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麾
画家罗胜利的传统功力极为深厚,她的创新并不是完全抛弃传统的盲目求异与随意嬗变,而是在传统花鸟画的比德思想和具体技法两个层面上的辩证扬弃与重构再造。为此,品评她的花鸟画,必须首先以工笔花鸟画的历史语境作为依据。
继承画史文脉
花鸟画,简称花鸟,是以花木禽鸟为描绘主体的绘画,是中国绘画的一大画科。花鸟画的题材范围很广,《宣和画谱》“花鸟叙论”云:“葩华秀茂见于百卉众木者,不可胜计。”[1]按今之分类,花鸟画包括花卉、蔬果、翎毛、草虫、畜兽、鳞介等分支。花鸟画虽然以花卉、竹石、禽鸟等为描绘对象,但是由于材料、工具和风格不同,可被分为工笔设色和水墨写意两大体系。[2]工笔花鸟画亦被称为“细笔花鸟画”,属于工整细致一类的画法与类别。工笔花鸟画与写意花鸟画的分水岭表现于五代的徐熙和黄筌的画作。北宋刘道醇在《圣朝名画录》说徐熙“意出古人之外,自造于妙。尤能设色,绝有生意”[3]。《宣和画谱》说徐熙“落墨以写其枝叶芯萼,然后傅色,故骨气风神为古今绝笔”[4]。所谓“落墨为格”实际上就是说徐熙以没骨画法名震一时。相对于徐熙的纯朴闲适,放逸不羁,黄筌则是用笔极其精细,几乎不见墨迹,妙在勾勒填彩,以工丽富艳的写生驰名。据《宣和画谱》记载,黄筌“以工画早得名于时”[5]。《宣和画谱》又说黄筌“兼有众体之妙。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筌于画得之”[6]。黄筌广师博学,结果是“孔类升堂,筌得入室”[7]。在黄筌的笔下,无论是名花奇卉,还是珍禽异兽,均十分传神精到。由于徐熙与黄筌的画风大相径庭,遂有“徐熙野逸,黄家富贵”的“徐黄异体”之谓。
工笔花鸟画既是以精谨细腻的笔法描绘花、鸟、虫、鱼等动植物题材的花鸟画科,亦是一种以严谨精致著称的特殊花鸟画创作技法。工笔花鸟画多以中锋用笔的铁线描、高古游丝描等进行结构塑造,表现方法工整细致,先勾后染,设色艳丽,富有装饰性。在描绘花鸟的过程中,画家先通过白描造型、勾勒填彩,再采用分染、罩染、统染、点染、接染、撞水、撞色等技法描绘对象,产生栩栩如生、精致动人的视觉效果。
罗胜利对古代工笔花鸟画进行深入研究,她的工笔花鸟画强调对工笔花鸟画历史文脉的继承与体悟,这就为她创造新的艺术理念与审美风格打下了深厚的积淀。
光大宋画精髓
罗胜利的工笔花鸟画来自宋人传统。宋代绘画是中华民族文化艺术宝库中的一朵璀璨的奇葩,由于它在创作实践和艺术理论上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巨大成就,因而被西方艺术史家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宋代花鸟画家不仅将花鸟形象表现到精微传神的境地,而且从中表现出对生活的热情与理想,他们将花鸟的自然属性与人的道德品格相联系,创作出大量不同风格的花鸟画作品。
由于皇帝宋徽宗的提倡与参与,宋代是工笔花鸟画空前发展并取得重大成就的时期,工笔花鸟画盛极一时,成就了“宣和画院”的辉煌与璀璨。宋代工笔花鸟画由于精密不苟,端庄严谨,因而攀上了后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峰,其代表人物有黄居寀、崔白、赵佶、林椿、李迪等,可谓名家云集,层出不穷。
罗胜利立足于宋代工笔花鸟画的高峰之巅,站在古典花鸟画大师的肩膀之上,她深入地审视、研究宋代工笔花鸟画的精髓,化古为今,入古出新,于传统中不断开拓个性化的路径,进而形成不同于古人、有别于他人的自我风格。罗胜利的工笔花鸟画用笔极为精湛,体现出深厚的白描功底和线描造诣。她的线描汲取书法的用笔技巧,线条力透纸背而又富于变化,注重传达表现对象的情态,这种“以线存形”的“线性”造型手法,既注重展示物象的客观真实感,又具备线条的自律性美感,真正做到了“不施丹青而光彩动人”的艺术效果;罗胜利的工笔花鸟画在设色上亦极为讲究,其花鸟画在施色上既有浓重艳丽之美,也有淡雅素洁之妙。
自成一家之言
