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谨言
夜里一点,隔壁的房间突然有了响动,噼里啪啦的,先是椅子被碰倒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男人的呕吐声。这栋楼老旧,是二十年前的农民自建房,墙壁薄得像纸,隔音极差。她睡眠浅,那些声音把她从梦里拽出来,她的心跟着那些声音的节奏一颤一颤的。她竖起耳朵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实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她搬来三年了,那房间一直是空着的,今天的响动有点反常。这么一折腾,她的睡眠跑了,脑子像被水洗过一样清醒。她有些烦躁,也有些好奇。紧接着,她开始习惯性地考验自己的听力,这是她童年时养成的习惯。当她张开耳朵,她便隐遁在舞台后面,看着周围的世界被搬上舞台。拥有敏锐的听力是她暗夜里秘而不宣的快乐。这是个怎样的男人呢?没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想必是一个喝醉了独自回家的男人。脚步声很沉,呕吐的声音浑厚,也许中年,秃顶,微胖?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声音消停了,她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醒来时已经九点。她心里又一惊,十点半有一节手语课,再晚一点就迟到了。她匆匆忙忙地洗漱,随便套了件衣服,抓起手机和包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响起两声敲门声。她猛地拉开门,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男人头发茂密,头顶夹杂着些许白发,不胖,额上两道刀刻般的抬头纹,年纪和她相仿。男人似乎被她拉门的猛劲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能,能借一下你的烧水壶吗?随着那些疙疙瘩瘩的话一起涌向她的,是他满身的酒气。她突然明白了昨晚噪声的来源。她往旁边瞟了一眼,果然,隔壁的门敞开着。男人见她没说话,马上又补了一句,用完马上还你,太渴了。她看了眼男人爆皮的嘴唇,转身去厨房拿了烧水壶,说,下午六点再还我吧。说完,锁上门,小跑着下楼了。
下午下班回来,刚进屋坐下,敲门声又响起来。男人拿着烧水壶和一包茶叶站在门口,说这是老家带来的,送给她尝尝。她牵动嘴角笑了笑,说,心意领了,茶叶就不必了,我不喝茶。男人坚持着,拿着吧,偶尔喝喝。她说,真不必,我睡眠不好,喝了睡不着。男人愣了一下,说,那昨天肯定吵着你了,不好意思啊,你等一下。男人说着迅速闪进自己的房间,又快速地出来,手上多了一箱牛奶。他把牛奶放在她的门口,她推托着,但他放下就回屋了。
后面的日子,男人隔一两天就来找她借一样东西,今天借扫把,明天借刷子,后天借调料。每次还回来时,都搭着送一点东西。还扫把时送糕点,还刷子时送奶茶,还调料时送两个苹果。后来,她刷到一个短视频,讲如何把陌生人变成熟人,就是借东西、还东西、送东西,一来二去,产生链接。她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缺东西还是为了认识她。想到这里,她脸红了。人家真的是为了认识我吗?我都三十八了。她瞅了瞅镜子里有些发黄的皮肤,捏了捏腰间的赘肉,叹了口气。
在这一来二去中,他们渐渐熟悉起来。有时,他会邀请她下班去他那里吃饭,理由也是充分的。这次是端午节,老家寄来了粽子,一个人过节不热闹。下次是周末,买了一只鸡,一个人吃不完。她没有拒绝他的邀请,但也会在上门时带上几瓶饮料或者一兜水果,以示还礼,做出两不相欠的坦荡。他告诉她,他的工作需要长期出差,地点不定,有时在城市,有时在山里,有时在南方,有时在北方。工作的时候,说走就得走。有时,休息的时间也很长,他会选一个地方租个房子,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等下一个活一来,就锁上门走了。听到这里,她突然有点紧张,问,走了还回来吗?他呷了一口酒,说,回来呢,这房子租了一年呢。她说,那你最后会留在哪里呢?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能留住人的,从来都不是城市,也不是工作,而是人。他们都不再说话,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变得异常响亮。
