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小江
一
男人说不上来那些花的名字。
要是别人说不上来任意花的名字倒也正常,只是出现在他身上?荒唐。难以名状的颜色、香味和形状让他瘙痒。半蹲的腿没有酸痛感,他把稿本压在右腿上,眼睛盯住前方。真奇怪呀,他的视力一向很好。一股温热的湿气弥漫进耳朵,包裹住他。佛珠般大小的黑斑无序分布在嫩黄色表皮,又好像时刻会从花瓣上滚落,滑向花园的某一个角落,以窥探的形态。
他想要画下花的形状,那种流动感仿佛来自人形躯体。
他强忍恶心,飞速地在素描本上搬运、誊抄。
这些花的形状、色彩、声音都一次又一次重复回放在魏子居的梦境里。强烈的触动不仅存在于视觉影像,类似低语、鸣唱,带着捉摸不透的摇曳、扑朔和晃荡,在迷离之间。撕了,重新来,根本不是这样。总是不像,绘画的线条不是先进的摄像机,在下落的瞬间就要承受画面跑偏的可能。
或是这一周第四次早醒。
你呀,醒来了就是等着吃,你可真好。如鹊淡淡地说。她收洗碗筷、煎炸老油糕,搞得锅屋叮咚叮咚、乒乓乒乓。魏子居仰了仰头,像株植物吸收阳光。楼底下卖报儿童奔跑着大声地叫唤,一时飞到东面,又转而蹿去西面,除了“号外”两字硬朗,其余吱吱咕咕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想起忽大忽小的棕榈树的叶,还有忽大忽小的事情。
远远地就在女人的对面,他的手指圆润又尖利,拿甜品勺搅动着豆腐布丁,再搪塞几口馅不均匀的油糕。他在这段时间已经备好了外调的行囊,这趟行程他从未向如鹊提起。疯了吗?现在去越南?越南更清静?这里已经容不下你了?现在还是想去哪里就能到哪里去的时候吗?停停停!三十多岁的人,老大不小了都,没人陪你玩闹。他未卜先知地看到如鹊翘起的眉毛,听见她把上扬语调拖得长长的。
你光顾着吃,都不关心你儿子过得怎么样了,这孩子都多久没给我们捎口信了。如鹊说自己最近又开始胸闷气短了。她一脸厌嫌,舀起半勺山药泥,再小口吃四分之一,转头对着埋头的魏子居。他何尝不想念儿子,转念一想,儿子即将成人,也不必总依赖父母。他们有一个儿子。怀孕是意外,当时没有戴保险套。
外国的水土到底还是没有国内的养人。儿子是不是生病了?别瞎想了,儿子也不是时时蹲在邮局。得咧!如鹊笑着,继续说。没打紧的事总想着家里也没出息,就是该多和女友去听听曲儿。你呀,就一天到晚画些有的没的,画了这么多年,画出了个名堂没有?亏我当年被你骗得一愣一愣的,好在我们儿子没遗传你这吊儿郎当的样。畏畏缩缩,不像样子。魏子居说什么呢?不说吧,与一贯无二。如鹊结婚后就改换了形貌,很奇怪,像是他嫁给了她,并不是她嫁过来。十几年来魏子居都有种莫名其妙被欺瞒的感觉,像被倒打一耙,也说不上来,毕竟有时候划破的刺痛也算是一种新鲜感。可是,魏子居已经快四十岁了。
花,夜晚中蒸腾着薄薄雾气的花,一刻不停地律动,在遥远的棕榈树下生长。根本描摹不出的线条使得他更加焦灼地想要亲眼见证——含苞、绽放。柔软的花瓣在指尖骚动,还有幽香,尽管睡梦中没有气味,梦的主人自行补足。
他侧卧在密林上,压倒一丛爬树蕨。他依偎着一丛修长的兰。阳光温柔又迟钝地照在上面。兰花的中心是蛋黄一样的颜色,花瓣是柔和的乳白。旁边,有朵跃升花正炫耀着自己修长的花瓣,这些花瓣形成一个五角的星形开口。不过,花丛中的红蚂蚁会爬上脚踝,有刺的叶子会扎到皮肤。十五岁时的他从未害怕,但现在的他不由得坐直身体。毕竟他离那些花是这么近,连三十厘米都不到。
他要去越南。
豆腐布丁、山药泥被搅和得稀烂。红枣莲子汤也没喝完。
两个人再没动筷。空气似乎与动作一同凝滞了。但无论如鹊同意与否他都要去。他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酸涩感涌上手掌,隐隐觉得惊心。铅线干涸,就像生命的耗噬。前两天去医院体检,消毒水的味道呛人。
脱掉上衣,不要紧张,放松,再放松。
他本不常去医院,周医师却是个自来熟的好人,非但没有嫌弃魏子居问题多,还热心地提醒他注意身体,不要过度疲劳。
他三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
