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的故事

2024-06-17 10:59冉淮舟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6期
关键词:吕叔湘编写组行健

冉淮舟

编者按:

欧洲有一位学者说过:“对十恶不赦的罪犯,既不应处决,也不应判强制劳动,而应判去编词典,因为这种工作包括了一切折磨和痛苦。”

一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凝聚了几十位乃至上百位专家学者长达十数年的艰辛与汗水。本刊从新华出版社《词典的故事:<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是怎样编成的》一书中选取部分内容,讲述编纂《现代汉语规范词典》背后的故事,展现老一辈知识分子淡泊名利、能吃苦、甘于奉献的崇高品质与精神。

1983年,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以下简称文改会)即后来的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以下简称国家语委),成立了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主持其事的陈章太在吕叔湘的支持下,约在天津师范学院工作的李行健谈话,问他愿不愿意来。能到北京,并且在名师身边工作,李行健当然愿意。1984年研究所成立时,李行健出任应用研究室主任。不久,吕叔湘又找他谈话,要调他到语文出版社工作。

“出版工作很重要。”吕叔湘一见到李行健,就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因为他知道,一般人更乐意搞学术研究,不愿到出版社工作。

在此之前,文改会的领导已经找李行健谈过话,希望他到语文出版社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李行健明确表示不愿去,他不想做行政管理工作。吕叔湘得知这一消息,便说:“我找他谈。”

“你知道,我已80多岁了。”吕叔湘语重心长地说,“全国人大常委、社科院语言所所长等工作,我都推掉了,只留了语文出版社社长这一个职务,就是为了让优秀的语言学成果能够出版,促进语言学的交流与发展。”吕叔湘的这一席发自肺腑的话,让李行健很感动。“我相信你在学术研究上能做出成绩,可以写几本专著。”吕叔湘接下去说,“但我认为把语文出版社搞好,把语言学的研究成果介绍给读者,对语言学事业的贡献更大。”

“好吧。”李行健开口说,“我先干三年。”

“别说几年。”吕叔湘说,“要安心工作,拿出全部的精力。”

李行健点头,表示会尽力去做。在自己的大学老师也是自己非常崇敬的长者面前,他不能再说什么了。

时代的呼唤

1986年,周祖谟等十多位专家学者给胡乔木写信,提出语言文字的规范工作主要应寄托在规范的辞书上,应组织力量为语言文字规范化编辑、出版不同层次和类型的规范性字典、词典。他们建议把文字改革出版社改建为中国辞书出版社。吕叔湘支持这个意见。胡乔木很快明确批示同意,让国家语委去出版局办理有关手续,尽快成立辞书出版社。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始终没有落实。

语言文字规范化是国家语言文字工作的既定方针和国策。由全国人大、国务院及教育部、国家语委会同其他有关部门先后制定、颁布的《汉语拼音方案》《简化字总表》《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等,加快了汉语规范化的进程,方便了群众的学习和使用。在贯彻推广规范标准的过程中,规范性的辞书将会起到一种不可替代的、至关重要的作用。李行健非常了解这一点,因此下决心编一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

语言规范化,就是根据语言发展的规律和社会使用语言的需要,将语言中有分歧和使用混乱的情况,按社会约定俗成的原则或遵照国家有关部门制定的规范标准宣传推广,大家共同遵守,从而达到语言规范化的目的。而在语言的实际使用中,分歧和混乱现象都是存在的。国家大力推广普通话,就是要使全国人民都会说普通话,使口语达到统一规范的要求。语言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普通话本身也还存在许多不规范的情况。例如,以前“波浪”的“波”读bō或pō,“暴露”的“暴”读pù或bào,等等,现今这些字的读音逐渐从分歧达到了统一规范的要求。至于一些字词的错读或误读,以前更是常见。还有词在用法上的变化,例如“空穴来风”这个成语,曾有一家报纸刊登一篇文章,指出根据词典的注释,这个成语应指“事出有因,有根据的”,而现在可能就没有这么用的了。即使过去有人这么用过,但语言发展至今,它已经不是这个意思了,现在多用来指“毫无根据的”。语言在理解和使用上不规范的现象更多,例如成语“七月流火”,它是指天热得不行吗?“万人空巷”是指人们都在家里,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吗?词形上的分歧,也就是异形词的问题也不少见。例如,某市政法权威部门在一件政令中用了4次“交代”,其中有两处写作“交代”,另外两处写作“交待”。群众不禁疑惑了:“交代”和“交待”究竟是一个词还是两个词?如果是一个词,为什么有两种不同的写法?如果是两个不同的词,它们的意思有什么不同之处?

