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90年代起,中国的乡土文学一直都在直面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各种实际问题,许多作家纷纷在他们的作品中呈现乡村世界被现代化力量所冲击的图景,包括村民的背井离乡、土地田园的荒废、农村老人的老无所依、村民的穷困孤独,以及道德人性的扭曲。作家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展示了中国乡村在现代转型和全球化进程中所承受的代价,揭示了那些过去理想化、宛如田园牧歌般的乡土世界正岌岌可危。
《漫水》曾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小说以淳朴生动的乡土语言延续了自沈从文以来的湖南乡土小说的传统,并表达了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真善美品质的赞美,描绘乡村美好的人情人性,通过独特的叙事手法,展现了乡村世界的变迁,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历史的深刻洞察与反思。在乡村世界日渐消逝的背景下,作家的乡土叙事呈现出一种峻急和严酷的历史感受,这种感受不仅揭示了乡村世界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挑战和困境,也反映了作者对传统文化的怀念和对未来发展的担忧。二元对立是结构主义的核心要素,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结构主义文论家们继承和发展了二元对立的原则,借助索绪尔的二元对立语言理论原则,阐释了二元对立应用于分析文学的可行性,并试图探索组成文学文本的成分结构以及支配文学文本的深层的普遍规律,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特、格雷马斯等结构主义文论家从不同角度对二元对立原则进行了具体的阐释,将二元对立原则应用在文本批评中,丰富了文学批评的方式和方法,为作家的创作实践提供了丰厚的理论基础,为读者分析文本提供了新的视野。国内也有学者论证了结构主义二元对立原则应用于文学批评的可能性和可行性,通过阅读《漫水》,可以发现小说中存在许多对立的元素和结构,这些对立结构成为学者解读文本的关键。
一、《漫水》主题的二元对立
在《漫水》中,生死议题构成了漫水人日常生活的核心主题,频繁出现在诸如预备寿衣、建造棺木、接生、尸体化妆、丧葬仪式以及吹奏笛子等生活场景中。这些循环出现的仪式和事件,绝大多数与生命的起点和终点紧密相连,反映出漫水人对生死的独特看法——一种既向死而生又坦然敬重的生命哲学。通过对生与死的不断重述,作品展现了漫水人对生命循环的深刻理解和对死亡的超然态度,从而构成《漫水》作品中的重要主题。余公公便经常用一种哲理深刻的话语来表达这种看法,“虫老一日,人老一年。人一世,虫一生,都是一回事”。余公公把人的一生和虫的一生相比,透露出一种“天上一日,人间千年”的从容与智慧。漫水人常说:“你争赢了又算老几?都要到太平垴去的!”漫水人对逝者的最后仪式同样表现出极高的尊重,慧娘娘在为秋阿婆化妆时,每一个细节都做到精益求精,水温的调节都恰到好处,她坚信“死者为大”,对待逝者的态度应与生者无异。余公公在制作秋阿婆的寿屋(棺材)时,同样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从木材的挑选到最后的涂漆,每一步都亲力亲为,这些复杂的仪式不仅代表了生者对逝者的告别,更是对逝者生前给予的帮助和关爱的感恩表达。在漫水人的世界观中,无论生死,生命都在不断地前行,迈向新的阶段。
漫水人对生死保持着敬畏与平和的态度。余公公对漫水的自然景观和生物了如指掌,在余公公眼中,不论是山川、江河,还是动物,都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他熟知每块石头下藏着的蛐蛐,后山荆棘丛中的菌类和蕨菜。他常与养的小狗进行家常对话,就像和一个人正常对话般,仿佛它就是人类,显示了人与自然间的深刻联系。余公公通过与动植物的感知和交流,建立起一种超越语言的默契,体现了他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亲密关系。而慧娘娘更是被视为观世音菩萨般的存在,她年轻时凭借所学的文化知识成为赤脚医生,为村民看病接生,漫水村里凡是四十岁以上村民的生辰八字,慧娘娘每个都记在心里。当漫水的尸妆老人去世后,慧娘娘主动担起尸妆的任务。面对丈夫的不解,她反问:“做事都要有好处吗?日头照在地上,日头有什么好处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处呢?”慧娘娘的行动体现了她对生死的深刻理解:生与死同等重要,应平等对待。
漫水村的空间布局也巧妙地融入了生死循环的主题,太阳的东升西落象征着生命的循环,宛如生命的轮回,昭示着生与死的交替,而西边的山脉,则与死亡的阴影相连,暗示着生命的终结,漫水的“太平垴”是深山中的静谧之地,成为漫水人祖先的安息之所,他们长眠于深山的坟墓中,为这片土地增添了一份庄重与肃穆。慧娘娘的去世,更是将这一生死主题推向了高潮,在她离世的那一刻,山顶上飘起了七彩祥云,火红的飞龙驾起她的灵魂。“七彩祥云”和“火红飞龙”的传说以及神话景象,不仅增添了神秘的美感,也缓和了死亡的气氛,作者以豁达和坦然的方式,消解了死亡的沉重,传达了深刻的哲学理念:生命与死亡是相辅相成的,我们应该以开放的心态接受它们。
二、《漫水》人物的二元对立
《漫水》在塑造乡土理想世界的同时,对现代化进程中都市文明进行了深刻的审美现代性批判,这种批判深入反思了现代化对人性、道德和灵魂等精神领域的影响,《漫水》中既表达了对真善美的余公公和慧娘娘的赞美,也表达了对造谣生事的秋玉婆和人性扭曲、利欲熏心的强坨的不满。
秋玉婆是漫水村出了名的长舌妇,以搬弄是非为乐,她的狭隘和愚蠢使她成为村民眼中的“讨死万人嫌”。村民们常说,“讲是非多的人遭雷打”。她最终在喝酒时突发疾病,遭雷击而亡。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们虽享受物质进步,却也被异化为金钱的奴隶。强坨懒惰、不思进取,与外人合伙偷走并卖掉龙头杠,因贪婪而背叛了村民的信仰,破坏了传统。作者批判了强坨为私利卖掉传统龙头杠的行为,展现了他因受现代物质文明影响而道德沦丧。
