞了职,下海了。那时机关干部下海还是新鲜事,是会被人议论的,是要有勇气的。袁方很快便和农眉在一起做生意,也在一起生活了。做了生意的袁方并没有一下子展示他的理想,起先谈论的经营之道和管理之道离得很远。他们需要一个打拼的过程。他们没有多少资金,袁方在机关工作几年的工资结余,在农眉看来少得可怜。
袁方很忙,也就没有时间再来与方源对弈。方源去找过他,只见他坐在一个小门面店里,正闲着。方源丢了两本大商人的传记给他。袁方摇摇头说:“哪里有时间看书啊。”
方源想袁方应该还在新婚时期,怎么会有这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他后来认识到那只是自己的感觉,总认为袁方是不顺的,没什么好做的生意,其实,袁方两口子做生意的趋势线一直是上升的。最早的时候他们还摆过地摊,是那种晚上才摆出来卖货的摊子。
生意是一笔笔做,钱是一毛钱一块钱地赚。袁方原来念叨的经营之道,在农眉看来确实只是懂个屁。她男人是个知识分子,坐在那里,她看了就欢喜。做生意还得靠她来,她到南方去,拖了几个大蛇皮袋的货,挤火车硬座回来。没有座时,便在车厢连接处,堆几个货袋靠着坐下。一件货赚三五块就是好生意了。她哪里知道,也许根本不想去知道她男人心里的志向。
有一段时间,方源没见着袁方,这奇怪,也不奇怪,因为袁方忙生意嘛。袁方与农眉结婚两年多了,先是开了个铺面,后来有一天告诉方源,他已经开始经营商店了,并请方源去店里参观。不过,这两年中,做生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到处有谈生意的,马路上走着一个个腋下夹着小皮革包的经理。有一阶段听说,大的经济形势不好,许多小厂做不下去,关了出货门店。
后有一天,方源要找袁方,原因是他谈了一个姑娘已到婚娶之时了。袁方原来住在机关分的一间单元房里,离开了几年,自然不可能再住了。方源去了袁方与农眉结婚时的婚房,没见到人,于是去他们的店铺里找。方源在店里只见到农眉,农眉的神情不像原来那样爽朗,想是做生意不易。听方源问起袁方,农眉淡淡地说了一句,她和袁方已离婚。那口气像是生意做不成,便不想多话。不过,她还是把袁方的住址写下来,递给了方源,然后便去忙店里的事了。
方源心里不忿,心想,他和农眉也算认识,竟冷淡于斯。当然,这合她的心性。他们过去关系系于袁方,她既与袁方离了,与袁方的朋友便没什么关系了。再说,以前她也没与方源有什么来往。
方源找到袁方的住处,那是一套公寓房。敲了一大会儿门,才见到出来开门的袁方。只见他满面胡须,脸似乎也没洗。见了面,袁方没有与方源说什么话,回身坐到书桌前去,盯着桌上的一个电脑看。电脑上面是一些红红绿绿的曲线与数字。方源看了一会儿才看明白,那是股票的曲线图。那时候刚有股市不久,一般人是不敢去碰的。而用电脑炒股更是新鲜的事。只见袁方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脸上神态看不出来什么反应,仿佛投入很深。方源理解袁方的表现,想他离了婚,只有把精力放进股市中。半晌他的手指在鼠标上动了几下,想是做了一笔交易。方源来了,他依然面对电脑,似乎所有的事充耳不闻,延续着做生意的习惯,不惊不恐,无喜无嗔。
方源陪他坐着看那曲线图,也看不出什么好坏来。他本来就对这些没什么感觉,不便开口,一来不想打扰袁方,二来他是来告诉袁方自己将要结婚的事,偏偏袁方离了婚。这事又如何说得出口。