语言不规范会引起误解、矛盾甚至官司。李行健注意到,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人们法制观念的增强,民事诉讼案显著增多,其中有一些争议就是词义的演变造成的。词义的演变本是无可非议的客观事实,如果不能及时有效地认识并把握这种演变,就会给交际带来困难,乃至引起使用语言的人们之间的矛盾,甚至发展为对簿公堂,寻求法律来对词义做出判决。例如,“邂逅”这个词,意思看似不难把握,其实不然。原《现代汉语词典》对它的注释为“偶然遇见(久别的亲友)”。从这个注释可以看出,“偶然遇见”是有范围限制的,只有不期而遇“久别的亲友”才能用“邂逅”。可是很多人在使用这个词时往往忽略了这种限制,把它扩大为一切人的“偶然遇见”,根本不分故旧与新交。由此还引发过一场官司。有一名记者采访了一位女性,这位女性是个名人,记者在采访文章中提及,这位女性同一位男士“邂逅”后邀他到家中。记者因此被这位名人控告损毁其名誉,有辱其人格,因为根据记者所写,她偶然遇见一位男士便与之同居,岂不是作风有问题?记者却认为,根据“邂逅”本来的用法,她遇见久别的亲人,所以与之暂时共同生活也不足为怪。双方各执一词,最后走上法庭。法庭判决此案的主要依据还是看“邂逅”的释义。

还有一名人状告一位作者损毁其名誉案。那位作者说这位名人加入了随出国潮而形成的“海外兵团”,还说这位名人参与“走穴”。这个官司的起因就是这位名人认为,“海外兵团”和“走穴”这两个词都含有贬义,侵犯其名誉权。而作者却认为这两个词没有贬义。最后,法院只好求助于编词典的专家。正是因为这两个词的意义有变化,才出现了不同的理解,从而引发一场官司。

《人民日报》曾在头版发表过一封读者来信,题为《查词典的困惑》,信中指出,有些词的意义同词典上的注释对不上号。如“当铺”,词典上注为旧社会的事物,而实际上今日北京的西单就有国营的“当铺”。这自然会让读者特别是年轻的读者感到莫名其妙。曾有一位学生问李行健,过去批判成语“一团和气”,说这是无原则、缺乏斗争性的表现,怎么现在又提倡待人接物要“一团和气”,并且上了一家大报的头版标题?

这些现象表明,词典的修订工作,就是要正确概括词义,并且注意跟踪词义的社会性变化,及时修订注释。而从词汇学的研究来看,要经常观察词义的演变,加深并丰富对词义演变规律的认识,为语言的规范和词典的注释提供科学的依据。

李行健越发感到,编一部规范性的汉语词典,刻不容缓。

但是,他也知道编词典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也是一件很苦的事情。欧洲一位名叫斯卡利格的学者说过:“对十恶不赦的罪犯,既不应处决,也不应判强制劳动,而应判去编词典,因为这种工作包括了一切折磨和痛苦。”何况,李行健已年过五十,很可能等不到把这部词典编出来,他就退休了。

但是,李行健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于一件事情、一项事业,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便义无反顾、千方百计要做好——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在他的心目中就是这样一项值得献身的事业。他把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想法向吕叔湘做了汇报。编词典这件事情很大,一旦启动,就要全力以赴,投入毕生的精力。因此,他要听一听吕叔湘的意见。他想,吕叔湘会表示同意,并给予支持的。

然而,令李行健没有想到的是,他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想法被吕叔湘给否决了。

“你们不要编词典。”吕叔湘郑重地说,“我深知其中的甘苦,很困难。你不可能在相当的时间内把词典编出来,根据你们现在的人力,你们编不了。不要编了。”

接着,他向李行健讲了他在编《现代汉语词典》时的艰苦情况。

那时,他担任《现代汉语词典》的主编,主持编写工作,负责统稿。《现代汉语词典》开始编写后,吕叔湘每天都要到词典编辑室上班。他家住在中关村,他每天早晨乘公共汽车去,晚上乘公共汽车回来,中午就吃从家带去的馒头。他有胃病,只就着开水吃馒头是很不适宜的,但因为工作非常紧张,他也只好如此。

