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山
十面街口有一座小公园,我和小昭在公园看人下棋,下棋的是老秦和老苑。老秦的大名叫秦兆和,一天到晚在公园里磨,他有一大把时间,老婆没了,儿子在西安,女儿在上海,儿子女儿不和他亲,不来看他。老苑不知叫什么,我和小昭叫他老苑。老苑比老秦小几岁,两个人是一对棋友,阴天下雨也拆不开。
小公园对面是翠花面馆,翠花面馆好比是他俩的家,饿了下一碗面,渴了闷一壶茶,下雨了,把棋盘端进面馆的角落里,落子声清脆,面馆里吵得厉害,一点也不影响他俩。两个人下闷棋,不吵。下罢了棋,叫一声面,老板娘把两碗清水面放在棋盘上,加一碟肉末辣子,一碟泡椒花生。老板娘说,秦叔,苑叔,慢点儿吃,您哥俩不忙。
翠花面馆的老板娘,按理儿该叫陈翠花,可她不叫,她叫陈依云。
翠花面馆开了十几个年头了,我和小昭是翠花面馆的常客,我天生面条肚子,小昭也喜欢面条。肥肠面、肚丝面、牛肉面、丸子面、虾子面、清水面,十面街十几家面馆,数翠花面馆的面好吃。在十面街,到了吃饭档口,路上随便碰上俩人,见了面没别的话,走,吃面去,上翠花!
我和小昭在翠花面馆三楼开了一家中华文化咨询公司。陈依云经常给我们介绍活儿,没法报答人家,我和小昭就狠命吃面,专拣贵的吃。陈依云说,来碗清淡的,指望你俩吃面,翠花面馆早关门了。
翠花面馆雇了一个大师傅,也姓苑,叫苑得意,高个子,背有点儿驼。苑得意是老苑老家的侄子,年纪不到五十,人特别勤快,买菜、擀面、火头上全是苑得意的。陈依云给他开的工资高,苑得意把面馆看成了自家的生意。苑得意说,三叔给找的活儿不赖,老板娘和气,心肠好,人家把心摘给我,把我偷懒的心磨下来了。
过了吃饭时辰,苑得意蹬三轮赶集去了。十面街有一家早市,苑得意嫌价钱贵,嫌肉菜不新鲜,骑车十几里地去赶小圆,小圆是一个大集,两个小时一来回,误不了事儿。翠花面馆平常就我们五个人,老秦、老苑、我和小昭、老板娘陈依云,我们伸着脖子看老秦老苑下棋。老苑极少赢棋,好像专为输棋而来,输了一局,老苑也不气馁,老秦,再杀一盘。老苑说杀,毫无杀气,软绵绵的,好像用面条杀。
一个赢得没滋味,一个输得没脾气,他俩像一对下棋的机器,一边看棋的人也觉得无聊至极。在小公园,好多人看他俩下棋,走马飞炮,轰轰烈烈,一局下来,没任何悬念,老苑输了,大家很败兴,人走没影了。老苑输棋输得我心疼,我劝老苑,苑叔,别下了,我给您买一对鸟,听个鸟叫,多好!老苑叔说,不下棋,你秦叔日子咋过?也提一只鸟笼子?提个鸟笼子,没三天,不是鸟疯了,就是你秦叔疯了。
我私底下批评老秦,秦大爷哎,您老手下留情,让老苑叔赢一局。老秦瞪着眼睛说,你当我乐意,老苑下棋不走脑子,看看,十几年了,生生把我的棋性磨没了,我怪谁去!也是。老苑脑子慢半拍,老秦走一看三,老苑就知道攻卒杀当头炮。陈依云人好,老苑输了棋,每回多给老苑加一个鸡蛋。老秦是赢家,赢家宽肠宽肚,陈依云说,秦叔,给您加一个?老秦拍拍肚皮说,加不上,多加一个蛋,肚子不依。
苑得意端着大盆进了小公园,公园里凉爽,一边给三叔助阵,一边干活儿。今天的活儿不讨人喜,他是个知趣的人,躲出了几步,在树荫下倒弄猪大肠、猪肚,面粉搓一遍,白醋搓一遍,籀起来对着太阳照一遍。那边三叔输棋了,苑得意哈哈笑着说,三叔,您老使使劲儿,赢一把,我也开开心,咱老苑家,别老站下风口。老苑输棋成了习惯,积习难改,苑得意也不当事儿。
老秦哈哈笑了一通,得意呀,别说你三叔,擀面你是行家,十面街没人比得了,下棋你不行,跟你三叔一样,脑子不开窍,连你一块绑上,也不是秦叔的个儿,信不信吧?苑得意咧着嘴巴笑,秦叔啊,您老卖残局去吧,没准儿挣个酒足饭饱。老秦又笑,张着大嘴,一嘴破牙在口腔里跳,得意呀,你甭给我竖梯子,赢你三叔,我可是手拿把攥。
老苑也不生气,朝这边看了一眼,苑得意正举着大肠,看肠褶里有没有脏东西。陈依云不舍得开空调,又怕热,呼扇着一面小团扇往公园走。老苑说,得意呀,入口的东西,不精心可不行,客人的舌头比尺子管用,你手上短一寸,他抱怨一丈。咱翠花面馆,指望一碗面,这一碗面,吃的是个清心,吃的是个自在,让客人说个不字,别说老板娘,我脸上也挂不住。
