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青少年社会化风险管控的乡校实践

2024-06-25 09:30:05周新成
中国教师 2024年6期
关键词:风险管控社会化育人

【摘 要】城镇化的快速推进,经济社会分化的加剧,价值观念的个体化变迁,数字社会的快速到来,使得乡村学生社会化成长环境被重构,面临着更大的社会化风险,一些农村青少年存在情感缺失与心理健康状况不良、家庭责任与伦理观念缺失、学习习惯与综合素养差、社会规范习得情况较差等社会化成长问题。在应对这些风险与问题时,乡校发挥了重要作用,通过知识与技能教育、情感教育、养成教育以及社会规训教育有效管控农村学生社会化风险,对成长问题进行纠偏。要更好地发挥乡校育人实践功能,须为乡校提供制度保障机制,树立乡校教育主体性与主导权。

【关键词】农村青少年 乡校 社会化 风险管控 育人

随着经济社会的分化,我国正经历着社会结构的剧烈变迁,使得农村青少年的社会化成长环境发生着较大的变化,特别是受数字社会快速发展以及城乡中国大发展的叠加影响,留在乡村学校的农村青少年具有一些共性的社会化成长风险,需要引起社会的关注及有效回应。在当前及未来较长一段时间,处于县城与农村之间的乡镇学校是大部分农村学生就学的地方,具有资源获得和生源保障的中间优势[1]。有学者认为,公共教育资源向乡镇一级集中可称为“乡校模式”,是城乡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第三条道路[2]。乡校在管控乡村学生社会化成长风险方面能够也应当发挥重要作用。

一、社会分化与乡校学生社会化风险

在传统社会,农村青少年的社会化成长路径主要是乡土熟人社会,在家庭、学校与村社当中接受“养成教育”,习得社会规范,形成稳定的自我角色定位与角色认同。随着城镇化的发展以及数字社会的到来,农村青少年社会化成长路径被重构,受到现实与虚拟现实世界的双重影响,社会化成长环境更为复杂,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社会化风险。

1. 社会化成长环境的重构

当前农村青少年社会化成长环境的重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改革开放以来,农村劳动力大量外流,城镇化快速推进,以能否进城就业安居为主要衡量标准,农村社会开始出现经济社会分化乃至社会分层。在农村经济收入处于中上层的家庭大多在县城乃至务工地购买了房产,其中,最主要的动因之一便是希望子女能够在城区享受到更为优质的教育资源。为追逐优质教育资源,一些暂时没有能力进城但是较为重视子女教育的农民家庭也会想方设法将子女送到县城公立或私立学校。以上种种变化导致乡土熟人社会结构渐趋瓦解,中国正从“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大步迈进。叠加少子化趋势的影响,农村青少年在村庄内同辈群体不断减少,使得他们在乡土社会中交往广度与密度降低。另外,由于父母外出务工现象较为普遍,相当一部分农村学生是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或亲友照看。部分留守儿童在缺乏父母监管与陪伴的情况下,社会化风险较大。

第二,在经济社会分化以及价值观念变迁背景下,当前我国农村家庭离婚现象持续增加,对农村青少年社会化成长而言,这一问题成为越来越不可忽视的影响因素。相关研究显示,在打工经济背景下,我国农村出现越来越多的跨域婚姻、早婚早育、“闪婚”以及事实婚姻等新婚恋模式,婚姻不稳定性增强[3]。一些研究还表明,人口流动过程中家庭的分离会增加离婚风险,且流动过程中经济收入越低的家庭离婚风险越高,在经济社会分化中越处于弱势位置的群体,其婚姻质量越容易下降直至解体[4]。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带来不少社会问题,会干扰甚至中断未成年子女社会化的正常进程,从而对其人格、心理发育和行为模式产生较大的负面影响[5]。近两年来,笔者在全国各地学校特别是乡村学校调研,几乎所有的学校领导干部、班主任及教师谈到班级学生时,都会说同样的一句话—班级里来自离异家庭的学生越来越多,提升了教师教学与学校管理的难度。