过两天,我出去几周,办个事。子居说。
办事?有什么事只管说,我只静静地听,没有二话,也没人呛你。如鹊说。两周前,他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只是说要去越南出差几个星期。不行呀,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周全准备,哪能说走就走。想都不用想,如鹊又会换上温柔的乔装,让他也犹豫踟蹰。
报童咿咿呀呀的声音又搅动半晌。
她偏偏也识趣。如鹊上周回娘家,又把当年待嫁时门前排队的有情郎如数家珍地罗列一番,逗得老娘笑起来,爹也多给她切了几斤猪肉带回家。她都忘记自己是怎么和魏子居好上,又怎么结婚生子。最开始她根本没有理睬这个同样被家里逼迫相亲的穷画家呀。她夜晚再回家,开门前长吸口气,无穷的词组又重归肚里。
好吧。我去把碗碟洗干净。子居说。
如果可以?如鹊说。
洗碗筷五分钟足矣。行李就挨着梳妆台,被桌椅罩盖住一半,魏子居一惊,另一半的帘布尚有泄密的可能。等等,如鹊她回卧室了。若如鹊同行,路上饿了有人为他买油糕,害病了有人焦急地照料,但同时他也将承受女人喋喋不休的扰闹。最后再次检查双肩背包里画笔的数量,铅笔、石笔、炭笔、铁笔、四十四号颜料。背包被撑得鼓起来,再没有一点多余空间。
子居站起身,见如鹊从卧室拉出一个行李箱来。你?提着这箱子,你是要出门旅游去?
如鹊说,我呀,出门办事。
子居说,哦,你要去听曲?这次是去哪里?
如鹊说,我倒要反问你,难道要留我一个人在家里?
子居说,不,不是留下你的意思。魏子居笨口拙舌,不知该如何说。
如鹊说,好,既然不是留我在家,一起去。
说去办事是贴切的。只是去办一些作画的事,或者说一次短期勘测,顺带收集一些植物的标本,比如棕榈树下的奇异的花。这一点如鹊定不在乎,哪能指望两个不同的人做同样的梦,笑话。于是再补充几条理由,东南亚既没有可口的膳食,也并无安适的旅居,这趟行程无疑枯燥又繁重。可现在她都已经收拾好了……
是的,如鹊也太久没有离开家了,外面的空气滞重浑浊,还是家更使人安心。如鹊的圆框墨镜更适宜三十年前的她,虽然她五官比例未变,但那副黑框眼镜不知为何总令人感觉好笑。她坚持要求一起去,陪伴在魏子居左右。这时候夫妻就是要捆绑,谁都离不了谁,如鹊早想好了,夫唱妇随嘛。
达尔文曾说,自然选择不可能让一个物种特别为了另一物种的利益而改变自己。如鹊不再使多年前哭闹的伎俩,说他如果不爱她,她就要死在他面前。她也懒得再多说闲言细语,暗自提前把行李箱装好。所以达尔文的下半句是:自然界的物种的确会利用其他物种的构造,持续让自己受惠。她知道她箱子里有薄外套、橡胶鞋、酒精棉球等物品,他也刚好需要,这就够了。如鹊说她也想要去外面看看。魏子居的心有些软下来,瘪气的声音宣告——
无功而返。
两个人不是不可以。也好。如鹊的执意要求可以让他在旅途中少一些琐事。岘港的风舒服。慢速的船尽可能多地把风景兜住,海鸥翩飞,比多年前去泸沽湖时见过的灵巧。风景一闪而过,人在夹在山川之间的舟子上缩小。
如鹊深吸口气说,这些天,我终于觉得好受了。魏子居猜测有些人激怒了她,检票排队时硬挤进人群的少女母亲,肆意在母亲怀里哇哇啼哭的婴孩,还有向来主张息事宁人的他自个儿都在这“有些人”的范畴。
知道,但是我们在岘港只住一晚,或许试试看?子居问。
没有窗通风换气,闷得慌。如鹊说。
又不是在国内,哪里能轻易就找到有窗的旅店?子居说。
不行,要换一家有通风窗的旅店。如鹊说。
如鹊朝外探着,撑开伞。几天几夜都没睡安稳觉,好不容易定下一处住所,难得的是距离草甸湖公园不远,可如鹊还是不满意。
明天再上路就好了,再沿着街找,指不定能在偶然的转角找到一家能开窗的旅店。虽然魏子居也想定下一间通风的旅店,但天色阴下来,和如鹊的脸色一样。十几年了,魏子居还是不理解如鹊为什么痛感如此强烈。
儿子出生时,她的妊娠反应也大于其他人,恶心呕吐,彻夜难眠。
如果是年轻时怕这些尚可理解,但如今她已三十多岁,儿子也生了,怎么还会有这些多余的触觉。
子居说,快下雨了,留下吧。
如鹊说,我——不——管。
你天生不怕吃苦,什么都可以凑合,但我偏偏吃不了这苦头。
子居说,那怎么办?
