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彤
我又和卷说我厌倦了这里的风景。
千篇一律的商品房,黯淡的墙体以越来越高的姿态俯瞰我们。这些居高临下的怪物,仿佛总会在阴天龇牙咧嘴。苍凉的天幕下,总有寒鸦聒噪盘旋。不大的镇子,每条街道都已被反复走过——而它们又是那样相似,钢筋支撑水泥,拔地而起,弥漫着工业化的单调。每个人穿着不同的衣服,拥有不同的年龄、样貌、生平,但都迈着急匆匆的脚步,脸上写满对前路的迷茫与赶路的焦急——这使我想起超市里卖的龙眼,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在空隙中赖以存息——他们是这样相似。
卷沉默着。我看一眼手表,惊觉将迟到,匆匆将卷塞到枕头下(卷是我的毛绒玩偶),匆匆向教室奔去。
这是循环的开始。洗漱、出宿舍、去食堂、奔向教室;早读、上课、下课、写作业。一切按固有的程序走着,不咸不淡,没有波澜。
大课间,我拉上阿烟去阳台吹风。我们总爱来这儿,无论春夏秋冬。初春,风还凛冽,我们一边瑟缩着一边观雨。细雨拉起了密帘,砖红的教学楼融在雨幕里。两双取下眼镜的近视眼,在一片朦胧中,伴着耳畔的雨声,竟幻视出一幕青瓦夜色。我们只见路灯下隐约有挂饱雨水而闪烁零落的一片青翠,其中掩着几块莹白,河面也波光汹涌,横于河面的小桥上仍有人撑伞徐行。一切仿佛发生在另一个空间,时间静谧地缓缓流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时有冗长的沉默却不会沉闷。我们知道彼此想些什么——在飘落的雨丝间,我们的思绪也如丝线般被拉长,放飞到遥远的地方。大好春光,我们常觉不应被囿于此,而应缓步江南,看江花红似火,看江水绿如蓝。“不拘何处,只要是江南的风景就好了。”雨声淅沥中,阿烟忽道,我点头附议。
上课铃忽地响起,震碎了迷烟浮霭、柔波荡漾的世界。我们匆匆道别,又一头扎进作业里。
那日晴好,转头透过错落的枝丫,便可窥得一片层云飘软的蔚蓝的天,我的目光落回桌上,盯着刚刚下发的成绩单发怔。我在时间中奔跑,沿着看不到尽头的小道游荡,生活中掀起的最大波澜不过是考卷上日益减小的数字、不断退后的排名以及与难眠夜里辗转的身体一同拨动的愁绪。阿烟什么都没说,只是拍拍我的肩:“去吹吹风吧!”
不知是不是风大的原因,那刻我忽然很想哭。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不停运转的机器中的一枚螺丝钉,不断运行,每一次结束都是重启。
阿烟和我静静地立在阳台上,任凉风钻进灵魂。我呆望着,忽见那条不常走的路边,赫然立着一排玉兰树,有的已挂满肥硕的花骨朵,朵朵蓄满了力量;有的已满树怒放,仿佛有一层亮光从花中漾出,渗进每一个毛孔。一大片洁白盈着浅紫,深深浅浅,不知为什么总有点朦胧。房前屋后,路边沟沿,都让它们占据了、熏染了。花朵们随着轻拂的微风起伏跳动,那么新鲜,那么惹眼,深深浅浅,一闪一闪地滚动着,仿佛还要向别处去涂抹。在这如梦一般的莹紫光辉里,我的心似有光掠入,希望陡然而生。我沉浸在这繁密花朵的光辉里,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只有浅紫的幻想充斥视线,托风捎去悲伤,让梦留着。
阿烟和我仍做着游江南的梦。
那日之后,我每天都在对卷诉说我的心事,它也目送我在初春冷冽的空气里越发早地起床赴一次次重启。我照旧赶在三点一线的路上,但我和阿烟的会面沿时间长轴拓展到了清晨。我们默契地不再提游江南的梦,只是翻着一本又一本页边卷起泛黄的书。在凉风里,小桥与河、小径与玉兰共同见证了我们仍一心赴江南的执念。
在我们把几本书反复背上好几遍后,我们相见的场景已在天气渐暖中逐渐明亮。清晨和煦的阳光穿过树的缝隙,可以看见白雾正在一束束亮光里消散。
再次拿到成绩单时,脚下已是热土。我走在高高的楼房投下的阴影里,脑袋被浓重的暑气熏得昏昏沉沉——我说不清看到这上升许多的排名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并不似我与阿烟料想的那般兴奋不已。我的脑海中,只有每个雾气氤氲的清晨路灯下那片渐渐淡去散尽的浅紫光辉,以及四下全黑时教室早早亮起的几盏灯——那里凝聚着勤奋之光,冲淡了眼前的黑暗。那时我就知道,糊涂会变成明白。那时我对阿烟说,无论结果怎样,我都不在乎。
但我还是记下了这年春夏,那空荡荡点缀着碎砖石的路面,那缓缓流动在阳光下波光浮动的河水,那无言横着的小桥,以及那一树树星星般的小花。
我对阿烟说:“你说梦萦水乡,念江南如烟缱绻;后来高楼春晚,小桥流水亦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