这话陈依云乐意听,翠花面馆在十面街立住脚跟,多半跟老苑有关,老苑把侄子管得服服帖帖,人缘又好,街坊四邻,没有不服老苑的。上车饺子下车面,送往迎来,顶数面条有个人情滋味,开面馆利薄,开的是个长流水,一天的流水,比开个大酒馆好。陈依云吃吃地笑着说,苑叔,您老给我撑着门面呢,有你和秦叔看着,咱翠花面馆没个不兴隆。苑得意怕三叔教训他,笑着说,三叔呀,小圆有卖乳鸽的,嫩抄抄的,过天给您买一只补补,您脸上可不怎么好。
苑得意就一把嘴儿,没见他给三叔买一根烟。苑得意这么说,老苑等于扳回一局,人家有个可心的侄子呀,这面馆有他苑家的份儿,他老秦有儿有女,搁不住儿女离得远,没指望。老秦半边脸灰了,复盘,再杀一局,把面子找回来。小公园灯光不好,晚风又凉,我好说歹说把两人劝进面馆。
老秦赌气赢,老苑赌气输,下棋下出个好歹来,是她陈依云的罪过。陈依云说,苑叔,秦叔,吃一碗面咱再下,这是干吗呢。苑得意一人端一碗面汤,陈依云说,加一勺丸子。苑得意又加了一勺丸子。两人喝了面汤,打一个嗝,再杀,杀到客人走净了,十面街没人影了,老秦老苑还在兴头上,陈依云伸着懒腰说,打烊了,打烊了!秦叔,苑叔,散了吧,散了吧,还有明天呢。
老秦掀了棋盘,抱着大水杯子头里走了,出了门,叫一声板,一路走一路唱:“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这首《桃花庵歌》,唱的是人家大明才子唐寅悠游林下洒脱风流的神仙日子,从老秦嘴里唱出来,特别不是滋味儿。看不见老秦了,老秦在楼头消失了,唱腔还苦咧咧地在夜空里游荡。
老秦一辈子有两个喜好,一个是棋,一个是戏。老秦退休前,在京剧团干剧务,跟角儿们熟,学了一嗓子,老秦的嗓子不宽不亮,师傅半路里抽了头,死活不教了。老秦在京剧团的活儿,说白了他就是个装台的,灯光、幕布、道具,三下五除二,简单得很。装完了台,猫在角落里,跟徒弟们下棋,徒弟们不敢赢他,把老秦惯坏了,棋风越来越凌厉,越来越霸道,在十面街,除了老苑,谁也不愿跟老秦过招。
老苑走得迟,把棋子一颗一颗收进棋篓,好像不踏实,再数一遍,老秦执红子,老苑擦得格外仔细,使劲儿擦,把老秦的手气擦得干干净净。苑得意关了灶,抹完了锅碗瓢盆,爷儿俩一道儿走。他俩走的时候,陈依云还在盘账,每天都是这个道道儿,老秦走了,老苑爷儿俩走了,陈依云也落门走了,十面街静下来了。
老苑一个人住,单位分的两间筒子楼,住在筒子楼里的人搬走了,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筒子。老苑受不住静,静就是虚,心虚,身子跟着虚了。去年春上,老苑病了一小场,白痢红痢屙了半月,身子瘦脱了形。老苑输水吃药,跟前没人不行,苑得意搬到三叔家去住了,三叔无儿无女,这间筒子楼,迟早是他苑得意的,伺候三叔是天经地义。
苑得意住进来,筒子楼有了动静,有了活力,把老苑心里的虚补齐了,苑得意有了固定住处,一月省二百块钱房租。晚上爷儿俩喝一壶酒,菜是面馆的边角料,肚丝一碗,肥肠一碗,虾子萝卜一碗,酒呢,当然喝三叔的。三叔没电视,苑得意怕走流量,把手机关了,专心陪三叔喝酒,外边的街灯熄了,半醉半醒之间,爷儿俩上床睡觉。
外边的人,少不了羡慕苑得意,苑得意这钱挣得自在,挣得安心。他没烟瘾,啥嗜好也没有,倒是有个小酒瘾,酒瘾也不大,在面馆,客人就着面条喝一盅儿,剩下个酒底子,就归了苑得意。客人走了,苑得意剥一根大葱,蘸甜面酱喝上一小口。陈依云说,苑师傅呀,别给我省着,切一盘猪肚。苑得意晃着大葱说,这东西好,开胃,清口。苑得意三顿饭在面馆吃,一年到头,一个子儿也不花。
每月五号,陈依云按时开工资,开完工资,苑得意跑一趟银行,把钱存在本子上,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乐呵呵的。陈依云跟他开玩笑,苑师傅,存不少了吧?苑得意笑笑,把本子装起来。陈依云又说,苑师傅呀,想不想买房?买一套房,把老婆孩子接过来。陈家河开了个楼盘,价钱不高。陈依云说不高,是手里有大钱,有钱的人,买一口猪都不觉得累,没钱的人,买一只虱子也一路跟头,人和人不一样。
每回赶小圆,苑得意在陈家河停一停车,看着几丛高楼一天一天长高,心里发痒,痒也是白痒,存折上的数字也在增加,可没人家楼盘涨得快。陈依云一说楼,挠着了他的痒痒肉,痒了一下就不痒了。苑得意每月有四天休班,有时休有时就不休,陈依云就想,苑得意老家有没有孩子媳妇呢?他不说,老苑也不说,问紧了,老苑说,得意的事,问不着我,你问得意去!