如鹊说,我要走了。
子居说,我拗不过你,不过最后你肯定还得回来住下。
魏子居从行李箱中翻出了件外套。他之前套了件厚丝绵的大棉袄,过海关时脱掉了一半,换上轻薄的絮袄,现在岘港只需要穿一件夏衣,早晚再加件外套即可。
竹门外晦暗的天色,让人压抑得难以喘息。
手上推门的动作要迅速。一阵刺鼻的浓烈气味与潮湿的热气迎面飞扑而来。魏子居撑开的伞被压得弯折。他没有如鹊走得快,在上坡的道上加快脚步,有些狼狈。几天前在游船上,如鹊就说住有通风窗的旅店,这样才睡得好。子居点头应和,游船不是豪华游轮,也没有杜松子酒,只能在露天的甲板上随波晃动,可等到了才发现,哪里有旅店可挑。
该死!乔,在哪儿?女性沙哑的嗓音穿透羊肠曲折的小路。扛着画具的两个人仍照旧走。眼前的旅店位于斜上方深处,在小路一侧拐一个“Z”字形的弯方可进入。雨水在屋顶上滴答作响,汇成小溪流向下水道。这是栋三层楼房,酣睡在临山一面。清晰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经墙体反射后从楼顶的窗子飞出去。老女人是旅店掌柜,系着猩红色的围裙,稳健地从前门走出,下颌抬起,骂了句雨,躲进屋里。嘴里嘟嘟囔囔喊着乔,这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地下客厅。姨妈,您叫我有什么事吗?男孩说。
一楼的桌子清早不就让你打扫了。懒虫。你看看你,瘦得皮包骨头了,长得又这么丑,一点都不像你娘。小男孩应该是她的外甥,亲缘关系大概淡泊,也就当小伙计供养。哦,是留宿。姨妈,等我一下,马上就来。
雨有豆般大了,像小型利器,给人带来丝丝凉意。老女人在房间里摇动手工蒲葵扇,晃荡晃荡,扇出久违的两位客人。在雨点急促的鼓点下,他们狼狈得很,在急转的弯路石阶上打着滑前行。
两位客人,这雨要下大了,里边儿请。
二
山林之处,喧嚣不到,人迹罕至焉。老女人叫作林,娘家原本在闽南一带,父辈举家前往越南,经营一家旅店养活小半家,便留下了。魏子居夫妇恰巧碰上暴雨借住于此,随大家称呼她为林姨。
林姨是男孩孔乔的监护人,外甥与姨妈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也未必近,她也理所当然享受着勤劳朴实的孔乔无偿提供的劳动力。孔乔又在忙了,爬楼梯上下运递毛巾被褥,随处都是他的足迹,可偌大的三层楼房,却没能给他安置一处歇脚的地方。
如鹊还在翘着手指查看墙上贴的价目表时,他已经定下了一间房。双人大床房?向阳只剩一间了。好吧,那就这间。她撇着嘴,分房间睡才好。这个掌柜的招呼客人时总笑得张扬,无意间露出一只外倾但尖锐的虎牙。她这样笑是不招男人疼爱的。如鹊把头撇到一边,问林姨有没有开水。是要喝吗?林姨不解其用意,想着,转身去厨房间。
魏子居在两个女人谈话时就回到了房间,等他从行囊中取出稿纸、画板和纸笔,却发现床旁边只有一方柚木榻榻米。他不得不折叠双腿,双膝跪地,专注地把笔落到画纸上,为了画得密致,他压抑着手指兴奋的震颤。白色斑点点缀着每朵花的星形开口,一路延伸到由花瓣聚合成的花冠的深处。
在更深的地方,还可以看到鲜艳的粉红,像云,弥散、渐变。
今天没有太阳。暴雨转中雨。
魏子居去数树上叶子的数量。这是他出神时的习惯动作。但如今这个动作被人打断了,原来是孩子孔乔。四下都黑了,这个男孩正从树上摘下熟透了的、快要被雨水打落的青木瓜。他长得挺拔,胳膊纤细,像欲折断的鲜藕,头发乌黑,和夜一样。在魏子居看来他长得不难看,有一种天生的亲和。
子居说,孩子,这雨可真不小,这样的天气,淋在雨里会感冒。快进屋来,避着些你姨妈。来,孩子。你的名字叫什么?