很显然,罗胜利并不是一个因循守旧者,她不满足于对宋人工笔花鸟画精髓的承继与赓续,而是大胆地予以解构和创新,着力另辟蹊径,自成一家,这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其一,她的工笔花鸟画打破了传统花鸟画的“留白”之法,而是以背景色取而代之,这样做的目的是增强视觉冲击力,使作品在色彩上更加丰富,以消解传统工笔花鸟画在设色上的单一与狭隘;其二,她的花鸟画在造型上突破传统线描因多点透视而形成的平面性,积极地将西画中的焦点透视引入其中,进而使画面具有立体感和空间性;其三,她在题材上也突破了传统工笔花鸟画惯用的花草、禽鸟、走兽、虫鱼等题材,将玉米、公鸡等颇具生活气息的物象植入画面,从而拓展和扩大了工笔花鸟画的表现范畴;其四,她打破花鸟画与山水画的界科局限,将山水画与花鸟画二者整合于同一画面;其五,她善于将设计等因素吸纳到花鸟画的构图之中,使作品更加具有现代性和时尚感。
赏读个案佳作
笔者格外喜欢《憩》这幅作品。该作以山水画的格局和意境来描绘群鸟,它们或在水中嬉戏,或在巨石上休憩,鸟类有长有幼,品类和神态不一而足,让人顿生怜爱之情。该作用笔精细圆润,设色雅致,施墨浓淡有序,虚实相间,群鸟和圆石的造型在坚持传统线描的同时,又加入西画的焦点透视,使其看起来更具有体块感,尤其是水中的倒影借鉴了西画的空气透视法,并具有隐约的光感,一派生机盎然、和谐怡人之境油然而生。
《闻鸡起舞》描画前后两只头顶粉红色鸡冠的公鸡隐匿于木栅栏之中,其中一只面部向左,一只面部向右,两个铁锁悬浮其上。左边的竖条木栅栏、双鸡和一根立柱运用了工笔语言,木纹的肌理和公鸡的羽毛历历在目,而右边影影绰绰的树木和花卉则采用了写意手法,二者形成虚实对比。竖立的木桩显然借鉴了西画中的素描语言,具有明显的立体感,而两只公鸡被画家故意以局部加以体现,充分地显示了中国画“露其要处而隐其全”美学原则,让读者不由想起宋代画家李唐的名作《竹索桥边卖酒家》,二者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左下角的两片枯叶,使观者顿生疑窦,不知画家用意何在?也许是以此点明秋天季节,也许是起到丰富画面的作用。“闻鸡起舞”这个题目也使观者大惑不解,这个成语说的是西晋名将祖逖和刘琨晨起练剑的故事,但是画面始终没有出现任何人物,这又无形中给读者留下悬疑之处。左侧的题跋“寥寂山林深院锁秋,不歇黎明冷门自破”似乎有所解题,但还是让人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感。总之,画中的两片枯叶和“闻鸡起舞”构建出来的多义与含糊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遐思无限,这正是画家构思巧妙所在。
《雨后》将山水画的意境和花鸟画的比兴予以贯通,画面的主体是山水画,右边的几道瀑布沿阶而下,左边的一道瀑布垂直而降,有意地借鉴了西画中的光感。与远景的汪洋恣肆、动感十足不同,近景中的一对水鸟安然栖居于岩石之上,二者构成动静对比。由于作者将山水画的格局与趣味引入花鸟画,这就使画面更加博大雄伟、阳刚挺拔。岩石的造型使用了焦点透视,这与写意化的水流与竹叶形成虚实对比,由此可知作者的匠心独造来自苦心孤诣。
《栗栗有情》描画两簇金黄色与淡粉色相间的玉米悬挂于颇有设计感的暗灰色门窗之上,两只小鸟一右一左纷至沓来,形成对角线式的构图,其中一只鸟正要啄食,一只鸟焦急鸣叫,似乎已经急不可耐,双鸟的动势可谓栩栩如生,形神兼备。此种画面使人油然联想到北宋画家崔白的《双喜图》,二者虽然时空不同,但是在寓意和情境上则一脉相承,该幅作品立意不俗,颇得宋画堂奥。
剖析当代价值
北宋《宣和画谱》“花鸟叙论”说:“诗人六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律历四时,亦记其荣枯语默之候,所以绘事之妙,多寓兴于此,与诗人相表里焉。诗人多识草木鱼虫之性,而画者其所以豪夺造化,思入妙微,亦诗人之作也。若草虫者,凡见诸诗人之比兴,故因附于此。”[8]这里,将“诗人六义”比况于“鸟兽草木”,“律历四时”对应“荣枯语默”,认为花鸟画以“寓兴”手法来表达画家的情操,这与“六义”同功。接着,《宣和画谱》又云:“故花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鸾凤孔雀,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鸥鹭雁鹜,必见之幽闲。至于鹤之轩昂,鹰隼之击搏,杨柳梧桐之扶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之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9]此处,将牡丹、芍药、鸾凤、孔雀和“富贵”联系到一起,其实这些花卉和禽鸟自宋代开始,便具有富贵的象征意味;同时,又把松竹梅菊、鸥鹭雁鹜与“幽闲”相链接;再将鹤与“轩昂”相喻,鹰隼和“击搏”相比,杨柳、梧桐与“扶疏风流”相况,乔松、古柏与“岁寒磊落”相比,而花卉和禽鸟的目的都是为了“兴起之意”“夺造化而移精神”,“登临览物”之举亦是为了“遐想之有得”。至此,花鸟画便有了“比德”之妙,古今花鸟画家所追求的正是这种比兴之美。