隔壁房间有时一安静就是一两个月。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某一天半夜再听到椅子倒地或者呕吐声,她的心脏也不会再跟着颤了。不安静的时候,有时男人会来找她说几句话,但有时明明知道那屋里有人,却一次面也遇不着,只听见隔壁的声响。有时他在看球赛,有时他在刷视频。闭上眼睛,声响穿墙而来,这些声响,让她感觉他离她很近,却也有着隐隐的失落。那失落很淡,像远处山坳里的炊烟,虽然缥缈却提醒着她它的存在。
她是特殊学校的老师,教一群聋哑儿童手语。她平时很少说话,她的工作环境不需要语言。她在心里和周围的各种声响交流,风声,雨声,人声,鸟鸣,虫鸣,汽笛声,叫卖声,她替那些失聪的学生们感受着市井烟火气,她珍惜这世间的一切声响。下班回家后,她时常仔细地倾听着周围的声响。二楼的夫妻又因为孩子的问题吵架了,吵得很大声,她能通过声音看到女人哭泣的脸和男人青筋暴突的额头。四楼的老太太又在听戏了,这次听的是《真假驸马》。而此时,隔壁传来的声响无疑是最清晰的。她听见锅铲触碰铁锅的声音,他在做饭了。她还听见他哼着歌,虽然五音不全,但传递出来的都是快乐的味道。偶尔,她还听见一小股水流声和紧接着冲马桶的声音,她会不由自主地脸红。
一天夜里,她又把周围的声响听了一遍,把声响对应的各种画面在脑子里演习了一遍,正准备睡觉时,门口传来了拍门声。声音有些急促,她的心紧了紧,最近入室抢劫的新闻猛地窜进脑子。她坐着没动,大气都不敢出。可是拍门声一直没停,拍三下,停一会儿,再拍三下,再停一会儿,很执着。她渐渐放下心来,若真是入室抢劫的,拍几下没人开门就换下一家了吧。她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光着脚踮起脚尖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没有看到人。正纳闷时,门的下方响起了一个声音,开开门啊。她的耳朵认出来这是隔壁男人的声音。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原本靠门坐着的男人顺势倒进了屋里,倒下就呼呼地睡着了。她摇摇他,你的钥匙呢?男人嘟囔着,嘴里含糊不清。她掏遍了他的口袋,没有钥匙。她犹豫了一会儿,把他扶起来,让他躺在沙发上。沙发比较窄,他时不时滚下来。在滚了第三回后,她索性把床上的褥子扯下来,垫在地上,让他睡上去。男人终于安稳地睡着了,呼噜声连绵不绝地响起来。
这场景多么相似啊,上一次这样照顾醉酒的男人,还是五年前。那个男人是她的前男友,他们本来准备结婚的。他做销售,很多个夜晚,他醉醺醺地回来,吐得到处都是。她心疼他,她知道他在拿健康换钱,换房子,换车子。对于未来,他们有着很多的憧憬。他说,等他再干一年,就能付房子的首付了,先买个小两居,装修结婚。要装成她喜欢的北欧风。等孩子出生了,再买一辆车,按她的喜好买白色的,他要带着她和孩子去兜风,去旅游。
在那些憧憬里,她不觉得呕吐物脏臭。她一遍遍地给他擦洗,给他换洗衣服,打扫吐脏的地面。她打定主意要跟他过一辈子,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她考虑过换一份收入高一些的工作,这样他就不会那么辛苦。每次她提起的时候,他都说,女人嘛,待在体制内挺好的,稳定,钱的事交给男人。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像个运筹帷幄的国王,她看他的眼里就迸出了很多星星。
可是,最后,她还是弄丢了她的国王。
每一段感情,在度过了最初的甜蜜期后,都会进入矛盾重重的磨合期,就像潮汐般规律,他们也不例外。
第一次,在一个他醉酒的夜晚,她给他换衣服时,在白衬衣的领口上发现了口红印。那晚的月亮清冷,结了冰一样的冷,她在月光中冻得发抖。她抓着衬衣,摇醒他,问他是怎么回事。她红肿着眼睛,眼泪在脸上漫延流淌。他有点懵,说陪客户喝酒唱歌,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记不清怎么回事。她哭得声嘶力竭,她说,你不能离那些莺莺燕燕远一点吗?她的眼泪把他的酒都泡醒了。他耐心地跟她解释,灯红酒绿里,蹭上口红不意外,什么事也没有。她哭得更厉害了,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男人恼了,一把搂住她,用嘴堵住她的哭泣,一阵狂风骤雨后,她半信半疑地收住了眼泪。
