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锤
2005年12月的一天,胡大锤冻死在了他的小屋里。他佝偻着身子,侧躺在炕上,两腿蜷着,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那样子就像一只脱水的虾米,又像一个子宫中的胎儿。人生不过是一个圈,他只用了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就匆忙地把这个圈画完了。因为画得很潦草,不是很圆,所以令人唏嘘。
胡大锤是个站大岗的,就是在劳务市场等活儿干。佳木斯的劳务市场在长安桥下,那里站大岗的多得像一窝蚂蚁,雇主可以在那找到任何工种,木匠、瓦匠、水暖工、电工、油漆工,还有力工。胡大锤没有技术,只有力气,算是力工,在站大岗的人中属于最低的一等。但他和别的力工不一样,别的力工啥活儿都接,他却只干砸墙的活儿。他去站大岗只带两样工具,手里拎着一把大铁锤,腰里别着一把小手锤。胡大锤这个名字就是从那得来的。胡大锤砸墙确实有两下子,只要雇主给他指出来,不管是大洞、小洞、方洞、圆洞,他都能分毫不差地砸出来。他认为他这也算是技术活儿,因此他难免会对其他的力工有那么点看不起。可是谁家能总砸墙呢?所以他有时站了一天也揽不到活儿,午饭钱倒是花了二十多块。
胡大锤每天的午饭是固定的,一大碗安徽板面,四杯散酒。他喜欢吃安徽板面,面里可以加干豆腐卷、火腿肠、卤鸡蛋和狮子头,十块钱一大碗面,连饭带菜都有了。白酒一杯二两半,四杯正好一斤,一杯两块钱。
胡大锤是个贪酒的人,一天必须喝三顿酒,要不就浑身乏力,没有一点精神头,连小手锤抡起来都费劲。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这么大一棵人参,要是不用酒泡着,早该干巴了。他早晨通常都不吃饭,想吃饭也没人给他做,他媳妇早在十多年前就跟别人跑了。没人给他做饭,他自己也懒得做。他起来后,太阳都老高了。他随便洗一把脸,或者干脆不洗,就骑上破摩托车直接往市里跑。到了劳务市场,他心里就有底了,也就不着急了。他停好摩托车,进了劳务市场旁边的那家安徽板面馆子,他得喝两杯酒。他早晨只喝酒,不吃面。因为前一晚喝酒的原因,他早晨都很不舒服,胃里火烧火燎,脑袋昏昏沉沉,嗓子里直恶心,根本吃不下去饭。他早晨喝酒是为了透一透。只要两杯白酒下肚,他就精神了。板面馆子的老板早就认识他了,他一进屋,马上就给他接了一杯白酒。他也不坐下,站在柜台前一仰脖,把酒就干掉了。干掉一杯酒后,他抹一把嘴,哈出一口酒气,又把杯递给老板,老板也不问话,直接再给他接一杯,他再一口干掉,然后转身出去,开始等活儿。早晨的酒钱他都不给,留着中午一起算。
胡大锤后来不站大岗了,砸墙的活儿少,供不上他吃喝,就像他说的那样,再干下去他会被饿死。他找到了我,想让我把他介绍到工地干活儿。那时我正在工地干钢筋工,我一问,我们钢筋组正好缺小工,于是他就进了我们工地。进工地前我特意跟他说了规矩,让他千万不能喝酒。工地不比劳务市场,有人管着,喝酒不但会耽误活儿,更主要的是有安全隐患。我又给他举了个例子,上个月有个瓦匠中午偷偷地喝了酒,砌墙的时候跑线了,最后被工长撵走了。他急忙点头,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他早晨和中午都不喝,就晚上喝。
但他早已染上了酒瘾,头几天还好,几天后就不是他了。他开始偷偷地喝起酒来。午饭时,我们都到工地门口的几家小饭店吃饭,只有他跑到离工地比较远的一家小吃店去吃,在那他能喝两杯酒,不会被工地的人发现。每天午饭后,我都能在他的身上闻到熏人的酒味。我就跟他说,你别喝了,你这样喝不是给我找麻烦吗?我给你安排到这,好大的面子,你要是不守规矩,工长咋看我?他口上连连答应,说一定不喝了,但没两天,他身上的酒味就又出现了。
终于有一天,他被赶出了工地。他是钢筋组里的小工,平时负责搬运钢筋,有时也会用切断机下料。那天他用切断机下料时,因为喝酒的缘故,操作不当,右手的食指被挤了一下,指甲登时就被挤掉了,鲜血呼呼地往外淌。还好,他只是指甲被挤掉了,并没伤到里面的骨头。工长说什么也不用他了,这次是挤掉了指甲,下次说不定就是指头甚至是整个手掌被切下来,如果真的那样,谁能负起责任?