工作是按流水作业进行的,一环紧扣一环,一环卡住就会影响到下一环节的工作。每个环节的工作都十分紧张地进行着。

当时,吕叔湘的工作量是相当大的,他白天上班看稿子,晚上还要把稿子带回家去看。

后来,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搬到了端王府,吕叔湘的家也搬到拣果厂,来回距离近些了,但他每天晚上和星期天仍到所里加班,风雨无阻。

在拟写词典编写细则时,吕叔湘颇费心思。他曾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剩‘释义一节,最难。”于是以“开”“起”为例,多次进行讨论。他又在日记中写道:“这东西真吃功夫,外人不得知。”他在日记中不断记下看稿时的感想:

看一个“成”字,平均每小时20条,不可算慢,但是这样也只能一天200条,还是赶不上,奈何!

今天实足看稿约12小时,也只看了240条光景,合一小时20条,也还是赶不上,而况不可能每周7×12乎!

今天看稿也有6小时,只解决D字母虚词40多条,光一个“的”字就耗费两小时。

白天黑夜忙着看新吸收的意见,天天如此,日记也顾不上写了。

难词(和平、博爱等)的注释翻过来,翻过去,在这些条目上费的时间真不可胜计。

下午及晚上,处理带回来的疑难词条,六七个小时处理了七八条。“司空见惯”一条就费了两个多小时,还是没有解决。

“诸如此类,问题很多。”吕叔湘以自己编《现代汉语词典》的切身体验,劝李行健不要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这对李行健来说,并不算一瓢冷水,他没有感觉到一丝凉意,因为他深深了解,这位他最为尊敬的老师对词典的编写是何等看重。

1988年,李行健应日本国文部省聘请,去日本国立一桥大学任教授。到了日本后,他去书店一看,大吃一惊:日本出版的各种词典,简直可以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来形容。他立即给吕叔湘写了一封信,谈了他的感受,并且再次提出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事情。吕叔湘收到信后,很快就给李行健回了一封信,说关于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一事,等他回国后再说。

1991年3月底,李行健回国。他接受了吕叔湘的意见,回到语文出版社,担任社长兼总编辑。

1992年春天,吕叔湘对李行健说:“你不是早就想编词典吗?随着国家有关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的修订和增加,总得有词典来体现,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要有不同规模、不同特色的词典供群众选择。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我看条件基本成熟了,可以做了。”

接着,吕叔湘主动提出:“我年岁大了,不能长时间看稿,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一条一条给你们看。我只能给你们出些主意,遇到问题可以一起讨论。我就当个顾问吧,你们看怎么样?”

这让李行健颇为惊喜。吕叔湘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他主动提出当顾问,毫无疑问是对他们的巨大鼓舞和支持。

编写《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树一个高标杆

1992年夏天,关于编写《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论证会在北京怀柔宽沟召开。会议一共邀请了20多位专家学者参加。吕叔湘因感冒未能与会,由李行健传达了他的意见。吕叔湘主要强调一点:新编词典一定要有自己的特点,如果没有新的创造性和特点就不要编,编了也没有用。

与会的专家、学者热情很高,他们一致认为,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不能只有一本《新华字典》、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应该编一本具有新的面貌的词典。编一本全面、严格贯彻国家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的词典对语言文字规范工作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大多数同志表示愿意参与工作。与此同时,大家也都认为要编好这本词典难度会很大。

经过一番讨论,李行健理想中的《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样子就明确起来了。

首先是规范性。这本词典要全面体现规范化原则,认真贯彻国家公布的有关语言文字的各种标准和规范,无论字形或字音都要严格体现近几年来国家有关部门颁布的标准。在收词上,严格按照规范要求,不收未完全进入普通话的方言词,不收未进入普通话的文言词,也不收未进入群众语言的科技术语词。要增收已经进入普通话,具有一定稳定性的新词、新语、新义和新用法。释义上更要符合现在的语言客观实际。

词典的规范作用在于“示范”,引导人们如何正确使用语言。李行健也反复想过,单是示范还不够,还应有一些积极倡导干预的手段。因此,对一些不规范或不完全合乎规范的语言现象,要采取一些弹性的干预措施。例如,异形词“交代”和“交待”,都较通行,但从规范着眼,应提倡一种,而不宜同等看待。鉴于“交待”不合理,就把“交代”列为正条,释义;“交待”列为参见条,不释义,只注“一般写作‘交代”。在处理不同的需要规范的语言现象时,分别采取一些不同的带有倾向性的倡导办法,让群众去识别,并不是一律硬性地规定该怎么说、不该怎么说。

李行健向吕叔湘汇报了编规范词典的具体想法,得到了吕叔湘的支持与指导。吕叔湘对标注词性颇有疑虑,他对李行健说:“你要们标词性,标得了吗?我们在开始编《现代汉语词典》的时候是打算标词性的,之后感觉很困难,就放弃了,没标。你们能标吗?能贯彻到底吗?”