苑得意四点钟准时起床,含着水嘴子,咕噜咕噜漱一漱口,厕所里撒一泡,一根袖子还在外边,就下楼了,蹬蹬蹬,一路小跑。翠花面馆的铁皮门没开,苑得意绕着小公园跑一圈,陈依云没来,再跑一圈。陈依云不在面馆住,这么些年,他不知陈依云住哪儿,陈依云不说,他也不打听。听见卷帘门哗啦一声,苑得意从小公园走出来,大步走进面馆。
进了面馆,净一把手,给财神爷上一炷香,躬身拜一拜,生意就开张了。打开灶火,把肥肠、猪肚、杂碎在老汤里滚一遍,捞出来晾在大盆里,白芷、茴香、桂皮、八角、花椒在锅里一蒸腾,一股儿白气,扑了他一头一脸,他特别喜欢这股浓烈辛辣味儿。滚完了肥肠猪肚,煮牛肉,炸丸子,这趟活儿紧凑,必须掐着时辰,打一个楞也不行。
一袋面往案板上一倒,一篓子鸡蛋往面里一磕,甩开膀子揉面,揉一遍,小被子一蒙,拿过闹钟,拧一把弦,放在案板上,闹钟嘀嗒嘀嗒地响。这一团面,像一个半大孩子,自个儿安安稳稳睡着。醒十五分钟,再揉一遍,揉完了,大面扙压一遍,再醒一遍。翠花面馆的面,来头可不小,筋道、柔韧、顺滑,用老秦的话说,这面,真是美口!美口是个很贴的词儿,入口丝丝缕缕的香,全是师傅的手艺,全是师傅的心肠。
醒面的工夫,苑得意开始备菜,肥肠切片,不能厚也不能薄,厚了嘴里油腻,薄了汤水一浇味儿就寡淡了。猪肚切丝,把猪肚片开,里外三层皮儿。第一层皮脆,咬在嘴里,筋道弹牙。第二层是肚筋,绵绵的,油油的,在舌面上就化了。第三层是内皮,内皮是韧,特别有嚼劲。猪肚性寒,一根香菜,一撮姜末,一勺辣子,就把这寒性解了。苑得意算不上美食家,可在灶口、调味上,那是一等。
苑得意三根手指压在皮儿上,嗒嗒嗒,一边切丝,一边听陈依云说话。陈依云在一边剥葱择香菜,凤眼一挑说,苑师傅,我想开一家分店,在陈家河,店面我看了,三大间房,里外通透敞亮。好像没说到苑得意心里去,陈依云笑了一声说,苑师傅,那边开了张,你过去点画一指头,这边呢,还是你主厨。苑得意眼皮一抬,依旧切菜,刀声沉了,慢了,钝了,好像刀也在思考。
苑得意是个可靠的人,陈依云对他越来越依赖。陈依云说,过些天,我带个人过来,你教教他,苑师傅,你呀,别不舍得,生意大了,也有你一份儿。苑得意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陈依云说,这些年,你都看见了,我不吃独食儿。苑得意在心里点头,老板娘真是不赖,生意好了给他加钱,生意不好也没难为他。苑得意的刀声又亮了,又紧凑了,嗒嗒嗒。
陈依云说,苑师傅,你年纪也不小了,咱开三家五家,趁着这两年生意好做,挣下个养老钱。苑得意嘴角笑着,老板娘的话,他听到心里去了。陈依云说,苑师傅,我跟你说话呢。苑得意说,您是老板,我听着就是了。陈依云看了苑得意一眼,也是,她是老板呀,犯不上跟苑师傅说。
猪肚丝配香菜、葱丝、姜丝,撩几滴香油,浇一小勺辣子。肥肠靠汤养,老汤两勺,加花生碎、芝麻酱、香菜末、葱末,一搅一拌,香气顺着筷子往上走。牛肉切大丁,粒大饱满,汁水丰富,辣子,蒜末,一勺蚝油,一勺白醋,牛肉汤味儿不能淡,一淡,腥膻味就出来了。丸子汤是素汤,绵、软、透,一咬一嘴汤汁,豆腐丸子、面筋、花生碎,姜末、香油,也离不了高汤,高汤不能多,多了,味儿犯浑。
菜做好了,陈依云把一只大缸子递过来,说,苑师傅,来一口,喘口气儿。苑得意拍拍手接了缸子,吱地下去一口,满口里茶香。这两年,苑得意觉得自己养了个不好的习惯,喜欢上了茶水,没这一口浓茶养着,浑身没劲儿。这个习惯,是陈依云给他养的,他起初不喝茶呀,陈依云喜欢茶,喜欢喝碎银子,碎银子茶汤浓郁,味儿也上口。苑得意很想改掉这个习惯,可一闻见碎银子香,肚子里伸出一只小手,就把茶缸子接住了。
面醒好了,五十斤面分成两刀,苑得意袖子一挽,把面摊在案子上,大面杖擀一遍,然后上轴子,把面片卷在面杖上,反复擀压。没把子力气,没碎银子养着,这趟活儿,苑得意顶不下来。一张面皮长八尺,宽六尺,厚一铜钱,像一面挺括的被单。反复折叠几回,大面皮儿变成了一条方头方脸的面龙,苑得意摸过大刀,一刀一刀切起来。
这面叫鸡丝面,鸡蛋和面,不加一滴水,面粉是河北过来的,叫面,其实是面碎,抓一把好似抓了一把盐,蛋清蛋黄一搅,面碎就化了,醒半小时,面特别韧。和面不是和泥巴,手上没情分,功夫不到家,做出来的面,没嚼劲,没咬头。苑得意切一刀面,捏起几根看看粗细,咬咬韧劲,点点头,继续切,五十斤干面,和面、醒面、擀面、切面,正巧一小时。
面切完了,晾在笸箩里,端到灶口上。苑得意说,上大火!店里没人,陈依云坐在椅子上打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锅里的水滚开了,苑得意的勺子叮当敲一下,陈依云从梦里回来了,拉开铁皮门,尖着嗓子叫一声——开面了!外边站着一溜人,大伙儿是上早班的,吃一碗热面,淌一身汗,电瓶车上一坐,迎着飕飕的凉风,上班多有劲儿。
第一个走进面馆的是老秦,老秦的肚子是一把闹钟,那么准时,到了点儿,肚子就开始闹哄。他不像老苑,跟前有个侄子伺候,晚饭懒得吃,天不落明,肚子瘪了,像一面鼓,咚咚地敲。十多年了,老秦吃头一碗面,客人没上来,店里清净,面汤清爽,小菜齐全,关键是陈依云睡了一晚上,筋骨睡软了,手上没数儿,一大勺丸子汤,吱的一声浇到面上。
老秦早上吃素汤面,只有素汤面,才品得到真正的面香,像站在麦田里,一大片麦,金黄金黄的。抄起一筷子,牙齿把面一根根拉进嘴里,真是香!中午来一大碗肥肠面,品的是肥肠的香,面条裹着肥肠,层次感就出来了,面条的脆香,肥肠的油香,在舌面上匀匀地摊开,滋味儿绵长,睡梦里他都觉得香。晚上关门前,来一碗浓浓的面汤,嘎嘣嚼几颗花生碎,肚子鼓鼓的。这一天,可真是自在,老秦有时候就想,没了翠花面馆,他还活不活了。