胡大锤不得不再去站大岗。因为醉酒,他失去了不少活儿,雇主刚和他搭了两句话,他身上的酒气就被闻到了,谁会雇一个酒鬼去家里干活儿呢?因为贪酒,他失去了不少活儿,失去了不少活儿他就上火,就更得靠喝酒解愁,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到了最后,他索性就破罐子破摔,站大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的钱连吃饭都供不上。尤其到了冬天,装修的人家少了,劳务市场里冷冷清清,砸墙的活儿有时好几天也遇不到一次。这期间有人撺掇他一起去抡大板锹卸煤,可他嫌埋汰嫌掉价也没去,最后耍了赖,干脆待在家不去劳务市场了。没有钱买煤取暖,他就靠喝酒暖身体。一喝喝到半夜,然后和衣而卧,佝偻在冰凉的炕上。
胡大锤死了。他生前我曾劝过他,让他少喝酒,对身体有害。他当时满不在乎,说他身体壮得像一头牛,最起码能活七八十岁,死离他老远了。他的话说得太满了,死神听到了很不爽,就提前对他下了手。
我和几个工友一起把胡大锤送到了火葬场,骨灰也没要。他直接化成了一缕烟,消失在了人世间。
老杨
我和老杨在家纺路口的朝鲜馆子里喝酒。卤猪蹄,凉拌牛腱子肉,外加一个小火锅。这几个菜挺硬,是老杨花的钱。他动不动就请我喝一顿。他说他要钱没啥大用,他光棍一个,自己吃饱全家饿不着。
窗外的天暗了下来,不知从哪忽然就滚来一大团黑云,地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风,许多尘土和塑料袋贴着水泥路面疾跑,像受到了惊吓。
老杨大我十岁,一直单身。他的姑奶是我的太奶,按理我该管他叫叔。他十八岁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离开家,去了山东,在别人的渔船上捕了二十多年的鱼,又在建筑工地干了十年的钢筋工。家里人不知道他去哪了,那么多年没有音信,都以为他死在了外面。后来他爹死了,他娘也死了,他才回来。那年他正好五十岁。他在异乡挥霍掉了大把的年华,却没有混出一点名堂,最后不得不赤手空拳,带着一身疲倦重回了故乡。
他回来的那年我正在鑫富源工地干活。我已经干了两年的钢筋工,因为能看明白图纸,正给一个包钢筋项目的人扒票。他找到我,先细论了我俩之间的亲属关系,又请我吃了一顿烧烤,才说明他的意思。他想进我们的工地干钢筋活。我在钢筋组里说话当然好使,第二天他就进了工地。
马上就要下雨了,街上的人四处乱跑,像灶台上的蚂蚁。
你等我一会儿,我出去一趟。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向外走去。
大叔你去哪?我在后面问他。
他转回脑袋,嘻嘻地冲我笑,眼角和脖子上都是深深的褶子。我去放松放松,他说。他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很小,眼白发黄,左眼的眼皮上长着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痦子,像落了一只小苍蝇。
走出饭馆的门,他先抻着脖子向天上看了一眼,开始用双手拍打衣服。他衣服上落满了灰尘和黄色的铁锈,他一拍打就窜起一股细小的尘烟。我们上午还在工地,下午没活才出来喝酒的,所以我们都还穿着工作服。拍打完衣服,他向街对面走去,斑白的头发在风里一起一伏,如被霜打过的茅草。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跑,只有他慢慢地走,脚步拖拖拉拉的,像是肩上扛着很重的钢筋。
我向对面看去,是一家足疗馆,曼丽足浴。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天越来越暗,像是黄昏。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只粉红色的塑料袋在空气中打着旋。忽然一声炸雷,吓得我一哆嗦,震得饭馆橱窗的玻璃嗡嗡地响。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我一边喝酒,一边发挥我的想象力,想象着他如何走进足疗馆,又如何同老板娘交涉。他应该很害羞,因为他穿着带有一身铁锈的工作服,这让他失去了自信,口气难免软弱,没有底气。想到这,我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往下想。他被一个妖艳的女人领到一个小房间。房间是用胶合板隔离出来的,很局促,也不隔音……
没想到刚十分钟他就出来了。我笑了笑,有点鄙视他。
他立在足疗馆的门口,忧伤地看着天,雨下得正大。他没有冒雨往这边走,也许他怕把自己浇成落汤鸡。我放下酒杯专注地看他。他贴着墙,蹑手蹑脚地走到足疗馆旁边的建材商店的雨棚下,那里雨浇不到他。他慢慢地蹲了下来,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叼在嘴里,把烟盒捏扁,丢在脚前的水流里。烟盒在水中打了一个转,顺着水流漂向了远处。他又在上衣口袋里翻打火机。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他站起来,手伸进了裤兜,掏出了打火机,把烟点着,又蹲了下去。
