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麻红

2024-06-17 21:59侯德云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6期
关键词:同乐岐山舞台

侯德云

说大连这座特大城市,在一百二十多年前还只是一个荒凉的小渔村,这话你信不?

你信不信它都是小渔村,有个土气的名字——青泥洼。东一个青泥洼,西一个青泥洼,两个都算上,拢共三十七户人家。

19世纪末,俄国人来了,怀揣一份《中俄会订条约》,来青泥洼兴建港口和城市。这些港口和城市都叫达里尼,俄语的意思是“远方”。

山东、河北的数万名民工来了,来建港口和城市。

卖东西的人来了。卖粮、卖菜、卖布、卖鞋、卖衣裳、卖帽子、卖袜子、卖锅碗瓢盆、卖狗皮膏药、卖春、卖唱……卖什么的都有。

几年后,日本人赶走了俄国人,将达里尼更名为大连。

20世纪20年代,伶人孙凤鸣带着他的戏班也来了。初来乍到,戏班在新开大街的同乐茶园落脚。

新开大街,名为大街,却并不宽敞,有人竟将它蔑称为小路。街道南段是日本人的居住地,北段是中国人的商贸区,亨大钟表眼镜店、义隆号、丽华金店、裕成号绸缎庄、公和昌百货店、大仁堂药房以及数量颇多的烟馆、赌场、妓院,挤挤挨挨,喧喧嚷嚷,贫富皆有去处,热闹得让人发愣。

同乐茶园又名同乐舞台,可容纳九百余众同时喝茶看戏。舞台正前方是池座,池座前端设雅座,两侧设包厢。雅座和包厢里的高端看客,有茶水茶点供应,低端看客只能坐在过道的长凳上过戏瘾。

京剧名伶李万春在这里表演过《林冲夜奔》。杨瑞亭、赵松樵也在此有过精彩亮相。

孙凤鸣的凤鸣班在同乐茶园演了两年莲花落之后,孙凤鸣将班名改为岐山戏社,迁至西岗子露天市场,创立岐山小舞台。

莲花落有多种名称,诸如蹦蹦戏、落子戏、平腔梆子戏等等,后来统一称作评剧。

岐山戏社是大连第一家评剧团。

西岗子露天市场的幕后老板是日本浪人川岛浪速和大清国的落地凤凰肃亲王,这二位有一个共同的女儿,叫川岛芳子。

吊诡的是,市场的大门口并列挂了两块牌子,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两行大字,一行是“禁止日本人入内”,另一行是“优待中国人”。

市场里三教九流齐全,艺人也多,讲评书的、说相声的、唱大鼓的,以及变魔术的、玩杂技的、练把式的……每日锣鼓喧天,不亚于同时期的北平天桥和天津三不管地带。起初,艺人都是露天演出,用老辈人的话说,叫“刮风收摊,下雨玩完”,之后市场改观,各种生意都支棚设帐拉场子。这里的热闹,比新开大街更让人发愣。

孙凤鸣,别名孙岐山,艺名东方亮,绰号孙瞎子。

孙凤鸣能断然告别同乐茶园,说明他一点都不瞎。他的不瞎,还有一个佐证:岐山戏社专招女弟子,聘专人调教。戏词、唱腔、手眼、身法,一招一式,都守着规矩。别看全是女弟子,敢跑梁子试试?屁股照打,藤条抽得啪啪响,不信打不好你个歪歪腚。

一班全是女伶,戏迷瞅着稀罕,不光稀罕,还心跳加快。

孙凤鸣一生带出四科名角,第一科有花莲舫、李金顺等。第二科厉害了,有筱桂花、金灵芝,还有红透京津沪,人称评剧皇后的白玉霜。

第三科名角,首推筱麻红。

筱麻红原名张佩云,祖籍山东,生于大连,十岁那年,被养父卖了抵债,进凤鸣班学艺。十五岁时生天花,麻了一张白脸。十七岁,艺成,因面相不佳,只能在舞台上跑跑龙套,或者在乐队里拉拉弦、打打鼓。

西岗子市场往东南不到二里有一坡坎,人称南丘,丘上洋槐成林。史料上说,大连的洋槐,最早的一批是从俄国移植过来的。五月风起,丘上雪涌,槐香扑鼻。

某日,孙凤鸣起夜,再无睡意,乘着酒兴踱出门外,披一身月色,往槐香浓郁处漫步。途中,他隐隐听见南丘传出人声,驻足立耳,心头一颤,竟是他熟悉的评剧《花为媒》。疾步入林,见林间空地有一女子在练唱,身段、招式,他再熟悉不过了。你道是哪位?正是那位生了天花却侥幸不死的张佩云。

孙凤鸣藏身树后闭目品鉴,心里头一阵阵喝彩。

张佩云嗓音高亢,行腔婉转,吐字清晰,这些孙凤鸣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在这静寂的月夜听来有别样气韵,愈加撩人醉人。十米外,弟子一曲《对镜自夸》才唱到“头上的青丝发黑如墨染”,这边班主已打定主意,让她敞敞亮亮地当一回张五可。

睁眼,孙凤鸣倏地一悚,不远处,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树影下闪光。他知道,那是两只狼眼。

次日,张佩云隆重登台。锣鼓声中,观众见一麻脸、高颧骨的丑女子在舞台上款款走位,霎时七嘴八舌吵嚷开来,荡出一浪一浪的噪音。孙凤鸣脑门上唰地一下渗出一层白毛汗,一时竟懊恼自己的孟浪。

谁知张佩云唱腔一起,剧场里倏地肃静下来,孙凤鸣的白毛汗也倏地消隐。

张佩云首次扮花旦,竟随随便便就跑了一回梁子。她是成心的。一句“雪白的小脸蛋耳如元宝”,让她脆生生唱作“雪白的小脸蛋浅白麻子”。孙凤鸣心头一冷,观众却都乐疯了,笑声夹杂着掌声,响成一片。演出结束后,岐山小舞台的小板楼里,掌声、叫声、口哨声,久久不歇。

孙凤鸣一语定音:“这叫红得一个山崩地裂。”

次日,孙凤鸣为张佩云起了艺名——筱麻红。

七年后,筱麻红为情事跟孙凤鸣闹翻,红颜一怒,掀翻了班主的三张酒桌。未几,她自立门户,辗转东北各地,走哪儿都是“雪白的小脸蛋浅白麻子”,走哪儿都麻哒哒地红。

九年后,孙凤鸣在辽西兴城过世。次日,筱麻红用鸦片支撑病体,在辽中新民县演出代表剧目《黄氏女游阴》,唱到那句“昨晚得一梦甚是凶险”时,猝然倒地。死前,她对着虚空喃喃自语:“谢恩师多年栽培,让奴家赚得一担口粮,一碗薄名。”

筱麻红享年三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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