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理性与文化内蕴

2024-06-19 06:05秦红平
山花 2024年6期
关键词:乡土小说生命

冉正万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也是一位富于艺术自觉和审美创新的作家。从2021年发表短篇小说《鲤鱼巷》以来,其《指月街》《醒狮路》《九架炉巷》《洪边门》《白沙巷》《汉相街》等小说陆续纷呈。冉正万小说从角色深度扮演到生命灵感移情,再升华到“典型生命”塑造,历经了步步突围与层层升级,在自然形象与文化灵魂的辩证统一中,找到了一条具有生命特色的城市文学的创作之路。他以文学情书形式,馈赠给贵阳这座城市以别具一格的艺术审美礼物,呈现了一道亮丽的城市风景线,让人在一遍遍的阅读品味中,不断领略其散文化的历史生活雅趣,陶醉于其形质朴实的小说叙事。冉正万是如何在这些作品的生命脉络中,实现对既有乡土地域小说的超越,展示出与众不同的城市文化叙事风貌的呢?

冉正万城市小说独特的文学气象,内显为主体的形象自然与场景的文化韵味两股气脉。主体形象自然根源于其乡村生活和地质工作经历的独特磨砺。出生在贵州黔北小山村的冉正万,自小浸润着乡村的自然元素,从自然风貌景象濡化中反身成文,虚构幻化出渗透了自然色调的文学审美。如他所言,故乡那些爬过的树,放过的牛,用镰刀挖过的炭窑,以及四处漏风的木瓦房,如今已经消失不见,而历史留存的形象证据,是至今犹存的亲人,儿时的伙伴,抟过的黄土,淌过的水,古朴的乡容——那些消失的或已存的自然元素,纷纷幻化进其乡土题材小说中。在其城市题材小说中,自然元素也以记忆幻化的形式延续了下来,如《鲤鱼巷》中鲤鱼村的自然历史回忆,《醒狮路》中孔祥礼老家的景象描写等,乡村自然色调融入了城市景象的描写,并以此为基础,让自然理性以底蕴色调的形式在其城市小说中保留了下来。

一位作家,想写什么和能写什么,受其生活环境潜在影响很大,莫言的高密是如此,汪曾祺的高邮湖也是如此。乡土自然特色对乡土题材小说来说,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对于城市这种现代性产物而言,自然性要么是一种与现代性相冲突的阻力,要么是一种与现代性相和解的助力,无论如何书写,其都是一种异质性的存在,呈现出特殊的品格与独特的景象。

冉正万与众不同的履历,是从事过地质工作。他在野外跑了许多年,触摸了大地山川脉络许多年,也对自然认识、改造、探索了许多年。地质的自然探索性把本来闲散的乡村自然特性,渲染上了认识、改造、探索的理性色调。山的超拔与水的灵气,在悠远闲散的自然色调中,富有了严肃端庄的自然理性。在其城市小说中,虽然没有《洗骨记》中地质队的爱情生活描写,但却深藏着地质勘探的审视眼光,让贵阳的山水地脉,渗透着地质认识、改造、探索的自然理性,如《鲤鱼巷》中白沙井的山水地脉之探究,就富含自然理性之韵味。

场景精神的文化韵味,根源于其历史故事的叙述。冉正万历来就很擅长于讲述故事,从乡村民间故事的讲述延展到城市历史故事的讲述,其故事特色也从自然性的民间闲趣,转化成了自然理性韵味的历史雅趣,他的小说在此实现了融合,并由乡村民间文化向城市历史文化的跨越发展。《九架炉巷》《洪边门》《白沙巷》《汉相街》里场景的精神文化底蕴,已然不再是民间民俗文化味道,而是转变成了城市历史文化韵味,那些古色古香的街道,具有地域性色彩的人物,在历史维度的现在进行时态中满含着生活场景的味道。他把历史和现实演绎成一体,破掉了小说讲故事的茧,让小说蝶化出了生命境界。这些作品则标志着其历史文化色彩的城市小说创作的成熟。