第二次,她在他的手机上发现女同事给他发的暧昧微信。她颤抖着唇问他,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发火了,说,你看我回了没有?她哭着说,谁知道你以前回了没有。他留下一句你是不是有病,摔门而去。那天,他没有哄她,她哭了很久。当她停止哭泣时,周围的声音潮水般涌来。楼里的电视声,马桶抽水声,呼噜声,说话声,窗外树上的虫鸣声,马路上的汽笛声,车轮声,轰隆隆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后来,他换了手机密码,她再也看不了了。无数的猜疑和嫌隙开始疯涨,她的眼泪越来越多,他的耐心越来越弱。她总怀疑他在撒谎,他总觉得她不理解他,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无话不谈的畅快。两个人都在家的时间里,一个人在卧室,一个人在客厅,一个人埋头刷视频,一个人不停换台看电视。沉默,从电视和手机发出的声响的间隙里钻出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密不透风。他们都很压抑,这份压抑夺走了往日的憧憬,也夺走了素日积累的心疼和恩情。
最后,他走了,留她一个人在最初两人一起租下的出租屋里。他说,我累了,爱不动了。
她看着他留下的旧毛巾和牙刷,看着衣柜里他遗落的袜子,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哆嗦着将卫生间的水龙头和花洒开到最大,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后来,想起那天,她只记得有很多很多的水,那些水发出巨大的声响,咆哮着漫过她的脚,冲击着她的头和身子,层层叠叠地将她包围。
她待在卧室里,床单被套上还有他的体味,她贪婪地吸着;她去客厅,沙发上还有他躺出的凹痕,她顺着凹痕坐下去;她去厨房,碗柜里还摆着他常用的那只青花瓷碗,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只碗。往日的情景变成一万根钢针,精准无误地扎进她的心脏。她按住心口,用力地按住,表面的按压可以减轻内部的疼痛,她已经摸索出了规律。在内外两股力量较劲时,眼睛是唯一的出口,那些疼痛以眼泪的形式汩汩地往外流。脸上的皮肤被泡肿了,火辣辣地疼,她伸出舌头舔一舔,真咸啊。
悲伤是夜晚的潮水,一波一波涌过来,淹没她。她一次次倔强地冒出头来。等潮水退去,失眠又如山谷的风,彻夜地吹拂着她,吹得她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从那时开始,她的睡眠就极轻,极浅,极少。
现在,有这么一个男人睡在客厅的地板上,她那少得可怜的睡眠更不肯光顾了。一夜无眠,恍恍惚惚间,客厅里躺着的似乎还是五年前的那个人。
天光大亮,阳光从窗户爬进来,一寸一寸地爬向客厅中央,白得晃眼。当阳光在那男人脸上驻留了一会儿后,他醒了。他坐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从厨房端来一碗淡褐色的水,说,这是葛根汤,醒酒的。那些葛根,还是几年前留下的,搬家时没舍得扔。男人赶忙走过来,双手接起,一饮而尽。她问男人想吃什么,她的冰箱里有汤圆和速冻饺子。男人说,你真好。她笑笑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下次记得带钥匙。男人说,晚上请你吃饭吧。她说,不想出去,得补觉。男人说,那你先补,我把菜带回来。
等她睡醒,男人摆了一桌菜。桌子中央摆了一盆盆栽,那植物挨挨挤挤地聚成一团,晶莹剔透,像一堆翠绿色的玻璃珠,珠子不是正圆形的,每个都冒个尖,有三道棱,上面还有几道若隐若现的花纹。她小心翼翼地端起来,似乎怕稍一用力,那些珠子就破了。这是啥,哪来的?她问。他一边摆碗一边说,路过花店,看这个挺好看的,老板说叫玉露。花盆是天蓝色的,四方形,上大下小。她将花盆转了一圈,其中一面写着几行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手抖了一下,慌忙放下。她眼角的余光探到男人灼热的目光,她没抬头,说,开饭吧。男人倒了两杯红酒,推了一杯到她跟前,喝点吧,对睡眠有帮助。她没有说话,用两根指头夹住了酒杯。