“我们能贯彻到底。”李行健说,“因为我们换了一个思考问题的方法,我们是按照义项来标的。词义在具体句子里只出现某一个具体义项,我们是按照这个具体的义项来标词性的。如果不按义项标词性,根本标不了,没法标。”

吕叔湘觉得李行健讲得有道理,仔细听着。李行健继续说:“我们的顾问胡明扬先生有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科研小组,并且取得了丰富的成果。我事先也做过试验,证明这个问题可以解决。当然其中也有难点。”

当李行健说到将词的义项按照词义发展的引申脉络来排列时,吕叔湘提出了问题,他说:“这个问题可是个大问题。你们敢干这个事吗?”

“敢干,要干,就是您说的要敢于创新。”李行健说,“您不是要求我们编的词典有特点吗?我们跟《现代汉语词典》的不同之处就在这些地方。为什么要这样?倒不是完全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为了人家使用方便。我们请到了两位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刘钧杰和赵丕杰,他们都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刘钧杰1956年毕业后,即做了王力和高名凯先生的研究生,专门研究过词义发展问题。赵丕杰1952年毕业。他们都有极为丰厚的知识积累,能够做好词义发展脉络排列工作。”

“词典中收的词你们能全说清楚吗?”吕叔湘问。

李行健实事求是地回答道:“我们测算了一下,三分之一依据现有资料能够说清楚;三分之一经过研究、讨论后能够说清楚;另外三分之一暂时还弄不清楚,我们就存疑,画一个圈,把它和前边隔开,表示后边跟前边是不是有引申关系,我们弄不清楚,待后来者去解决。”

吕叔湘听了,表示赞许,他说:“好,这个办法好。你们就这样办。能说清三分之二我就很满意了。另外三分之一说不清楚,我们实事求是。我觉得这就很好。”

李行健对编好《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充满了信心。他想要把这部词典的标准定得尽量高些,满足社会的迫切需求,同时也不辜负吕叔湘的苦心和希望。这好比是在田径场上的一次跳高比赛,不但要把标杆放在高处,而且要跳过去,创造一个新的纪录。

副主编们

怀柔会议结束后,《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编写组就成立起来了。

刘钧杰和李行健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同学,刘钧杰的专长在汉语词汇史研究上,已经取得了显著成绩。李行健找到刘钧杰,希望他参加《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编写,担任副主编的工作,发挥他研究汉语词源和词义发展的专长。

刘钧杰愉快地答应了,他感谢老友给他提供这样一个未酬壮志得以实现的机会。刘钧杰仅用一年多的时间,就审定了7000个通用字的词义发展脉络。完成这样的工作量,他必须夜以继日地工作。

几年后的事实表明,《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取得的成果远远超出当初的希望,除个别字和义项外,差不多理清了词义引申发展的来龙去脉。刘钧杰在这项工作上付出了艰辛的劳动。

曹聪孙是副主编中年龄最大的,生于1928年,时任天津师范大学教授、图书馆长、古籍研究所所长。他是一位规范的学者,也是一位模范的学者。在生活中,他的穿着打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他的住室和起居处处显示出他勤俭朴素的生活习惯;在教学上,他是诲人不倦的良师;在科研上,他是脚踏实地、一丝不苟的探索者;在工作中他更是一头老黄牛,不讲价钱、不计报酬,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尽力把工作做好。

