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织锦,无比亲密

2024-06-18 04:05:12施雯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4年6期
关键词:筒裙黎锦棉线

施雯

今天还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网上查看到15年前海南省递交的《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申报材料,每个字都暗含着焦虑:“20世纪50年代,约有5万名黎族女性日常从事黎锦织造活动,到20世纪70年代,人数几乎减少了一半。现在,掌握这项技艺的不足1000人,且多为年过七旬的老人。”

我们在海南遇见符林早、符英娜母女的时候,那惧怕永久失去的焦虑之情并未全然消散,至少对符林早来说是这样。这15年里,符林早经常与踞腰织机相伴。那是一种没有机架的织布机,前后两根横木,一根是卷布轴系于腰间,双足蹬住另一根经轴,将织物绷紧在织娘的腿上,相当于以人体代替机架。她显然记不清,一年里需要用多少时间席地而坐,依靠两脚的位置及腰脊来控制经丝的张力了。双手还要操控提综杆枝、分经棍、打纬刀等种种织造构件,在丝线间挑拉穿梭,反复向人们展示、传授黎锦的魅力。就好像这一天,母女俩起早赶高铁,再辗转几趟车,从昌化江下游的东方市来到槟榔谷黎苗文化旅游区,向众人展示她们熟捻于心、却不是那么轻易能为外人所走进的复杂技艺。

“年轻人还是不爱学织锦,因为太费时间了。如果织锦,她们就无法好好生活了。”女儿符英娜说得很真诚。但她的母亲把黎锦当作了生活。不,准确来说,黎锦曾经是没有文字的黎族人的“书面语”,是黎族女性像呼与吸一样自然的生命纹理。一直是她的生活。

女儿们的嫁衣

在美孚方言家庭,婴儿出生后的第三天,会举行古老的“藤盎达”仪式。如果婴儿是男孩,长辈就会去采一种叫“报者菜”的叶子,与竹制弓箭一起挂在家门的右上角,寓意男孩成人后擅长打猎,丰衣足食。

若是女婴,家门右上角会挂上椰子壳做的饭勺,同时放上一套踞腰织机工具,寓意着女孩长大后会纺纱织布,生活从容。

符林早在九岁便开始学习黎锦。而她的女儿,更说仿佛自从有了记忆起,自己便绕在妈妈身边,学习黎锦。一开始,“就只是反复地练习‘织的动作。”因为织造,两代人拥有了很多相同的记忆,比如,她们都曾经历过需要自己纺纱制线的阶段。

黎锦,其实包含了纺、染、织、绣四项技艺。纺,就是纺纱,要把海南吉贝树上成熟的蒴果晒干,取其中的棉絮,去籽,慢慢捻成棉线。吉贝棉线还需要放在锅子里煮一煮,方具有韧性。正因为原材料得来如此艰难,无论是幼年的符林早还是后来符林早稚嫩的女儿,都只能守在自己母亲身边,一点点捡起废弃的线头,耐心地把线头搓捻接续起来,才能开始自己的练习。

坐在边上的时间,一点也没有浪费。因为能听到母亲们用黎族语言唱的歌,那些歌里蕴含着黎锦的纹饰口诀。这些传自古早的黎锦纹饰符号,就是通过口口相传、言传身授和“母传女”的方式延续至今的。

黎族人的母女情意,因此变成一种与众不同的亲缘关系。母亲是生命的开启者,是抚养者,也是传授者。女儿是世界的感受者,是记忆的传承者,也是开拓者。她们无比亲密,因为织锦,她们共享的不仅仅是生活的日常,还有集体的、隐秘的、不为外人知的记忆。

除符英娜外,符林早还育有两女。她坚定地说,“我会为我的每一个女儿制作一件黎锦筒裙,作为嫁衣。每一件都不同。”这样的嫁裙,通常需要耗费符林早二至四年的时间。我们的脑海里即刻想起“临行密密缝”的意境,不管女儿是不是远嫁,是不是要去远方过不同的生活,都将拥有一件带着母亲气息的黎锦筒裙,筒裙上的纹样,蕴藏着族人的密码。走去哪里,都带着一整个族人的记忆。

黎族的“书面语”

普通人看黎锦,只觉纹样多元,线条丰富,图案对称却又有许多值得玩味的细节,仿佛它在诉说无尽的故事,却参不透。

要弄清内里乾坤,还需细说黎族的历史。相传三千多年前,黎族先民们漂洋过海登陆海南岛,几经迁徙,终于到达了一处名为峨隆嘣的地方。他们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度过了一段丰衣足食的好时光。偏世事难料,一场巨大的虫灾袭来,先民们不得不携妻带子,顺着昌化江一路寻找新的家园,最终来到现今东方和昌江市县一带,形成了独特的黎族美孚方言文化区。

