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寿钧
题解
我搬离上影公寓后,一直惦记着住在那里的老上影人,常会与他们通电话聊家常。老师辈的人只剩下凤毛麟角,同辈的也走得差不多,人老后大悲哀之一是知己者越来越少了。好在有些比我年轻的还愿意陪着我聊,比如有位小我十几岁的一级录音师,曾为30多部影片录过音,其中不乏经典之作,自己也在录音这个行业中荣获过国家级的一个一等奖、三个提名奖。我们同住一幢楼时,一直友好相处着,他有空时也愿意在老年活动室中陪我打牌聊天。我们从事剧本工作的人,基本上不下摄制组,不懂录音这一行,更不了解他们的工作状况,为此,我一直想跟他深入地聊聊,温故知新,并请教他一些问题。当然,也想记录下一些事。他说:“陪你聊天喜欢,‘请教不敢当,更不要写我。与你们相比,我们还是小字辈。”
我原先以为,他这是客气,但经过几次见面、电话聊后,他每次坚持自己只是个普通电影录音者,坚决不让我写他。我想,他如此甘愿“埋没”,自有他的道理:在百多年的电影艺术发展史中,绝大多数从业者只是甲、乙、丙、丁的匆匆过客。我尊重他的“坚持”,就称他为“小丁”吧。
“我有幸在这样的导演身边工作”
那天,我按约定时间去上影公寓后,小丁请我在对面的星巴克喝咖啡。他一开始就把话题集中到了与他合作过的那些导演身上,一说起他们,小丁的双眼便发了光。
他说,他跟谢晋工作的片子最多,他当助理时,就接连跟着师父在谢导执导的三部影片中录音。起先,他这样的录音小助理在谢导这样的大导演面前肯定会有些拘束,但谢导在摄制组内待人一向平等、热情,对年轻人格外关心,一熟悉后就会对你勾肩搭背地关照些什么。但一到拍摄时,又非常严肃、认真,每每拍到重场戏时,常会把主创人员招来一起商量,要些什么,不要些什么,恳切地听取大家的意见,集中众人的智慧。
说到此,小丁有些激动起来,他认为,谢导能不耻下问,慧眼识宝,集思广益,把众人有益于创作的意见集中好、体现出,正显示出了他的大智慧。谢晋与小丁应该说已是隔了一代,但他对小丁这样的年轻人也非常重友情,在他晚年执导一部他心仪的影片时,还特意邀请小丁再合作一把,担当录音师,对其信任有加。让小丁特别感动的是,在拍外景期间,当谢导知道他爱人独自在上海分娩无人照料时,便调整好拍摄计划,特批他几天假期回沪妥善安排。临行时,谢导还以四个孩子父亲的身份,给小丁详细地讲了生孩子应注意的事项,千叮万嘱,千万不要留下任何遗憾。此类富有人情味的待人细节,让小丁牢记一生。后来,谢导的儿子谢衍执导影片时,谢导特意把小丁介绍给儿子,担当了此片的录音。谁都能理解,这是谢导对小丁的无比信托。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小丁的录音生涯中,不但给谢晋、谢衍父子俩执导的影片当过录音师,而且还给黄蜀芹、郑大圣母子俩执导的影片当过录音师,母子俩都为两部,还都是他们电影生涯中的重点作品,这在其他录音师的生涯中难见。上影人都知道,黄导虽拍片不多,但她对执导的每一部影片,都有自己独特的追求,小丁能被她选中合作,不难看出她对这位比她小十多岁的录音师的信任。
郑大圣比小丁小十多岁,他不但从小就受到家庭艺术氛围的感染,顺利在国内学了导演专业,而且又去国外深造过几年。谈起他们在一部戏曲片一部农村片中的合作,小丁特别赞佩大圣的定力:他虽见多识广,却从不夸夸其谈。他熟悉外国电影的套路,却又坚持弘扬中国电影的特色。大圣跟他母亲一样,对每一部影片也都有自己独特的追求,拍戏曲片尽量用电影的手段让观众身临其境,拍农村片在环境的还原和人物的塑造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他们都为人低调,把功夫都用在作品上,逐渐都成了他们这代人的一个代表人物。