雨一直下,我隔着雨幕看着他瘦弱的身影。使劲抽完最后一口烟,他垂下头,脑袋像夜色那样沉,额头离膝盖只有一拳远。满天都是雨点子。他可怜巴巴的,像一只被猴群抛弃的小瘦猴子。
老杨跟着我一连干了三年的钢筋活,后来建筑行业兴起了外墙保温,工资高,我就改了行。他看我挣钱多,也想干外墙保温,托了好多人,勉强找了一个师傅肯带他。谁知他却有恐高症,第一天上吊筐就吓得不敢站起来,闭着眼睛,两手紧抓着护栏在吊筐里晃荡了一上午,下午说什么也不上去了。
2010年,佳市的楼房几乎盖饱和了。老杨好长时间没找到活,就又去了山东,找了之前的老板,在那面干起了钢筋工。那之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他。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他在那边干得挺好的,又说他给我找了一个大婶子,准备结婚。
2015年冬天,我从别处得到消息,说他在山东得了脑溢血,很严重,没两天就死了。
武大贵
2007年冬天,工地的活儿停了,我在家闲不起,就托人安排找到双鸭山市的金山粮库,去那装火车。
粮库的装卸工都欺生,每去一个新人,他们都要故意使使坏,好验证一下,这个新来的人是生手还是熟手,活儿怎么样,也算是给新人一个下马威。我第一天扛袋子,两个搭肩的就调理了我。我还没到垛边,袋子老远就冲我飞了过来,速度快,力道大,像一发炮弹。我之前没扛过麻袋,顶多是在家秋收时扛过几次小胶丝袋子。我虽在工地练出了一身的力气,但对于扛麻袋的技巧却一点也不懂。看见麻袋飞过来,我慌忙中一猫腰,却忘记了低头,麻袋撞在了我的脑袋上,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虽立刻就爬了起来,但其实却受了伤,没多大会儿,我的脖子就疼了起来,应该是抻到了肩膀和脖子间的一条肌肉。但那天我还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因为我明白,如果当时我退缩了,那我就无法在装卸队站住脚,弄不好就得卷铺盖回家。
后来时间长了,我和那些装卸工也都熟悉了,我发现他们其实都是可爱的人,即使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有小小的恶习,也都值得原谅。他们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每个人身上都有许多故事。
金山粮库的装卸工都是外地的,住在粮库的宿舍里。这里有一个叫吴大贵的装卸工,我刚来时,搭肩调理我的那两个人里就有他。他人高马大,干活儿是把好手,但脑袋反应有点慢,给人的感觉有点呆愣、愚钝。大家都拿他不识数,不但平时爱取笑他,还总让他多干活儿,有什么跑腿的事也都支使他干。还有一个人,姓赵,是一个光棍,和吴大贵是一个地方的。据说赵以前混过社会,在他们那儿有一点恶名。装卸工都说赵和吴大贵的媳妇有一腿,这事其实吴大贵一开始并不知道,但架不住大家平时总用这事说笑,甚至把他的名字都给改了,叫乌大龟,平时喊他都是大龟大龟地叫。当然,我一次也没有管他叫过,虽然我刚来的时候他调理过我,但后来我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心眼坏的人,他当时只是按着装卸工惯常的做法试探我,和人品并没有关系。
吴大贵看上去有些傻,其实心里也有数,但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所以别人调笑他,他就一直忍着,只是越来越内向了,一天也不说一句话,一看就是憋了一肚子火。
后来终于有一天,吴大贵爆发了。起因是赵那天说要请大伙儿喝啤酒,他让吴大贵跑腿去买。当时宿舍里加上吴大贵一共是十五个人,但赵却只让吴大贵买了十四瓶啤酒。吴大贵把啤酒背回来后,赵就挨个儿把啤酒分了下去,十五个人十四瓶啤酒,他谁都给了,就是没给吴大贵。吴大贵等分完了啤酒才弄明白,原来没有他的份。虽然他平时不喝酒,但那不等于他不会喝,他只是舍不得花钱。可是那天他给赵跑腿,付出了劳动,按理说赵应该给他一瓶,但赵就是没给他。吴大贵越想越生气,这分明是拿他不识数,把他当成了傻逼。他尴尬地看着赵他们乐呵呵地喝啤酒,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出了宿舍。他一出去,赵他们就乐了,他们以为吴大贵是不好意思了,但没用多大会儿,吴大贵就回来了。他黑着脸,两颌上的咬肌像刚出水的虾一样跳个不停。他进屋后一言不发,直接走到了赵的身后,像铁塔似的紧贴着赵的后背站着。赵回过头问,你啥意思?吴大贵说,没啥意思。赵说,没啥意思就滚远点,别站我身后,我觉得别扭。吴大贵不再说话,伸手入怀,他立刻掏出了一把菜刀。菜刀刚抽出来,他的另一只胳膊就抱住了赵的脑袋,菜刀眨眼间就架到了赵的脖子上。