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小叙事”下的历史书写

2024-06-14 09:12:41龚恬
牡丹 2024年10期
关键词:甲骨迟子建小人物

龚恬

“小叙事”是在后现代的背景下提出的概念,是一种非线性的叙述方式,其本质是由外向内,走进个体的内心世界,从平淡的日常中挖掘出复杂而深刻的意味。迟子建在创作初期便表现出浓厚的历史书写情怀和责任感,她以一种有个人情感倾向性的叙事笔法,以小人物、小日常、小故事为切入点,在中国当代文坛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迟子建出生于中国最北边的一个小村庄——北极村,那里越过边界便是俄罗斯。她从童年起就接触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便是听村里的老人讲故事,由此培养了她丰富的想象力。另外,那里还靠近大兴安岭,与大自然做伴的成长经历奠定了迟子建小说的美学基调,也影响了其作品的叙事风格和题材选择。有人说,迟子建的“东北叙事”就是一部百年东北史。但是与莫言等人的激进尖锐不同,她的历史书写拥有女性作家独有的柔软和灵性,又带有独一无二的诗意与童话色彩。她笔下的东北大地深沉而朴素,真挚而纯真,她的叙事笔调温柔而不失强韧,苍凉却充满希望,蕴含着个人独特的生活体验,向读者展现了一幅充满温情的北国画卷。

一、“宏大叙事”与“小叙事”

“宏大叙事”(元叙事)与“小叙事”是两种不同的叙事视角和风格,二者各有优劣,在文学创作中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功能。20世纪80年代以来,叙事研究学者越来越关注“小叙事”的独特作用,并对其展开了深入的研究和激烈的讨论。

(一)“宏大叙事”下的历史书写

“宏大叙事”一词来源于利奥塔在其著作《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中提出的“元叙事”概念。他认为文学的“元叙事”或“大叙事”是与“现代”一词相联结的,是一种具有合法功能的叙事,其叙事功能装置包括伟大的英雄、伟大的冒险、伟大的航程,以及伟大的目标。“宏大叙事”与政治意识形态紧密相关,曾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十七年文学”阶段,以《红旗谱》《创业史》《红日》等作品为代表,集中体现了宏大叙事的特点:典型英雄人物的塑造、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设置、政治性鲜明的创作主题。“宏大叙事”对文学的历史书写有重要意义,它可以从宏观的层面编织历史情节、构筑历史空间、审视大环境中的每一个个体。利奥塔认为它是“启蒙叙事”,从属于思辨哲学,有助于在发话者和受话者之间建立共识,推动支配社会关系的体制合法化、规范化。然而,利奥塔也提出,20世纪50年代末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的过渡就开始了,原有的叙事体制必然走向解体,“元叙事”也必然向“小叙事”转变。

(二)“小叙事”下的历史书写

“小叙事”是与“后现代性”相关的概念,它是现代社会进入后现代的必然产物,是由“元叙事”分解而来的叙事方式。利奥塔在书中说到,“小叙事”的重要特点是其对“元叙事”的怀疑,它向宏大叙事的合法性、公正性、规范性提出质疑,其背后体现出时代的进步、科学的进步。“小叙事”不仅是政权的工具,还提高了人们对差异的敏感度,它强调“每个人都返回自我”,创造自己“真正的精神世界”。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小叙事”关注的是个体,但是其本质上是集体中的个体,绝对不是处于离散状态的原子。相反,“它处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复杂、更多变的关系网中”。

学者陈晓明在《小叙事与剩余的文学性——对当下文学叙事特征的理解》一文中对“小叙事”进行了详细阐述。他提出,“小叙事”即小人物、小故事、小感觉、小悲剧、小趣味……,是后现代时代文学的新发展,是历史剩余的碎片,是现代性的、剩余的文学品质。他生动地形容后现代的文学写作是猴子式的写作,因为它不再盲从主流,并且主动规避了现代社会文学书写的消费性和功利性,同时一针见血地揭露人性的本质,直击社会痛点。陈晓明指出,与“宏大叙事”相比,“小叙事”的历史书写更能凸显出文学性,其仅仅依靠文学叙述、修辞与故事本身来吸引人。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小叙事”也更符合新历史主义的相关理论,其非线性的叙事特点也更适合于文学的历史书写,能够使作家在历史情节的编码和虚构上更为得心应手。