虽然冉正万城市小说留有乡土自然余味,但其也只是为城市小说多上了一道色彩而已,其城市题材小说与乡土题材小说,书写气象已然不同。冉正万的城市题材小说,由乡土题材小说演变而来,经过了《进城》系列的转变,与乡土小说相比,题材不同,场景人物不同,文学气象更是不同。若说其《进城》还只是一种城市梦想与希望的寻找,那以《鲤鱼巷》为代表的城市小说,却为其寻找到了一条新型城市化道路,一条保留了自然底色的生态城市化道路。鲤鱼巷的改造,是人文和自然相融于一体的生态美化,在人文精神的敞开中,新型城市生态自然话语的美学风格绽露无遗。在生态自然舒缓的散文话语中,其自然性的远山情怀,收束进了悠缓舒适的城市生态节律里,地域人物质朴形象,在生态自然美中引而不发,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作家与人物在人生、生命、生活上移情通感,深度推进了人物人生自然流转,生命自然运化的演绎。人物生命与生态自然的清新细腻、幽微灵动,无不显示出黔中城市的独特风貌与景象。

冉正万生态自然的城市化道路,明显不同于乡土对城市纠缠、批判、救赎的小说。李佩甫《羊的门》(1999年)、《城的灯》(2003年)、《生命册》(2012年),展现了乡土对城市的纠缠,乡土血缘伦理继续遥控着城市新晋人群。陈应松《太平狗》(2006年)通过太平狗的遭遇而对城市进行批判,贾平凹《怀念狼》(2000年)从人种退化角度对城市进行声讨。张炜、韩少功、陈启文、赵本夫等不少作家,也批判城市吞噬乡村,从精神上让土地丧失了野性,使人们失去了精神之“根”,而力图用乡土精神批判救赎都市。尽管城市化过程中存在变乡村土地为城市场地,变村民为市民的情形,许多入城作家也带着乡土文化习惯,其笔下城市散发出浓厚的乡土气息,让城市小说难以逃脱乡土小说的牵扯;但是冉正万却在乡土文化的纠缠、批判等纠葛影响中劈划出来,展露出独特的城市生态文学新姿。如其《白沙巷》,历史生态自然之境与和后世生态景区跨时空相融,承接着自然文化之气脉,为现代性城市清理出了一片自然理性的胞衣之地。

与当代城市生态小说相较,冉正万城市生态小说,也大不相同。中国当代城市生态文学,长期以来,是描绘城市生态问题的反面情形,主要是由于当时的城市污染问题突出,城市生态文学的批判和反思成了一种习惯。如沙青生态报告文学《北京失去平衡》(1986年),吴岗报告文学《善待家园》(2001年),哲夫2004年的生态报告文学《长江生态报告》《黄河生态报告》和《淮河生态报告》等,揭示的都是生态破坏问题。随着中国工业体系的升级发展,城市生态问题得到了有效解决,过去那种对城市生态的批判,不断转变成了城市与生态的和解。当代中国都市小说圣手邱华栋在2022年中国生态文学论坛上发言指出:“生态,让文学更美好”。不过,近些年来中国城市生态小说创作,却乏善可陈,而冉正万城市新型生态小说却在此平淡局面中异军突起,特色鲜明,让人眼前一亮。在《洪边门》中,工业化起步之初的豆腐厂,污染较小,受到污染的河水很快干净如初,没法引起生态批判的思考;然而二十年后的环境污染,却让人大伤脑筋;近十年来的环境治理,则初现成效。冉正万城市小说古今结合,将城市生态沉浮对比展现,从自然底色,为城市自然性找到了生态衔接的脉络,形象诠释了中国式现代城市的美丽与和谐。

同其他城市历史文化小说气象相比,冉正万城市历史文化小说气象也有所不同。当代城市文化小说内蕴和立意穿透现代性云雾,驻足于历史文化风韵趣味中。如彭见明《玩古》(2007年),鹤了城优雅苍古叙事,灌注着老旧生活的文化趣味。而在贾平凹商州系列小说中,城市在其眼中只是农贸市场,是乡村的延伸,但其《白夜》却是城市历史文化的当代复活。叶兆言的《1937年的爱情》(2001年)、《没有玻璃的花房》(2010年)、《驰向黑暗的女人》(2014年)等,都是以南京为舞台的历史文化小说,渗透着南京的历史文化记忆和想象。在这些作家笔下,独特的城市历史文化成就了独特的文学艺术标杆,当时间感逐渐消退之后,城市历史文化就犹如一幅卷轴画,带给人一种地域历史文化的艺术感受。冉正万城市历史文化小说所寻找的与众不同的文学艺术标杆,是从乡村民间奇幻故事,演化为城市历史传奇故事,从虚构世界的冉姓坝文学家园,不断向外延伸转构,新开垦了一方以贵阳为轴心的山地城市文化文学家园,找到了城市地域之魂,焕发出城市地域文化记忆与想象的场景精神,让自然率性、朴实厚重的文风增添了古雅蕴藉、雍容端方的文学气象。