一直到下午三点股市歇了,袁方关了电脑,才转身面向方源。两人对看了一会儿,袁方起身,说:“等等。”便到卫生间去了。方源仔细地看了屋里,发现椅子和床铺上都摊着衣物,想是他离了婚,没心思顾及生活。方源原来常去袁方住的宿舍,小单室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袁方素来对生活很讲究的。
洗漱完了的袁方回来说:“我还没吃午饭呢,你来了,正好招待你一下。”他从抽屉里拿了些钱,便带方源出门,来到路口一家有些人气的饭店里。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袁方伸手要来菜单,递给方源。看起来他经常在这里吃饭。为了省钱,方源一直是自己做饭,约会初期,才与女人进了几次饭店,而今一旦定下婚期,便与女方一起在小家中做饭了。
菜上来,袁方还要了一点酒,动筷之后,两人才说到了正事。听到方源要结婚,袁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抽出几张交饭钱,剩下的都丢到方源面前,说是贺礼。恐怕有一千多元。那手势那气派,并不让方源高兴。不过方源不与他计较,当初袁方结婚时,方源只给了几百元钱,具体多少也记不得了,不过那年月几百元不少了,当然不能和眼前的钱相比。他们都没计较,一是朋友情深,再说他们身份不同,袁方到底是下海的,钱上面宽裕,且袁方很快就说:“我今天一天股票上赚的不少于这个数。”
刚开市的股票,好多人都说赚了。袁方本来就做生意,又有文化,下棋精于计算,赶上股市上坡时期,个股经常一根直线向上蹿。
方源介绍自己的女友叫梁新梅,也在事业单位工作。说到结婚事,也就躲不掉离婚事。袁方倒也没说出农眉的错处来,只是说性格不合,还有她太注重现实。
“她现在店里做的生意,忙出忙进,依然只是小钱。我在股市里赚了多少,你知不知道……”袁方竟用了方源的口头禅,“十万!我正想捧这些钱到她那儿去,拍在她的头上。”
那时候,虽然万元户不算了不起了,但十万元实在不算小数目。到底是在一起生活过的,袁主还惦记着用那么多钱去拍这个女人。
方源心思绕在这么多钱上:“你可以把赚的十万元抽出来,剩下来的继续炒,以后不管是赚还是亏,反正你十万元是到手了,永远也丢不掉了。”
“你真不懂,股市里本大就赚得多。放眼国家工业在发展,现在的股不会亏只会赚。我还嫌本少呢,要多买几只次新股,会赚多少啊。”
下午五点多,窗外的夕阳映在袁方的脸上。说着钱的袁方无心欣赏这些,脸色冷静而苍白。
再见袁方,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方源的新家中。此时他的脸干干净净,无商人模样,反而像学术机关出来的,一套灰色西装整整齐齐。方源的妻子梁新梅是第一次看到袁方,眼中闪出一点光来:“这就是袁方吗?”她显出难得的热情,平时她不喜欢家中来客。
两人坐下来后,方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去他们说话很随便的。“现在股票……”方源开口了,但没有说下去。社会上正传说股票在深跌期,跌的时间长长的,让人预料不及。先前上升期似乎只要买了股票就等着涨,涨无尽期。如今下跌期,跌到了地板价,用股市的话来说:地板下面还有地狱。
袁方说:“股票不能做啦。”他摇摇头。
大家都清楚这一跌跌得厉害,几乎所有进入股市的人都亏了本钱。要是能按不在股市的方源早先的预示,在股票最热潮时,把赚到的钱拿出来,剩下的股票再怎么亏也已经是赚了的。迷在股市里懂行的人,却没有局外不懂的人清醒,究竟谁知谁不知呢?