这一碗面,可不是退休以后的事,有了翠花面馆,老秦就喜欢上了,带着徒弟来,多数自己来。陈依云人好,用老秦的话说,俊,清,柔。老秦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京剧团那么多女演员,哪个不过他的眼?陈依云的俊,他自己也没法形容。陈依云的眼睛好看,又大又亮,媚媚的,看人的时候,有一束光从深潭里迸出来,你看见秋水了没,就是那个样子,清得能照见人影。小陈脾气也好,十几年,老秦就没见陈依云发过脾气。脾气比面养人,翠花面馆生意好,半是苑得意的手艺,半是冲着陈依云来的。
面馆里纷纷攘攘,但是不吵,早上吃面的人,还在半睡半醒之间,没力气大声说话,没力气争论。面条的香气,把脑子里的任何杂念挤出来了,心里只装着面,口腔里满满的津液,好似要流出来。挨着老秦身后站一溜长队,老秦回头看看,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长尾巴黄鼠狼,一条大尾巴,蓬松地在身后展开,嘿,头一份儿! 像得了一个彩头,这碗面,让他获得了一种面条以外的精神享受。
老秦喜欢这种感觉,跟老苑下棋,把自个儿下傻了,下成朽木了,跟年轻人挤一挤,身上立即有了活力。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伸着脖子往汤锅里看,闺女家脖子长,一绺儿长发搭到老秦肩上来了。老秦说,别挤呀,把你秦叔挤进汤锅里,嘿,你们可担不起!姑娘也不理会老秦,心说,秦大爷哎,您错错时辰呀,凑什么热闹,跟一班上班的挤,您老好意思。
蒸汽迷蒙之间,苑得意抓起一绺儿面,这一绺儿面,好像过了秤,不多不少,刚好满满一碗,腕子轻轻一抖,均匀地撒在锅里,金黄的鸡丝面像一抹飘摇的金绺,在开水里翻滚,滚一个来回,用笊篱抄起来,打进碗里。老秦抱起大碗,盯着陈依云的大头勺子,等着陈依云给他上汤。陈依云问,秦叔,您老还是丸子汤?老秦说,早上来一碗素的,吃了心里素净。
陈依云浇上一大勺丸子汤,捏一撮香菜末,盖在面条上。秦叔呀,坐哪儿,您自己掂对着来。老秦捧着大碗,往角落里一坐,端一碟辣子肉末,加一匙香醋,滴一滴香油,平常老秦不加醋,晚上喝了小酒,这一勺陈醋,就把酒醒了。老秦不喝酒,哪天想儿子想恼了,想闺女想烦了,开一瓶酒,就着一把椒盐花生,吱吱地喝半瓶,越喝越气,就喝高了。
老苑比老秦来得早,在小公园落落脚,坐一会儿,听一会儿鸟叫。小公园里有遛鸟的,几只笼子挂在松树上,画眉、百灵、黄鹂、山雀,松枝儿上的露水好看,一根松针串着一颗晶圆的露珠,鸟叫一声,露水打一个颤儿,啪地落了。鸟叫声不一样,有的脆亮,有的羞怯,有的刚开嗓子,叫起来半截声。老苑坐在松树下,习习的晨风,隐隐的松香,把心醒开了,把气喘匀了,清清爽爽,再进店吃面。
他有意避开老秦,苑得意也好,陈依云也好,想多给他一勺儿甜头,有老秦在,陈依云的勺子就缩回去了。老苑知道起这个贪心不好,自己的退休金怎么花也花不完,这是干吗呢。可他还是很享受陈依云这个偏心,他不介绍苑得意来翠花面馆,不是苑得意尽心尽意,面馆的生意没这么好,这是肯定的。一勺儿汤,是小陈的心意,这么多年,陈依云没给他一个白眼,这叫知恩图报。
老秦打着饱嗝出了面馆,浑身有了力气,香菜味、葱花味、丸子味,热热闹闹从食管里回上来,这顿饭吃得舒坦。肚子饱了,心也饱了,回头看一眼“翠花面馆”的金匾,心里热乎乎的,他盼着面馆一天比一天好,再好五年十年,把他的余生打发了。儿女是靠不住的,儿女没人家翠花面馆好,一天到晚在店里磨,没看陈依云一个不好的脸色。到底比不上人家老苑,老苑对翠花面馆有个贡献,他只是一个食客,老苑却是半个主人。
老苑坐在对面石条上,勾着头听鸟叫。鸟叫有啥好听的!老秦往石条上一坐,刚要来一嗓子《桃花庵歌》,老苑说,我吃一口去。老秦说,记着把棋篓子抱出来,替我闷一壶茶。老秦叫了一声板,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老苑听腻了,心说,老秦心里八成自在不了,有儿子又咋样,有闺女又咋样,等于养了一个贼,把钱偷了,把心偷了,把老年的乐呵也偷了。
遛鸟的在松树下做俯卧撑,一堆肉在清晨里起伏,老秦吃吃地笑了,这身材,还有脸出来锻炼。老秦一亮嗓子,笼子里的鸟儿不叫了,扑棱着翅膀往外撞。遛鸟的说,秦大爷呀,您老慢着点儿唱,把鸟惊着了可不好,刚买的,认生呢,哪天跟您混熟了,您老再亮嗓子。遛鸟的叫小武。每天早晨,把鸟提出来,揭开青幔,让鸟儿伸伸腰、亮亮翅,啁啾几声。遛完鸟,小武点两碗肥肠面,吃一碗,看一碗。
小武是十面街有名的拆迁户,一个大院子拆了,得了一大把钱,落下一个坏毛病,除了钱和鸟,啥也不喜欢,也不喜欢女人,不恋爱,不结婚。老秦呵呵笑,我说小武,你这是武大郎玩夜猫子,花钱买只破鸟,不如买把胡琴,你买把琴,咱爷们亮一亮相。小武的身子粗,也矮,一听老秦说武大郎,提着鸟笼子走了。
过了八点半,翠花面馆走没人了,洗完了锅碗盘盏,点数完了剩菜余料,苑得意搬出几个菜筐,往三轮车上一放,从陈依云手里接了钱,预备去赶小圆。陈依云把他叫住了,苑师傅,今儿个早点儿回,葱姜辣子都有,你说小圆有乳鸽子,干脆买几只乳鸽子,咱上一道乳鸽面。天热了,牛肉面下得可不怎么快。
苑得意想了想说,老板娘,这您可是不知道,乳鸽子赶节气,进了六月,鸽子嫌热,不孵蛋了,咱开的是流水席,断了趟头儿,我可没法跟客人说。苑得意不愿意给自己上套子,多上一道面,多一桩活儿,早上就那么一点时间,他没长三头六臂。陈依云笑笑说,买几只吧,先试试,上不上不一定呢。苑得意应了,也行,那咱就试试。
老苑伸着脖子听,得意说给他买一只乳鸽,补一补气,盼了几天,得意没动静了,侄子就是侄子,不跟他亲。老苑又一想,苑得意是这个世上唯一埋他的人,就又不怪他了。老秦摇头说,乳鸽子,小圆还有卖乳鸽的?没吃过,刚从蛋壳里滚出来,没扎翎毛儿,没叫一声娘,有啥嚼头?这人嘴巴真是刁,鸽子多好呀,它惹着谁了!
