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牛爱菊

男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头发还很浓密，如果好好收拾一下，甚至可以称得上帅。但此刻，他穿着厚重的黑色长羽绒服，眼神暗淡无光，胡子拉碴，嗓音略沙哑，显得疲惫不堪。用四个字概括，就是“支离破碎”。

这是这个中年男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和我以前见过的许许多多吸毒的人一样。当警察这么多年，我能第一眼就把他们从普通人群中分辨出来，因为他们给人的第一感觉，都是“支离破碎”。没有哪个词比这个词更能准确地形容他们。

我把眼前厚厚的一沓资料一页页翻开，户口簿，身份证，结婚证，离婚证，房产证，孩子的出生证明复印件，亲子鉴定……

待翻到法院判决书时，我一行行看过去，判决事实和理由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他和孩子妈妈的利益纠葛。几行字就概括了二人的前半生：二人均系婚内出轨，与对方生下孩子后，孩子随母落户，与生母和养父一起生活。后双方均离婚（疑因出轨事实败露），却互生怨怼，以孩子为焦点展开“拔河”比赛。人生一团乱麻，女方失业赌博进派出所，男方吸毒戒毒进拘留所，11岁的孩子患上自闭症……

果然，“支离破碎”的脸后面，是支离破碎的人生。

果然，每个有问题的孩子，背后都是有问题的父母。

我突然想起米兰·昆德拉书里的一句话：“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生命和婚姻的责任，也许对于每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是重的，但若不肯承受那份重，生命的轻更让我们变得软弱。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我想把孩子的户口迁到我这里，孩子明年就该小升初了。”男人咳了下，“其实孩子从去年开始就跟我一起生活，他妈实在是不负责任。嗐，不说了，也怪我……”

我看着这个父亲，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但是哪个盲目的人不可怜呢？无论我们要逃避什么，最终命运会要求我们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价。

“因为您的孩子是非婚生，需要你和孩子妈妈同时来签字表示同意。并且，您得先去医院把出生证明的父亲一栏，改成您自己。”我停了停，接着说道，“拿着亲子鉴定和法院判决书去改。”

“他妈不是离婚了吗，在别的地儿又买了房，现在非要把孩子的户口迁到那边儿，还要把孩子也抢走。孩子这一年多跟着我，脸上才刚刚有了点儿笑容，也能慢慢跟别的小孩儿一起玩了。我不赶紧把孩子的户口迁过来，我怕……”

“如果孩子的妈妈不来，出生证明不改，我也没办法帮您。”眼前的这个男人给我的印象不一样了，让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好父亲，我想了想说道，“如果您实在担心的话，要不去那边儿派出所把孩子的情况说一下？”

……

我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半年后，这次他穿着合体的黑色夹克，蓝色牛仔裤下两条笔直的大长腿，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青青的胡茬儿给他平添了几分男人的魅力。这个男人给人的支离破碎感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清爽爽。

“谢谢警官您提醒我！那边儿派出所知道了我们的情况，没有同意给他妈迁孩子的户口。”男人的嗓音也清爽了不少，“我把您要的材料都准备齐了，您看看？”

我看了看笑了，“嗯，没问题，孩子妈呢？”他也笑了，“材料没问题的话，她答应下周跟我一起来。”

我把材料递还给他，“你的状态不错嘛！”

“嗯！我现在才发现，很多事儿，如果你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去做，其实也没那么难。”他认真地说，“孩子给我的，其实比我给他的要多得多！”

离去时，男人背影笔挺，脚步有力。这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男人才有的身姿。

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中关村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