袁方那时全身心地投入,这一轮亏得肯定多,把赚回来的都亏进去了,或许还不够,连同离婚分到的财产都亏进去了。这可不是简单的一点钱,也许是全部的财产。
袁方伸出的右手腕朝上抬了一下,意思是不谈了,倒也爽快。到底他在商界经营时间长了,做生意便是有赚就有亏。
方源笑着看袁方。袁方说:“下盘棋吧。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好好下一盘棋了。”
“是啊,还是手谈的好。”
两个棋友进入了棋中。袁方似乎比以往更静得下来,且棋力见涨。抑或是方源新婚期间,精力消磨在筹备和旅行,还有布置新房和操办各种事宜,棋力见退了。
梁新梅本不喜欢家中来人,主要是不喜欢做家务。她喜欢布置但不喜欢收拾。布置是买一些东西来装饰,而收拾是琐碎的家务。但这天她在小厨房里忙了好久,还殷勤地请袁方入座吃晚饭,上菜上酒。方源很高兴妻子的表现。毕竟袁方给了大额贺礼,补一顿喜酒是必须的。再说,妻子的贤惠模样,在朋友跟前也让他很有面子。
袁方离开后,梁新梅却还谈着他,显然对他的感觉特别。她不住地说:“难怪你老提袁方袁方的,竟不知你们这一对方方圆圆的关系……你其实比人家差太多了。看人家那气度,哪像丢了十来万的人……十来万啊。人家就这么手腕晃一晃,就过去了。啧啧,哪像有的人小里小气的。人家坐得稳走得直,清清爽爽……”
方源还是第一次听人赞扬袁方,听着听着,心里有了一点不知是什么味儿的感觉。
这么过了几年,方源生活刻板,有了孩子,一心只在家里,单位反正是那个样子,人生还是那么过。妻子添了不满,家庭嘛,时间长了,色彩也就淡了,初识时的一些美好感觉,总也磨没了。
方源有时会去袁方那里下棋聊天。袁方单独一人生活,不过他的家换了两处,房子越换越大。家里还是那些简单的家具,似乎只为搬迁方便。说是换汤不换药,可这新房子比旧的贵不少,不懂他哪儿来的钱。袁方笑说,他并没有多少钱,只是靠贷款投资,到换下一处时,原来的房子又值钱了,卖了加些贷款换新房。
方源说:“这样的话,多贷些钱,多买一些房子,不就大赚了吗?”
袁方说:“理是这个理,可是和当初股市一样,本钱大,才转得过来。有人会这么转。但我现在不再是做生意的人,没心思在钱上转,人活一世,心不在此,费那个事做什么。”他伸出的右手腕朝上抬了一下,像是不在意那很多钱。
方源能听得懂袁方说的理,他不是随口说的,是实践着的。现实是他没什么本钱,就换了两次房。不过他并非靠倒卖房子赚钱,再大的房子他只有住着的一套。方源也是棋手,算得过来,不免一时兴奋,说:“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致富大门道。”
袁方摇摇头:“不知。”
袁方说不知了,方源不再说下去。回家后当闲话说给梁新梅听听,妻子听了便说:“能贷款换大房子好啊,你不是总喊少一间书房吗?”
方源有一刻确实动了换房的念头。但新房换在哪儿?新开发的房子有点远,孩子本来是就近上学,换了房子要转学吧,那边的学校离得远不远,教学好不好,和原来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分开了,孩子舍不舍得。算起来,老房子虽小,但生活方便。如要去贷款,怎么贷?如要把住的房子卖掉,怎么卖?买了大房子,每月要还贷款,平添许多的烦恼,不像正经过日子的。要是还不了贷款又该怎么办?他不是做生意的人,不懂经济的变化,像当初袁方做股票,开始赚了,后来不就亏了?虽然袁方说过,股市有跌也会有涨,他的股票亏了的本,后来又慢慢涨回来了。但谁知这一跌一涨,又要多长时间。
只是动念想想,做不了事的。一切耽搁下来,日后几十年都后悔当初没有贷款买新房。梁新梅少不得会说道:“袁方曾经指了那么一条好路,你就是笨,没跟着走一走。”
三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一天,方源去找袁方下棋。袁方摆下棋盘棋盒,拈了颗棋子,没往盘上放,却与方源说道:“你搞文学,也搞文化工作,听没听过眼下网上的歌,有的歌真是唱得好听。”
方源并不喜欢网上的流行歌曲,但毕竟是做文化管理工作的,也听过什么《老鼠爱大米》之类的歌,便和袁方扯了一通,说:“下里巴人的歌任何时代总是有的,你知不知道……”
袁方说:“不知。”
袁方说的“不知”带有反讽。不过方源从事的文化工作,眼光集中在高雅的经典文学,自以为师法乎上,得乎其中。师法乎下,无所可得。
袁方继续说话,他说经济发展到一定时期,人们对文化需求也多了,网上的歌从歌词到曲调,都是底层群众喜闻乐见的,这是文化的社会性。是你们这些从事文化工作的人要关注的,流行文化是文化的基础,合乎百姓的爱好与心声,是最需要关注的。
方源发现袁方说话带着激动,平素他不争不辩,一旦激动起来,理论一套一套,不容别人反驳。方源回思自己的工作,原来的宣传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现在转变为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社会重视文化普及,然后再有提高和发展,这些合着袁方的说法。不过,袁方的激动情态,勾起方源隐约的记忆。
隔了没几天,方源在单位接到袁方的电话,说想见上一见。方源下了班便去他家,见袁方正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写着几行字,像是一首歌词。
歌词名是《不知》。
不知几时出谷清音,袅袅婉转莺鸣啼,
不知几时明眸星辉,脉脉秋波在梦里,
不知几时妩媚气息,层层弥漫香滋味。
不知几时温婉软玉,颤颤悠悠魂摇曳,
不知几时缠绵心思,念念相伴天地飞,
不知你乘东风去了,花好月圆又几时?