老秦老苑刚开局,松下的阴凉结实,两人坐在树下,对着棋盘发呆,老秦见苑得意上了三轮车,说得意,小圆有卖蒲扇的没?苑得意说,有的是。老秦说,捎一把。好生挑挑,扇面开裂的不要,磨手的不要,不圆的不要。苑得意问,三叔,您要不要?老苑说,也是一把。两人把钱递到得意手上,苑得意骑车走了。老秦说,老苑,你这侄子,白吃白住,他也敢接你的钱?老苑说,你少管,有钱难买愿意。
苑得意赶小圆回来,店里坐着一男一女,跟陈依云说笑。见了苑得意,陈依云说,快叫苑师傅,帮苑师傅把东西搬进来。搬完了东西,苑得意没跟着进来,进了小公园,一人一把蒲扇,递到老秦老苑手上。苑得意看了一眼棋局,三叔还在下风。苑得意说,秦叔,您看是不是您要的玩意儿?老秦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在身上呼扇了几下说,眼力不错,这把扇子送老了。
老秦看扇子的工夫,苑得意替三叔挪了一步棋,老苑瞪着眼大声吵,得意,愿赌服输,没你这么来事儿的!老苑把棋子放回原位,气咻咻地。老秦没当事儿,他很想让老苑赢两局,抱着茶缸子喝几口茶,盼着老苑把棋子动动。老苑躲是非,也抱着茶缸子喝茶,老秦上厕所,老苑也跟进来了。老秦就想,老苑人太好了,人好百病生。
老秦往面馆瞅了一眼,得意呀,你小子带徒弟了?你呀,把衣裳换换,端端架子,等着徒弟给你磕头。立春收徒,端午出徒,立春早过了,小陈年轻,不懂这个。苑得意笑笑说,老秦叔,您说的是上辈子的规矩,哪天收徒都是好日子。您说的这个架子,不端也罢。面馆这点事儿,可不算个手艺。老苑的眼睛盯在棋盘上,苑得意挪了一步棋,把他的心挪开了,跳了一步马,棋局开了。
老秦说,得意,手艺不是学出来的,是敬出来的,不敬师傅,不敬道业,哪来的手艺?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破。老苑走了一步棋,抬头看了苑得意一眼,老秦的话,他不爱听,得意,徒弟不是好带的,不带也罢。收了徒,好好待承人家,师徒如父子。陈依云扯着嗓子喊苑师傅,苑得意应了一声,身子没动。老苑说,得意呀,你别犯犟,没翠花面馆,你就是个种地的。这人,得知道恩典,得知道报答。
陈依云把大茶缸子递给苑得意,苑师傅呀,快喝口茶,你先认认他俩。陈依云把女孩子推过来说,她叫陈依芬,我叔家妹,人你见了,灵透着呢,一学就会。人家可是大学毕业,上班嫌管得慌,这不,相中了你的手艺,非要来面馆。陈依云又把男的推过来,说,小芬对象,叫王小明。两人又叫了一遍师傅,苑得意搓着大手,不知该不该答应。陈依云说,苑师傅,这俩人咱可是知根知底,你别藏着掖着。
苑得意看了一眼陈依芬的面相,心里有了数,笑笑说,老板娘说了,我这里先应下来。做面是个力气活,没把子力气,没个韧劲可不行,陈家河里的藕花俊吧,下边可是一堆烂泥。苑得意想吓唬两句,把他俩吓退了,陈家河的面馆就开不起来了。陈依云咳嗽了一声,苑得意只好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开面馆偷不得懒。人家来吃一碗面,今儿来了,明儿来了,这就是财神,没个好脾气,做出来的面不筋道,财神不进咱面馆的门。
苑得意买了十几只乳鸽,乳鸽比麻雀大不了多少,乳鸽开了肚子,血糊糊的,真不该买这东西,没扎毛的东西,吃了丧良心。
苑得意端过一只大盆,把乳鸽倒进大盆,把陈依芬招呼过来,小陈老板呀,别嫌脏了你的手,干咱这个的,离了腥膻,离了刀口,你玩不转。你俩费费心,把乳鸽洗出来,洗三遍,冲三遍,料酒、香醋、精盐搓一遍,清水投一遍。陈依芬张着大口说,这么麻烦呀,不就是个面馆吗,弄得跟大酒店似的。洗了两只乳鸽,捂着嘴巴进了厕所。陈依云嘟囔一声,冲陈依芬的背影翻了一遍白眼。
王小明说,姐呀,这活儿不是大师傅干的,咱雇俩人,洗碗、打杂、洗菜。苑得意嘴角一笑,这俩人不是干事的人,数钱也嫌手腕子疼。陈依云说,你们也算大师傅?小明,你们两口子别光想着省事,苑师傅没来面馆之前,我一个人干了五年,三点起床,十点关门,做生意吃不得苦不行。
第二天一早,陈依芬王小明没来。苑得意说,灶火开了,猪肚滚了,面醒上了,他俩还来不来?陈依云摁了一会儿手机,脸拉下来了,苑师傅,不等他俩,你干你的,指望一对臭虫造蜜,谁吃呀。过了八点,陈依芬王小明骑车过来了,陈依云气呼呼地说,苑师傅,给他俩上碗面,吃了赶紧走人!陈依芬说,姐呀,不是八点上班吗,国家规定的。陈依云说,是,朝九晚五,你得有那个命,你俩吃了饭,机关上班去!