孔乔说,先生,您说的是。我叫孔乔。不必替我担忧,我看似瘦弱,却很强壮。摘一颗木瓜就好,姨妈的手艺好,她想为你们煲汤,木瓜蜂蜜银耳汤。
子居说,你的个子高,摘木瓜不需要竹竿挑。我在你这个年龄,大概没有你长得这么高。你今年可有十五岁?家便住这里?在哪儿上学?
孔乔说,先生,我今年十四周岁,每日与虫鸟为伍,与花草为伴,并无学可上。先生,你为什么总数树上的叶子?孔乔纳闷。数树叶算是他的职业习性?他很庆幸他的职业不是表演。他也从不把自己当作一名所谓的画家,侥幸从业的真实情况他心知肚明。何况,一旦把集类崇高化就会不自觉地矮、窄、短,脆弱又假装沉静。他知道,他只是恰巧热爱作画,这什么都算不上。说实话,他很惭愧,因为他也需要通过这类大家都认可的身份来养家糊口。
孔乔惊讶得发出一声感叹。为什么呢?您从来不用真实姓名发表作品吗?别的画家和我不一样,他们也许会讥讽、妒忌、挖苦我,你还小,还不懂。魏子居天然疏离人群,更天性酷爱植物。此趟来到东南亚,是为了给《中国植物图谱》提供精美插图,以及追寻让他无数次魂牵梦萦的兰花。
他先用铅笔画出植物的轮廓,然后用钢笔或针管笔画出叶子的脉络和花瓣的纹理。他很注意叶子的形状和边缘,用抖线来表现不规则的叶缘。他用排线画出叶子的暗部,用深色的水彩去绘画。有的花瓣纹理天生以达到对称为目的,有的则呈螺旋状盘旋,趋向复杂。
雨渐渐停了。林姨说,魏太太,您过来。她扯着快哑透的嗓音喊。
如鹊说,你也多喝热水润润嗓,让孩子告诉我们下来就是。
林姨说,啊呀,孔乔收拾客房去了。不过二位来得不凑巧。
如鹊说,嗯,西瓜,越南的瓜我很喜欢,明天可以再切一些上来。
林姨说,哦,见鬼。乔,二楼侧门的钥匙卡进了缝里,快去给客人修理。
子居说,林,孩子还小,有话好好讲就好。
如鹊说,再怎样说,你也三四十岁了,你不嫁人了吗?你这样太没有女人味了。
她拿起一小盒胭脂递给了林姨。盒盖上印有女人和花的图案。林姨说,魏太太,我打娘胎里就没搽过脂粉,没享受过这些个精巧的玩意儿,您自己用吧。林姨挤出了一种近乎赔罪的笑容,但这表情在她的脸上竟是显得如此突兀。
这两周持续降雨,可能会有洪水和山体滑坡。林姨还向他们唠叨了不少出行禁忌,总结下来,即禁止一切外出活动,并暗暗提示他们续订房间一事。如鹊惊呼,心疼这小半个月多出来的开销金额,走也走不了,留也不想留。林姨补充说,如果想住双人床她随时帮忙调换。
如鹊说,还是算了吧,不麻烦孩子跑东跑西的了,平白浪费力气。说着摇着只大蒲扇,扭着腰上楼。
你呀,先停停,听我说。前去的密林被突然而来的洪水淹没了。如鹊摇着扇淡淡地道。非雨季却突然下了雨,洪涝、滑坡都要来的。魏子居手下的水彩溢开,他想先以浅色填充整个叶片,用深色的线条画出叶脉和阴影。他未停笔,但也听得懂如鹊话里的意思。额外的国外室内游,小半个月困在旅店,无不让他沮丧起来。
你也不恼?经费有一半要打水漂了。如鹊又要了壶烧水,壶盖掀开,蹿出几缕热气。她曾在箱包里塞下香茗,雨前的旗枪或是龙井。你瞧瞧,这天暗沉沉的,待会儿我下楼去给你取盏煤油灯或蜡烛什么的。你有见这家的那个孩子吗?跟咱们西街哑巴一样,一眼看去就不爱说话,任林支使来支使去,都学不会抱怨。但也没太看仔细,天色暗下来,叫人看不清。
如鹊用热水烫了盖碗,又将水倒出,放茶叶,加盖。她继续说,这孩子天生就命苦。他是林的妹妹的孩子,她妹妹天生长得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读书那块料,只想去当演员,她父母也溺爱她,就去拍了电影。她在外那几年生活散漫,稀里糊涂就被男人搞大了肚子,甚至孩子的父亲也不知道是谁。
魏子居无心听如鹊唠叨别人的家长里短,他不在乎,也不关心,他敷衍着附和。如鹊总是表达欲旺盛,她乐于皮相化的感性叙事,声音是高频率、聒噪的。太聒噪了反倒显得没有可爱劲儿,也不那么聪明了。他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收拾起自己的作画工具。他手下的画作都异常精美,但是却很少发表,即使发表也是匿名。说白了,他不想出名,也不想被人认识。他不需要别人的赞美或批评,他只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品味。
如鹊接着说,林那少心眼儿的妹妹后来跟着渡船的盐商跑了,电影也没拍成,只把孩子留下了。魏子居都没有注意窗外的天色,她还是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人的故事。他又想到如鹊时常提起离婚一事,虽然两个人相处十几年,儿子也已出国深造,但他一想到身边要少了个照顾自己的人,心有余悸。
况且如果放任如鹊出走,指不定要惹出多少无端指责呢!
