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金丝

韩辉光

1

男孩上初二，名字叫金侯。爸爸姓金，妈妈姓侯，故取其名。现在的夫妻，爱用两人的姓给孩子取名字，以表示爱情的结晶。可这两个姓是能放在一起给孩子取名字的么？别人会叫孩子“金丝猴”。

偏偏又碰巧，孩子一天天长大，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小鼻小眼，瘦筋筋，尖嘴巴，一头黄毛……还真像是来自花果山的猴子。有人说这是名字效应，叫啥像啥。同学没人叫男孩金侯，都叫他“金丝猴”，简称“金丝”。

爸爸妈妈都很无奈，可改名字已晚。其实爸爸妈妈当初给他取“金侯”这名字还别有深意。两人都成长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到处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门联与标语口号。金猴本领通天，形象高大，家喻户晓。夫妻俩的姓又现成，便给孩子取名金侯，觉得也有历史意义。可时代发展了，现在人们不知金猴，只晓得金丝猴。好在同学也不叫他“金丝猴”全称，只叫简称——“金丝”。

金丝对爸爸妈妈表示理解，不管哪种用心，爸爸妈妈取的名字都是无可非议的，金丝猴有什么不好？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珍贵着哩！猴王也没过时，它永远是正义的象征。

小时候金丝吃奶时躺摇篮里，头老歪向一边，久而久之后脑勺扁了，像个芒果。同学发现后，又起哄叫他芒果，或金丝芒果、芒果金丝，他的绰号更多了。

绰号若针对身体特征，即缺陷，那就有伤自尊，没人不恼。可金丝也无所谓，叫什么他都答应，一点不恼。他说芒果有什么不好？金丝芒果是最好的芒果。面对“残酷”的现实，难得他如此超脱、豁达与乐观！要是换作别人，早就烦恼与自卑了。可金丝他很阳光，整天乐呵呵的，走起路来两手插进裤兜里，一摇一摆，装粗犷劲；他吹的口哨，曲调悠扬，说是西班牙小夜曲……烦恼和自卑与他无缘。

金丝认为，颜值是女孩的事，男孩的美不在外表。男孩讲风度、气质与才华，而这三者他都具备。风度指的是他走路的姿势，还有吹口哨的悠长程度；气质指的是他耐看，他乍看是不行，久看可以，越看越想看；才华指的是他作文写得好，每次老师都拿来当范文念，把他美得不行。

对于金丝的说法，有老师表示赞同，说完全正确。金丝也有粉丝，还是女粉丝，没想到吧？“金粉”名叫张菲菲，对金丝很崇拜。张菲菲不会写作文，要金丝教她写作文。

金丝手把手教张菲菲写作文，却又说作文不是教的，不是这样提高的。张菲菲问怎么提高？金丝说看课外书，“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真正的老师是课外书，他便把课外书借给张菲菲看。金丝有一大箱课外书，全都是用压岁钱买的。

2

金丝不是每天“过早”（吃早餐），他三天“过早”一次。别以为他是在减肥，他瘦猴一只，哪来的肥减？也不是食欲不振，他任何时候都嘴馋，什么都想吃。他是要把家里每天给的两块“过早”钱攒起来，去一次倩倩餐屋。

倩倩餐屋是这条街有名的小食店，整洁而亮堂，还播放音乐。音乐不是听惯了的流行歌曲，而是年代久远的江南丝竹和粤曲。《春江花月夜》《花好月圆》和《雨打芭蕉》等乐曲声轻轻回荡，勾起上了年纪的人的回忆，让人陶然怀旧。年轻人则以为是新东西，觉得格外好听。

老板倩倩姐白白的，大眼睛，穿白褂子；踩着音乐点子走来走去，香气也飘来飘去。你进去一坐下，她即笑盈盈地过来问道：“请问要什么？”

说了要什么，她便说：“请稍等。”

东西端上来后，她又说：“对不起！久等了，请享用。”

人们便是冲着这一流的服务和音乐来的，也就是常说的吃氛围、情调与文化。同样是吃早餐，人们自然喜欢往这里跑，这比在路边大排档里吃东西不知“高级”多少倍。上倩倩餐屋，已成为身份的象征。

面对大人和小孩子，倩姐一视同仁。金丝将书包藏在桌子底下，腿一翘，学着大人的口吻说：“一黑一白、一方一圆。”

乍一听，让人一头雾水，其实指的是芝麻糊和豆浆，切糕和包子。倩姐听得多了，自然懂。能说出这些“行内话”，表明他是老主顾。金丝觉得潇洒极了，当然这里的东西也好吃，只是“潇洒”一回，起码得6块钱，不能天天潇洒。当然，他可以少点些儿，只是吃不过瘾，也不潇洒。

3

这天早晨，金丝空着肚子背着书包上学，见路边的早餐档上有同学狼吞虎咽地吃热干面，啃油饼、油条。热干面和油饼油条，他也爱吃，主要是这里和倩倩餐屋不一样，吃东西的感觉也不一样。此刻走过倩倩餐屋，热烈的粤曲《喜洋洋》传来，金丝心潮澎湃，真想走进去啊。

“金丝！等等我。”“金粉”张菲菲背着书包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

张菲菲身穿米色翻领短袖衫，黑眼睛，长睫毛，如卡通人物，属于亮丽的一类。她将一本《青蛙王子》还给金丝，说：“谢谢！看完了，蛮好看的！”金丝接过书，放进书包里，又从里面拿出一本《白雪公主》递给张菲菲。张菲菲接过书，又说：“谢谢！”金丝知道今天张菲菲要还书和借书，所以早有准备。