进来一个男的,坐在角落里,也不点面,静静地往陈依云身上乱看,看得陈依云心烦,陈依云大声说,苑师傅,来客人了,你招呼一下。陈依云八成还在生陈依芬两口子的气,苑得意在心里笑了一声,陈依云迈着小碎步出了门,往小公园看棋去了。
苑得意放下勺子,拿着面单过来说话,那人的眼睛追着陈依云出了门。苑得意打量了几眼说,您呀,看着面生,头一遭来咱翠花面馆不是?男的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苑得意,问,生意还行?苑得意说,托您的福,还行吧,咱这十面街,都是面条肚子。您是来一碗肥肠面还是肚丝面?男的站起身子想走,苑得意一问,只好坐下了,点了一碗肚丝面。苑得意高声说,好嘞——肚丝面一碗!上了面,男的发了一阵呆,没尝一根面条,起身走了。苑得意摇头说,这可真稀罕,咱这碗面,出了十面街您吃不上,保证您还得回头。
这两天,陈依云脸上不好看,苑得意格外尽心,里里外外照应着。苑得意说,想学的人有的是,要不,您再物色俩?陈依云说,不开了,不开了,也是我贪心,有一家面馆还有啥不知足的。苑师傅,陈家河的店面,我抵出去了,刚起了个心,惹了一肚子恼。这几年,翠花面馆没少挣,苑得意在面馆干了五七六年,没见过陈依云的男人孩子,在他眼里,陈依云是一个谜。在陈依云眼里,苑得意也是一个谜。
下罢一局,老苑进了茅房,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老秦问,怎么了这是?老苑说,闹肚子。老秦说,没准哪口没吃对。老苑说,别瞎说,咱是吃面馆的,肚子里不得劲儿,怨不到面食上。这两天,老苑精神头不济,脸色不好看,刚过了立夏,兴许倒节气呢,老苑自己没当回事儿,人上了年纪,哪儿能没个三好两歹。老苑说,我先走一步,找几片药嚼嚼。老苑捧着肚子走了。
陈依云嫌屋里热,挥着团扇出来乘凉,见老苑走远了,笑着问老秦,秦叔,苑叔走了?你俩吵嘴了?这可真稀罕。老秦说,你苑叔肚子里打架,闹情绪了。陈依云吓了一跳,秦叔,苑叔没事儿吧?吃面吃的?老秦一笑说,春夏之交,肠胃换季呢,没事儿。陈依云坐在石条上,老秦想起一件事,当着老苑,问起来不方便。
老秦问,陈家河地段好,上了俩楼盘,人八成少不了,你呀,该琢磨琢磨,在陈家河开一家连锁店,十面街就这么大个地方,吃面的人有数。陈依云以为苑得意走了话,问老秦,谁说的?苑师傅说的?老秦说,得意可没说,得意的嘴巴不透风,昨天你找了俩徒弟,我寻思你想再开一家分店,结果呢,年轻人等着天上落馅饼,吃不了这份苦。陈依云说,秦叔,我一个女人家,有心再开一家,没力气呀。
老秦说,我老家有个侄子,也是开面馆的,遭了一把火,把家当烧光了,你再开一家,让他给你当当家,你秦叔介绍的人,不比得意差。陈依云一笑,俩老头儿争风吃醋呢,她没对老秦不好呀,没想到一碗面吃出了个人间是非。陈依云笑笑说,秦叔,您看着陈家河好,我也看着陈家河好,可惜我没力气再开一家。陈依云一句话,把老秦的嘴封上了。老秦说,算了,我是闲操心。
进了立夏,天气热了,晚上吃面的少了,不到九点,我和小昭下来吃面,陈依云抱着手机打盹,面馆预备打烊。见我们进了面馆,陈依云亲自下厨,煮了两碗肚丝面,没见苑得意,也没见老苑老秦,这是怎么了?陈依云说,苑叔身上不好,苑师傅提前走了。明儿你俩早一点下来,晚了,我可没工夫伺候。
没了老秦老苑,没了落子声,面馆空荡了不少。陈依云说,你们俩谁知道苑叔住哪儿?我说,面粉厂筒子楼。陈依云怪怪地看着我,不是拆迁了吗?十面街稍头上,有一家面粉厂,面里掺滑石粉,大家不吃当地面了,面粉厂就倒了。老苑是面粉厂的老职工,住的筒子楼也是面粉厂的。面粉厂倒了,剩下几栋破楼在改造之列,职工们意见不统一,闹了几个大动静,政府懒得跟他们斗气,不迁了。
筒子楼上黑乎乎的,没有一家灯光,给苑得意打电话,苑得意关机。上回老苑叔病了,我和小昭轮流陪着打点滴,兴许老苑叔在门诊呢。我陪陈依云去社区门诊找老苑,门诊很小,两三张床,灯光昏昏的,一个小护士趴在桌上打盹。我问,老苑叔在不在这里?小护士慌乱地站起来说,是有个苑立田,输水呢。原来老苑叫苑立田。
老苑短小的身子盖在白被单下,像盖着一团面。陈依云的眼睛红了一下,叫了一声老苑叔。老苑掀开被单,想坐起来,陈依云把老苑摁住,问,老苑叔,您老身子咋样了?老苑想笑没笑出声来,哑着嗓子说,小陈,您咋来了?谁在店里?甭管有没有生意,打烊早了,对不住客人。陈依云说,我知道了。不放心您,过来看看。老苑叔,苑师傅呢?老苑说,把我送下就走了。
老苑输完了水,我们把他送回筒子楼,苑得意仍然没回来。陈依云烧了一壶水,喂了老苑几片药,陈依云说,苑叔,明儿我带您去医院查查,医院我有熟人,苑师傅在灶口上,面馆离不开人。老苑挤出几丝笑,小陈,你别管了,面馆多忙啊,人上了年纪,好比熟透的果子,哪天落地可没个准头。老苑说得我们不自在。陈依云说,苑叔,我盼着您老有个九十一百的寿,咱面馆指望您老脸抻着呢。