美孚是黎族五大方言区之一,符林早便属此支系。每个方言区说的话和习俗稍有差异,反映在黎锦上,是各自织造的手势、图样略有不同。但一致的是,黎族人都习惯用黎锦的方式记事。或有宏大叙事,宏大到在女性的筒裙上织造先民伟大的迁徙史;或有微观视角,譬如记录生活中的牛。

牛在黎族生活中很重要,可用来交换水田,也是帮助犁田的生产工具。坚实有力的牛蹄,将土地整翻得松软肥沃。而人只需要在牛踩完地之后再耙田一次即可插秧了,省时省力。插秧后,人们会把牛赶到山上去。沙土上,牛会留下非常清晰的足印,中间会夹杂一些别的纹样,像水波纹一般,那是牛在行走过程中撒尿留下的痕迹。为了记录对牛的感恩之情,黎族女子会把牛足印纹和牛撒尿的痕迹纹,织造在筒裙面料上。

美孚方言区织锦的纹饰中,还有大量的蛙纹和鸟纹。黎族人“崇鸟敬蛙”的文化传统在古代文献中多有记载,因蛙能除害虫,有益庄稼,而鸟,是森林中绿色生命的象征,寓意雨过天晴和美好事物的降临。

对于抽象、多变但寓意深远的纹饰,符林早说,“我不需要先画再织,也不需要参照物,那些图案都在我的脑子里。”外人看不透的图纹,有些来自幼年期母亲和外婆的教授;也有些来自符林早对世界的观察,把新的观察化作新的图案,就好像一本无时不刻不在收录新语词的字典。

黎族是一个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民族。黎锦,尤其黎锦上的纹样,便成为黎族独一无二的“书面语”。黎族祖先跨越了江河,征服了犁田,在农闲时用染、织的方式记录天地人间。所以符林早的创作,是自然的馈赠,是集体记忆的淬炼,也是面向未来的瞻望。

大自然的颜色

黎锦技艺之中,有一个特殊的环节,名叫絣(bēng)染,史书亦称“缬染”。元代史学家胡三省在《资治通鉴音注》 中云:“缬,撮采以线结之,而后染色;既染则解其结,凡结处皆原色,余则入染矣,其色班斓谓之缬。”换言之,这是一种扎染方式,但与其他民族先织布后扎染的方法不同,美孚地区的絣染,是先絣布再织布。絣染技艺的兴起,起初是全岛性的,后在其他方言地区的黎族中逐渐失传,现仅在美孚方言女性中传承。据海南大学牧之教授团队的调研显示,如今掌握絣染技艺的女性不足百人。

符林早说,絣染,就是要把白色的棉线缠绕在絣染架上,作为经线;用有色的棉线在经线上打结,形成花纹与图案;将扎结完的经线放入染缸着色,晒干后去除棉结,露出未被染色的、仍保留棉线本色的部分,以反白的效果显出朦胧晕色的图案来。然后再在上面织上彩色的纬线,慢慢织造成裙、成衣,或是头巾。

颜色来自哪呢?来自黎族民众与自然界的动植物长期接触、共生,反复的摸索与实践。比如蓝色,源自黎族女性种在房前屋后的植物假蓝靛;红色,来自苏木和落葵;黄色,源于姜黄;黑色,则来自海南生的树木,蒲桃、芒果树、三角枫等等。

取色的方式视乎不同的植物属性而各有各的精彩。比如要用来做嫁妆的筒裙,需要一些红色。苏木是野生的,黎族人会把它移植到房屋后当篱笆墙用。需要染色时,就砍下苏木,把枝叶和边材削掉,拿整条的苏木心材切成片,放到锅里煮。煮上一会儿,心材就沉入水底,很快水就成了橙红色。在这种橙红色的水里放上一点草木灰碱水后再煮四个小时,煮到红色的汁液很浓稠,就可以把棉纱解开放进锅里了。黎族女性要用长筷子搅拌棉纱,让红色素慢慢渗透进去。她们凭着感觉,认为染得差不多时,就把棉纱夹起来,放在竹篓上,等染液滴干,再把染好的红色棉纱晒干。这种红色的汁液,可以通过调整烹煮的时间,染色的次数,和晾晒过程中的光合作用形成变化。橙红、朱红、大红、深红、棕红……黎族女性的手,像施了魔法一样。只要她们想,她们就可以锻造彩虹。

整个黎锦织造过程,都取材自然,师法自然,没有污染,尤其符合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它值得被传承。

符林早说:“我喜欢人们唤我作‘织娘。”她不会停止织造黎锦,也不会停止教学。她会带着丈夫为她制作的踞腰织机,带动自己的女儿,带动越来越多的黎族女性,不断地向世人展示黎锦,展示黎族人与大自然交汇的生命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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