第三,数字社会的快速发展与“城乡中国”的时代底色叠加到一起,使得青少年在社会化成长过程中,由于留守、单亲陪读或隔代照料、成长过程中的乡城迁移以及教育竞争压力的加大,很容易脱离家庭与学校的有效监管,逃逸到网络世界这个家庭、学校、社会都难以介入的“真空地带”,以获得其在现实世界中难以满足的各类需求。手机网络对青少年社会化的影响主要存在于两个维度,一是注意力争夺,即手机网络满足甚至是刺激了青少年的娱乐、社交需求,会将青少年的注意力与时间拉向虚拟现实世界。二是价值观影响,虚拟现实世界满足甚至是制造了青少年的情感、价值需求,圈层化社交很容易影响青少年的价值观。现实世界与虚拟现实世界像是两个磁铁,青少年既可被现实世界所吸引,其时间主要投入现实世界当中,价值观也主要在现实世界被形塑,也可能被虚拟现实世界所吸附,其注意力高度投入虚拟现实世界,价值观的形成过程也因此受虚拟现实世界的深度影响。

2. 社会化成长的风险与问题

在经济社会分化背景下,一些农民家庭在经济收入与积累层面处于相对中下层的位置,父母迫于经济压力外出务工使得一些学生处于留守状态,一些农村父母在离婚后疏于对子女的监管与照护,智能手机的到来使得一些农村学生遁入虚拟世界,当上述现象产生叠加时,一些农村青少年的社会化成长面临着较为普遍的风险与问题。

第一,情感缺失与心理健康问题。父母外出务工、家庭关系不和以及父母离异都更加容易造成青少年缺乏来自家庭的情感陪伴与支持,尤其是当家庭关系不和乃至于父母离异时,处于情感能力发育期的青少年对此更加敏感,也更容易受到负面情感的伤害,产生心理健康问题。从农村父母离异(以及离婚后再婚)对子女的社会化成长的负面影响来看,主要有三种情况,一是离婚后一方或双方对子女产生亏欠、愧疚心理,在经济上给予补偿但在情感上疏于关爱或在经济与情感上都给予过度的补偿,造成对子女的过度溺爱;二是离婚后一方或双方对子女情感上较为淡漠乃至有意无意地对子女造成情感伤害;三是离婚后父母不愿承担子女的照护与监管责任,将抚育责任推给祖辈。上述情况皆容易导致农村青少年情感能力缺失,甚至产生一些心理问题。

第二,家庭责任与伦理观念缺失。当前农村地区离婚现象持续攀升的重要原因是转型背景下农村社会结构的日益弱化以及价值观念的变迁[6]。个体化进程中个体掌握了婚姻的自决权,但同时也带来了家庭责任与伦理观念的弱化[7]。尤其是在经济分化背景下,家庭经济条件越差的家庭在个体化进程中婚姻的脆弱性越大。当青少年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及村庄社会环境当中,经历家庭的破碎时,便难以从其成长环境中认识到承担家庭责任的重要性,难以感知到家庭伦理观念的正向作用及家庭幸福对家庭成员的积极影响。许多农村青少年过早感知到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苦难,对亲密关系丧失了信心,在个体化进程中既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害者”,在此过程中又被抛入了“无个体主义的个体化”状态:既没有形成真正的个体独立自主、积极向上的精神,又难以建立起家庭责任感,习得家庭伦理观念,延续家庭本位的文化传统[8]。在社会化成长过程中难以将个体、家庭与集体精神相融通。