李行健和曹聪孙在天津师范大学共同讲过课,合作带过研究生。李行健了解曹聪孙,曹聪孙知识面广,对一些问题常有独到的见解。而让李行健最为敬佩的,是曹聪孙淡泊名利、助人为乐的品格。他们在1983年前共同编写、出版过《新词新语词典》,李行健深知曹聪孙在词典方面学养很深,对于词典的编写工作很有经验。所以在筹备召开编写《现代汉语规范词典》论证会,计划组织一支编写队伍时,李行健便给曹聪孙打电话,请他到北京开会,并希望他能参加词典的编写工作。当时,曹聪孙虽然既教现代汉语课又带研究生,还有许多社会工作,但他还是满口答应了。这既出于他与李行健多年的友谊,也缘于他对语言文字规范工作的热爱。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开编时,天津成立了一个编写小组,由曹聪孙负责。他任劳任怨,团结大家克服困难按时完成任务。后来编写人员集中到北京修订的那几年,他虽因工作和身体原因不能长住北京,但也经常往返于编写组和天津之间,参加讨论、制定计划、承担任务。他是副主编,却从不讲条件,常常主动要求工作并努力完成。他到北京时总是住在李行健的办公室,睡在临时安放的小行军床上,生活起居多有不便,却从没表示不满。当年编写组的经济很困难,只有很少的劳务费。天津组的劳务费由曹聪孙管理分配,他把账目管理得清清楚楚。他总是干得多,拿得却不比别人多。

在学术讨论中,曹聪孙因知识渊博,又懂几门外语,所以常有新见解发表,也常被一些不理解的同志否定,即便有的同志言辞激烈,他也从不计较,总是一笑置之。他常常把自己的理由和根据说完后,就不再和人进行无谓的争论,更没有看到他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即使后来证明他的主张正确,他也不张扬,不自以为是。他从不固执己见,总是从善如流。

曹聪孙在学术上有很高的成就,编著、出版过多部作品,他有一个人所不及的长处——对词义的敏感性,经常能发现一些习焉不察的释义错误。他在《词语札记·词义解释的规范化》一文中指出,《现代汉语词典》中,“常温”释义为“摄氏15度到25度”,这样的表述从习惯上说没错,但根据国务院1984年颁布的《关于在我国统一实行法定计量单位的命令》,法定计量单位不得拆开使用,因此规范的表述应该是“15摄氏度到25摄氏度”。他还在《词语札记·词义解释的规范化》中指出,“滋生”释义为“繁殖”不准确,应当在表示“害虫”等“滋生”时才是“繁殖”义;“秸”解释作“农作物脱粒后剩下的茎”,意思并不全面,如“水稻”脱粒后不是“秸”,而是“稻草”,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条目。这些问题的提出,对提高词典释义的质量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编写组的同志们都逐渐认识到曹聪孙是编词典不可或缺的人才。曹聪孙在生病时每周要去医院做透析,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还会给编写组寄去一些小字条,提出他对改进某词条释义的意见或想法。他就是这样,在词典工作上投入全部的精力,一心提高词典释义的质量。

赵丕杰和刘钧杰有着相似的经历。1932年,他生于天津,16岁即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52年毕业,曾任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刘钧杰推荐他参加《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编写工作时,他非常高兴,主要是因为离开了工作岗位后,他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壮志未酬的遗憾,参与词典编写工作,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发挥余热、奉献社会的机会。

应雨田是湖南常德师范学院的中文系教授。他早已从报刊上得知李行健主持编写《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消息,但做梦也没想到李行健会主动邀请他参加这项工作。尽管事出突然,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他虽然60岁了,但学校决定延长他的服务年限到65岁,因此他还要与学校磋商。不过他已打定主意,万一学校不同意他的要求,他就提前办理退休手续。好在学校经过慎重研究,认为这是国家语委“八五”规划的重要科研课题,同意他带职代表学校参加。于是,应雨田在完成那一学期的教学工作之后,就启程赴北京了。

应雨田毅然决然离家别舍投入这项事业,图的是什么呢?图利吗?不是。李行健在电话中许诺的不过是每月500元生活补贴,虽然这比编写组的一般工作人员高出200元,但他在学校讲课,课时费和奖金远不止这个数目。图名吗?也不是。这个项目是国家语委“八五”规划的重点项目,他能参加这个项目当然是光荣的,但编词典在当时的高校是不算科研项目的,何况他又不是项目的主持人,只是编写人员,根本谈不上什么“名”。他也深知,一旦投入这项工作,就得全力以赴,自己原先计划的研究课题就得全部停下来。

编写组没有国家拨款,完全自力更生,所以生活条件、工作条件都非常艰苦。开始的两年编写人员得在街上的小饭店就餐,后来才有了一个小食堂。编写人员住的是集体宿舍,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除了晚餐后有一个多小时的散步时间外,几乎没有什么文娱活动。这些对一般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而应雨田却习以为常。他的困难主要在于家庭的安置,以及如何克服疾病的折磨。