在冉正万匠心独构的山地城市文化之文学家园中,城市历史故事的讲述,于历史维度中以现在进行时的叙事方式进行,将城市历史文化以生活姿态展现,既显出文学的真实性,又显出了文化的虔诚性。其历史生活和生活历史相互彰显,形成了历史文化生活流,并耐心细致地将历史生活程序运作到位,让文化叙事情景、叙事场景、叙事境域仪式化映现了出来。如《白沙巷》中张百麟家的煮水泡茶,从点燃青冈炭火,到用三脚铁爪钩提小铜炉,再到从缎盒里取出瓷杯来煮,满满的都是生活仪式感。在《九架炉巷》中,城市街道行人、运货、告别等历史繁华巷景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饱含着浓浓的历史文化场景仪式味儿。历史文化的仪式化叙事,既微显了文化古雅,也彰显出小说的历史文化美,生活场景美和生命境域美。

冉正万小说人物生命形象受其地域文化和职业身份所规定,使得作家、人物与读者“三个人”之间的沟通和交流,更加深入有效。冉正万城市小说的人物塑造,已从深度模仿飞跃到了生命灵感移情,他对人物生命灵魂的注入,并非挖空心思去打磨,而是使用新颖别致的灵感移情。他很讲究灵感移情的妙用,认为自己写短篇小说,是为了将生活赠予的灵感及时保存下来,稍纵即逝的灵感用短篇去表现,就像把一小撮盐化在一小碗水里让它有味道,而不是像一小撮盐落进一口井里似的被忽略。

不独如此,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最近的《汉相街》中,其人物塑造又有了新的飞跃,画家从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得到启发,艺术不是一气呵成,而是感觉的集聚,只有更多的生命感觉集聚起来发生质的变化,人物才有生命,才能鲜活起来。可见,《汉相街》是其“典型生命”塑造的里程碑式作品,“典型生命”是对“典型人物”的超越,“典型人物”只是“典型生命”的冰山一角。显然,只谈“典型人物”的小说写作理论面对冉正万城市小说的“典型生命”塑造,就明显不够用了。从《汉相街》“游着写”的“典型生命”视域来反观冉正万的整个城市小说,会发现其整个城市小说,已经进入了“典型生命”塑造行列。《鲤鱼巷》中开公交车的老柳,《醒狮路》中的素粉店老板孔祥礼,《洪边门》中豆腐西施罗夏乐,《指月街》中的设计师,《汉相街》中的画家和其美女朋友,这些人物形象连白描都没有,却都是具有生命的立体、圆融感的人物形象,让人能够感觉得到,想象得出。

冉正万城市小说,将生态气象和文化韵味两股气脉氤氲而就,耦合而成。自然悠散话语中饱含一种音本天成,妙手偶得的生活闲雅之趣。其叙事文质兼美、形神兼备,既娓娓道来又充满激情。他在自然理性中给予人物灵魂,彻底活化了地域历史文化。冉正万城市小说特殊的地域和普遍的历史文化,在城市文化叙事中,激活了历史文化韵力,凭借历史文化自身的跨地域、跨时空的气脉,突破了地域话语体系,打通了地域文化叙事与主流话语关系,求得古雅与现代的统一,实现了文学艺术的突围。冉正万城市小说从历史故事上,找到了文化性的衔接,而接通了守正创新的中国式现代性主脉,把中国式短篇小说的古雅感和现代感整体地传达了出来。他把贵阳这座山地城市,奉为了心目中的女神,以文学情书的形式,给予了特别的审美和艺术眷顾,创造了与贵阳对接的文学审美世界,赋予这座城市以灵魂,彰显了作家人文精神与艺术理念的沉潜底蕴。

(作者:秦红平;作者单位:1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2贵州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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