大伙儿一下子就惊住了,原来吴大贵刚才出去是到厨房拿菜刀。赵也吓坏了,但他毕竟是混过社会的,关键时刻他没有慌,他破口骂道,操你妈,吴大贵,你他妈的敢和我玩刀,我玩刀的时候你还淌大鼻涕呢。赵骂吴大贵,吴大贵并不还嘴,只是拿刀的手上加了一分力气。刀刃在赵的脖子上压出一道凹痕,凹痕里渗出一丝血迹。赵的脸立刻就白了。他哪里还敢骂吴大贵,不但不敢骂了,而且还说起了软乎话。赵说,大贵,有话好好说,你别动真格的,这可不是闹笑话的。但无论赵怎么说好话,吴大贵还是执意要杀了他,我们在一边劝也都不好使。后来赵不住地求饶,又保证自己再也不去他家了,吴大贵才决定不杀他,但吴大贵却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让赵当众喊他一声爹。
最后赵真的就喊了吴大贵一声爹,不喊也不行,那次吴大贵真急眼了,他要不喊估计吴大贵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脑袋切下来。这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我一直真切地记得,不久前我还根据这事写过一篇小说,名字叫《叫我一声爹》,我要表达的意思是,底层人也有自己的尊严,他们的尊严一样不可侵犯。
潘大发
我和潘大发在一起干了三年的钢筋活。潘大发这个名字是他爹绞尽了脑汁才想出来的。他爹本想靠这个吉利的名字,一举扭转几代人贫困的局面,但事与愿违,潘大发不但没有发大财,反而更加贫困了,直到三十多岁,也没成家。
潘大发人长得粗壮,像栽在土里的一截粗木桩子,这使他干起活来毫不费力气。同样六米长的25号螺纹钢,我们一次顶多扛三根,他却能扛六根,而且腰不塌,腿不软,连大气都不喘。我们都夸他能干,他却说,我这辈子就攒力气了,发大财看来是不行。他说这话的时候,总要咧着紫色的嘴唇笑,脸上看不出对命运的抱怨。
民工都喜欢买彩票,潘大发也不例外。
我们在平安新城干活时,工地对面就有一家彩票站。有一次我听彩票站的老板和别人闲聊。他原先生意很不好,本打算把彩票站兑出去的,谁知时来运转,街对面搞起了建筑。搞建筑就会有许多民工,而民工都痴迷于买彩票,他的生意竟然一下子红火了起来。我常常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轻视。也不怪他,我其实心里也很清楚,买彩票的人就是异想天开的傻瓜。也就是说,我们民工就是傻瓜。
潘大发买彩票没有耐心研究电脑彩票的各种走势。他说他一看那些数字脑袋就会变大。他更喜欢买即开型的刮刮乐彩票。按他的说法就是,还是这种彩票过瘾,中不中奖大拇指一刮,当时就见分晓,不用揪着心等开奖。
他刮彩票的时候我见过一次。刚开完工资,我们许多人合伙出去喝酒,喝完酒就去了彩票站。他先买了五张刮刮乐。他买的时候不让老板动手拿,而是自己亲自去盒子里挑。他认真地翻动着一排彩票,像算卦时虔诚地在签筒里寻找着能预示自己命运的竹签,小心而谨慎。他先在中间抽了两张,又在靠两边的位置各抽一张,抽最后一张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抽出了一张又插了回去,这样来回两三次,直到老板的脸上现出了不耐烦,他才选中。
彩票到手,他撅着屁股在玻璃柜台上刮。他的拇指又黑又粗糙,像一截干树枝,手指肚上还缠着一圈发黑的胶布;指甲好长时间没剪了,指甲缝里藏着一道黑色的泥垢。
他用肮脏的指甲在彩票的刮开区一点点地刮,从一角开始,像一条蚕在小心地吃着一片宝贵的桑叶,唯恐几口就吃完了。刮开区里的图案慢慢地露出了一角,是一个黑桃,他兴奋起来,眼睛放着光,加快了刮开的速度。又露出一个方块,他有点失望,眼睛里的神采瞬间黯淡下去,三下两下把剩余的部分都刮干净,没中奖。他小声地骂了一句,把这张丢在地上,又拿出了第二张。
刮第三张的时候他中了奖。他的手颤抖着,原地跳了起来,激动地大喊一声,中了。他中了二十块钱。他把中奖的彩票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豪迈地说,再给我换五张!那天他足足花了将近一百块钱,虽然中了几次小奖,但又都被他换成了彩票。最后是我强拉着他走出彩票站的,否则的话,我估计他还会买下去。
他耷拉着脑袋跟我往工地走,边走边后悔,发誓说,今天手气太臭,见好就收好了,以后就买五张,不中拉倒,多买不是人。
那之后,潘大发继续买着彩票,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每次都花很多钱。我知道他上个月刚回村相了一次亲,对方别的不要,就要城里的一套房子。可我知道,虽然他这些年在城里不知盖了多少幢高楼,但他连一平方米都没有。
我有时候就猜测,也许他一直在偷偷地幻想着,有一天他的大拇指能刮出一套城里的房子,好把那个女人娶进去。
我也买彩票,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是穷人。我们穷人都想改变,但也都清醒地知道,单靠出力气赚钱,我们一辈子都难以翻身。对于我们来说,通往富贵的路都被堵死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寄幻想于彩票,虽然机会十分渺茫,但毕竟彩票能给我们带来一夜暴富的美梦。
