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

2024-06-24 08:22迟子建
读写月报(初中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灶房格里格木屋

迟子建

我们要去参观挪威著名音乐家格里格的故居。他的故居在卑尔根郊外的山上,面临大海。当房屋越来越显得零星的时候,树木多了起来。也许是近黄昏的缘故,树木对阳光有一种依依不舍之情,因而那绿色看上去湿漉漉的,仿佛是在落泪。

中巴车向山上驶去。路曲曲弯弯的,车身扭来扭去。窗外的风景本来是寂静的,现在看来却跳来跳去的,好像远古时代的恐龙要从土里冒出来了,将这些树木拱得摇摇晃晃的。我在颠簸中有一种昏昏欲睡之感,恍若又回到了漠那小镇的木屋,听到了那木屋在深夜时所发出的奇怪的声音。

去年深秋时节,我只身来到了漠那小镇。漠那小镇是一个有河流有山峦有草滩的地方。有了河,就可以倾听流水之声;有了山,就可以寻觅飞鸟的足迹;而有了草滩,散步便有了清香的去处。而且,漠那小镇人口不多,交通不便,往来的人极少,在这种环境中住上一段时日,会使心和文字都获得宁静。

镇长把我领到一户农家,这家的男人问我:“你胆子大吗?”我以为小镇治安不好,就问:“常有偷盗的事发生吗?”镇长笑了一声,那个男人也笑了一声。他们那种讳莫如深的笑使我不知所措。镇长说:“你要住的房子是王表他爹留下来的,他爹死了三年了,房子一直空着,他是怕你一个人住过去害怕。”那个被称作王表的人随之解释说:“我爹死后,我一领着小孩子去那里,小孩子就哭,不敢进那屋子。这屋子就一直闭着没人去住。”

他说他爹在世时讨厌过年,因为这时放鞭炮的人家多了,这使他不能听清别的声音。他爹喜欢听声音,那声音不是人语声,而是自然界发出的声音,比如风声、鸟声、流水声、秋虫的哀鸣声,等等。王表告诉我,我所住的木屋的西屋,里面放置了许多废铜烂铁和大大小小的木墩。他父亲生前闲着无事,喜欢一边喝茶一边用铁棍或木棒去敲打这些物件,让它们发出不同的声音。春季冰消雪融时,屋顶的雪会化成水滴坠下屋檐,他就用空罐子去接它们。罐子有大有小,形色不一,有泥的,也有瓷的、塑料的和玻璃的,因而水滴被接纳后所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有的声音如洪钟般铿锵,有的柔细如情人的耳语。那清脆之音听起来悦耳,而低回之音听起来凄迷。声音高低不同、错落有致地弹跳着,恰如一首乐曲。

于是我用一根立在墙角的已被磨得分外光滑的木棒去敲击那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墩,果然听到了高低不同、轻重缓急各异的回声。木墩的声音初听起来有些沉闷,可你仔细品味后,会发现这声音朴素而浑厚、温暖又感人。

漠那小镇自己发电,电至每晚十时就停了。那个夜晚,当电一明一灭地哆嗦了许久,终于把它最后一线光明从灯泡中抽走后,我就燃起了一根绿色的蜡烛。我撩开窗帘一角,想看看外面的秋夜。正在此时,灶房有声音传来,非常清脆,就像筷子在敲击碗似的,听起来疾徐有致,富有旋律感。在暗夜中聆听此音,有一种曼妙的伤感。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晚上停了电,我点起了蜡烛,烛光温柔地四散时,灶房的碗又在唱歌了。这使我惊恐,又使我好奇。我一遍遍地举着烛台走向灶房,烛光却撕裂了那寻不到出处的声音。我就将燃烧的蜡烛放在灶房,回到睡房安然睡下。

那天,我走进屋子,闩上门,见炉火将熄,就填了几块桦木柈子。当桦树皮贴着残火吱吱啦啦地叫了半晌,终于历练出一条红赤的火舌、“腾”的一声将满炉的柴火都引燃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吱扭”的声响,似乎是谁开门进来了。我抬头望那门,却见它如深闺中的少女一样,安静如常。很快,西屋里传来木墩被击打的声音,那响声比我上次敲打的还要错落有致、音韵和谐。

不知不觉中,我对这个已逝的人产生了某种尊敬。我坐在炉火旁静静地聆听了一刻,然后回到东屋点起一根红蜡烛,打算趁着这新年的暖意,写封信给远方的朋友。

现在,我站在格里格故居的露台上眺望着大海时落泪了。那一片细雨黄昏中的格里格海啊,它到处是翻卷的音符,如同我在漠那小镇看到雪花飞舞的情景一样。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音符,它们洒向屋檐、树木、大地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我想那是一种真正的天籁之音,是一个人灵魂的歌唱,是一个往生者抒发的对人间的绵绵情怀。我为什么要拒绝它?在喧哗浮躁的人间,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只应感到幸运才是啊。在格里格的故居,我听着四周发出的奇妙声音,更加怀恋曾笼罩过我的深夜的叮当响声。我相信,一个热爱音乐的人,他的灵魂是会发音的。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去格里格海的人数了。也许是八九人,也许是五六人,就像我记不清我故乡的冬天会下多少场雪一样。如今我置身于漠那小镇的夏天,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当灶房的响声次第呈现时,我会敞开窗户,让遥远的星星和飘拂的风同我一起欣赏这声音。每逢此时,我会忆起北欧的那片格里格海,忆起飘向大海的音乐,忆起那白色的露台和那架漆黑的钢琴。当格里格在黄昏时推开屋门喝茶的时候,我木屋中的老人会在弹奏了夜曲后裹着满身晨露离去。我很想给同游格里格海的人发上几封信,约他们来我漠那小镇的木屋坐坐,可我却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但我怀念他们,因为他们就像我故乡窗外的那些树一样,虽然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却总是带给我亲切的怀想。

(来源:《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8月版)

【阅读导引】两个时空,一是格里格故居,二是漠那小镇,它们由“我”感受到的美妙声音连接起来。小说故事性不强,但留下了独特的审美愉悦。典雅的风景,在传递自然美的同时带来了更多的人生哲理。

【文本聚焦】小说标题为“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但是节选部分大部分篇幅都在叙述去年“我”在漠那小镇的经历,为什么?请根据文本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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