应雨田患有糖尿病和青光眼。他的糖尿病尚无并发症出现,还不至于危及生命,只要不严重影响工作,他从不放在心上,只不过要加大服药量,以控制血糖的升高,防止产生并发症。讨厌的是青光眼,眼压一高,他就头痛难忍,根本无法工作。药物控制不了时就只能施行手术。那几年里,应雨田接受了三次眼部手术,直到将右眼摘除。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应雨田克服重重困难,坚持工作?他说,是李行健的人格魅力和编写组这个集体为了共同的事业团结一心、顽强拼搏的献身精神。李行健比应雨田还大两岁,也身患多种疾病,为了语言文字的规范事业,他放弃了去国外讲学的优厚待遇,顶住了一般人无法承受的压力,坚持和编写组的人一起摸爬滚打。除了生病和外出开会,应雨田从没有看到李行健休过假。在李行健的感召下,编写组的人无一不把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大家的忘我精神时时激励着应雨田,他告诉自己,决不能中途打退堂鼓。

季恒铨和李行健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专业的同班同学,季恒铨也是语言学方面的专家学者,还是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的副所长。

季恒铨虽然身患心脏病和高血压,但勤于任事,作风朴实平易。季恒铨认为,编写组既然是一个集体,担负着国家重点课题的任务,就必须有规章制度。根据工作的特点,结合他在研究所工作的经验,以他为主先后制定了写稿、审稿等规定,又制定了生活管理如作息、休假等制度。

当时,著作权利和报酬分配是必须解决好的问题。有一位记者在访问编写组的报道中提出,鉴于集体编写书稿差不多都会发生署名和稿酬分配的矛盾的先例,他认为《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编写组也避免不了这样的问题。记者的这番提醒让大家意识到应提前制定出署名和稿酬分配方案。编写组经过多次调查研究、开会讨论,由季恒铨执笔制定了关于署名和报酬分配等问题的规定。事实证明,编写组自成立以来,从没有在这方面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多是因为有了这些章程和条例的规范。

编写组没有国家拨款,成立时全靠借款度日,生活很艰苦,要解决几十口人吃饭、住宿、办公和劳务费的支付等问题。这些十分繁琐且一般知识分子难以胜任的事,当时只能都由季恒铨承担。他出色的工作和公开透明的管理制度,使得大家一致称赞他的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好。

编写组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又都是上了年岁的人,各自有不同的生活习惯、思想方法,在治学上也有不同的师承和路子,大家在一起生活、工作,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矛盾,这就需要有人做思想政治工作,使大家相互团结、和谐共处。季恒铨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当时编写组的不少同志比他年长,差不多都是教授,有的还是博导或某方面的知名专家,季恒铨都能与他们亲切谈心,交换意见,使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大家一致认为,季恒铨是李行健的得力帮手,在编写组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语言学家胡明扬在语言学理论、现代汉语以及汉语方言等方面都有很深的研究,取得过丰硕的学术成果。他对国外语言学很熟悉,不断引进一些国外新的有益的东西。

有读者对个别词的标注有不同意见,胡明扬的观点则很明确,汉语词类比较复杂,会有可此可彼的情况,但关键要一以贯之,同样的情况按同一标准处理。他认为这样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即使出了问题也容易改正。这个观点对解决实际中的疑难问题很有帮助。

“退休军团”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编写组人员很快就到位了。

因为大部分成员都是从教学岗位上退下来的,后来《出版人》杂志记者胡晓群采写了一篇报道,题目就叫《李行健和他的“退休军团”》。这篇报道特别指出:李行健和他的编写组不要国家投入,自力更生,以文养文,滚动发展,终于走出了一条市场经济条件下中国文化出版产业的新路。

编写组设在北京市东城区朝内南小街一座不起眼的四层小楼内,这里原是语文出版社的印刷车间,后来改为仓库和简易办公室。编写组租用了其中几间,用来办公和住宿。

在编写组人员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看不见任何两件外形相同的办公用品。

原来,那些沙发、写字台等办公用品都是其他单位或家庭淘汰后,被编写组搬过来用的。既然用的是人家淘汰的东西,款式和大小自然各不相同。

由于房间数有限,编写人员的办公室同时兼作宿舍。摆4把凳子,然后在上边搭几块木板,就成了床。凳子高矮不一,床脚不稳,就在下边垫上几块砖……

在项目启动之初,编写组可以申请一笔经费,但因错过财政年度,无法补办。因此,编写组只好临时向语文出版社借了50万元作为启动经费。后来遇上国家语委机构合并、调整,经费的事被搁置下来,不了了之。1995年,李行健从语文出版社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也不想向国家要钱了,决定自力更生。