那顿饭,他们吃了很久,从傍晚吃到窗外的路灯把树枝的影子投进来,可他们谁都懒得起来开灯。他们从现在聊起,聊到小时候,再从小时候一路聊回来。他聊起他的前妻。前妻很讨厌他喝酒,可有些酒他又不得不喝。有时候,他酒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身上和地上都是呕吐物。有时醒来在宾馆里。有一次甚至是在马路边,他躺地上抱着一棵树睡着了,树根下一股尿骚味。她又想起了他,不知道他再次喝醉时,会不会有人照顾他。
在她发愣时,男人用胳膊环住了她。她轻轻地推了一下,没推开,一股陌生的温热气息裹着红酒味钻进了她的嘴里。她想起两年前朋友告诉她的,别等了,他结婚了,孩子都生了。她闭上了眼。窗户没关严,一股风钻进来,窗帘鼓起来,飞舞起来,波浪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窗外的夜色变成了一片海,寂静的海,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那个夜晚,她枕着那片静谧的海,睡得很安稳,前所未有的安稳。
曾经,她因为失眠去了无数趟医院,医生给她开谷维素、百乐眠、酸枣仁颗粒,但都收效甚微。她拒绝吃地西泮,她说那种药会让她睡醒后头晕。换成艾司唑仑后,她看着说明书里写着“长期使用可能会产生药物依赖”,默默地把已经送到嘴边的药放下了。其实,她是怕越吃越重的药会让她的睡眠再也回不来了。后来,神经内科的医生翻着她那本快写满的病历,说,要不,去心理科看看吧。
心理科的医生让她做了全面的常规身体检查,又让她填了一堆表,在电脑上答了一堆题。医生翻着那一沓检查单和表格,说,中度抑郁,你的脑电图和头颅CT没问题,失眠跟抑郁有关。对于这个结论,她并不意外,医生看向她时,她配合地点了点头。
电脑后面胖胖的女医生把眼镜往上推一推,说,你小时候离开过父母吗?
她点点头,六岁离开父母,跟奶奶生活了九年。
那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听见“哐当”一声,心里那个被她小心藏起来的角落,被猛地展示在阳光下。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太好,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说,嗯,你测出来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倾向。
她皱了皱眉,表示对这个词不解。医生说,你的评估表上反映出情绪波动比较大,内心没有安全感,对亲密关系过度依赖,这跟早期的家庭环境有关系。
她问道,谈恋爱时容易生气,容易把关系搞砸,是这个导致的吗?
医生说,有这个原因。你的童年经历让你缺乏安全感,你的内心有一个缺爱的小孩。她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模糊。她慌忙垂下头,长发聚拢过来,挡住了她的脸。
一股旋风从心底刮起,顷刻间童年的光阴裹着沙石呼啸而来。六岁那年,父母把她留在奶奶家。奶奶裹小脚,是个哑巴。她跟奶奶说什么,奶奶都听不见,慢慢地,她也不怎么说话了。闭上了嘴,耳朵就变得无比敏锐。白天树上有三只知了在聒噪,夜里门口的稻田里有八只青蛙在唱歌,院墙的角落里有两只蛐蛐在吊嗓子,墙皮在蚂蚁的啃食下簌簌脱落……
奶奶菜地里的菜时常被偷,地里的玉米到成熟时通常只剩一半,有时院子里的鸡也会时不时失踪一两只。奶奶说不出,啊啊呀呀地比画,满脸憋得通红,呜咽的啊呀声里满是绝望和委屈。村民们嬉皮笑脸地走过去,还添一句,比画得好看,就是看不懂。奶奶的手语,只有她能看懂,也只有她懂那两只干枯变形的手所传达出的悲喜。她静静地看着,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每当这时,奶奶就会结束她的比画,掀起身上的围裙,擦掉她的眼泪,转身默默地干活。在村子里,她的玩伴很少,有些调皮的小孩会往她身上丢小石头,边丢边喊,你是哑巴吗?你会说话吗?
她拨了拨头发,缓缓地抬起头,问道,那这种人格形成后还能改变吗?