袁方手指点点:“你说说你说说,这个写得怎么样?”
袁方难得这么真诚地请教。
“写得倒是顺畅轻盈的。”方源如此评价,又笑说,“你真写这么俗的歌词吗?”
袁方晃了一下手腕,不再去看电脑,像是话不投机不必再说。“我们还是下棋吧。”
方源也开始听网上的流行歌曲,多少受了袁方的影响,再有就是他工作的性质,上面也有指示,要关注基层特别是网络上的流行文化。有一天,他在办公室值班时,听到了一个网上女歌手唱的新歌,听下去后,发现她唱的正是《不知》,是那天袁方在电脑上写成的歌词,似乎中间有所修改。
改的地方,也许是为合音韵。
这是一档采访节目,歌唱完,采访者提到了这首《不知》,说知道是她男友写的词,说他们是珠联璧合。
“你们真会挖内情。”女歌手应得有点矫情,也是那种文艺腔。
方源听了,不知是惊还是喜,没想到袁方居然有了女朋友。上次离婚后,他一直没有找女人。方源的妻子梁新梅,给他介绍过几个女友,也有商场女老板,但袁方没见便摇了头。原以为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想再接触女人,没想到,他是跳到了文艺界,找了个时尚的流行女歌手。这个时期的网络女歌手,都是年轻的女孩。没想到四十出头的袁方,找了个这么年轻的歌手。
以前给他介绍的都是三十出头的女人,难怪他听了不搭腔。再想想,袁方文化层次高,且赚钱方面算是一把好手,住大房子有积蓄,外表显初入中年的男人韵味,自然找年轻姑娘不成问题。
方源不去与袁方核实。趁工作之便,他找到那个叫苗苗的歌手,看她年龄将近三十岁,但打扮显得十分年轻,声如其人,她唱歌的嗓音糯糯的,举止带着一点修饰了的柔弱,与农眉相较是另一种风格。苗苗也许这段时间接受采访多了,有点拿腔拿调。她唯一与农眉有相近处,便是也有一双大眼睛。
“你就是方源啊,听说是我们管理部门的干部呢……”苗苗凑近身子,带着一点涂脂之香。她又轻声说:“袁方说了,办事只请几位好友聚聚,不扩大影响。你是懂的,我们这一行要流量,一听是成了家的,便会灭粉的。”
他们要结婚了。方源想,这是必须的,毕竟人到中年了,有个家总是好的。于是方源便以知根知底的好友口气,说到了袁方的许多长处,特别是他满腹古今中外的文化知识,又说到她唱的那首《不知》,说是词美词好,当然她唱得也好,确实是珠联璧合。
“你听了采访我的那次……”苗苗露白齿糯糯地笑,随后又摇摇头说,“他还是太文化了,有人评论说,不够通俗。有的地方不上不下。”
“还不俗啊?”方源差点要叫了。到底他们之间的事,自己不知的多。方源能想到的是:她知不知道袁方的内涵?她能理解真正的袁方吗?