旅店的夜晚,晚风缓慢吹拂被炙烤的地面。偶有飞机声掠过凝滞的暖空气。身侧的如鹊背对子居,宽厚的肩膀随呼吸起伏,他想到植物上还缺少一笔,小心翼翼地捏起被褥的一角,爬下床。如鹊翻了个身,看来并未熟睡。
晚了,快歇息吧。如鹊忽然说了一句,听不出她是醒着还是做梦,感觉伴有梦呓和咀嚼的声音。他靠着窗,点烟,点了好几次才成功,黑暗中出现了微小的明亮的光。他想到这一笔该怎么添,转而又觉得是败笔。
木瓜藤结着果。
魏子居在旅居的客房中总在桌前跪倒作画,腿下垫枕头的高度恰好可以透过窗子观察楼下庭院里繁茂的植物。没有阳光,叶子一片片,他一片片数。往下俯瞰,是精怪般身影矫捷、沉默不言的孔乔。林姨嫌弃那孩子不是没道理,只要他尚在她身边一日,她就一日难嫁。
孔乔纳闷,魏子居真是个怪人。打第一天在这儿住就数树上的叶子,一直在画些什么,但也不知道他具体在画什么。后来他又说想要知道哪些树叶已然凋败,哪些树叶萌动新生。树上的叶每天都会不同。
魏子居研究了半辈子植物,但仍羡慕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孔乔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鸟总能准确读出它们的心声,他的身体里仿佛安置了一个翻译器。他们像是认识了很久的好友一样谈论松针、软体动物的壳、鹦鹉的喙与螺旋状星系,谈论美以感知为基础,谈论两个音阶的音符上的振动。他们礼貌地再见。
如鹊说月光刺眼,去拉上了窗帘。她有什么企图?屋内昏晦,雨声滴答,床上一旁的如鹊一下子贴过来。她的身体非常光滑,这和她衰老的脸并不一样,让他想起塘边的青蛙。滚烫,欲望在皮肤之下燃烧。
子居,靠过来。如鹊鼻腔呼出紊乱的气息。她抚摸他的脸颊。今天好热。不,今天不行。绝经的仿佛是他。尽管冷淡是衰老和灭亡的讯号,但魏子居又一次以困倦为理由推开了如鹊,他对自己那日趋没落的生命力没有自信。讨厌的东西,快滚。如鹊骂道。他仿佛是座会动的灰色石雕,不在乎湿润的蛙的鸣叫。
当然,魏子居也知道自己是这样。总是摆出一副昏沉懒散的模样。在如鹊面前总是,更也不爱搭话,总也睡不醒。宵禁鸣笛声响起。他自从梦到了那花,就变得古怪,坏天气和性爱都让他反胃——没有片刻纯洁,污秽,充满随时会被戳穿的谎言。
魏子居,我踩死你。画,画,画。白天,你画,黑灯瞎火的,你还要画,迟早得青光眼,迟早得白内障。如鹊尴尬、羞愧,也觉得自己的欲望旺盛得有些不正常。她不知道她的欲望到底是什么。被爱、被抚摸?有那么迫切需要吗?她也不知道,只感到赤裸裸的恶心。一个人回旋在燃烧又泄气的月光里。
男人顺势掀开被角,也要走,以惯用的借口。他真实地爱着,也虚假地爱着。他又点起一支烟,久违地起了效用。他看见一双纤细的手在游走,杏黄、玉碗、春晓、蝴蝶兰,每种花如它所是,又非它所是。他立刻以线条记录。黑色钢笔复刻纤细的骨,节节分明。
魏子居醒得很早,湿热的气息在空中弥漫。他收拾好画册,带上彩笔,下楼。画册有半身高,竖起有指甲大小的厚度,每页都附着一群草木的照片:红色的跃升花、紫色的马鞭草、橙色的天人菊、蓝色的亚麻、黄色的橐吾。
孔乔说,先生,您为什么要画画呢?