医生说,只要积极配合治疗,你的状态会变好的。
她想起那些疯涨的猜疑与沉默,想起无数个被泪水泡透的夜晚,有种憋闷感从心脏里长出来,越来越大,直至塞满整个胸腔。她的拇指指甲深深地掐进食指的肉里,肉体的疼痛减轻了心里的憋闷。她闭上眼,从鼻腔里呼出沉沉的一口气。医生拍拍她的肩,说,爱自己这件事,不要寄托在别人身上。别把情绪集中在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上,学会转移注意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做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事,运动、吃美食、看电影,啥都行,让自己忙起来。
可是,医生不知道的是,一个人去做那些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痛苦,就像节日对于孤单的人来说是一种惩罚。于是,失眠依然缠绕着她,那些暗夜里的声响依然充塞着她的耳朵。
当她从那片静谧的海里醒来,突然发现困扰了五年的失眠竟然有了好转的迹象。日子又透出一些亮色了,只是这抹亮色出现得太快,让她有点不踏实。
曾经她并不喜欢这没有声音的课,那些孩子们脸上布满了静默和茫然,他们和健全的世界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这道墙让她想起当年奶奶焦急却无奈的比画,上班变成了一件沉重的事。可如今,她去上班的脚步变得轻快了。当孩子们向她打手语说“我爱你”时,她回馈给他们更流畅的“我爱你”。她的手指是雀跃的,她的内心有粼粼的波光在闪耀。
下班回家时,有时男人在家,他们一起做饭。男人是北方人,喜欢吃面食,而她是南方人,那些面食对她来说陌生又烦琐,但她依然打开短视频,搜索各种面食的做法。吃完饭他们一起散步。他们的租房附近有一条河,河边种满桂花树。路灯稀疏,树的阴影朦朦胧胧的,她有时会故意跳着去踩那些影子,男人站在后面笑,那眼神像在看自己的女儿。更多的时候,她挽着他的胳膊,沿着河滨路一直往前走,走到走不动时,坐在木头长椅上歇一歇,再慢慢往回走。路上有很多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她总会扯扯他的衣角,让他看。有时他们懒得出门,就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男人喜欢看烧脑片,她喜欢文艺片。时常他们会在播对方选的片子时睡着,但他们都为此而满足。她的日子又被填满了,她很少再去听周围的声响。
那盆玉露摆在她的书桌上。鲜嫩多汁的球状叶闪耀着玻璃般的光泽。她怎么看都看不够。他说,这个得每天喷一点水哦,不然缺水叶子就不好看了,但也不能浇得多,不然会淹死的。她笑着说,这是买了个祖宗回来了,还得伺候着。可说归说,她马上笑盈盈地去找喷壶。她说过阵子等玉露爆盆了,就分成几个盆,把屋子里摆满。
过了半个月,男人说他又要出发了。她的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不舍,但她依然微笑着,说,我等你回家啊。她在手机天气里把男人出差的城市设成“常驻城市”,于是手机上出现了两个城市的天气,左边是他的,右边是她的,就像他们依然在一起一样。她每天醒来都看一眼,比较这两个地方的温差,降温时提醒他加衣服。
男人走了,屋子一下子空了。她又开始重复以前的功课,每晚临睡前倾听楼里的声响。二楼的中年夫妻摆夜市刚回来,正在边聊天边搬东西。三楼的小夫妻估计在看喜剧,笑得前仰后合。四楼的老婆婆今天听的戏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她刻意听听隔壁,什么也没有,当然什么也不会有。她的屋子里只有冰箱偶尔启动的声响。她期待着微信的声响,男人忙完了就会给她发信息。她每天在这种等待中迷迷糊糊地入睡,可是每到夜里两三点都会准时醒来。她的睡眠又开始变轻,变浅,变少。每次醒来时,她的耳朵又开始捕捉周围的声响。楼里的呼噜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虽少,虽轻,但也足够填满她深夜的耳朵。
男人这次走得比以往久。一转眼就过了四个月,快到房子的租期了,他还没回来。她联系他,他过了一天回复她,太忙了。忙着忙着,离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就远了。在一个人的日子里,路灯下树的影子越看越冷清,这冷清像一坨冰,冻住了她散步的热情。她的日子和以往越来越像,每天晚饭后,她窝在沙发里或者床上,听着楼里的各种声响。最近她又有了一种新的玩法,当她听清楼里的说话声时,她会迅速将那些声音转化成手语。空空的屋子里,她伸出两只手在空中忙碌着,时快时慢,时高时低,时左时右,屋里的空气被她的手指搅得热气腾腾。这些热气将心里的冰暂时融化成水,再流淌成汗,有些沉甸甸的东西变轻了。