两人朝学校方向走去，张菲菲迫不及待地翻看着《白雪公主》。金丝一身牛仔装，两手又插进裤兜里，一摇一摆起来，又噘起嘴，“嘘嘘”地吹着他那西班牙小夜曲。

“你‘过早了吗？”张菲菲问，同时将《白雪公主》放进了书包里。

“过了。”

“上倩倩餐屋吗？”

“是的。”

“你天天上倩倩餐屋？”

“差不多吧。”

“你真高级！”

太阳已经出来了，晨曦透过树木撒下千万条彩线，如梦似幻。风儿吹拂，杨柳起舞，鸟儿歌唱，这是个美好的早晨。学校不远，现在上课晚，时间充裕，两人便在街上溜达起来。在农贸市场前，几个红褂绿裤的大姐在玩射气球。她们卖完菜，也娱乐一下。为了赚钱，摆摊射气球的老头子很早便开业了，一把气枪搁在三角架上，前面三四米处竖着一块纸板，上面是几排各种颜色的小气球。射中气球不要钱，射不中一枪一毛钱。老头子站在一旁，给枪装子弹。几个大姐嘻嘻哈哈，一个接一个射击，但没一个射中。

见此情景，金丝按捺不住，他解下书包搁在地上，上前将大姐扒开，抓住架子上的枪便瞄准，“叭”的一声，没中；又“叭”的一声，又没射中。金丝接连射了好多枪，都没射中。由于他刚才的神气与架势，现在却一枪没射中，旁边的人都笑了。

为了挽回面子，金丝将气枪从架子上端了起来，双手平举瞄准射击。人们越发笑了，枪搁架子上尚且没射中，端起来射难度岂不更大。果然，金丝继续射了好多枪，都没射中。这是意料之中的，没人发笑，倒是张菲菲笑了，金丝想露一手，结果却出了洋相。

可金丝不一鸣惊人誓不休，他索性来个更精彩的，把长枪当手枪，单手平举射击，便是奥运会也没这高难度的项目。人群正要爆出笑声，哪知他“叭”的一声击中了靶子，一个红色气球瞬间爆掉。人们发出惊呼，“神枪手！真是个神枪手！”张菲菲竖起大拇指，“棒！不愧是我们的金丝。”

行了，这一枪已足够。金丝将气枪搁回架子上，不再射击。老头子结账：共打了二十一枪，二十枪没中，一枪一毛钱——共两块钱。

可此时金丝产生了质疑，他是个神枪手，不可能连射二十枪，一枪也没射中。他隐约感觉到好多次他射中了，可气球没爆炸。他走去检查射出去的子弹——捆扎着一小团棕色麻线的针头——发现全落在地上，没一枚扎到纸板上。这是为什么？原来是子弹的麻线稀疏，在枪管子里不闭气，射出去没力量，加上针头一点也不锐利，小气球也充得不是很足气，即使射中了，气球也不一定会爆炸。老头子捣鬼，但见他腰弯背驼，衣着寒酸，金丝没戳穿。他估计射中了十枪，只给了老头子一块钱，说身上没带钱，差一块钱下次带来。

“没带钱你打什么枪？打好玩的？现在回家去拿钱！”老头子反倒凶了起来。

老头子将金丝搁地上的书包拿到自己坐的小矮凳旁边，作为抵押。张菲菲急了，她身上也没带钱，没书包怎么上学呢？

“没事。”金丝说，转身便走。

张菲菲跟着，就这样去学校么？没走几步，金丝笑笑，转身回去，趁老头子不注意，悄悄从后面把书包给拎走了。张菲菲捂嘴闷笑，却觉得这样做好像不大合适。金丝说出气枪子弹和气球的猫腻，说老头子是骗子，是奸商。张菲菲恍然大悟，难怪那些大姐打了那么多枪，却一枪没射中。她也好多次看见金丝像射中了，可气球没爆炸，原来如此。什么都有假，真是太复杂了。她觉得金丝真了不起，能揭开这奥秘。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张菲菲问。

“算了！”金丝说。

4

两人继续前行，只见有个女孩蹲在路边哭泣。张菲菲上前问道：“你怎么啦？”

“我卖菜的钱丢了！”女孩十一二岁，灰布褂裤，穿双露出脚趾的红布鞋。

“怎么丢了，多少钱？”张菲菲继续问。

“3块！是我早上卖葱的钱。我明明放裤兜里了，怎么就没了呢？”女孩用手背揩着泪说。

可能是被扒了！

“你家住哪里？”金丝问。

“高家湾。”

“你没上学？”

“上学，读五年级，现在放农忙假。”

“你是怎么来的？”

“坐村里人的拖拉机。”

“怎么回去？”

“坐村里人的拖拉机。”

“什么时候回去？”

“下午。”

“早上吃了东西没有？”

女孩摇摇头，没钱哪来东西吃呢。

“别哭了！哭也没用。真巧！我这里正好有3块钱，你拿着去买点东西吃。”

金丝说着，掏出3块钱给女孩。女孩越发抽泣，不肯接，说她不要。张菲菲说：“拿着，拿着！你中午还要吃东西，不吃东西哪行！”

女孩这才接钱，说：“谢谢哥哥！”

金丝和张菲菲走了，张菲菲说：“我以为你身上真的没钱，让老头子扣书包。”

金丝笑笑，反正明天早上他上不成倩倩餐屋了，不能潇洒了。

“你今天没上倩倩餐屋？”张菲菲问。

金丝又笑笑，催促张菲菲快走，不然上学要迟到了。于是两人加快脚步，向学校走去。

张菲菲对金丝越发崇拜了，还真如他所说，男孩的美不在外表。可即便是外表，她也不觉得金丝长得不好看；相反，她认为金丝帅，比班上好多男生都帅，也特别阳光，是阳光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