二、《碾压甲骨的车轮》历史书写的独特性

历史书写向来是迟子建写作的重要方向,她始终执着于为小人物立传,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展示小人物的命运浮沉。《碾压甲骨的车轮》是迟子建的中篇小说新作,刊登于《收获》杂志2023年第4期,从起笔到定稿长达八个月。她查阅了大量有关罗振玉和王国维的史学资料,进行了谨慎的审视与修改,才最终成文。

(一)四大乐章形式的行文框架

《碾压甲骨的车轮》采取了交响乐章的形式来建构全文,共分为四个乐章。

第一乐章名为“樱花奏鸣曲”,奏鸣曲是一种由三至四个独立乐章构成的大型乐章套曲,这些独立的乐章间既有内在联系又相对独立,常常展现出矛盾冲突。而“樱花奏鸣曲”由“我”与丈夫李贵相识相知、公公因贪腐入狱、家境没落、与贺磊的渊源等“独立乐章”组成,其间夹杂着李贵看完樱花后就与“我”吵架、影楼生意惨淡、李贵经常彻夜不归等现实矛盾,总体上介绍了李贵失踪的背景。

第二乐章“甲骨变奏曲”正式切入小说正题——甲骨和车轮。小说从李贵的邮件和“我”的回忆视角介绍了李贵的祖父李满与车轮的故事,交代了李贵失踪的原因。变奏曲的特点是多个变奏段围绕一个主题段落进行,在本部分,那只碾压过甲骨之后便变得有些诡异的车轮是中心主题,李贵与老李的相遇,罗振玉、王国维、王懿荣等人的故事,李满与巧凤的故事等都是“变奏部分”。

第三乐章回归现实,以“洞庭街小步舞曲”为名,小步舞曲素来以典雅、优美、舒缓、端庄闻名。这一章暂时将书写重点从李贵转向了“我”,记叙了“我”和贺磊之间的一段暧昧关系。

第四乐章是小说的高潮,也是小说的结尾,作者以“马车轮回旋曲”命名,颇具深意。小说的悬疑部分走到了一个转折点,李贵的失踪似乎另有隐情,而不确定是不是他寄回来的马车轮也疑点重重。这时“我”与贺磊的关系僵持不前,顺顺对贺磊的态度也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有关李贵死亡的线索似乎都指向贺磊时,贺磊却突然被马车轮砸成了植物人……作者借“我”的心理活动呈现了多条推理线索,却没有给出最终的答案。正如迟子建在创作谈中说的,这篇小说还有第五章“未完的乐章”,等待读者自行去探索。回旋曲由一个主部和多个插部组成,通常采用热烈、欢快的曲风。但这一章,“我”在合家欢庆的新年夜里却要面对最亲密的两个男人的死亡,而且自己的情夫很可能是杀死丈夫的凶手,心情着实谈不上欢快。作者这一命名,呈现出和小说标题一样的叙事张力,与小说未明的结尾一同给人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感。