在吴贻弓年至60岁编导的最后一部影片中,小丁有幸受邀担任录音师,是年他刚过40岁。那时电影业已开始进入低谷,受市场的影响很大,小丁非常佩服吴导,仍能坚持编导具有正能量的影片。吴导给小丁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对摄制组的所有人员都非常友好,非常尊重大家,让大家感到跟他在一起工作、生活很舒适。有一场戏原剧本的故事是在一座大桥上展开的,临拍摄时,小丁发现由于环境的嘈杂,根本无法同期录音,提议是否可以换一个环境。吴导考虑了一下,认为这场戏也并非一定要在大桥上拍,便同意了小丁的意见,当即换了一个安静的合适戏氛的环境,一下很顺利地拍完了这场戏。
小丁还负疚地说了另外一个例子:有一次在外景地拍戏,制片部门没有安排好车辆,小丁为了保护好录音器材和在现场按时录好音,发了点小脾气,吴导知道后非但没有责怪小丁发脾气,而且还亲自过问并及时妥善地处理好了这事。小丁至今还为吴导能如此尊重创作人员以及他们的工作而深为感动。
在小丁的录音生涯中,我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不但当过上影局、厂一把手的吴贻弓在执导他最后一部影片时选中了小丁合作,而且当过上影厂一把手的于本正在执导他最后一部反贪大片时也选中小丁去任录音。我问小丁,对此,想说点什么吗?小丁脱口而出的还是那句话:“这是巧合吧。”然后,感谢了他们的信任。
在谈及这次合作时,他告诉我,为了拍好这部反贪大片,于导投入了他毕生的精力和智慧,对每场戏每个镜头拍得都要经得起推敲,耐看。为此,他能听得进大家有益的意见。有场戏,小丁认为演员的表演和台词已足够反映出剧情了,不一定再需要背景音乐,有了反而会干扰演员的表演和台词。于导经过反复推敲,同意了他的意见,也给小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思考: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各部门有什么想法该直率地与导演交流,最后的决定权在导演手中,这就是艺术创作中的民主与集中。这种创作过程让人舒适。
小丁与彭小莲导演合作过三部影片,彭导比他大三岁,他们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接触电影与电影艺术为缘的,所以相对来说,他们对社会生活和电影艺术的共识度要更相似些。但在小丁的眼中,彭导曾在国内外的最高电影学府中深造过,看书阅片无数,加上由于家庭的变故,从小过着艰难的生活,经历过世态的炎凉,对艺术的天赋又高,其综合素质常人是无法相比的。更让小丁敬佩的是,彭导虽接片的难度更大,但她总是心平气和地去争取机会,而每争取到一部拍片任务时,总是忘我地全身心投入,在常人看来难以拍好的影片,总让她拍得很好,并荣获过好多奖项。她的每部片子都是留得下来的。小丁说,他很难用合适的语言去为她点赞,但总感到,与她相比,自己只是“尘埃”。可惜她只活了66岁就离世了,彭导生前曾希望一直能与小丁合作下去,小丁为未能如她之愿而深表遗憾……
在与以上三代名导合作中,小丁亲身感受到了他们是如何为人为艺的。他说:“我有幸在这样的导演身边工作。这样的导演拍不出好片子才怪呢!”他一直以他们为榜样去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尽量少虚度年华,则是他一生中的大幸!
“要重视同期录音”
接着,我们聊他的本职工作录音。
对于电影录音这一行,我则完全是外行,但我有兴趣想知道一些这一行的事,不至于在电影界待了六十多年,人家问起这一行的事来我一问三不知,丢老影人的脸。我是向小丁求学来的,为此,我也做了点“功课”。我了解到,林青霞从高中到成家的20多年间,共拍了一百部电影,其中只有四部片子是同期录音的,其他大多是由别人配音,也有一些是后期再由她自己配音的。当记者问及她对此有何看法时,她先说,在她进入电影业时,看到大多数戏都是由配音演员配音,以为电影就是这样拍的。她很大度,认为“好的配音员可以帮到演员”。后来,电影拍得多了,还是认定“自己的声音有真实感”。“假如我在电影中用上我本人的声音,应该会更写实。”“倘若当初他们用我本人的声音,效果会好得多。”
我问小丁,对此你有何看法?