罗胜利的工笔花鸟画并不是对物象的简单临摹与复制,而是以花鸟为媒介,通过比兴手法,着意表达她的个性化审美情感与艺术理想,这是她花鸟画最重要的特征。她的工笔花鸟画中屡次出现“鸡”的形象,比如,《闻鸡起舞》《晓》《暖阳》等均有鸡的出场。中国民间将鸡视为吉祥物,说它可以避邪。因为鸡有五德,即文德、武德、勇德、仁德、信德,所以中国古代特别重视鸡,称它为“五德之禽”,可见罗胜利笔下的鸡,本身就有比兴特征,因而具备文化学意义。
工笔花鸟画的当代性并不只体现于外在语言形式与构图样式的创新,关键在于构思与立意。须知,任何名作的诞生都是反复积累、屡次推敲的结晶。所谓花鸟画的当代性,主要体现于艺术家在表现对象、审美取向以及情感结构上均具有不同于前人的原创性。我们在学习古人时,要努力掌握花鸟画中体现的内在艺术精神,在发扬光大这种艺术精神时,必须具有个性化的审美建构。只有以此反观当代的工笔花鸟画创作,才能找到最为直接的艺术启迪,并在这个反思过程中觅得解决当下艺术问题的正途。毫无疑问,罗胜利就是这条创新之路上的一位勇毅前行者,她以自己的艺术实践诠释了“笔墨当随时代精神”和“艺术当代化”之审美理念。
今天,工笔花鸟画家具有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条件,同时也面临着更多的困惑和挑战。画家要清楚这个时代的审美诉求,并且努力完成时代赋予的新的历史使命。画家的作品不仅要反映时代精神,而且也要坚持弘扬和培育民族精神,在不断吸收外域文化的同时,必须坚持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进而树立文化自信。当代花鸟画家要从传统中汲取营养,更好地立足于新时代,树立美学自信和艺术自信,锤炼画家的自我心性,使当代工笔花鸟画在现代转型中再铸辉煌。罗胜利在她的花鸟画中承载了满满的个性化创意,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这就是她对当代花鸟画的卓越贡献所在。
总结整体风貌
总之,罗胜利的画风精细严谨,格调优美工致,意境清新脱俗,具有一种典雅卓异的艺术格调。罗胜利的工笔花鸟画大多采用“折枝式”构图,这种“截断法”构图在作画的过程中往往适当删减,只取自然景物的最精妙之处,即所谓“剪头去尾,写其精英,不落全相”,其目的在于给观者留下想象的余地和再造的空间。她的工笔花鸟画继承了古今艺术的优长,吸纳了中外艺术的精髓,她徜徉在古今中外的审美长河中守正创新,在“凝神遐想”中“妙悟自然”,于“外师造化”中“中得心源”,进而创作出别具一格、卓尔不群的审美视觉图像,这的确非同凡响、令人赞赏。罗胜利女士与笔者同庚,花甲之年是国画家变法的关键节点。临近“耳顺之年”的她,在客观条件和主观机遇上均具有成为大家的潜质。笔者衷心希望她“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早至“心悟于至道,书契于无为”之神境,日臻“万象生笔端,一画立太极”之彼岸,果如是,则幸甚!
参考文献:
[1][3][6]刘治贵.中国绘画源流[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3:275,282,283.
[2]郎承文.中国画百事通[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148.
[4][5][7]郭廉夫.花鸟画史话[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1:41,44, 44.
[8][9]邓乔彬.中国绘画思想史[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460.
作者单位: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