余公公是作者塑造的一位理想人物,德高望重,多才多艺,深受村民敬仰。他宽容对待爱散播谣言的秋玉婆,秋玉婆逝世时他毫不犹豫地锯下自己屋内的木材,通宵为她割一副老屋,还不收取工钱。他正直坚定,毫不畏惧权势,面对“绿干部”的非议与强势,勇敢地与其对抗,上去呵责:“我们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烂铁!”他无私而公正,是非分明,当听说挚友的儿子强坨打算出售全村代代相传的龙头杠时,他义愤填膺,面对强坨坚持要卖龙头杠并提出以十副龙头杠的价钱来赔偿时,他怒火中烧,扬起手就要打强坨。余公公在当地人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展现了湘西大地熏陶下淳朴民性的柔韧和刚健,体现了共通的道德品质,蕴含了深厚的民间智慧。
慧娘娘是作者塑造的另一位理想人物,她美丽、贤惠、勤劳、忠诚,虽曾遭遇不幸,但内心依然善良。她嫁入漫水村后,以坚韧和热情服务村民,既是接生婆也是送终者。她的善行体现了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和高尚境界。在她无女送终之时,众多受她恩惠的妇女悲痛哭泣。她去世时,山顶的七彩祥云和火红飞龙象征着她的灵魂升天,反映了她生前的善良与崇高品质。慧娘娘有着一颗滚烫爱人的心,她平凡又伟大的举动无不闪烁着中国传统女性的贤良品德和崇高的境界。
余公公和慧娘娘无私无悔的奉献渗透着人性美好的光辉,他们的行为彰显了中国文化传统所具备的价值理念,他们的善行与重利轻义的强坨等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凸显了道德底线和情感纽带的重要性。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作家才能够在作品中寄托对爱与美的生命理想,并将这种美好精神传达给读者。
三、《漫水》背景的二元对立
《漫水》刻画了现代文明冲击下的中国传统农村——漫水村,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和伦理秩序经历了深刻的变迁,作者在构建理想化的乡村生活图景的同时,展现了城乡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紧张关系,并表达了对乡村文明遭受侵蚀的深切忧虑。随着新式砖房的兴起、老木屋的逐渐消失,建设新农村的年轻劳动力的大量外流,以及乡村的伦理和秩序维护者——如慧娘娘的逝世和余公公的老去,传统乡村的存续和守护问题成为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议题:传统乡村的家园应当如何保护?
自20世纪90年代起,中国的城镇化步伐显著加速,并日益融入全球化的潮流之中。进入21世纪,乡土文学以更为尖锐的笔触揭示了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中国乡村面临的现实困境。漫水村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经历了土地改革、市场经济改革等一系列事件,这些事件在塑造漫水村的历史发展轨迹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特别是作为传统和权力象征的龙头杠的丢失,不仅象征着漫水村乡村文明的危机,而且暗示了本土文明的脆弱性。在漫水村民心中,龙头杠是民俗文化的精髓,维系着村庄的传统命脉,而强坨偷龙头杠这一细节意味着漫水的本土文明正岌岌可危,即便表面上村民生活似乎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但漫水村仍难以抵挡现代化浪潮的冲击。漫水村诗意地映射出一个文明世界,同时揭示了人才流失和贫困的严峻现实。随着科技进步、城镇化和全球化的冲击,乡村生活方式、传统价值观和社区凝聚力面临空前的挑战。例如:强坨妻子的出走象征着乡村青年和劳动力的外流,以及乡村居民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强坨每天在窑上替人做砖,挣取微薄的收入,常常早出晚归,却还是连替他父母造棺材的能力都没有,揭示了经济困境对乡村居民的影响。就连漫水村的外观也日益现代化,在田垄中的村子里,所有的房屋都是两三层的砖屋。余公公回忆过去,每家每户都是木屋,能看见“炊烟慢慢升到天上去”。而现在,随着现代城市的带动,村庄迅速变迁,由传统的木屋逐渐演变为现代化的砖屋,家家户户都换成了现代砖屋,漫水村景观的现代化转变进一步标志着乡村传统文化的衰落。余公公对自己木屋的坚守,以及乡村日常生活的变化,如“村子不像往日热闹,青壮年都出远门挣活钱”,反映了现代城市发展对乡村文化和传统的冲击。慧娘娘的孙辈也离开村庄到南方工作,这些现象共同指向一个现实:随着年轻人的离去,乡村的凝聚力和传统价值观正逐渐消解。
总之,不论是龙头杠的失踪、慧娘娘的去世还是余公公的日益衰老,均映射出漫水村理想化的田园生活背后的悲剧。这些事件不仅揭示了漫水村代表的乡村文明难以抵抗现代文明的侵蚀,而且表明了乡土伦理所蕴含的淳朴和集体主义价值观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衰退。这些变化预示着乡土世界在现代化力量的冲击下,正面临着分裂和解体的
宿命。
四、结语
结构主义的二元对立分析法对于深入分析《漫水》的深层意义具有重要作用,《漫水》通过“二元对立”的结构展现了生与死、善与恶、传统与现代等主题冲突,突出了余公公和慧娘娘等人朴实的信念与处世原则,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价值理念和美好品质,这对当代中国社会的转型至关重要。尽管结构主义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但它为文本解读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有效工具。
(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杨洋(1998—),女,布依族,贵州黔南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黄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