小丁肯定地回答:“还是同期录音为好。”他和以上导演合作的片子,都是同期录音的。他认为,演员的台词包括笑声、哭声等一切声音,都是其表演的一部分,其重要性往往会超过其四肢动作,是人物感情流露的极重要的渠道。而演员的声音只有发生在所处的特定环境中,才会最真实。靠配音要完全准确地做到很难。
那么,为什么现在好多影片仍在靠后期配音完成呢?小丁认为:一是制片人为了节约拍摄成本。显然,同期录音的难度大,成本高;二是那些大牌演员很难请到,进摄制组都是用天数来计算的,一到时间,他们又要到另一个摄制组去了。当然,其中也有个成本问题。有艺术追求的导演大多喜欢同期录音,由于以上原因,就需要资本和演员的配合才能得以实现。一般的导演很难得到以上两个方面的配合。对于录音师来说,就只能“客随主便”了。小丁告诉我,有艺术良知和实践经验的电影录音师,其实都是喜欢同期录音的,因为他们明白,只有这样才能提高录音的质量,真正帮得上导演和演员的忙。小丁当了几十年的录音师,在有了一定的发言权后,曾用他同期录的音带去和配音带比较,想以此来说服有关部门重视同期录音,人家也只能用苦笑来作答。
据我所知,我国影界是认定演员的声音该是其表演的一个重要部分这一条的。我和他人合作编剧的一部影片,在评金鸡奖时评委一致认定其饰演主角的女演员可评上“最佳”奖,但后来一查,是他人配的音,就只能作罢。但对演员是否同期录音还是后期自己配音从未计较过。我问小丁,对此他有何看法?小丁说,对于每一位演员来说,各有各的情况,是同期录音好还是后期自己再配音好,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同期录音在特定的情境中,除了演员的声音外还有其他的语境声音,观众的听觉是凭自己的经验的,他们可以在这些声音的总和或者说是综合中,想象出好多感觉,如果后期在录音棚中演员重新去配音,他(她)的声音清晰了,但语境的感觉没有了,其利弊显而易见。所以说得更准确些的话,他呼吁要重视同期录音。
世界中的声音和
声音中的世界
随着科学的发展,关于世界中的声音的研究让我越来越新奇。据科学家的新发现,世界上的生物,哪怕小草树木也都有自己的声音。动物更不必说了,有科学家认为,所有的动物,只是没有进化到人类而已,它们发出的声音,实际上是它们自己的“语言”,表达着它们的情感和所求。早就有人经过实践和研究,听得懂鸟的叫声,并能与它们“对话”。一般的人们,对所驯养的宠物狗,也能用声音去交流。
电影作为一门现代的艺术,录音师应去发现声音中的世界,为更好地体现剧情、塑造人物服务。我在电视中曾看到一档节目,主持人专门访谈了一部科幻大片的录音人员,就谈到了他们如何为大家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拟音、创造声音形象的。我请教小丁,能否谈谈他对此有什么想法?
小丁说,众所周知,电影艺术是科学发展的产物。它的发展离不开科学的发展,从默片到有声片,从胶卷到数字,如今,连拍摄的环境到情景都可以用科学的手段去体现,不但人世间,乃至宇宙空间,只要你想得到的,大多可以展现出来,就怕你想不到。作为电影艺术的创作人员来说,要有前瞻的目光和想象,哪怕刚体现在银幕上时,尚显得有些青涩,但因为是创新的,观众还会眼睛一亮。声音是通过听觉来感受的,感受到的程度与听力、人生经验有关,每一个观众都会有自己独到的感受。从这一点来说,要把声音作为一种艺术来体现,去配合好导演对剧情的体现和角色的塑造,难度会更大些。发达国家的影业对这一行当分工较细,尤其在那些科幻大片中,集中者为“录音指导”,甚至还有“声音导演”一说,体现了对当代录音行当的高度重视。我们从事录音工作这一行的人,应与时俱进,不断学习,提高自己的专业和综合素质,去担当好有不断新要求的重任。
我希望他能说得具体些,小丁笑了。他说,你不是说当代有些科学家已掌握了有些动物的“语言”了吧?如果我们拍人和动物的合成影片时,能把动物的“语言”较为准确地用上去,不就会更加精彩了吗?对声音中的丰富世界的了解,我们还远远不够,开拓的空间很大。而每一个新的发现和开拓,如能与影片的剧情和角色配合好,就是一个创新。而观众对影片的要求始终都是求新的。录音这个行当应该助上一臂之力。
我看到报载:“近期,美国等地陆续出现较大规模的编剧罢工,诱因之一就是为了抵制影视公司使用大语言模型写剧本”。我问小丁,AI能否替代录音师?