子居说,从小就喜欢。画笔、铅笔、相机都喜欢。这个问题好熟悉。好像如鹊也曾问过他相同的问题,不过那像是上个世纪的桥段,是他遗失的旧梦。乔,试着画一下吧。
孔乔接过画册,有些紧张地说,先生,不行,真的不行。我从没有学过画画。
没关系,这样。一点点来,从最简单的卵形叶画起。你只要按照你的感觉去画就行了。不用拘泥于形式和规则。魏子居耐心、温柔地鼓励他。毕竟对于初学者,画出一棵经得起推敲的植物,还是有点难度的。孔乔笔下的线条还未能平稳。朴实无心才能勾勒出从容流畅的线条。
子居说,运笔迟缓,线条会不流畅。呼吸要屏住,不必速度太快。
孔乔说,好的,先生。
子居说,整齐、会呼吸的线条,才会赋予植物新的生命。你是作品的主人,是一朵花的母亲。
孔乔说,不对,先生。我是父亲,可我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子居说,十四年前,你的母亲生育了你。她现在在哪里?
孔乔说,我不知道。她完全不把我当成她的亲人,只当作是延误婚嫁的累赘。
魏子居想说些什么,但他如筛子般抖动的身体摇摇欲坠。乔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茫然而空洞的光。
魏子居的知觉一瞬间消失了,只剩孤身裸露在炽热的阳光下的灼烧感,他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悲凉。
三
低悬的云层笼罩着分布于山谷边缘的林丘。那场争吵来得突然,谁都没有料想。
如鹊发现画册中一双秀窄、修长的手。这细腻的笔触显然不是给自己的,她心中大怒,想用“淫乱”一词评价,但转念想到二人还是夫妻,又愤怒地甩上窗子。她开始质问魏子居是不是出轨了。难道是林?不可能,不可能是她,是偷藏着勾搭了其他人?
魏子居为如鹊尚未完全枯竭的想象力惊讶,他看着画册中被抽出的一页,心里一阵悲凉。
狗东西,你是要踩死我。你疯了。如鹊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身上的刺竖起来,哆嗦着。你都做了些什么?花瓶从桌上滑落,碎片被地面肢解。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矛盾。
你说话呀,非要我将你的舌头绞下来不可?魏子居无法忘记这最后的一吻,冰凉冰凉,机械又漫长,几乎让两个人无法呼吸。双唇分开时,如鹊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魏子居顶住眩晕,满脸苍白,不敢看如鹊的眼睛。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空。他只能低头。我要把画送给孔乔,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怎么样,你满意了?良久,如鹊不再咬牙切齿,将画册递给了他。他只能沉默地接过画册,一个人走回房间。他决定去找孔乔,看看他是否还好。
他担心孔乔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感到失落和孤独。他们冷静下来,如鹊也沉默了,不再说些什么,也许暴雨一停,洪水一走,她也跟着走了。魏子居仍旧教孔乔作画。如鹊想和林姨商量换房间。
但因为一事耽搁下来。
下午两点。
雨先是骤然停下了。又憋气蓄力开了个玩笑,捅破了天上一块窟窿,更大的雨汹涌如瓢泼,下得让人猝不及防。平原上翠绿植被层层交叠,外围是坡度缓升的山丘,一路蜿蜒。林姨总说雨天不要出行,谁都没能料想到,她自己却在去小工厂打零工时一屁股摔进了泥坑。卧病在床的林姨少了以往的活力。她在又一个雨夜后发了一场高烧,连夜不退。
天亮前,如鹊从房间出来,走到红木雕花的大床前一看,林姨已经奄奄一息。孔乔每两小时就爬起来一次,用海绵蘸着冷水为林姨擦拭身体。如鹊轻轻地摇了摇孔乔的肩膀,示意他去休息一会儿。孔乔疲惫地抬起头,眼神透着无奈和悲哀。如鹊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去吧,我来陪着她。男孩叹了口气。如鹊想起了林姨对他们的照顾,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只觉心里空荡荡的。
林姨微弱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如鹊的思绪。魏太太,我信得过你。家里壁橱里留着给孔乔以后娶媳妇的钱,还有一些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但我不想让那孩子担心。谢谢你,魏太太。你是个好人,大好人。她捏着如鹊的手。
不过以后也不用这样叫我了。她看着林姨红肿的脸庞,抿着嘴,话哽在喉间,一阵心疼。如鹊沾了一指随身携带的胭脂,避开尖锐的指甲轻柔地触碰林姨的嘴,林姨白纸般的唇瓣才恢复一丝血色。
当年呀,妹妹来找过我,哭着鼻子,抹着眼泪,脸上黑乎乎一团糟,但我知道她此行前来究竟是什么目的。她奔着孔乔来。她和几年前带她出走的盐商结了婚,两人几年来也没用什么避孕措施,却没有孩子,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自己患上了输卵管堵塞,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盐商却想抱个男孩。这便又想起了孔乔这孩子。不是空手来的呀。