方源后来找到袁方,告诉了他见苗苗的事。袁方自然问到了他对苗苗的看法。方源也自然夸赞了她的年轻美貌,声音糯糯含江南味,还有那一双大眼睛。
方源也谈到她对歌词的说法。他想让袁方清楚他们之间在文化层次上的差别。这并非挑事,作为真正的朋友,重要的地方还是该说清的。方源还说到,也许他们以后生活在一起,苗苗慢慢受袁方影响,会提高文化层次的。
袁方却点头说:“知道知道,我的词还是脱不了那点雅气,习惯的影响……我知道,其实要写得真正通俗是很不易的。大俗才能大雅嘛。”
方源听袁方说到最后一句,好像是咬着腔吐出的,想来他多少受到了苗苗的影响。
有两三年的时间,苗苗有点走红。走红女艺人的私生活不可能不显露,袁方作为一个歌词作者,也作为一个音乐人,被人挖出来。只是袁方似乎不喜欢交际,也许是不喜欢跟在一个女歌手后面露脸。便有网络流言,说他一个中年男,自觉配不上走红女歌手。社会上有各种比赛评选,苗苗都是很投入的,但袁方很少参加。有一次,袁方去参加苗苗的比赛演出,因为此推广新歌活动,要求词作者参加。袁方没想到方源也到场了。方源是作为文化单位的干部参加的。他关注着袁方的活动,自然也关注到苗苗。
在一个新建的剧场,方源看到了胡子长长的袁方。艺术界中,多有留着胡子和长发的男人,方源先没在意。不过袁方在上一次婚姻结束后,也曾有过留须的表现。方源看到袁方时,见他落在人后,苗苗在前面寒暄,他离着一截,偶有人问到苗苗:“你珠联璧合的男人呢?”苗苗扭头来找,他才走上前去,应两句便又退后。退转身时看到方源,很快地走到方源身边来。两人没来得及说话,袁方又被人提到,也就拉着方源前往。正说话的是一个音乐评论人,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议论着袁方的外表,说哪有只留胡子不留头发的。此人正留着发,长发扎了个把,像个环似的靠在脑后。他大剌剌地说着袁方,还是脱不了知识分子一点薄面,俗不到家。要是像他一样留了发,卷个卷,束一束,也许作的歌词更能被人接受了。
袁方听了,只是笑一笑。方源突然插嘴说:“不管俗还是雅,艺术创作在于独特,创作者守着一点本体,也是一种独特。”
方源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周围人收了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异样的人。苗苗赶忙介绍说,方源是袁方在文化机关的朋友。那个评论人张了张嘴,没说下去,神色似乎是:官场人啊……也有犯不着得罪的意思。
方源为袁方着想,却有说不出的滋味。他像是坚持一种东西,但又好像不合时宜。
古时便有说法:人们都醉了,你为什么不也喝上一杯?
其实喝上一杯也是合不了群的。你只有甘心情愿真的醉才能混迹其中。
方源又想到袁方的层次比这些人要高得多,却在这个场景中被群嘲,不免为他难受。其实回头想想,他们亦是真实地认为,不能尽得俗众的叫好,便是因为多了迂腐的知识。可能还会认为,是才气不够的原因吧。
后来方源发现袁方不再出现在这种公开场合,也很少看到袁方的新歌词。苗苗还继续出来唱,唱的是更年轻作者的流行歌词。到底是袁方不愿改变,还是江郎才尽?俗文化总在流行中各领风骚三五载。袁方不出现,方源也就没了兴趣。他本来就没觉得那些流行歌有什么意思。不过,他那一次看到留胡子的袁方,便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此后的情景只是印证着那点预感。
四
再见袁方的时候,他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的,身上也显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牛仔装,紧身裤子特显帅气的身材,他比年轻的时候还多了一点男子的气概和魅力。这证明他再一次从离婚的情感中走了出来。在方源看来,他经历两次离婚,已经不那么在意了。是啊,人要是离过一次婚,第二次离婚就简单了。熟门熟路了嘛。方源往深里想,人生的第一段婚姻是有基础的,第二次便只是重复而已。