刚开始,参加编写的人员基本上没有报酬,出差也只住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招待所,到了不得不花钱的时候,他们才花。

随着编写人员不断增加,有限的几间办公室兼宿舍就不够用了。为此,编写组先后在天津和石家庄等地的编写人员的单位或家中设立编写点。可是,这样分散办公,不便于相互交流、探讨,影响工作进度。于是,李行健又找了在通州办印刷企业的朋友金克文,从他那里借了几间房子。当时一些寺庙或敬老院因租金低廉,也经常成为编写组召开会议的场所。在这些地方开会,一天住宿费不超过15元,能省一点是一点。可以说,编写组做到了省吃俭用。

经济条件好了一些,可以集中租房子了,编写组成员全部搬到了北京语委大院的一幢小楼内。人最多的时候有30多位专家住在这里,既办公又住宿。编写组人员的生活也非常简单,他们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工作,几乎每天吃饭、睡觉、走路时都在思考自己手头的编写工作。

那是一座筒子楼,不知是什么年代修建的,楼道又黑又长。靠南的第二间屋子被编写组租来住宿、办公,屋子的门正对着公共厕所。因年久失修,厕所的下水道很容易堵,经常水漫金山,污物泛起,首当其冲承受这气味的自然是编写组的专家们了。于是有人便给这间屋子取了个雅号“文史(闻屎)馆”,俗中有雅,真实中透着风趣。

一位在外地长期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的同志到了编写组后,很长时间内都住在“文史馆”。他回忆初次来这里时,开门一看,也就十二三平方米,紧挨着窗户的是两个铺位,左边的铺位是4把高矮不一的方凳,垫上砖头、瓦块,再搁上几块长短不齐的木板搭成的;右边的是一个只有三条腿的铁床架,上面搁了一整块床板,缺了腿的地方用一摞砖头支撑着。铺位这边有一张两屉桌,长约三尺,宽一尺多,屋内还有一张缺了一个抽屉的写字台。除此之外,就是两把旧的靠背椅了。这些东西都是大院里的人家当废品扔掉后,被编写组的人拾回来的。临窗向外望去,一米外的地方有一排平房,平房上空是一排高大茂密的阔叶树冠,虽是艳阳凌空的正午,也难见几缕阳光透进屋来,屋子里白天也要靠灯光照明。

编写组成员陆续安置好行李,又搬来一个书橱和许多书,便迅速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自此,不论寒冬酷暑,整个筒子楼内清晨亮灯最早的是“文史馆”,夜间熄灯最晚的也是“文史馆”。日子久了,他们也跟楼道两边的居民寒暄几句。当居民们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承担着国家“八五”规划的重点课题,要编写一部落实国家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的词典时,就有人说:“原以为承担国家项目的人该住高档宾馆写字楼,喝茅台酒,吃山珍海味,没有想到你们的条件竟如此艰苦。”

编写组的人告诉他:“我们的编写工作是在一没有国家编制、二没有国家拨款的情况下干起来的,条件自然艰苦些。”

那人露出一脸震惊的神色。

也有人说:“你们都是退休的人了,何苦遭这份儿罪!”

编写组的人心想只要是自己热爱的事业,自然能从一分艰苦中找到十分的乐趣,正如勘探工作者从岩石和砂砾中寻找宝藏,植物学家从根茎和花叶中寻找珍稀的物种。从事辞书编写工作的人通过对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的探究,在前人打下的基础上获取新的发现,那份愉悦感足以让人进入物我皆忘、宠辱不惊的境界。尤其是能把自己与国家、民族的语言规范化事业联系在一起,更让人终生引以为豪。

张育泉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他对语言文字规范标准比较熟悉、重视。到了编写组后,李行健让他抄写一份文件,经他抄写的文件没有丝毫差错,写出的简化字也都是规范的,没有繁简杂陈的现象出现。加入编写工作后,他更是发挥了认真仔细的特长。季恒铨为人风趣幽默,他笑称张育泉为“张规范”。后来,一些同事也这么叫他。对于这个绰号,张育泉刚开始不大理会,时间长了,竟觉得有几分得意。

