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教会我的事

冯唐

我爸教会我三件事，喝茶、自然、自在，没有教科书般的说教，而是在无数小事上，我爸默默做，我在一旁默默看，认真学。

一

是我爸让我喜欢上喝茶。那时候的北京还没有那么多的好茶，人们管喝茶叫喝香片儿。

你可能想不到我爸教我喝茶的方式——每次我回家，我叫他一声爸，他就给我泡一杯茶，往我面前一放，一句话不说就忙着去做饭了。这些年我回过家几百次，所以我爸给我放茶的动作我也看了几百遍。他的意思我明白，男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话可说。

一杯茶解决口渴，一顿饭解决饥饿，父爱可能在我爸眼里没有那么多的花里胡哨。这就是我爸教我喝茶的方式，完全和茶叶、茶具、水一点关系都没有。喝茶这件事他教我的就是一个动作，这个动作重复几百遍，我自然也爱上了喝茶。到现在，每当我拿起一杯茶，就会非常想念他。

二

我爸教会我的第二件事是爱上自然。我的童年没有别的娱乐，只能看书。那个时候的夏天连电风扇都没有，我就一边流着汗一边看《资治通鉴》。

那个时候的我为了看书什么都可以忍受，我爸有点担心我把眼睛看坏了，但他什么都不说。一到星期天，他就拉着我去骑车，或者去天坛，或者去龙潭湖，再不济也会去护城河边，看看蜻蜓，看看各种小玩意儿，花花草草，鱼虫鼠蚁。他会耐心地跟我说这个花叫什么，那个鱼叫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要注意保护眼睛。那个时候的龙潭湖公园还有鱼市、鸟市、花市，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我爸仿佛认识所有的花鸟鱼虫。当时没有什么钱，就只能一次买一点点，一点点地买回去，渐渐地我爱上了和自然相处……

后来我开始爱上跑步。我挺幸运的，家在北京的两个世界文化遗产之间——一边是天坛，一边是大运河。我每回就沿着东南护城河跑步，那时候的河床还没有硬化，都是土质的河坝，我就在每个清晨和日暮，踩着松软的泥土慢慢跑步。

每次独自跑步时，我都能够感受到和我爸当年在河床边玩耍的光景，我甚至能够听到那时候的声音，能闻到那时候的味道——那时夏天傍晚的大雨落下前，空气里有重重的泥土味道，就像那种有着很重土腥味儿的鲤鱼。这些声音和味道，在我脑海里挥散不去，已成为我的一部分。我爸就是这样教我爱上了大自然，可能他也没有意识到这些微小的动作给我带来的巨大变化。

三

我爸教会我的第三件事是人间美好，是自在。我爸这人，好像面对世界的变化也好，家庭的变故也好，他都能够保持内心的安宁。所以面对各种各样的不平、各种各样的问题时，老爸喝茶，用自己拿手的厨艺给孩子们做饭吃，闲暇的时候看一本武侠小说；好像无论给他的日子里扔进多少砖头、瓦片儿、石子儿、炸弹，日子在他那里好像一直就会像水一样，慢慢地过。

我在我爸呈现自在状态的时候，偷偷观察过很多次，但他从来不说话，我觉得他自己的字典里都没有“自在”这个词汇，但我发现一个现象——他待着的地方往往是这个空间里通风最好、阳光最好、最舒服的地方，哪怕他在河边儿坐着，也可能是那段河最舒服的一个地方。我觉得他似乎有一种跟小动物相类似的对自在的、对美好的本能。你在他身边坐一会儿，一定能感觉到很多美好。我坐在我爸的身边，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自在的内心愉悦。

喝茶、爱自然，无论顺境逆境、无论生活条件、无论各种情况，保持自身的自在，用不说话的方式去影响别人，这些都是我爸教会我的事。

（摘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