姐姐!你可怜可怜我吧,你就让我带走孔乔吧。谁都能生育,偏偏我不能再生了。妹妹说。
你考虑过领养吗?林姨说。
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孔乔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不知道我和那个盐商是怎么过的。孔乔他是我的亲生骨肉,你不会舍不得他的。林姨听了心里一痛,她也知道妹妹的苦衷,但她不愿把孔乔交给妹妹,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怎么能看着他跟着一个不负责任的妈妈去受苦呢?孔乔是我的孩子,我养了他这么多年,我对他有感情,你不能随便把他带走。
林姨说,什么好烟好酒,我却要丢掉,你们太贪心、太残忍了。你们凭什么弃孩子的童年于不顾,现在又想将他占为己有,让所有人都陷入痛苦中!妹妹喘着浑浊的粗气,用力地推了姐姐一把。
绵延的潮湿、稠密的溽热终年侵袭着这片土地。林姨的病情未见好转。不过,林姨此生快活,她爱这人世的生活,她爱潮湿的东南亚空气,爱每一只熟透咧嘴的甜瓜,爱小拖油瓶一天天长大成人的那种指日可盼的期待。
喜欢姨妈,喜欢让姨妈抱。林姨第一眼看到这孩子就心软,倾注了超越亲缘的爱意。尽管林姨看起来脾气坏、嘴巴毒,心肠却比豆腐还软,呵护孔乔的是她,咒骂孔乔的是她,拥抱孔乔的也是她。孔乔是美的,眼睛、嘴角都焕发着他母亲年轻时的流光。丑,又一点都不丑,只是长得与她不像。
在如鹊一家和孔乔的悉心照料下,林姨逐渐恢复了气血,只因高烧不退,烧坏了嗓子,下肢也有些萎缩。孔乔很难过,他对林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
雨水稀稀拉拉,太阳则一天天硬朗起来。又开始热起来了。孔乔起早贪黑地服侍林姨,虽然身处同一个屋檐下,子居却很少再透过窗子见到他在树下的身影。其实他一直想对孔乔说出那句——
我打算去编辑部让老李他们给我署名。
魏子居就一个人画画,没人唠叨他,没日没夜地画。他的花蕊、枝蔓、叶刺总会毫无保留地以最虔诚的方式,匍匐在纸面,无条件地倾听他、注视他、陪伴他。他作为这些花朵的母亲,却因为害怕孩童的出众,故意把他们淹没在人群里。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一次次地迟疑。
耳边偶会传来孔乔的声音,空灵、直接,他的犹豫、芥蒂要被剥开,露出裸露的、毛茸茸却并不丑陋的花蕊。细细的绒毛、触角,一点点伸张,它们太敏感了,以至于被紧紧包裹得太久,无法呼吸。
又一个小半月。如鹊看见林姨状态渐佳,紧皱的眉心也舒展开来。如鹊在某天傍晚收拾行李,订好了船票,她要离开他。虽然这一去,魏子居也不清楚她还能否再回来,可他还是礼貌地问候,嘱咐她航船时风不要吹得太多,小心着凉。除此之外,直到她的身影模糊成山脚下的一个点,他也再没有挽留。
一连几天都没有下雨了。夜里是燥热的,没有月光如水般流淌,没有一丝清凉。凌晨两点,细弱的风偶尔吹动窗帘,昆虫无休止地小声吵闹。魏子居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把窗户砰地一关。看不出他的表情,他只是失神地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张着嘴,无声地嘶喊:“如——鹊——”到最后力气耗尽时再疲惫地躺下。
一个极速移动的人影应声而来一般,扭着腰走进屋里,直挺挺地坐在镜前,借着一点幽暗的光,整理细碎的头发,梳洗,搽胭脂,不动声色地冷笑。她在黑暗之中仍能在镜子里看清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有涟漪和浮动的光。人影轻轻地站起身来。她在房间里走动,来来回回,悄然无声地荡漾。她又踱了一圈,手指停在了榻榻米上,上面杂乱地堆着几卷散乱的画卷、几天没有清理的水桶、揉成团状的废稿。
还有什么在反着光。她抽出一只削铅笔的美工刀,刀片是新换上的。窗帘被拉上了,玻璃窗也没有开,密闭的空间让她的胸痛又开始发作了,如此剧烈,她的手指控制不住痉挛,偏偏是这种时候。她的乳房不合时宜地肿痛。女人捂住胸口,脸色苍白,额头冒出冷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她挣扎着朝窗边走去。
雨已经停了,船到哪里都是走。她一直想在画家走前完成这件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无法完成了。她只是个女人,而且是害了病的柔弱的人。现在的她无能地下不了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迎合、顺从自己的心,甚至把举刀的动作都忘掉,她的父亲可是西街响当当的屠户。
绝望、痛苦和恐惧杂糅在一起,混进绞肉机——女人的心。她的身体真的好痛,她就算叫出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她猛地爆发出凄厉的哭声,超乎意料。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垂了下来,咚一声。美工刀的刀片先划伤了地面。
子居说,如鹊,是你吗?你回来了?
