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华
沉默
这是一个冬日,临近黄昏的时刻,我站在了荒原的天幕下。荒原一片沉静,似乎一切都安寂下来,荒原沉默着,我也保持着对等的沉默。其实,我一直在寻找着荒原的语言,但那到底是什么,却一直没有确切的答案。
灿烂的冬日阳光均匀地撒落在荒原上,寒天白云,枯树残枝,枯黄的野草,明艳的冬阳,让我有一些感动。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阳光却慷慨起来。阳光在跳跃呀,却没有一丝温暖。阳光在奔流呀,却冲不出一条新的沟壑。阳光在歌唱,唤不醒荒原的沉睡。没有一丝的风,荒原发不出一点声音。沉默,荒原的沉默。难道一个冬天里,荒原会永远不醒?也许即使醒来,也不会说话。
草色金黄,那也是一种明艳。金灿灿,黄艳艳,寂静的冬天,枯败的野草,静止在蓝天白云之下,我已经相认不出它们了,只觉得这明灿灿的光、懒洋洋的草,让我有了几分温暖。和婉的草色,让我想起它们绿色飞扬的季节。苍茫的云下,让我有了几分忧伤。凄迷的光流,让我有了几分苍凉。黄草茫茫,寒意萧萧,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
那枯败的残花,只剩下了丝蔓,绒絮已经在风中飘飞落尽。你们还是芦花吗?枯叶,黄茎,是什么支撑着你们一个冬天还是不倒?我知道,你们是芦苇呀。你们的感觉,是冷,是寒,还是痛?北风吹起的日子,你们是如何度过的?白雪飘飞的时节,你们会欣喜吧?问你们,你们也不会回答了。看见你们不倒的风姿,我已经很欣慰了。我知道,你们在等,等到遍地芦芽儿的春天,你们才会倒下。
像芦苇一样金黄苍劲的还有茅草。茅草不高,没有芦苇一样的风姿。但一丛丛,一片片,我还是认出了你们。枯茅如箭,冬茅枯黄,在阳光之下,有点儿羞涩。点点明黄,点点光芒,迷离在你们身上。你们已经习惯了在风中摇摆,无风的日子,你们也不会忧伤。
除了芦苇、茅草,我已经认不出太多了。哦,还有艾蒿,还有荻草。还有一些草,冬天再也找不到。但我一点也不想念它们,冬天了无痕迹,但到春天总是最先钻出冻土。每一种草都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一场寒流,一阵北风,就把你们吹走了。你们安心了,你们的种子在沉睡着。
我视野里,还有枯树。树木在荒原上总是高大的,它们是幸运的,只不过是睡了一觉,明天春天还会枝条拂绿,新叶萌发。枯树总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默默地淘洗自己,阳光飘浮在树梢,阳光流泻在枝条。黄叶已经落尽了吧,有些枝条也要断了吧。流水般的阳光,梳理着每一寸枝节,传递着丝丝温情。树木也许会断掉一些枝条,它们一点也不悲伤。
其实,这个冬天非常寒冷,却没有下雪。不下雪的冬天,却总是刮风,于是这个冬天变得非常单调。阳光金黄,又没有风的日子,草色也是金黄的。光色是烂漫的,草色是有质感的,黄色的泥土反而有一些暗淡。荒地之上,总有断去的草茬,那是被人们收割走了。
更有一些光秃的地方,泥土,坚硬的泥土,就这样被冬天翻腾出来。于是荒原便这样裸露了,有了一些骨感,有了一些嶙峋。沟壑与土丘有了坚硬的质地,阳光爬上了土丘,填满了沟壑,像水流漫过了原野。不过,阳光不比风更有力量,风会吹走一些泥土,吹走一些荒草,阳光灿烂,只能让泥土有了一点点潮润。