玉露长得太慢了,似乎这个月和上个月没什么区别,和上上个月也没大的区别。她不再那么勤地喷水了,也不再天天看它。某一天,她突然想起来时,发现玉露的颜色淡了很多,也蔫了一些,叶子变得绵软了。她想起中学时学的生物知识,推测玉露缺乏光照。她把它移到窗台上,明媚的阳光洒在玉露上,反射着柔润的光芒。
男人的消息回得越来越慢了。夜深时,她想起他不断地借东西还东西送东西,想起他喝醉闯进她的家,想起他送她玉露那天窗台上舞动的窗帘,想起一起吃饭散步的日子,林林总总都有着不真实感。那些场景似乎被存在胶片里,当她在脑子里播放时,就像在看一部久远的电影。她的心脏渐渐出现刺痛感,五年前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她捂住胸口,等待这波疼痛过去。
她想起心理医生的话,她没有在深夜频繁地发消息。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等待回复的信息。可是,她睡不着,杂乱的声响涌进她的耳朵里,太吵了。她打开投影仪,把以前看过的电影再看一遍。她现在看的方式很特别,她将电影里人物的对话翻译成手语。有时语速很快,她比画得就很快。有时候几个人一起说话,她就盯着其中一个,以最快的速度翻译。她的双手时而柔如杨柳,时而快如闪电。一场电影下来,她累得满头是汗,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他已经十天没回她的信息了。她没有追问,当初心理医生的话像个紧箍咒套在她的头上。可是,她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些担心和牵挂,委屈和不平,在深夜时长成一根根钢针,扎在她的心脏上。没有伤口,却很痛。她录了一个手语视频,在视频里她尽可能地微笑着,像等待开放的花朵。她的手语说的是:你还爱我吗?她等着他回复她,她以为他会问这手语是什么意思。可是,等了一夜,微信里静悄悄的。
她把玉露忘在窗台上已经一周了。等她在某个火热“翻译”后的夜晚想起来时,玉露已经干枯了,它的水分和翠绿的颜色都不知所踪,球状的叶子只留下灰白的空腔。怎么会这样?她慌了,手忙脚乱地上网查,网上给的答案是:玉露不能承受强光,只能接受散射光,要避免太阳直射。
她不死心,掀起枯萎的叶子看看根是否还活着。可是,曾经那么蓬勃苍翠的玉露,根却纤细得如短短的毛发,脆弱不堪,叶子干了,根也干了,在她掀叶子的时候,它们无声无息地断了。阳光毒辣,她顿觉眼睛刺痛,在抬手揉眼的瞬间,花盆向地板扑去,碎了。一地的泥土和碎瓷片,像台风过境后的原野。
一天晚上,她有点发烧,吃完药却没有睡意。她想给他发条微信说她病了,可看着那些还未回复的消息,她默默地放下手机。她又打开了投影仪。这次翻译的是喜剧,台词很多,她很累。“看”完电影,她出了一身汗,头疼似乎好了些,她裹紧被子睡下了。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隔壁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男声是她熟悉的。她想睁眼但睁不开,于是捂着被子又睡了过去。
清晨,她出门上班时,想起昨晚似梦似真的声响。她侧头看了一眼,门上贴了一张巴掌宽、一尺长的条子,上面写着:此房出租。她掏出手机,拍了一张门上条子的图片,发给男人。可发送的图片旁有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她被他删除了。
四楼的老太太又在听戏了,今天听的是《寒窑赋》,长长的戏腔响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戏曲的穿透力很强,从老太太的窗口飞出来,撞到楼道的墙壁上,反弹出无数的回声,这些回声与原声重叠在一起,洪亮了许多。她的耳朵和双手都忙碌起来,一边往下走一边打手语“翻译”。伴随着戏曲的节奏,起、落、转、扬、收,周而复始。她的一双手上下翻飞,时疾时缓,时高时低,时开时合,像两只燕子在空中穿梭,无比灵巧。有几滴温热的水滴,从她的眼里溢出,在晨光的照耀下,落到她翻飞的手指上。
她走出楼,走到大街上,周围的声响嘈杂繁多,她的耳朵更敏锐了,她的双手更忙碌了,那些温热的水滴纷纷掉落,她的手指上方正下着一场雨。她将听到的声响悉数收进耳朵,再用双手编织出来。她野心勃勃,想变成一只鸟,给自己织一只巨大的巢。她的手速快到产生了重影,她的双臂纵横捭阖,整个世界的声响都在她的编织下涌进了她的心里,满满当当。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