平安新城完工后,我和潘大发再也没见过面。我希望他现在不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彩票上,更希望他找到了一个肯和他同甘共苦的女人,一起过着平淡的生活。
张宏
2006年,在桦南建高层的时候,我们的伙食很差。米饭是抛光后的陈化粮,一股霉味,不敢在嘴里多嚼。菜是稀烂贱的大头菜或老茄子炖成的汤。当然这汤里也放油,小米粒大小的几十点金黄的油花,浮在菜汤表面,显得十分珍贵。
就是这样的饭菜也不够吃。全工地的瓦工、木工、钢筋工和小工都在一个伙房里吃饭。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排队打饭,但人太多,队伍排得太长,轮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都快干活了。工人们就有了意见,那些排在后面的,就开始抱怨,甚至骂娘。掌勺打饭的人很倔,来了脾气,撂挑子不管了,谁有能耐谁往前抢,抢不上槽的活该。也不怪他脾气大,他是工长的小舅子。
在开饭时,上百号人端着塑料小饭盆蜂拥而上,像饲养场里的牲口一样拼命地往前挤。这样一来就极容易引起矛盾和争执,好比非洲大草原上的动物一样,为了一口食物,常常要发生惨烈的争斗。
在这个工地,瓦匠和小工都是桦南本地人,木工和钢筋工是外来的。
一天午饭,吃的是炖豆腐,算是改善伙食。我们钢筋组的张宏那天很幸运。他长得瘦弱,平时打饭的时候像一片树叶一样,在人堆里被挤过来挤过去,即使有时离锅边很近了,也会被别人挤出来。但那天他却迷迷糊糊地被挤到了锅边,正好前一个人打完菜,刚放下勺子。他大喜过望,急忙伸手去抓。不巧的是,他的手刚摸到勺子,另一只手就把勺子抢了过去。当时张宏并没有去看抢他勺子人的脸,要是看了估计那天也不会打起来。他当时一双眼睛正盯着锅里白嫩嫩的豆腐呢,心里也许盘算着,这么好的菜,一会儿要不要偷摸地喝两口酒?
到手的勺子被一只手夺了去,任谁都会觉得憋屈。张宏的怒火一下子就冲上了脑门。他想都没想,张嘴就骂了一句,妈了个逼,一点不讲究。他骂完就后悔了,因为他骂完人后就抬起了头,就看见了抢他勺子人的脸。那人是个瓦匠,本地人,一脸横肉,光着膀子,胸前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张宏认识他,整个工地的人都认识他。据说他曾在社会上混过,还坐过大牢。
张宏后悔不已,刚想道歉,但已经晚了,一小盆豆腐汤不歪不斜,正好扣在了他的脑袋上。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脸上就又挨了一记重拳。他像废纸片子一样飞了起来,鼻孔里噗呲噗呲地冒着血泡。人群忽地散开。
瓦匠并不罢休。他曾经混过社会,也算有过脸面,但现在他不得不在工地里撅着屁股砌砖,这让他很委屈,也很愤怒,就像一个炸药包,随时都会爆炸。瓦匠不断地用脚去踢张宏。张宏无声无息,像一截破木头,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
看见张宏挨打,我们钢筋组的人一拥而上,两个人把张宏扶起来,另一些人冲上去,拉住了疯狂的瓦匠。
瓦匠被我们控制着,嘴里骂声不断,遥指着张宏,叫嚣着说,明天就找人废了你。
那天下午,有本地好心的小工告诉张宏,瓦匠认识桦南县黑社会大哥,估计用不上两天,他们就会找上门来。他提醒张宏要小心些。
当天晚上,张宏没有去吃晚饭。我们回来时看见他已经打包好了行李,正坐在板铺上抽烟。
我一会儿坐晚上的火车走,他说。他的脸肿得像猪头,眼睛只剩了一条缝,看上去十分陌生。
别走,怕啥,他们要敢来咱们一起上,咱不能让他们欺负死。大家纷纷说,义愤填膺。
张宏说,不了,我不能连累你们,出来干活都不容易,我走了,他们要是来了也不会为难你们。说完,他掏出烟,挨个给我们发,又亲手给我们点上,然后扛起了行李走出了工棚。他的行李很大,这让他本就瘦弱的身体显得更小了。我们没有再劝他,站在工棚外目送着他远去。夜色越来越浓,他单薄的身影不一会儿就融进了夜色里,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湖中。
老李
外墙保温就是给楼房外表贴上一层泡沫保温板,这样冬季室内的温度就不容易散失,起节约能源的作用。现在北方几乎所有新建的楼房都在采用这种工艺。这工作其实在建筑工种里也算是一门技术活,不像钢筋工那么累,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工资一直相对较高。
为了多赚钱,我毅然决然地扔掉了在我腰间挂了三年的钢筋钩子,干起了外墙保温。
夏天在向阳面做外墙保温最遭罪,人像烤箱里的地瓜,几乎能被烤熟。
给建设银行家属楼做外墙保温时,正碰上高温天气,每天都三十摄氏度以上,有一天甚至达到了三十七摄氏度。