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水塘,结了冰,厚重的冰,晶莹的冰。冰是冷冷的,冰是凛凛的。金色的阳光扑向冰面,镜面一般的冰塘让光流弹跳起来。温暖而又散漫的阳光不想融化冰面,只想与它们更亲近一些。
跳动的光芒,舞动的光晕,不知会不会被冰冻住。金色的阳光终于使冰面有了色彩,艳艳的金黄嵌入了冰骨。冰面上的终于有了一层微微的光芒,流淌着动人的晶莹。光既清冷又凝重了,光既清澈又混沌,那是一种寒艳。
冰上不知何时飞来一层红艳,金黄的荒草,竟然有了几分暗淡。原来,阳光也暗淡了下来,太阳变成一轮红红的夕阳。冬日的黄昏到来得特别早,暮色飘飞得也特别快。荒原依旧沉默,沉默着,我不知如何对它说第一句话,害怕惊扰了它在冬日的思考,一种苍凉的感觉就这样泛滥起来。
荒原,依然安寂得没有一丝声响,我知道我盼着一些什么了。我盼望着下一场小雪,盼着这个冬天早一点过去,我还盼着荒原不再沉默。沉默的荒原不语,我也不说话了,我害怕我的语言在空阔的荒原被冰冷的天气冻结。
沉默,也是一种语言,也是一种品质。大象无言,大气无声,我多说一些什么呢。谁让荒原打破这种沉默?是声音吗?其实,荒原上不缺少声音呀,但哪一种是自己的呢?风声,雨声,落雪的声音,是荒原的语言吗?我一直不懂。荒原的冬夜,沉沉的梦里,会不会发出一两声私语或鼾声,我不知道。
其实,周围一直有一些鸟儿飞来飞去,那是一些麻雀。小小的麻雀,不挑不拣,草籽就是食物,荒草可以成巢。冬天里一直陪伴荒原的就是它们。金色的阳光洒满午后的荒原,它们也不说一句话。荒原的小生灵们,像我一样搞不懂,荒原为何沉默。黄昏时,归巢的麻雀终于叽叽喳喳叫起来,它们诧异这阳光为何暗淡了,也许是在提醒荒原该休息了,太阳晒够了,金黄的野草是暄松的、绵软的,多了一些温暖。
黄昏,就这样起风了,荒草摇晃起来。荒原依然沉默着,我也不想说一句话。
声音
也许我太寂寞了,我一直试图读懂荒原上的每一种声音。我也想分清,哪一种声音是荒原自己的,却有些徒劳。
荒原的声音太多了,想说清楚,实在是一件为难的事。这里我先剔除了人类的声音,包括我身边的电视机、电脑,里面有着人类的歌唱,还有一台机器发出的噪声,还有各种各样机械的声音,比如说路上跑着的汽车、拖拉机,甚至抽油机的声音。我总以为这些声音让荒原不那么纯粹,不比夏天的蝉鸣和水塘的蛙声更动听。
夏天,是荒原声音最丰富的季节。荒野里热闹喧哗。蝉声蛙鸣,此起彼伏,像一曲连联的合唱。蝉声清锐,蛙鸣铿锵,一个是树上的歌谣,一个是水中的清音,两种声音混在一处,只是比比声音的洪亮,动听实在是谈不上。
但是可以听一听,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比如说草丛中的蝈蝈、晚夏的蛐蛐,声音就比它们动听一些,清和婉转,像是一种私语。动物们发出的声音都不大,据说刺猬可以发出像人咳嗽的声音,可是我听不到。但是又没有大一些的动物,比如狼的嗥叫、虎的吟啸,荒原上哪里养得起这样的猛兽。
那么鸟鸣呢,听得最多的是麻雀的鸣叫。嘁嘁喳喳,饶舌而细碎,听不清它们说的是什么。春风一吹,荒草一绿,鸟儿们就在荒原上聚集。我曾经看见一群海鸥,在雨后的荒原上,翩翩起舞,它们却不叫。孤独的灰鹤也在天上飞,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沉默。
归来的大雁和双飞的小燕子,也听不见它们的叫声。倒是子规声声啼鸣,断断续续,在五月的荒野上回荡着。杜鹃啼血,我想还是不要叫了。其实,每一种声音都非常动听,都是大自然的天籁,是我还听不懂吧。
