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
在我家厨房的天花板上,住着一窝山雀。工人在给厨房做吊顶的时候,多打了一个出风口。从墙外能清楚地看到这个洞。我不反对鸟儿在我家的屋檐下、窗口或者任何一个角落里搭窝。我甚至很喜欢。这是它们对我友善与亲近的表示。我希望它们利用这个洞。我以为工人在做吊顶时,会从里面把这个洞堵上,然而他没有。鸟儿并不是把窝建在这个洞里,而是从这个洞,进入我的房间。
窝就搭在天花板上。这么一来,我的天花板就成了一块葱郁的草地,一处隐蔽的灌木丛,甚至是一小片幽暗的树林。
我长时间地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倾听着头顶上小鸟们的动静。我吃饭原本就很简单,极少煎炸炒烹,油烟机也很少打开,现在我更是尽力不发出什么动静。一大早起来,我泡一杯茶,拿一本书,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坐着。
在我醒来之前,小鸟早已醒了。鸟妈妈不断地从窗口掠过,给小鸟送来小果子和小虫子。只要鸟妈妈一过来,头顶立即变得嘈杂。这一窝至少有四只小山雀,鸟妈妈一定忙坏了,整天都在觅食。偶尔,它会在外面的栾树上歇一歇。它没有鸣唱,只是咯咯地咂着嘴,仿佛在思索或者慨叹某个棘手的难题。生活就是这样,每家都有自己的困扰。
巢中的雏鸟是自在快活的。它们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嫩的咿呀鸣叫。这是雏鸟在学着鸣唱。它们在唱给自己听,一边听,一边完善曲调。对雏鸟而言,这是它们一生中极为关键的时刻。如果错过这个时机,它们大概永远也学不会悦耳、精准、有意义的鸣唱了。它们会变成哑巴,甚至无法生存。虽然许多鸟儿天生会鸣啭,可是也要练习曲调。在本能的鸣叫之外,歌唱的本领也有高下。这个高下,决定着它们的未来。
山雀另外要学的一个本领,也让我深受启发。我们或多或少地,都会处在某种噪声之中。每当此时,我们除了提高嗓门儿,制造更大的噪声,试图压制之外,别无他法。如此一来,噪声层层叠加,最终谁也听不清。人人变得愤怒而戾气十足。这样的环境最终会变得令人厌恶,甚至让人充满恐惧。
山雀不是这样思考的。即便噪声增大,山雀也不会提高自己的声音,它们会改变自己鸣啭的频率,用一种更加清晰而理性的声音对话。它们鸣唱的对象只是同类,对于其他鸟类或者动物,声音的大小毫无意义。
无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中,一只山雀总能接收到另一只山雀的频道。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哪怕它们的声音再细微,它们表达的意思再曲折,它们诉说的情感再绵长。
芒种刚过,此时正是山雀鸣唱最为婉转动听的时节。这是它们恋爱的季节。所有恋爱中的雄鸟,大脑都处于一种特别的兴奋之中。它们的歌声变得更缠绵、更明亮,变得千回百转。它们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歌唱上。它们的大脑完全被歌唱的冲动占据。每天早上,我都被痴迷又心碎的歌声叫醒。这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刻。
天还没有大亮,我处在睡梦与醒来的边缘听到乌鸫的鸣叫。它的歌声既有青春的甜蜜和冲动,又带着一种令人忧伤的深沉。它跳跃着,从一处换到另一处,不停歇地歌唱,追逐着另一只矜持又高傲的乌鸫。
乌鸫的歌声只是起了一个头,歌手们正陆续赶来。
“叽咯”“叽咯”,这是大山雀在叫。大山雀就在屋后这棵高大的栾树上。它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单调的旋律,等你有些厌倦了,它突然调子一变,吐出一串柔美抒情的音符,像飞快地说了一句情话,又立即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另一只山雀对此心知肚明。整个春天里,它们不知疲倦地玩着这个情感游戏。然后在夏天,一窝叽叽喳喳的小鸟儿就诞生在我家的天花板上。
紧随着大山雀歌唱的是相思鸟。它才是真正的歌唱家。无论什么调子,它应对起来都显得轻松自如。每个音节之间几乎没有过渡,直接滑过去,却是那么动听。甚至来不及听,一连串的音符已经像泉水一样流到心里。相思鸟不是唱给我听的,但我还是被它的多情深深打动。所有美丽的声音背后,一定饱含着最真的爱恋。
金丝雀的雌鸟很少歌唱,即便唱出来,也是单调无味。可是它喜欢雄鸟的长歌。雄鸟的歌声越繁复,雌鸟筑巢的速度越快。在最兴奋的时候,它们之间的沟通,是一种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它们喜欢用高频的颤音对话,这是不被打扰的情话,也是幸福的顶点。爱不仅是一种简单的情绪,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动力。它推动并改变着彼此的命运。
鸟儿比人类更有谋略。恋爱季节一过,控制鸣唱的中枢神经开始萎缩,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再重新生长。如果不这样,它们对情感的激烈释放,会毁灭自己。
人类对鸟儿之间的浓烈之爱与美好表达是羡慕的。伟大的音乐家莫扎特,曾用音符记录椋鸟的鸣啭。田园诗人约翰·克莱尔也曾用词句临摹夜莺的歌唱。人类的音乐与诗歌根本不能表达鸟儿鸣唱的精妙。我觉得并不是人类的手段不够高明,而是我们对鸟儿的情感一无所知。
鸟儿其实是在用它们的生命歌唱。它们在歌声中寻找伴侣,在歌声中努力生存。鸟类学家克雷布斯爵士和他的同事用一系列繁复的实验证明:一只鸣啭动听的山雀会占有更大的领地,会拥有更多的配偶,会活得更加长久。
在我的头顶上,小小的山雀一直在鸣叫,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在学会飞翔之前,它们要先学会鸣唱。这鸣唱里,寄托着它们对未来的理想。是什么理想呢?我认为小鸟只是希望在长大之后,能有另一只鸟儿和它好好说话,彼此什么都懂。
(若 子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一书,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