有一段可以佐证的情景:几年后,方源在一家连锁的饮食店遇上农眉,她是这家连锁店的老板。她确实是老板而不是经理。经理只是一家店的负责人,并非法人。只有董事长才是老板,才是财富所有者,而经理也只是聘用的打工者。
农眉免了方源的单,方源有点不好意思,以前他对农眉的感觉并不是很好,那是知识分子对商人的一种自然隔隙。农眉和方源谈到了袁方,听起来她对袁方还有感情。她说她是听了袁方的意见,把眼光放开,才有了后来的成就,而当初她却认为他是眼高手低。农眉富态了,毕竟是老板,还不算是小老板,穿着也不俗,不是穿金戴银的模样,完全不像一个摆摊出身的富婆。特别是她说话间叹息一声,那无由的叹息声,含着人生的沧桑。方源没有告诉她袁方第二次离婚的事,他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在前妻那儿落了分。
只有梁新梅对袁方的赞誉没变。她说男人经几场婚姻是正常的,越发显现了他的男子气。其实在此时社会中,离婚并没有什么稀罕的。这种状况以后越来越普遍,听说登记处每天离婚的比结婚的都多了。
方源跟着妻子,用鼓励袁方的口气说:“你还是一个钻石王老五。你能经商还能写歌,文商皆通。”
袁方说:“我还是跟不上时代潮流。在年轻人眼里,已是旧文化的老夫子,衰败的气息渗透在血液中,无可更改的了。”
方源弄不清袁方是感叹文化还是感叹年龄。想袁方虽从不自信地夸口,但也从不服输,是个自省力强的人,也许岁月的流逝感,还是刻进了他的内心深处。
下棋时,他们谈及现在围棋国手都是小年轻,似乎年过三十的高段棋手便被划到不活跃的圈里了。文艺界常说文无第一,文艺无定论,谁都可以认为自己的作品是最好的。围棋是有标准的,是公平的,输就是输,水平不够,不服气再下还是输。围棋界是属于年轻人的世界,世界冠军都是年轻人,似乎是越年轻越好,能力越强。不见那被称为石佛的李昌镐,论耐心,论毅力,论计算,论判断,论天才,论经验他全都有,独享世界围棋首席多少年,但年长了,落败渐渐多了,都是输给比他年轻的棋手。
这么又过了许多年,又是一个金秋季节。人生其实真的不知前行会承受什么。一个星期日,袁方肩挎一只书市的布袋,来到方源家中。方源正对着一盘国手与人工智能对局的棋看。袁方对他面前的棋局没有兴趣,以前对这种盘面特殊的棋局,袁方会立刻有兴趣参与复盘。
“秋光真好,你又何必陷在这无生命的棋局中?时间是无形的资本,它无形地存在,又无形地消失。”
“你说些什么?什么时间,什么存在。”
“你不知道了吧。听说过海德格尔吗?”
“你什么时候对哲学感兴趣了?这个年龄了,还有意思吗?西方新潮思想,古代神秘思想,多了这么多的思想,还是要一天天过。”
“向死而生啊。”
方源看着袁方很精神的样子,意识到一点什么。只是此时,他意识到的是眼前的棋,是与人工智能对弈的棋。
“你知不知道阿尔法狗?你知不知道阿尔法元?”
“不知。”
方源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棋手,袁方不可能不知阿尔法狗,那是战胜了世界围棋冠军的人工智能。就在人类于围棋上被攻陷的那一刻,围棋的棋手们对人类的棋力感到悲哀。
“你怕是真不知道阿尔法元吧?开始的阿尔法狗,是设计者把所有人类下的精彩棋谱输入计算机里,阿尔法狗的成长,算起来是人类棋手经验的结晶。但接下去,设计者不再给人工智能输入任何人类的棋谱,只是让两台IT,从空白开始,按照围棋规则,进行对弈。被称为阿尔法元的人工智能,便在自我对弈中,自我学习,自我成长,到最后,迅速成长起来的阿尔法元,打败了世界上所有的世界冠军,也打败了接受过人类经验的阿尔法狗,棋力差距越拉越大。你知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
“不知。”
“人类几千年的围棋经验是无意义的!我们过去下棋接受的许多道理都被阿尔法元打破了,比如开局的星位,是不该点进三三的,但阿尔法元它就点了。它还在人类棋手认为不该走的地方走了,可你对它却毫无办法……”
方源说得悲愤:“我们从小学棋的经验在它面前都没意义。也许都是错的。你知不知道,这说明什么?”
