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英国女性小说奖的获得者,海伦·邓莫尔一直以小说家的身份为广大读者所知,但其实她的写作生涯始于诗歌创作,1983年其首部诗集The Apple Fall问世。死亡这一话题在邓莫尔的众多诗歌中都曾出现——对逝者的悼念,对死后世界的幻想,以及对弥留之际感受的抒发……本文旨在研究邓莫尔诗歌中的死亡主题,揭示其基于存在主义哲学的死亡观,体现诗人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展现其诗歌的教育意义与价值。
一、正视死亡:勇敢面对必然现实
死亡是无可逃遁的自然规律,是人类的终极命运。马丁·海德格尔曾指出何时死亡的不确定与死亡的确定可知结伴而行。他强调了死亡的必然性,也肯定了死亡的偶然性和戏剧性。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一直对死亡讳莫如深,并且千方百计逃避死亡,这种回避与掩盖增强了死亡的神秘感,也加深了人们对死亡的畏惧。存在主义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的哲学是从死亡这一“边缘状态”起步的,正因为是“边缘状态”,所以难以被克服,只能被正视。雅斯贝尔斯格外重视死亡问题,认为体验死亡就是在筹划人生,进行哲学思考。但他的目的并不是让人们对必然到来的死亡感到无限焦虑与畏惧,而是劝告人们要正视死亡,不逃避这一必然现实,敢于面对和思考死亡。
在文学作品中,作家对死亡的描写通常是折射其生死哲学的一面镜子,读者透过文字了解作家对死亡、生命的理解与情感表达。邓莫尔笔下的死亡主题诗歌从不去刻意制造恐怖的视觉冲击,毫无垂死之际的痛苦与煎熬,反而用简练的语言、轻松的口吻去陈述死亡的事实。诗集Out of the Blue的标题诗中,“the enemy plane pounce on you out of the sun:one flash, cockling metal. Done.……,the machine-gun snitched you. One flash did for you. Your boots hit the ground/ploughing a fresh white scar in the downland”,寥寥几句陈述了飞行员中枪后坠机而亡的过程,没有硝烟弥漫的战争图景,淡化了死亡的细节,着重呈现死亡这一最终结果。对死亡的淡化处理方式体现了诗人将死亡视作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进而表明她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敢于直面死亡。
在描绘一位母亲的临终场景时,邓莫尔借助了“死亡是睡眠”这一概念隐喻,“As the sun beat on the roof of the van/She closed her eyes to dream”,这位母亲没有挣扎抵抗,从容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优雅地走向死亡。孩子们平静地接受死亡这一客观事实,理解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没有哀痛哭泣,对母亲的离去抱着释怀的态度,将怀念寄托于夜空中的北极星。正如这首诗的开头所说,“Life and death are in the hands of God she said/As a boat is in the hands of the dark water”,这位母亲面对死亡时采取的态度是邓莫尔死亡观的真实写照——以平和的姿态接受、奔赴死亡,但并不意味着不尊重死亡,而是在认清死亡的必然结果后鼓起勇气去面对。
二、理解死亡:“向死而在”与自由
一提到存在就必然涉及死亡,许多存在主义哲学家着重探讨死亡,但是他们对死亡这一话题的关注焦点并不在于死亡本身这一生命现象,而是强调将死亡与医学中的死亡划清界限。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从生存论的角度阐释死亡的概念,他提出死亡中所蕴含的结束是向终结而存在,不能把这个“终结”简单地理解为完成或停止,它是一种存在的状态。人和所有的具体存在方式被称为“此在”,死亡是此在这个结构中“整体的存在”,通过死亡,此在的结构才完整。此在必然要经历死亡,也就是说,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在与死亡打交道,凭借自己的行为去展现他如何对待自己的死。人的存在模式包括本真的存在与非本真的存在,前者沉沦在世,是一种异化的存在;而本真的存在要求人们“向死而在”,这也是海德格尔死亡哲学的核心所在。“向死而在”不是指活着的人与在生命尽头的死亡之间的一种外在关系,人们不是一点点靠近还在远处的死亡,而是在人们的“走向”中,死亡已经在场。他借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明这一结论:“刚一降生,人就立刻老得足以去死。”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家着重强调生和死的内在统一关系,提倡正视死亡的本体论意义和价值,从而做到“向死而在”。
邓莫尔本人就是一位秉持“向死而在”观念的诗人,她不回避死亡,而是先行到死亡中去。她深知,当踏上人生之路时,就在朝向死亡前进。邓莫尔在The coffin-makers中指出制棺者更喜欢那些预先准备好棺材的人,“It takes know-how to select a coffin for yourself.‘In our family its cancer. Allow for shrinkage.‘Dropsy does us. Add it to the width”。死亡素来沉重,但诗人笔下的死亡带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效果,尚在世的人就已经开始理智地为自己筹划身后之事,这一行为恰使“本真的存在”得以实现。
