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老窑

2024-06-25 02:20徐祯霞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烧窑瓦片

假日里,回到了故乡,又看到了这口老窑。这是一口沉睡了多年的老窑。

细雨中,老窑显得如此孤独与苍凉。

它静静地待着,世事与它有关,也与它无关。当一口老窑退出了历史舞台,它于人们便是可有可无的,但对我来说,我还是希望它存在着,以一种原始的面貌存在,因为它是历史的见证,是时光的容器。它的存在,仿佛能让我听到往昔岁月的低语,感受到历史长河中的波澜壮阔……

老窑于今天的我来说,虽然只是一个观望者,但在我年幼时,它确实有着热火朝天的存在。

那时,每个村里都有一口窑,而这窑的作用,便是烧瓦,供村里人建房用。当然也会用来修补屋顶。屋子住久了,顶上的瓦片难免会脱落,或者是破碎,一到下雨,就会漏雨,因此,常年看到窑边堆着一堆瓦片,它们一片挨着一片,一层压着一层。新瓦通常是银灰色的,很清雅,很好看,经过雨水的浸泡,就会变成灰褐色,或者是黑色,有时久了,还会长出绿苔。

烧窑是一项复杂的技术活,它属于传统技艺,是老祖先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当然,它也是农耕文明的结晶。在人类社会的繁衍中,吃饱穿暖后,人们开始思谋如何能够住得舒服,住得舒心,住便成了人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情。于是,人们开始建房,建木头房子,建石头房子,建土墙房子,但不管建什么样的房子,都需要封顶,都需要用防水防雨的材料遮盖,泥土烧制而成的瓦便应运而生。

窑多半是因地而修,它会选在一个土厚的地方,自然掏成,也会用砖块砌就,它分两层,上下两部分,下面是添加柴火的窑灶,上面是窑坑,窑坑是用来装瓦的,窑坑与窑灶之间有透气孔,它们均匀分布,大小一样,远近一样,窑灶里的火便是透过这些透气孔烧进来的。窑修好后,先要试火,用烈火将窑烧干烧硬实,才能将瓦放进去,否则会影响烧制的温度和效果。

做好的瓦片呈凹形,一个完整的瓦罐可以敲出四个瓦片,它们就这样一摞一摞码在一起,形成一个环形的圈,由内至外慢慢地扩大,一直将窑坑一圈围严实,然后才从最中间呈螺旋状往外围第二圈、第三圈……就这么一圈一圈地往上围,一直围到窑口,一般的窑可以码上二十圈左右。当然,窑也分大小,大窑一次烧得多,小窑一次烧得少。瓦片码好后,封窑,会在上面铺一层碎瓦,然后将湿泥土严严实实地封在这些碎瓦面上,封得严丝合缝,封得不透一丝空气,最后点火烧窑。

烧窑是有讲究的,人们在选定日子和时辰后才能开火烧窑,人们如此谨慎,为的是保证这一窑的瓦能够顺利出炉,不至于烧坏,或者没烧透,或者烧塌了火。就像蒸馍塌了气一样,不仅影响馍的美观,也影响口味。没烧好的瓦片亦是如此,它会因为没有烧够时间,或者是火候不够,或者是漏了气,使得颜色不均匀,硬度不够,影响使用效果和寿命。因此,烧窑也是一种技术活,它需要烧窑人全神贯注,全力以赴。

一炉窑要烧好,需要七天的时间,这是老祖先留下的宝贵经验。烧窑的时候,炉火一直不能间断,不能熄灭,必须一直是大火旺火,白夜通烧,几个人交替换班加柴烧火,歇人不歇火,烧够七天七夜,方才烧好。烧窑的柴要用硬柴,也就是一截一截的硬木头,这样的柴才能将炉子里的火烧红烧旺。因此,烧一窑瓦需要很多木柴,而这些木柴都得提前准备好,放在窑门边上,以便随时取随时烧。这里的柴绝对不能断,一旦断了柴,窑就会塌火,整个瓦的制作过程就会前功尽弃,瓦的成色和好赖,全在于烧窑人火候的掌握和把握。因此,烧窑的时候,都得叫有经验的窑工来烧,以保证这一窑瓦能成功出炉。

在这七天里,村里人也都会不时地来窑边转一转,看一看,看看窑烧得怎么样了。在那个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和电视的年代,村子里的大情小事都牵动着村民的心,他们都会以主人翁的姿态去关注。有的人忙完田里的活,就着吃饭时候的空也会端着碗到窑边看一会儿,就连黑灯瞎火的夜里,一帮男人们也会跑到窑前待上一会儿才肯睡觉。于是,在这七天里,村里的这口窑就成了村里的重心,成了村里的人们关切的焦点,好像窑里的每一把火和每一片瓦都与他们有关。

七天后,窑停了火。人们在窑旁的小溪里提上水往窑里死劲浇水,直到浇透,再焖上几天,等整个窑全部冷却下来后,才正式出窑。

出窑的时候是最热闹的,全村老少都来到窑边,一帮男人们帮着烧窑师傅将窑启封,扒开窑面的泥土,一窑新瓦便呈现在人们面前。大伙激动的劲头,就像是看到了才出笼的蒸馍一般。男人们就急不可耐地出窑,女人们在旁边接瓦。大伙站成一排,将出来的瓦一个递一个地传到要码放的地方,由一个人专门码瓦。小孩子则在一旁围观,跑前跑后地看热闹。当时,我也是这群小孩子中的一个,因此,多年以后,这种记忆仍旧深刻,那些生动鲜活的场景会不时地在我的眼前闪现。

瓦码放好以后,人们会找来能防雨的牛毛毡,将它盖在瓦的上面和四周,将瓦保护起来。当然,也会有别的地方的人来买瓦,曾经有一段时间,做瓦成了村里人创收的一个主要项目。

改革开放后,村里一些人出去做生意,一些人出去打工,村里的年轻人和健壮劳力渐少,留下一些老人在家里照看孩子。从这时起,人们的生活观念也在发生变化。生活好了,村里慢慢兴起了小平房,像关中平原上的人们一样,瓦便没有了市场。渐渐地,瓦便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成了岁月的一个履痕。

一晃,时间过了十几年,做瓦的人和烧窑的人都已经远走,只留下这一口窑,还静静地躺在原地不动,任凭风吹雨打,日晒夜露。而它在岁月中,终究是老了,老得满面苍褐,老得一塌糊涂,让人分不清眉毛鼻子眼睛。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烧制瓦窑的工艺也许他们是漠不关心的,他们不知道这口窑曾经给一个村子带来怎样的热望和希冀,带来怎样的热闹和欢天喜地。它让人们有了可以安居的家,冬天不再遭遇严寒,夏天不被雨水淋湿,那一片一片不起眼的灰色的瓦片,带给人的是身与心的安宁。它是农耕文明的产物,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更是当时民生工程不可或缺的物资。

尽管这口窑已黯然于历史的尘烟中,我还是希望它存在着,它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一个时代的遗存。毕竟它曾与我息息相关,曾在我的生活中那么浓烈地出现过。

作者简介:徐祯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陕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商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北京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中国青年报》《文艺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烟雨中的美丽》《生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及诗集《春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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