老苑看着我,似有话说。我说,老苑叔,有啥话,您老只管说,我应着就是。老苑说,小张,你留心哪儿有合适的,留下一角儿地,有多大的荷叶,包多大的粽子,别多花钱。我知道老苑说的是什么,墓地这两个字太沉,他说不出口。陈依云安慰了几句,时间真是不早了,我们告辞出来,陈依云问,苑师傅去哪儿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秦按时到了,还是头一碗面,吃了面,没见老苑,发了一阵傻,问苑得意,得意呀,你三叔咋样了?还是不好?苑得意在灶口上忙,面馆里人声又大,顾不上跟老秦说话。老秦挥着扇子出来,坐在小公园听鸟叫,鸟叫得老秦心烦。小武新买了一只八哥,八哥倒是精神,在笼子里跳着叫,脱裤子了,脱裤子了!老秦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小武跟老秦不对付,老苑病了,缺个说话的人。小武问,秦叔,咋没见苑叔,你俩不在面馆镇着,这面馆可没滋味儿。老秦说,你苑叔病了。小武,你会下棋不?小武说,秦叔,您可是问错了人,玩个鸟,斗个雀儿,我是行家,您说这下棋,除了烧脑子,没见您老得半个好处,我不学那个。苑叔啊,不是我说您,下棋,摸骨牌,斗地主,那叫玩物丧志。老秦想骂小武两句,小武怕老秦唱《桃花庵歌》,拎着鸟笼子走了。
苑得意一如从前去赶小圆。陈依云说,苑师傅,今儿别去小圆了,老苑叔病着呢。苑得意说,果子还招个虫口儿呢,没事儿,老秦叔陪三叔下棋呢。小市场的菜贵得吓人,今儿剩下的,明儿接着卖,吃出个好歹来,咱面馆担不住。陈依云不好说什么,叹了一声,看着苑得意骑车走了。赶巧我这两天不忙,小昭在家伺候月子,我自告奋勇去陪老苑叔。
我去商场买了几斤苹果,进了筒子楼,楼里黑黢黢的,老苑叔的房对着公厕,公厕里哗啦着水响。老苑叔房里有动静,苑得意说得没错,老秦叔不守着棋盘,不在面馆磨时间,这一天比一年还长。过几天问老秦个地址,我想给他的儿女写封信,问一问老秦还是不是他们的爹。
老苑在床上半躺着,身后靠着一床被,老秦坐在床上,支着破纸箱,两人头碰着头下棋。我挺生气,老秦叔,您可不地道,老苑叔还剩一口气,您让一个半死的人陪您下棋,等于谋财害命。可老秦叔不下棋,他活不痛快,老苑叔不跟老秦下棋,谁陪他说话呢。老秦叔赢棋,赢了一个乐呵,老苑叔输棋,没输房子银两,两人各得其乐。老苑叔的脸小了一圈,笑声也不响亮了。
今儿老秦可是落了下风,一路华容道,捻起一只车,犹豫半天,往老苑的炮口上撞,老苑也不打含糊,把老秦的车打了。老苑落下一子,老秦说,老苑,别踏我的马。老秦一提醒,老苑就踩老秦的马。下了两局,老苑赢了两局。老苑皱着眉头说,你今儿怎么了,脑子可是不好使。老秦说,今儿手气不济。老苑嘿嘿笑了两声,这一声笑,老苑精神了。
老秦叔上厕所去了,屋里就我们爷儿俩。老苑叔说,你老秦叔呀,让我棋呢。我说,老苑叔,您让了老秦叔好多年了,他让您两局,是应该的。老苑说,你秦叔呀,肚子里有火,年纪大了,火壮了不好。少火生气,壮火食气,这道理我懂。老苑又说,苑叔哪天走了,你多帮帮小陈,翠花面馆是小陈的半条命,没有面馆撑着,小陈就活不下去了。见我不解,老苑说,小陈也是面粉厂的,我们爷儿俩一个车间,小陈长得多好啊,人长好了,没准是个小灾。门口有动静,老苑不说了。
到了傍晚,陈依云送上来几碗面,给老苑脖子上戴了一条毛巾,喂了他几口,苑叔,明儿吧,咱去医院住几天。秦叔,您也一块查查身子,一年查一遭,有病治病,没病咱防着它。老秦的眼睛红了,说,小陈,我领情了,这些年,我和老苑没少给面馆添麻烦,我有儿女,犯不上让你操心。老苑说,我不查,一肚子零件全坏了,查出一堆毛病,倒是如了医院的意。
老苑不来面馆,老秦不来面馆,面馆一下子冷清了,小公园不及以前热闹了。来吃面的人,问老苑哪去了,问老秦哪去了,问得陈依云心里发慌。陈依云把苑得意叫过来,咱给苑叔看病去,拖着不是个办法。苑得意说,我带三叔去查了,是直肠癌,三叔死活不住院,我有啥法儿呀。
我和小昭多了一个任务,天天给老秦老苑送面。苑得意格外尽心,专门给老苑老秦量身打造了一碗乳鸽面。洗净了血水的乳鸽,陈皮、草果、肉桂去腥,热水一浇,凉水一激,鸽子肉紧实了,把鸽子的小骨拆了,加人参、香菇、藕尖、红枣文火煨一个小时,篦出汤来,汤汁清冽,香气浓郁,乳鸽汤浇到面上,加一勺香醋,面和乳鸽汤相互成全,面带点儿甜口,汤带点儿酸香,可真是人间至味。这道面美口、补血、养气,苑得意的孝心好比一道回天药,老苑脸上红润了,心里松快了,身上就松快了。
陈依云天天过来,红着眼睛看两人下棋。老苑问,小陈,生意好不?进了秋天就好了,起了秋风,吃面的胃口就开了。陈依云说,苑叔,托您老的福,生意好着呢。其实,这阵子面馆的生意很不好,人影稀疏,老苑一病,苑得意的手软了,面条软了,不筋道了,味道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吃面的人,舌头上有记忆,尝一嘴巴,就把师傅的心肠品出来了。
小公园里多了一个男人,就是上回在面馆点肚丝面的那人,这两天他天天来,坐在松树下,朝翠花面馆闲看,眼里很迷茫,看几眼,坐下,再看几眼。他暗恋陈依云?好像又不是,以前没见过这个人。陈依云一直没结婚,在十面街,已经没人关心她的婚事了。小公园那么冷清,他不拉不唱,不遛鸟,也不下棋,坐得真没意思。我和小昭来小公园打广告招徕生意,他就坐在一边,嘴巴上挂着一绺笑。客人走了,我和小昭冲他点一下头。他问,生意咋样儿?我说,一般。他说,我问面馆。小昭说,你问面馆去,犯不上问我们!