海德格尔认为此在通向死亡的过程中可以获得自由,这种自由不是人们选择死亡方式、死亡时间的自由,更不是免于死亡的自由,而是生存的更多可能性。像憧憬美好的未来一样,邓莫尔对死亡怀有诗意的想象,“I should like to be buried in a summer forest/where people go in July,only a bus ride from the city”,就像选择长久居住的住宅一样,她对自己墓地的选址深思熟虑,最后选择了风景优美的近郊,并肆意畅想肉体死亡后的场景,“I should like them to walk over me/not noticing anything but sunlight/and patches of wild strawberries”,无限的可能性贯通了生与死,去存在即是向死,向死也是去存在。“向死而在”也是向无限可能性而在,诗人凭借对死亡的理解及对自身死亡的前瞻引导人们走出沉沦,实现本真的生存,展开真实的人生。
三、超越死亡:死亡是对生命的拓展
邓莫尔在整个创作生涯中都在对死亡主题进行沉思,这一点在其后期的诗歌创作中更为突出。于去世前两个月出版的诗集Inside the Wave作为邓莫尔的最后一部作品,向读者展示了她在确诊癌症后对死亡的思考。与其早年创作的死亡主题的诗歌中“我”作为死亡的旁观者不同,Inside the Wave更多从第一人称出发,讲述“我”在弥留之际面对死亡的真切感受。当死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邓莫尔对死亡的认知也更为清晰深刻。尽管邓莫尔主张克服恐惧,平静地走向死亡,但她对死亡所采取的态度并不是一味逆来顺受,被迫接受命运的最终审判,反而是与之对抗。与死亡抗争并不是为了实现肉体的不朽,而是主张在精神层面超越死亡。诗人试图通过勇敢走向死亡、拥抱死亡来超越死亡,并且开始探索死亡与再生的轮回,将死亡视为实现重生、通往永恒的途径。尽管肉体消亡,但灵魂永存,生命也因此得以延续。
桑多尔·费伦齐曾提出“向海洋回归的逆流”,即海洋是一切生命的源头。所有哺乳动物的胎儿在母体中孕育时都需要羊水的滋养与保护,胎儿在生长发育中以羊水为海洋的替代物,海洋也因此具有母体和生命起源的象征意蕴。邓莫尔在标题诗Inside the Wave中对奥德修斯结束海上漂流的故事进行改写,指出奥德修斯已经衰老成为“肮脏的老水手”。邓莫尔继续写道:“And when at last the voyage was over/The ship docked and the men paid off……Where the lamps flared in welcome/And then grew dim。”这一系列描述暗示了奥德修斯抵达了生命的尽头。最终他又回到海洋,漫长地凝视大海,“Of the wave he chose/To meditate endlessly/Without words or song”。再次回到海洋象征着死亡后的重生,邓莫尔在此依旧将重生作为超越死亡的一条出路,为奥德修斯的故事续写了结局。
诗人在其离世前十天所作的诗歌Hold out your arms中将死亡塑造成一位即将伸出双臂拥抱孩子的慈祥母亲,“Death, hold out your arms for me/Embrace me/Give me your motherly caress”。在多重隐喻下,这位慈母轻轻捧起孩子的脸,就像根茎托举起华丽的花瓣,肆意绽放的花朵象征着蓬勃的新生。母亲伸出双臂拥抱“我”,喃喃自语“We are nearly there”,随后带着“我”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而此时墙边的鸢尾花盛放,蜜蜂起舞,充满生机与活力,展现了生与死循环往复的环形结构。一个完整的生命周期就此呈现,死亡是终点,亦是起点。诗人以一种超验的方式讲述死亡和重生,体现其超越有形生命,实现灵魂永恒与不朽的死亡哲学。
邓莫尔的女儿苔丝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母亲面对死亡的态度打破了自己原有的对死亡的恐怖滤镜。尽管患病后不便远行,日常活动都局限病房中,邓莫尔仍坚持在一切事物中发现美,这种乐观的心态也鼓舞了家人。正如Inside the Wave封底文字所说,“To be alive is to be inside the wave, always travelling until it breaks and is gone”。尽管处在生命边缘,邓莫尔已经参透了生死,对死亡持积极的看法,以昂扬的姿态继续生活。当躺在手术台上,手术室的电动门缓缓合上时,邓莫尔从走廊里的瀑布景观中获得灵感,创作了Counting Backwards一诗。据英国血斧出版社编辑尼尔·阿斯特利回忆,邓莫尔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坚持在手机备忘录中写诗,发送到他的邮箱,并亲自为诗歌排序编订成集。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邓莫尔借My lifes stem was cut一诗对自己的癌症诊断进行回应,这首诗的结尾写道:“I know I am dying/But why not keep flowering/As long as I can/From my cut stem?”诗人的乐观积极态度,已经从精神层面超越了死亡。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讲述受到诸神的惩罚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将一块巨石推向山顶,每当石头快到山顶时,便会按诸神的旨意落入山谷。西西弗斯坚持重复这永无止息的苦役,他对诸神设定命运的抗争蕴含了人类对死亡的反抗意识。西西弗斯的肉体走向灭亡,但灵魂仍然存活,日复一日的反抗就是他存在的证明。人类无法延长生命的长度,但并不意味着要消极等死,而是可以拓宽生命的宽度,以生的完满来对抗死的来临。存在主义哲学通过对死亡的认识,挖掘生命的价值,并且为生命的存在注入新的活力,让人们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最大的人生价值。死亡从此不再标志着肉体生命的消亡,而是凭借最强有力的震撼让生命焕发生机。李向平在《死亡与超越》中指出,“体验一次死亡,便是体验一次超越”。这种以死知生的价值观念直接超越了生死界限,引发人们对生命和世界的体悟。邓莫尔以死亡为契机去实现最本真的存在,以死亡反观生存,由对死的思考引发对生的感悟,建立了通往生存之路的纽带。
四、结语
借助存在主义的死亡哲学对海伦·邓莫尔诗歌中的死亡主题进行分析,可以发现邓莫尔独特的死亡观。邓莫尔的诗歌中的死亡主题不仅展现了其对死亡的思考和感悟,更多地向读者传达了对生命积极的、深刻的思考。
(东北大学)
作者简介:何雨竺(2000—),女,辽宁沈阳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