第三,学习习惯与综合素养差。一方面,由于缺乏父母有效监管与照护,过早、过度使用智能手机的青少年在学习习惯方面较差,这是乡镇学校教师与管理者普遍反映的问题[9]。另一方面,数字社会的到来使得农村青少年很容易沉迷于短视频、网络游戏,习惯于视觉化、快节奏的感官刺激,而缺乏沉浸下来进行阅读与深入思考的动力及外在压力。在小学阶段,一旦没有养成较为良好的学习习惯,进入初一便很难较好地进行从小学到初中的过渡。到了初二,随着知识量增多以及难度增加,很多农村学生便难以跟上学习节奏。特别是新课改更加强调培养学生核心素养,加强了不同学段之间的衔接,对学生的学习与思维习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从笔者在全国多地县域的教育调研来看,在相对刚性的普职分流政策之下,乡镇学校大部分学生进入中职后,若没有良好的学习与生活习惯,亦难以完成技能训练并习得现代产业工人所需的基本能力与综合素养。甚至还有一些学生在初中阶段产生隐性辍学问题,时常阶段性休学、停学在家。

第四,社会规范习得情况较差。2022年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第十四条明确规定: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应当树立家庭是第一个课堂、家长是第一任老师的责任意识。在农村地区,随着乡土熟人社会结构的瓦解,乡土社会非正式制度与规范对个体的约束作用越来越小,家庭确实越来越成为青少年习得社会规范的主要社会单元,一旦家庭没有很好地承担这一责任,例如,父母因长期在外务工疏于对子女的陪伴与关心、父母离异后其中一方或双方未能承担监管与照护责任,便容易导致青少年社会规范习得情况较差,产生一些失范与越轨行为,特别是一部分青少年受网络媒介不良内容的影响,容易将一些失范与越轨行为当作时尚与潮流,刻意模仿。在学校内部主要表现为逃课逃学、校园欺凌等违反校规校纪的行为,在社会层面则表现为打架斗殴、偷盗、性犯罪等违法犯罪行为。还有一些行为则游走在违反校规校纪、法律法规的边缘。这些不仅令学校教师及管理者甚为头痛,还会引发社会管理与治安问题。

二、社会化成长风险管控的乡校实践

在许多农村家庭难以有效承担教养责任,乡土社会规训能力弱化,农村学生又容易受到手机网络影响的情况下,乡校承担了育人的主体责任,对农村青少年社会化成长遭遇的问题进行回应、对风险进行管控。2021年以来,笔者在四川彭州丹景山镇(2021年10月)、江西鹰潭春涛镇(2021年11月)、湖北浠水关口镇(2022年10月)、安徽六安毛坦厂镇(2023年2月)、湖南永顺万坪镇(2023年5月)、山西夏县裴介镇(2023年11月)等地的乡镇中小学做教育专题调研,对这些地区乡校的优秀实践经验进行总结提炼,以下几点具有较强的参考性意义,乡校可在几个方面进行努力。

第一,养成教育。对于农村学生而言,其最为需要的便是价值濡化与习惯养成教育。乡校在培育农村青少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基础之上,应着重培育学生树立起新家庭伦理与家庭责任观。从美国等国家的社会分化与阶层固化历史发展进程来看,底层家庭的阶层再生产始于经济层面的分化加剧与弱势累积,在现代化与个体化进程中,底层家庭及家庭伦理价值观进一步解体,进而导致底层家庭的全面溃败[10]。在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的经济社会分化过程中,我国农村社会亦出现了这一现代化发展隐忧。不过,与其他一些国家不同的是,在儒家文明体系中,家是中国人超越性意义与在世性意义的来源,将传统的家伦理与家文化注入现代性,引导学生树立正确家庭责任观,客观看待自身的家庭问题,具有重要意义。在价值濡化基础上,乡校应承担更多的习惯养成教育责任,帮助农村学生养成更好的生活习惯与学习习惯。

第二,知识与技能教育。进行知识教育是学校的主要功能之一,对于农村学生实现阶层向上流动,阻断贫困的代际再生产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在许多地区,留在乡镇学校就读的学生家庭经济条件相对一般,父母参与子女教育的能力与精力有限。在这一客观背景下,乡校需要承担更多的知识教育责任,发挥乡校的差异优势,培育学生的学习自主性,动员学生在知识学习上投入更多的时间,在学校内尽力为其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与更多的学习机会。在知识教育之外,乡校可因地制宜,引进一些技能与劳动教育课程及社团活动,从而建立起多元学生评价体系,让乡校学生特别是后进生、学困生在学校中初步探索自己的职业兴趣,习得一些劳动技能,避免在学校长时段的知识学习导致这些学生厌恶学校,沉迷于虚拟网络世界。乡校可进一步探索把兴趣社团、职业教育、劳动教育有机结合,激活部分无望升入普通高中学生的学习动力,助其呈现积极发展的生命状态[11]。