小武提着鸟笼子来了,挤着小眼睛笑。小武跟那人不熟,也是点头交情。那人走了,小武问,你们认得他不?不等我们回答,小武又说,面粉厂的焦厂长,犯了强奸罪,刚出来没几年,看样子挣大钱了。
老苑不在小公园,没人听鸟叫,小武不自在,提着鸟笼进了面馆,笼子里的八哥说,吃面了,吃面了!苑得意在灶口上发呆,陈依云听见八哥说吃面,笑着问,小武,它会说人话?小武一笑,姐呀,鸟比人强,它不跟你耍心眼儿。我给你买一只?陈依云笑笑说,我没工夫伺候它,姐不像你,不用操心钱。小武把鸟笼子架在桌上,对着八哥吃面。陈依云觉得新鲜,过来撩八哥,八哥,你想吃啥面?八哥说,陈家河,陈家河!
陈依云看小武,小武问,姐呀,你开分店了?陈依云说,哪有力气开第二家。小武说,陈家河新起了一家面馆,开店的也是一个女的,带着个小闺女。那女的,长得跟您没法儿比。陈依云依旧笑吟吟的,笑得不好看了。小武说,那女的原先在小圆卖肥肠,兴许跟你们苑师傅熟。苑得意在水池上洗碗,水声哗哗,听不见小武胡说。
老苑吃了乳鸽面,好像吃了清心散,天天赢棋。老秦输了棋,像得了一个欢喜,跟陈依云说,你苑叔呀,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病害人也养人,这棋赢得我没话说,哪天病好了,咱们小公园见,不信赢不了你。老苑不敢笑,一笑,下边漏气,血水汩汩流出来,只好拿眼睛笑,一笑,一双小眼睛挤住了。
这两天,苑得意回来得少了,对老苑没以前亲了。老苑说,小陈呀,得意没根基,没定性,没人管着不行,我不在店里,你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陈依云说,苑叔,我管着呢。老苑说,小陈,你苑叔没脸跟你说,得意呀,在外边养了一个女人,小圆的,带着个小女孩。陈依云的眼睛睁大了,笑笑说,苑叔,苑师傅年纪不小了,是该有个女人心疼他。老苑说,老家还有一个呢,没王法呀!
进了秋天,老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不济,每回见我,眼巴巴的,眼里像是有话,我知道老苑叔的心思。我和小昭在六道场给老苑看下一块墓地,六道场在郊区,村里开发的,一整面山坡全是高高低低的黑色大理石,像一丛小楼房。我拍了一张相片给老苑叔看。老秦也伸着脖子看,老秦问,啥价钱?我说了一个数儿,老秦说,可是不便宜。
老苑看得很认真,看完了,把手机还给我,说,小张,不知有没有我认识的人,那么大一个村子,没个说上话的,还是不相应。老苑以前说,老了回老家,让苑得意把他这个离家的树叶捧回去。回了老家,谁看着苑得意呢?老秦说,我也买一块,老苑,活着咱俩挨着,死了咱俩挨着,咱俩还是下棋,过些天我送你一套棋谱,有输有赢才有意思。老苑笑了两声,下身起了一片红。
这两天,老苑的棋兴败了,手里攥着棋子不知往哪儿放,人也不精神了,说一会儿话眯一会儿眼睛。陈依云捧着嘴巴小声说,秦叔,我年轻不懂,苑叔是不是不好了?老秦攥着老苑的腕子,掐了一遍脉,眼睛红了一阵,说,是不好,该预备后事了。陈依云掏出一把钱,交给老秦说,秦叔,您老看着给苑叔准备老衣,鞋帽袜子,袍子马褂,您只管预备,别图省钱。老秦不接钱,小陈,你苑叔有得意呢。陈依云说,秦叔,听我的吧。
老秦走了,老苑抓着陈依云的手,小陈,叔有句话。陈依云红着眼圈说,苑叔,有啥话您说吧,我听着呢。老苑叹了一声,落下两行泪,小陈啊,这么些年了,你一个人,苑叔看着心疼。陈依云落了一串泪,又笑了,苑叔,我习惯了,一个人好,您也是一个人,也是一辈子。老苑说,焦厂长找过来了,他是真心喜欢你,当年那个事儿是他不对,是他对不住你,他求你原谅。陈依云含着眼泪点头。
老苑走了,走得也算自在,喝了几口面,打了一声嗝,眼皮一翻,人就走了。没过多少日子,老秦也走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六道场。老秦走了,儿女没回来,陈依云做主给老秦办了后事,圆圆满满的。老秦叔的墓地是小武花的钱,小武说,花个钱,心里安生安生。老秦老苑前后走了,没再见小武,小武把鸟一概放了,到南方做生意去了。我和小昭计划好了,把公司关了,我们还年轻,该正正经经干点事。
进了腊月,落了一场雪,小公园松枝上的雪白亮白亮的。我和小昭从窗口往下看,陈依云穿了一件白袄,脖子里戴了一条红围巾,站在翠花面馆的门口,好像在看翠花面馆的匾。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是焦厂长。焦厂长叫焦依云。一人占着一个云,缘分这东西真的没法说。
我们下去吃面,苑得意不在,面馆今儿没开张。陈依云说,弟弟,对不住了,咱面馆不开了。我们愣愣地看着陈依云。陈依云说,往后吃面,你们去陈家河,苑师傅新开了一家,也叫翠花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