人影说,你呀,看见地上的美工刀了吗?
子居说,看见了。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一点也不害怕。
人影说,不,还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如果不是还在旅店,我怕林姨收拾不了……说不定我就下手了。我会豁出去。
她说这次以后再也不愿见到魏子居。魏子居还是杆儿样,沉默、傻立着,任如鹊怎么说,怎样饶他一命,都看不出究竟有没有流泪。
她亲眼看见了爱的凋败、亡寂和破碎的“地老天荒”。
他想起如鹊总是嫌这痒那疼,动不动抱着热水壶。她按时给儿子哺乳,推开他的双手,说,你这样不对,你该如何如何换尿布。他又梦见如鹊来找自己,这一次美工刀不偏不倚地插在了他的心上,如鹊抽的刀,儿子用的力。他们总归母子连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总要来谋杀他。魏子居被自己的梦吓得一身冷汗。
他起身,洗漱,开始作画。滴答滴答。静脉输注的针管,犹如植物细细的根茎,瓶子空了,养分也被吮吸殆尽。没有人注意到,包括魏子居自己,绛红色鲜血那摆脱地心引力的表演。皮肤表面没有什么感觉,花的内在骨架也没有萎谢的迹象。
先生!先生!快醒醒!那花不就在雨里、在月光里盛放吗?为什么非要不顾一切地来这里找,又在这潮湿的空气里找到后再丢掉?
这不是幻觉,而是另一种现实。关于花的梦,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讲,梦算什么?什么都算不上,只是一种脆弱宣泄和灵感荡漾。更不会和编辑部的任何一位朋友诉说,他们如果听信了一定会组织专员安排重点项目,仪式盛大,充满道不相同的为谋、志趣不投的陪同。他闻到了花的味道,是辛辣的。
他喜欢从鼻子中享受这种味觉。推着他,滑入梦更深的一层。
魏子居眼前又浮现出几个月前体检时的情景,他一个人去单位体检,他的腿一直躁动地在地上滑行着,等待类似宣判一样的时刻。面对着苍白的病历单,他朝着医师怒吼,可也无力改变什么,第二次质疑也没有回应,第三次除了打扰医院秩序外没有任何效用,何况窗外已经骂声不断。
不过怒火终究只能对着无辜的医生,而不是多年前的自己,一切都为时已晚并且无济于事。他整个人的状态还是憔悴。他看到了一旁的榻榻米上的字条:
先生,我舅妈的腿情况总不太好。发炎后她每一天都很痛苦,看着她痛苦,我也难过。所以我准备带舅妈去市中心医院治疗。雨停了,您一定会再出发,前往密林,寻找新的植物吧。还有一件事,您和魏太太。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见有天晚上舅妈去了您的房间。我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很想您,也很感谢您。您是我最好的老师。
孔乔
孔乔出现又消失。魏子居觉得自己的心也在一点点地下坠。他又开始数树叶,而后觉得困倦。一切经历过的远洋、暴风雪、洪水的记忆即将沉沉睡去,凉意浸透了他的全身,他饥寒交迫,脆弱的身躯在空荡荡的世界膨大。
他饿,他好饿。果实,装载着密密实实的营养。花瓣肥厚,叶脉富含纤维,维持花的形状不变,枝干油亮,纤细又挺拔,一动不动,静若处子。他用粗糙的手将那白色的肉穗花连根拔起,刚咽下去,又反胃。
哕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