那天早上就十分热,刚伸手干活汗水就湿透了衣服。从十三楼望出去,远处的楼房和树木在闷热的空气中泛着水一样的波纹,不断地颤动着,扭曲着,模模糊糊的,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天上一片云都没有,应该是被太阳烤化了。天空白茫茫的,像无影灯下危重病人的皮肤。太阳不是很大,白得不敢睁眼去看,敌敌畏一样毒。它似乎在缓慢地转动着,每转动一圈,就射出来成千上万支细若牛毛的毒针,扎在人的皮肤上,钻心地疼,像被蜂子蜇了一样。
干到九点多的时候,相邻吊框里的胖子老李实在受不了了,他摸出手机给工长黑子打电话。手机在他的裤兜里沾满了汗水,闪着湿漉漉的黑光。
不行咱放假得了,太热了,他对着手机说,同时俯身看着楼下的黑子。黑子正光着膀子坐在楼下的阴凉处。
不能放假,甲方着急完工验收。黑子从阴影中站起来,一边对着手机说,一边冲着楼上的老李比划。
国家不是规定超过多少摄氏度就不让在室外干活了么?老李不甘心,继续说。
那是指国家正式工人,你是么?黑子急眼了,在楼下跳着脚喊。
我热得实在受不了了。老李的脸上不住地向下淌着汗,几缕湿头发从安全帽下露出来,贴在脑门上,像被牛犊子舔过一样,黏糊糊的。
那你就回家,明天别来了,以后也别来了。黑子用手点指着老李,对着手机大声吼叫着。
老李无声地挂断了电话,骂了一句娘,转过身接着干活。他灰色的衬衫全湿透了,粘在肥胖的背上,像蒙着一板刚点完卤水的豆腐。
天越来越热,头发丝粗细的风都没有,空气是黏稠的,感觉像融化的沥青。我机械地干着活,身上像箍了一层湿热的黏泥,别说抬胳膊了,就连喘气都很艰难。用锯拉保温板时,保温板白色的碎末被热气托了起来,落在我汗湿的脸上,粘住了,痒痒的,像有许多小昆虫爬来爬去。头发里都是汗,安全帽是塑料的,一点都不透风,还不敢摘下来——如果看见谁不带安全帽,安全员就会当场开票子,罚款一百元。
保温板是白色的,贴在墙上就像一面镜子,不断地把阳光和热量反射到人的脸上、身上,吊筐里的温度应该超过了四十摄氏度。我看见老刘不停地在喝水,用不上俩小时一大塑料瓶水就见了底。每喝完一瓶,他就求小工再给他灌一瓶。楼下有自来水,虽然是温热的,但总比没有强。
天太热,表针都懒得转,越着急下班,时间就过得越慢。汗水吱吱地从毛孔里钻出来,汇成小溪,不住地往下淌。我的脑袋像刚洗过一样。有些汗淌进了眼睛里,火烧火燎地疼,像是辣椒水。我手上沾满了粘板胶,黑乎乎的,根本没法擦汗。我不得不来回扭着脖子,再勾着脑袋,用脸去蹭肩膀上的衣服,就当是擦汗。最难受的是大腿根也出汗,湿漉漉的,稍一迈步就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好像裤裆里藏着一只蛤蟆。
下午更热,就连吊筐上的方钢护栏都被晒得滚烫,身子不敢挨上去,一碰就能把肉烫熟。
两点的时候老李下了吊筐。他太胖,实在熬不住了,虽然他有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在等着他的钱花,但他确实顾不了那么多了。
妈了个逼,老子不干了,再干命都没了。大不了明天不来了,以后也不来了。他嘟囔着,笨拙地下了吊筐,从窗子爬进楼里。他的脸像萎靡的向日葵花盘,眼皮是肿的,好像哭了一天一夜。
老李拎着工具筐下了楼。我从吊筐上看着他。各个吊筐上的人都看着他,眼睛里都一定像我一样,带着许多的羡慕和敬仰。
在楼下,老李和黑子争吵了一会,就慢吞吞地向他的自行车走去。他耷拉着脑袋,仔细地把工具筐绑在自行车的后货架子上,上了车。但他刚蹬了两下,就停了下来。他歪着身子,先用一条腿支着地面,两手把着车把,慢慢地把另一条腿从大梁上艰难地抽下来,蹲下身去,用手去捏车轱辘上的车胎,捏完前面的,又捏后面的。他的两个车胎好像都瘪了,应该是被太阳晒爆了。他早晨没有考虑周全,自行车放在了太阳下。
他沮丧地在太阳下蹲着,一动不动,我甚至疑心他被太阳晒化了,站不起来了。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工地。他的影子又矮又小,但却十分沉重地拖住了他的身子,让他走得十分缓慢。他拖拖拉拉地走,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燥热的空气里。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应该是被蒸发掉了。
大奎
外墙保温属于高危工种,虽然多是在吊筐里施工,还有安全绳和安全带的防护,但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几次伤亡事故。干外墙保温的人都一直抱着侥幸的心理,寄希望于危险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那年在沿江新城干活,楼层很高,但用的却是最早的手扳压葫芦式吊筐。这种吊筐相对来说安全系数要差一些,但租赁费用低,所以不少施工单位都愿意租用这样的吊筐。
一天下午,我们正在干活,大概是十一二层楼的高度,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大喊,快来人啊,有人掉下来了!听到喊声,我们赶紧放下手中的活,把吊筐升到窗口,急忙跳进楼里,又沿着楼梯往楼下跑。