不过几年工作下来,张育泉的这几分得意逐渐消失了,他觉得很不自在,甚至有几分愧疚,认为自己不配被称为“规范”。通过参加异形词整理工作,他发现自己对《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等规范文件的熟悉程度还远远不够,缺乏深入的研究。同时,他的古汉语基础知识不足,知识面还不够广,不能胜任对词语的意思进行全面、深入的解析及溯源工作。工作起来,踏实细致的程度也不够。这些都影响到工作质量。于是他想,编写的词典名称中有“规范”一词,这是严肃的事,不应当拿来当绰号。即使作为绰号,“规范”也是个雅号,真正的博雅人士才当之无愧,以自己的水平,绝对担当不起。他便劝说同事们不要那样叫,但说了几次都不管用。

十载艰辛终付梓

2002年,《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即将编写完毕,编写组开始考虑出版问题。因为编写组此前编写的多部辞书产生了良好的社会效益,所以全国有15家出版单位希望出版该词典,编写组最后采用招标的方式确定同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和语文出版社合作出版。

大功即将告成,《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就要定稿付梓。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突降一场疫情。2003年4月下旬,“非典”肆虐。

李行健和季恒铨紧急召集编写组人员开会,商讨对策。

有人提议“挪窝”:到深山里去,那里人烟稀少,空气新鲜,“非典”传染的概率较小。

有人主张“避难”:各回各家,各自为战。

李行健和季恒铨在听取了各种意见后反复讨论,考虑到编写组的人大都是老同志,而且多有不同程度的老年病,身体素质差,抵抗力弱,走出去容易被感染,于是做出决定:原地不动,坚守岗位。

李行健通过各种途径买来最好的防治药品,定时给大家服用;每天都给大家的住处消毒;给每个人发高质量的防护口罩。

季恒铨不断印一些预防“非典”的资料发给大家,指导大家科学生活,讲究卫生,自我防范。

每天除了炊事员可以出门买一次菜,其他人都不出门,只在院内散散步。但是,时间长了,又发现有很多生活上的不便,比如每个人的理发问题怎么解决?

这也有办法,来自山西师范大学的蔡权教授会理发。理发的工具呢?有了!李行健去日本讲学时,为了节约开支,自备了一把推子,后来又带回国内,此时派上了用场。

“非典”期间,编写组时间集中,大家的精力也集中,工作效率明显提高。这为《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如期出版赢得了宝贵时间。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社长李朋义,后任中国出版集团党组书记、教育出版集团总经理。说起李朋义,编写组的老人都对他赞誉有加,因为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和帮助,《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出版和发行不可能那样顺利。

为了让编写组有一个较好的工作环境,李朋义请编写组的人到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大兴会议中心参观,提出在现有的宾馆外面划块地,专为编写组建一座小楼,设置20多间屋子,有会议室和厨房,为了方便编写组出行还计划配备一辆车。编写组的人听了,都感到受宠若惊,他们认真研究,考虑到出版社为此承担的费用太大,便婉言谢绝了李朋义的好意。

李朋义始终关心着《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最后审订工作,他特别邀请了中华书局的资深专家陈抗帮助审读。陈抗尽心尽力,为提高词典质量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2004年,经过编写组整整10年的艰苦努力,《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终于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和语文出版社联合出版。

2月15日,“《现代汉语规范词典》首发式”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能够如期出版,并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首发式,又有那么多位领导和专家学者出席并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给予肯定,这让编写组人员深感安慰,觉得过去受的那些累、吃的那些苦,都算不上什么了。他们一个个精神振奋,一路说着笑着回到驻地。到了驻地,有人端着水杯从室内来到楼道,唱起了京剧:“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其他人也端着水杯从室内走出来,虽然楼道狭窄,但总比屋内的空间大。他们用这样简单而纯粹的方式,来表达无比兴奋的心情。

李行健的心情也和大家一样激动,但他没有到楼道里去,而是坐在办公室里。他在想,大会上每个人的发言虽然都是热诚的,却难免溢美之词,未来一定会听到许多批评的意见,人们会不断地发现词典中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和缺点,修订工作并不比编写工作容易……想到这些,他的心很快平静了下来。

(本刊节选)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新华出版社

《词典的故事:<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是怎样编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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