(二)双线并行的叙事结构

继《喝汤的声音》与《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之后,《碾压甲骨的车轮》成为迟子建书写东北历史的第三篇小说。迟子建在其创作谈中曾提及,这三篇有关东北历史的小说都是双轨结构,一条是现实,一条是历史。不同的是,新作《碾压甲骨的车轮》以悬疑来推进故事。作者将故事发生地设置在东北重镇旅顺,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时空在罗振玉的旧居与大云书库交汇,而历史与现实的两条主要故事线凝结于那只碾压了甲骨的车轮上。罗振玉、王国维、王懿荣、李满等与甲骨或是车轮有关系的人站在历史的一边,“我”、李贵、贺磊等人站在现实这一边,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因一只车轮被硬生生拉在了一起。作者主要在第二乐章划定了小说的历史时空范围,“日本战败”“苏军进驻旅顺”“1945年8月”等真实的历史节点体现出作家对历史的尊重,这也是“小叙事”结构得以顺利运转的集体场域。而罗振玉收藏、研究甲骨和金石碑刻,编撰《殷墟书契》;王懿荣在中药材中发现“龙骨”,潜心收藏研究,却因八国联军侵华而不得已变卖家财;小说家刘鹗购得王懿荣收藏的千余片甲骨卜辞进行研究考证,著《铁云藏龟》等,这些历史事实正是海登·怀特所说的可能用于重新编码的“系列事件”。另外,李满和巧凤的爱恨情仇、人们哄抢罗家的古董收藏、李满的马发狂冲进人群、马车碾碎了甲骨等,这些故事则属于具有隐喻意义的“想象的事件”,是文学的历史书写中的虚构部分。历史与现实在文中不着痕迹地交织出现,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小说的叙事空间,提高了作品的可读性和情节的丰富性,与小说的悬疑氛围相配合,使人感到和谐而富有吸引力。

(三)小人物与大历史

在这篇小说中,迟子建仍然秉持着“以小人物书写大历史”的文学立场。她曾在访谈中说过,真正的史诗是“能够不动声色地把时代悲痛溶入老百姓的喜怒哀乐之中,通过整个人物的描述而令人感动”。她侧重于写人与人之间的日常关系,关注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以一颗沧桑而温暖的心去揣摩和贴近人物,在平淡的生活中求真,在冷漠的人性中求暖。在这篇小说中,迟子建从“宿命论”的角度来书写小人物的命运:李贵本可以踏踏实实靠自己的能力挣钱,却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父亲的贪污所得,导致最后一无所有;李满本可以按计划驾着马车离开,却因为贪念混入抢夺罗家宝贝的人群中,这才导致马车压碎了甲骨,从而引发后续一系列悲剧。人们无法改变现状,只能将一切都怪罪在命运的头上,将一切都归结于“甲骨的邪性”“车轮的诅咒”。车轮在小说中不仅仅是道具,还是小说中拥有全知视角的第三方,冷着眼看着这些人在与命运的纠葛中痛苦挣扎。陈晓明认为,“小叙事”下,作家热衷刻画的是人物性格心理的多面性,并且主要以含混的方式表现出来。生活总是被似是而非的假象所遮蔽,让人看不到真相。罗振玉、王国维、王懿荣、刘鹗等人是不是受到了甲骨文的诅咒我们不得而知,李满、李贵一家甚至于贺磊是不是受到了车轮的诅咒我们也不得而知,我们能看到的是历史表象背后更深刻的人性本质,是作家通过小人物展现的宏大的历史情怀。

三、结语

正如陈晓明所说,宏大的历史叙事已经很难在当代小说中出现,特别是中短篇小说,小人物、小叙事、小感觉等“小叙事”构成了小说的基调。因此,文学应该更加关注当下人们的生活情态,关心当下人们的内心世界,以更为敏锐的笔触探寻人性的本质,抓住生活的真相,从而获得人生的启示。“小叙事”是迟子建从创作初期便坚持的写作原则,更是她创作的舒适区。然而,从这篇新作可以看出,她正在进行新的尝试,尝试努力跳出舒适区,探索更多的可能性。其最大的改变在叙事语言方面。迟子建的小说向来以诗意的语言为标志,充满日常性的温情,受到学界的称赞。她倾向于以温情的笔触书写人生的黑暗面,使人在绝望中仍能感受到一丝希望。但也有人认为她有些时候过分温情,会阻遏对人性中恶的一面的更深层的探究和揭示。当时,迟子建对此也作出了回应,她认为自己大部分作品的创作基调是偏向苍凉和忧伤的,温情只是其中用来润色的小部分;她也强调自己对于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本身没有错,只是表达温情的火候有时掌握得不好。很明显,现在的迟子建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握温情的火候了,这份温暖在她的写作中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她身为女性作家独特的情怀与视野,与她的“小叙事”结构相辅相成,为其历史书写增添了一份人情味、烟火味。

(华南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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