掉下来的是大奎,在这个工地刚认识的,我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他长得胖,皮肤也白,乍一看不像出体力的,如果穿上西服,扎上领带,别人会以为他是什么领导或是老板。大奎爱说,嘴总不闲着。中午吃完饭,大多数人都会找一个凉快的地方眯一会儿,只有他不睡,坐在那说个没完。他最多的话题是他正上初中的儿子。他对他的儿子充满了无限的期望。
沿江新城属于豪华住宅小区,最小的户型都二百多平方米。记得有一天我从吊筐上进到楼里去方便,正好碰到大奎下来抽烟。他在一个两层的复式房里,楼上楼下挨个房间转来转去地看,边看边感叹。感叹完了他对我说,我头拱地也得让我儿子考上大学,以后好当个大官,也弄一套这样的房子住,我也好跟着享享福。
大奎是从十二楼掉下来的。他在扳动压葫芦的时候压葫芦忽然就出现了故障,吊筐的一面忽然急速地下滑,几乎上下垂直地立在了半空中。当时和他同一个吊筐的小涛被安全带吊住了,而他的安全带却似乎因用的时间太久,有些老化了,没有承担住他沉重的身体,在急速下坠的惯性下,一下子断了,他就从十二楼的高度摔了下来。
我们围着大奎看。他侧脸趴在水泥地上,两只胳膊向两侧自然分开,一腿伸直,一腿微蜷,好像一个淘气的胖小子玩累了,趴在床上睡觉的姿势。要不是他的脑袋旁边淌了一地的血,我疑心他过一会儿就会一翻身,打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
人越聚越多,不大一会儿,承包保温工程的老板开着一辆破面包车来了。他下了车,脚步踉跄地往人群里走,大伙纷纷后撤,给他闪开了一条通道。他是一个小老板,据说今年才开始承包外墙保温,已经干完两栋了,挣了不少。但干这一行最怕出事故,死一个人不但一年白干,还要倒贴上不少。
叫没叫救护车?他一边走一边问,脑门上全是汗,脸色苍白,腮上的肉不住地抖。
还叫啥救护车,人从这么高的楼上摔下来,还有个好,登时就没气了。有人回答他。
听了这话,他的大脑里一定是变成了一片空白。他眼睛瞪得溜圆,但眼珠却是灰色的,没有一丝神采。望着趴在血泊里的大奎,他的嘴一张一合地动,可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接近黄昏的时候,一辆三轮车突突地开进了工地,车上呼啦啦下来男女老少十几个人。一个女人歪斜着身子往楼前跑,脚下像踩了棉花。那一刻她的眼睛好像失明了一样,看不见脚下的路,刚跑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一跤跌在了地上,两手一支,顺势爬起来,继续跑。她太着急了,但是腿脚却跟不上,于是身子就一直向前倾,好像随时都会再次扑倒在地上。
终于,她跑到了大奎身边,收住了脚步,愣怔了几秒,大叫一声,像一个空麻袋一样瘫坐在了地上,脑袋无力地挂在了胸前,睡着似的。同来的两个妇女急忙扶住她,不住地摇晃。好半天,她才醒过来。
我们知道,她就是大奎的媳妇。她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上半身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双手富有节奏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闭着眼睛嚎啕大哭。她的哭声干瘪而削厉,像一根细竹竿在空气里到处挥舞。那一刻,她的哭声穿越了人群,穿越了夏天金黄的阳光和温暖的风,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那天我还看到了大奎的儿子。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在人群里显得无助而孤单。他站在他母亲的身后,两手垂在腿侧,胸脯一耸耸地动,不住地哽咽着,好像随时会背过气去。我眼睛湿润起来,心里默默地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祈祷着,希望他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当一个大官,买一套复式的大房子。
可是我也知道,即使他买了这样大的房子,大奎也住不进去了。
张姐
2014年夏天,我跟着小陶的工程队,在第一加油站旁边的小区内给两栋旧楼做外墙保温。我不太愿意干这样的活。如果是新楼,我们可以随时从窗口跳进楼里方便或抽烟,下班时也不用费力地把吊筐放回地面,从楼里的楼梯直接走下去就行。旧楼不同,因为楼里有住户,他们既怕我们肮脏的鞋踩黑他们洁净的地板,又怕我们这些陌生人觊觎他们宝贵的财物,几乎没人愿意给我们开窗子。
有一天,我的吊筐在六楼出了毛病,卡在了那里。小陶说明天才能来人修,让我先下楼。