站在荒原上,我一直醉心于荒原的空旷,倾听着荒原的声音。声音传来,荒原上的草呀,树呀,水呀,都在过滤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无论是蛙鸣、蝉声还是蝈蝈叫,都是故意嘶喊出来的,一两声根本传不了那么远,但它们的数目太多了,一齐喊出来,荒原上也就不再安静了。
我想说一说风声、雨声。荒原上的风雨,是大自然的事。风的语言相当丰富。春风无疑是绵软的,是呼啦啦的小风,沙沙的,声音一点也不大。夏风是强劲的,呼啦呼啦地吹,一直在呼啸。秋风是萧萧的风,飒飒的风。北风是凛冽的风,呜咽的风,咆哮的风。风是空气的动荡、大地的合鸣,荒原在风中,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风过荒原,野草先知,一片啸响。风声一开始还是那样悠远、空荡,但很快呼啸起来的,呜咽的声音如同笛音哨响,每一片草地都会发出啸鸣。在荒原上可以不在意其他的声音,但风声总会急切地传来。我一直认为荒原的风声,是野草与空气的歌鸣。大风滚落在地平线上,经过荒草的激荡,已经不那么纯粹了。
我想倾听一场北风,也想沉醉于一场南风,或者领略一场萧瑟的西风。我在荒原上,一直在寻找着风的意义。秋风刮起,萧瑟清凉。寒风悲泣,咆哮嘶鸣。风声,是荒原大地的交响,浩荡长风,有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我不可能倾心于一场暴风,但我必须听着风声。风是荒原的劲歌,风是荒原的知音,风的声音,也只有荒原能听得懂。大风吹起,这是笛箫声动,是荒原的沉醉。
雨打在荒原上,是水声。无论是绵绵春雨,还是淅淅沥沥的秋雨,还是凄凄冷冷的冬雨,听起来都差不多,无非是有轻重缓急之别,沙沙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声音,爆豆般的声响,哗哗啦啦的急雨声。有时和婉,有时悠然,雨声总是温情的。
倒是夏天的风雨急骤一些,风刮得荒原上动荡起来,草儿随风起舞,总算可以凉快一些了。乌云积聚,碰撞着,电也闪,雷也鸣。照亮了半空。忽然,雨啪啪啦啦爆豆似的掉下来。雨下来了,风就住了。雨水细密如线,织成一块水的帷幕,荒原上迷茫一片。闪电雷鸣时断时续,草树在雨中沐浴着,洗去了暑气,洗绿了颜色。
我曾经在一场冬雨之中行走,真切地感受到刺骨的冷。如果只是雨,也许没有那般狼狈,可是还有风,风驱动着雨,雨助着风,风雨一起打在我的身上,无论我穿得多么厚,都能把我浇透。雨打在草叶,风吹在草际,呜咽,咆哮。这是一场冰人的雨,还有可以把人吹个跟头的风。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苍茫的雨帘被风吹乱了,雨又大了起来。
在一个下雪的冬夜里,我试图听到落雪的声音。地上是一片清白,晶莹而柔软,落雪的声音,谁也听不见,但我还是认为落雪是有声音的。我傻傻地看着雪落下来,落在我的耳边,却听不见,只听到了荒原的一声叹息。
初春的月下,我听到了爆竹声声。那是从小城传来的,经十里荒原的过滤,那声音格外纯净,噼噼啪啪,轰轰隆隆。尽管这不是荒原的声音,但声音滚过荒原,还是让我沉醉了。声音传来时,那遥远的地方,烟花已经绽放。
在一个初春的黎明,我站在荒原上,空中传来嘎嘎嘎嘎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白云之下,雁字一行,向北飞,向北飞。我知道,我听到了长空雁叫,还有一轮霜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