第三,情感教育。儿童社会学家科萨罗曾指出,儿童在参与“成人—儿童”互动常规过程中常常会产生不安感。不安感也源于他们在家中经历过的压力、冲突甚至是暴力。对于父母的过错,儿童常常会返诸自己的内心世界责备自己。同伴文化中的常规活动像一个疗伤的天堂,孩子可以应对、缓解来自家庭不良经历的焦虑。儿童尝试通过设计和参与同伴文化中一系列的日常活动来应对他们生活中面临的困惑、关注的问题及恐惧和冲突,学会共同行事、分享、获得情感满足、建立友谊、发展社会身份、学会自主与控制[12]。乡校是当前农村学生最为重要的同辈群体交往互动场所,在乡校中,农村学生可以接触到更多的同辈群体,开展丰富多彩的线下社会交往活动,也能接触到智识与修养在乡土社会中处于表率位置的教师。这使得乡校成为进行情感教育、培育学生情感能力的重要场所。特别是当一些农村学生面临破碎的家庭时,他们更容易在虚拟世界寻求情感与意义感满足,然而,虚拟世界的圈层社交很容易导致青少年过度的个体化,产生角色定位与角色认同危机,造成自我的缺失、破碎或过剩,不利于青少年稳定自我的生成以及情感能力的健全发展。这使得乡校在这一方面的作用更为重要。

第四,社会规训教育。在传统社会,农村青少年的社会规范习得与越轨行为控制是在乡土社会以及嵌入乡土社会的家庭及乡校中完成的,乡土社会承担了青少年社会规训教育的功能,并具有非正式乃至正式的惩戒权。甚至于当家庭拒绝对子女的失范与越轨行为进行惩戒时,在乡土熟人社会当中,村社干部或其他村民可利用亲属网络体系、乡土社会舆论等力量对其进行施压及惩戒。但随着乡土熟人社会结构的瓦解,一方面村社的社会规训教育弱化,另一方面农村地区未成年人警务工作与司法社会工作体系建设完善尚需时日。更关键的是,对青少年失范与越轨行为的控制,其关键还是在于教育而非事后的惩戒与干预。在当前社会发展阶段,乡校在这方面能够发挥较为积极的作用,以乡校为主导,与村社组织、警务司法机构、家庭以及其他社会组织形成合作共育关系,能够取得较好的青少年失范与越轨行为控制、纠偏效果。

三、小结与讨论

在现代化的高速发展进程中,中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经济社会分化加剧的问题,特别是,在中国城乡二元制度结构变迁过程中,农村中下层家庭处于相对弱势的位置。在经济社会分化过程中,他们不仅面临着经济层面的弱势困境,还面临着家庭脆弱性增加的风险以及子女社会化成长失度的风险,更加容易陷入底层家庭再生产的困境当中。在应对农村青少年社会化成长风险这一问题时,我国的乡校体系在制度设计层面具有较为独特的优势,在知识教育、养成教育、情感教育以及社会规训等方面能够也应当发挥重要作用。在社会主义办学方向之下,乡校体系在社会剧烈转型变迁中能够以较低的成本、较为多元化的创新实践,承担一定程度上的去阶层分化与社会整合功能。为进一步发挥乡校体系在这些方面的功能及优势,地方政府与教育部门需要确立乡校主体性,赋予乡校教育主导权,遴选更多的“教育家型校长”因地、因时制宜管理乡校,让乡校在育人方面发挥更大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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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威廉·A.科萨罗.童年社会学(第四版)[M].张蓝予,译. 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6:96-219.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农村社区治理创新问题研究”(项目编号:22&ZD173)研究成果。

(作者系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孙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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