我忧愁地看向正对着吊筐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着我污浊的影子:衣服上沾着保温板的碎末,脸上挂着灰尘和汗珠。一分钟后,无计可施的我硬着头皮把脸靠向了窗玻璃,又举起一只手罩在眼上,向里看去。屋子很大,地面铺着金灿灿的地板,墙上挂着像纸一样薄的电视,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正仰躺在沙发里看《非诚勿扰》,她的两只脚交叉搭在茶几上,白嫩的脚趾一勾一勾地动,像几条白胖胖的蚕在晃着脑袋。
我深吸了一口气,屈起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玻璃。她没有反应,似乎被电视吸引住了。我等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声音比刚才大了些。她转过脑袋看向我,两道又细又长的眉毛跳了两下。我冲着她比着手势,告诉她我想从她家下楼去。她懒洋洋地把身子从沙发里拔出来,走到窗前,把窗子开了一条细缝。
大姐,我的吊筐坏了,我想从你家下楼去。我赶紧说,脸上带着谦卑。
我还没说完,她就嘭地把窗子重新关上,脸上带着不可触犯的愠怒,转身重新回到了沙发上,继续看电视里的一个秃头和许多美女。
我傻愣愣地站在吊筐里,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楼下传来了张姐的声音,你等着,我上楼去叫门。我低头看时,张姐已经进了单元门。
不到两分钟,我看见屋里的女人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向了门边。门开了一尺多宽,露出了张姐的脑袋。一开始张姐的脸上是讨好的微笑,但没过一会儿,也许是女人的拒绝惹怒了她,她的表情激动起来,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听不见的话。终于,那女人转回了身子,嘴里嘟囔着,很不情愿地翻出了一沓报纸,从门铺到了窗边。我知道,张姐成功了。
张姐是负责给我上料的小工,人很勤快,只是太瘦弱了,胳膊上没有多少力气,用滑轮拽一桶三十多斤的胶很吃力。每当她给我上料时,我都会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帮着她往上提绳子。她省了不少力,为了感谢我,隔三差五就会买一瓶冰水给我提上来。
张姐的儿子刚考上哈尔滨的一所大学。她对我说,她儿子想要一部苹果手机。我试图说服她,告诉她小孩没必要买那么贵的手机,能用就行。又说我女儿也在上大学,用的是一千多块钱的联想手机。她叹了口气,说之前为了鼓励儿子好好学习已经答应了他,现在无论如何也得买。
后来张姐出了车祸,是八月末的一天。那两栋楼完工了,我们趁中午转工地,去佳西交警队后身的一栋住宅楼。我们一起往小区外走,张姐骑着电动车,驮着四只胶桶,从一个小丁字路口直接就上了友谊路,想要骑到对面的慢车道上。也许她太着急了,没有注意来往的车辆,刚一上道,就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面包车撞上了。我那时正在她的后面,耳边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抬头,就看见张姐倒在了路上,满地都是电动车的碎片。我赶紧跑过去。看见她正用双手支着地,皱着眉,努力地想爬起来。但她似乎很累,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被抽空了,无法克服地面的引力,试了两三次,她放弃了,重新躺回地面。
你感觉哪撞坏了?我问她。她茫然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我不放心,在她身上仔细查看了一遍,除了左手和额头有些擦伤外没见到有什么血迹。我稍稍放了心,应该不太严重。
这起事故张姐的责任要大些,她没注意瞭望,直接逆向横穿道路。面包车司机很沮丧,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张姐,报了警,想了想,又叫了救护车。
我掏出手机,问张姐,姐夫的电话是多少?
她睁开眼,连忙摇头说,先别打,应该没啥事。她儿子今天去哈尔滨报到去了,她丈夫陪着去的。我想了想,终于没有再问。她一定是不想让她儿子知道她被撞的事。
警车和救护车迟迟不来。太阳很热,地面有些发烫。我摘下我的手套,垫在了她的头下,又侧蹲在她的脑袋旁,替她挡住刺目的阳光。她一直不肯睁开眼睛,很困的样子,脸上好像新长出了许多皱纹,如同撒了一把碎钉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看见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顺着脸慢慢地向下淌,最后掉到了路面的尘土里,不见了。
其实那天张姐伤得很严重,左腿的腿骨断成了三截,盆骨也差点全碎。
她不能再做小工了。
王善常,作家,现居黑龙江佳木斯。已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