“不知。”
方源只顾自己说,并不在意袁方的口气是不是带有嘲讽。
“你知不知道……这让我想到,应该不光是棋,我们从小接受的所有经验,也许都是错的,也许都是无意义的,只不过对面没有出现一个类似阿尔法元的参照物。又如你说的什么哲学理论,也都是源于人的智力,人的经历,人的基因,周而复始地自以为知道。其实人类最大的智慧,便是根本不知,不知,不知……”
袁方看着方源,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位相交几十年的朋友如此激愤。
袁方说:“经验存在吗?如同时间存在吗?没有什么失去,就没有过去;没有什么出现,就没有未来;没有什么存在,就没有现在。正因为不知,所以才要走过去,才要走进去,才要走下去,无所顾忌地走下去。”
方源知道袁方有变化,又是重复式的变化,就算知道,也只能看着他走下去。
社会变化很快,世界变化很快。袁方变回到以前充实的生活。他说他真的不知,因为不知才充满年轻求知的眼光。方源认为袁方接受了很多文化的熏陶,但还是一个世俗的人。经过了两次婚姻的磨难,他的心境应该是消极的。方源告诉袁方:“你知不知道?现在社会上离婚已经不稀奇了。男女的情感不用看得太重。”
袁方说不知。袁方说“不知”的时候,眼神中不再有嘲讽,而是一种随口的无奈应答。
其实这只是方源的感觉。在年近花甲时,袁方正燃起热情:他又将与一个女子结婚。
方源希望去见一见这位女子。方源感觉袁方有变化,便隐约意识到对哲学理论满是兴趣的袁方,潜藏着一点什么。直到袁方准备要结婚了,方源对他的结婚对象几无所知,能确定的仅有对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袁方却说:“省省吧,每一次你去见了我的对象,回来都没有什么好话。”
方源有点泄气,心里想:我是没说太多好话,但你后来的结果,不就证明我当初泼的冷水是对的嘛。
同时方源感觉到心里凉凉的,不知他又会投进一个什么样的前途不明的荒野中。
然而,方源还是想着要支持他。他应该要有自己的生活,人生在黄昏时节有一个归宿,是值得庆幸的。
再说,现在年届花甲的人不再列入老年,是可以把握新生活的。也就是说,能再经得起折腾。但每一次折腾是不是会增添一层人生的痛苦呢?也许袁方会认为,每一次折腾其实就是人生精华的一次表现。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这一次,梁新梅看着袁方忙碌的背影,撇一下嘴说:“男人就是这个样子,都可以做爷爷的人了,还不管不顾地追在年轻女人的屁股后面。”
袁方全力以赴为新生活做准备,房子与车子都要是新的,还有那对年轻人来说都辛苦繁杂的婚礼。他带着热情与期待扎进程式中,似要给女方一个完全保障的承诺。他见到方源就说:“你有什么关系可以帮到我?”
方源想告诉袁方,结婚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女人,他实在不需要为她去翻看那么多的哲学理论书,去记那么多哲学家的人名与名言。也许他是借此来与对方交谈,并以此来诱惑对方吧。
方源知道袁方如要钻研什么,都能达到一个较高层次的。但哲学,有必要吗?没听说过,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嘛。
笑吧笑吧,让人们都笑,和他们一起笑,其实是一种最好玩的事。
一切按流行的来。婚礼前的日子,是很热闹的。方源在为袁方悬着心,他会走进怎样的一个情景中?不知年龄差距会给今后生活带来多少烦恼,单单一老一少挽手走上台,接受主持人流行的“幽默”,就是难以想象的场景,但袁方听不进人劝,似乎不住地说着“我知道”。我知道啊我知道,我都知道,人生的快乐就在知道中。他就这么唱着。
这其实只是方源的自我感觉,袁方此时正忙于结婚事宜,似乎要把前两次冷清的婚礼补回来。就在结婚前一日,他给方源的微信发来了结婚照。照片上,袁方露着一个懵懂的像是什么也不知的年轻男子的笑。姑娘却显出不符合年龄的老成,她戴一副宽边黑框眼镜,厚厚镜片后面依然是一双大大的眼睛。她头戴一顶博士帽,背景是她毕业的典礼台。也许是拍毕业照同时拍的结婚照。
方源觉得自己也像是个什么都不知的人。
原刊责编 汪楚红
【作者简介】储福金,男,1952年生于上海,江苏宜兴人,现居南京,曾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发表及出版长篇小说《直溪》《黑白》《心之门》等十五部,中篇小说《裸野》《人之度》等五十多篇,短篇小说《彩·苔·怆》《缝补》等百余篇,散文集《禅院小憩》等三部。作品被译为英法等多国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