小丁不假思索地答道:“完全有可能。”他认为,录音这行当与编剧相比,依赖科技发展的成分更大,它本身就是科技发展的产物。作为单个的录音师来说,在面对世界上丰富多彩的声音和声音中所呈现的奇特世界,无论从技术的掌握和大数据的获得上,都无法与人工智能相比。世上的一切都得由效果来决定,作为电影创作中的一个环节录音艺术来说,更不会例外。
对此,他也十分坦然,他说,现在关于人工智能的科普读物集中亮相,普遍都认为,人工智能还是由人创造出来的,主要是要帮助人类个体难以解决的问题,在录音这个行当上也是如此,与其担心被“替代”,还不如努力探索进化出属于自己的“第二大脑”,更有艺术成效地做好现有工作,服务于新型的电影艺术。被取代的该是录音的陈旧观念和手段。
小丁很喜欢这方面的讨论,可惜我不是他的对手。我问他,你们同行之间常会有这种讨论吗?他说,没有。至少他很少听说。他担心哪一天,大家的工作都被人工智能取代了,还莫名其妙。
幸运·有缘·坚持
最后,我们聊起了家常。小丁主动地说起了他的一些人生经历和自己的感受,我觉得很有意思,也记录在这儿。
他告诉我,1966年,他才10岁,在那个年代中,他不知不觉地上完了小学、初中,被分配进上钢三厂技校学习,这在当时算是一个好去处了,不用上山下乡,可以留在上海,又可成为钢厂工人,进入工人阶级。然而,1976年他20岁时,命运又被重排,他被上影厂相中,招进演员培训班,班里共有20多人,都是从各行各业招来的,年龄都与他不相上下。当时已进入“文革”后期,各行各业都开始恢复正常,工厂需要青年工人,电影厂也需要青年演员,一道又一道都轮上了他。如今回忆起来,他只能说全是“运气”。那时,不能自主去发展,也没有后门可开,全被命运牵着走的。
进了演员培训班,与其他一些有基础有天赋的佼佼者相比,小丁心中明白,自己可能不是当演员的料。拍片也没人选中他,选中了他也不知怎么去演。“文革”结束后,教他们的老演员都忙着去摄制组拍戏了,也没有人来教他们,他们的去处是三分之一自愿回了原单位,三分之一进了上影演员剧团当演员,还有三分之一留在上影重新分配改行去学制片、摄影、录音……小丁又有幸被上影厂留下,1978年,他被分配到上影录音车间,重新开始,学习录音。小丁跟着老技师们下摄制组,从小助理干起,参加过好几部重点影片的录音工作,得到过朱伟刚、苗振宇、冯德耀等著名录音师的亲传,他跟着他们学习做人为艺,在实践中学习电影、学习录音,学习如何做好一个电影人。在前辈的鼓励下,1982年9月他考进北京电影学院录音进修班深造,在那里不但增强了好多理论知识,而且宽阔了视野。1984年1月,学习结束回上影后不久,他就开始在摄制组独立工作,当上了录音师。随着老师辈们的陆续退休,他们这代人挑起了重担,他工作至67岁,为30余部电影录过音……
我问小丁,对这些经历有何感想?
他仍然说,这全是运气。时代的前行,轮到他们可以干些事了,只要顺应时代的步伐,刻苦努力,谁都可以取得些成绩。当初他们演员培训班留在上影的同学,有当演员的,有改行当制片、摄影、录音的,绝大多数在退休前都评到了正高级职称。在他看来,至少他对自己看来,没有可以说是如何“了得”的。如要说有何感想的话,应该感谢他们所成长的新时代!
我说我逐渐明白了他坚持不要写他真名实姓、不要写他为哪些片子录过音的初衷。
小丁听后,认真地说,你所说的“坚持”可以写。不过他所说的“坚持”,是对电影录音这份工作的坚持,他从22岁干上这份工作后,一直干到67岁,已整整干了45年,日日月月年年,专心致志,从未被各种诱惑俘虏过,甚至连电视剧都未去上过一部。他说,电影录音这行,随着科技的发展,年年在更新,如不天天学习,与时俱进,脱了一步就很难跟上,难逃被淘汰的命运。他热爱这一行,也鼓励他儿子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录音系,学习新的知识和技能,毕业后跟着他实践了几年,也当上了录音师,如今在北京发展,也是为了有利更新自己的技艺。
小丁笑道,以后他得向他的儿子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