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怡
罗兰·巴特认为小说文本中的句子是有功能意义的,有差异的是,有些句子是叙述的真正关节,其他的只对叙述中关节点之间的空间起填充作用。葛水平的小说主要以晋东南乡村为背景,这个时空背景下出现了一些男性拯救者的形象。用罗兰·巴特的叙事学分析葛水平小说《喊山》和《甩鞭》的结构与故事单元,研究其中男性拯救女性的关系模式,对于探讨葛水平作品中对人性的尊重与关怀有重要意义。
一、叙事理论
罗兰·巴特在他的《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中提出了叙事学三级,分别为功能层、行动层、叙事层。功能层是最小的叙事单元,罗兰·巴特将叙事功能的基本层级分为分散层级和整合层级。前者也可以叫横向组合轴,是按文本时间秩序的横向组合;后者也叫纵向聚合轴,是遵循内在逻辑的纵向组合,不推动叙事,只作为一种“描述”而存在,旨在营造氛围,塑造人物性格,补全细节信息。在分散组合层级上,还可细分出核心功能单元和催化剂功能单元。在罗兰·巴特看来,小说文本中的句子是有功能意义的,但并非所有的功能单位都具有同样的意义,有些句子是叙述的真正关节,即核心功能单元,其他的仅仅对叙述中关节点之间的空间起填充作用,也就是催化剂功能单元。催化剂功能单元作为辅助存在,所承载的叙事内容并不那么激烈,但其与核心功能单元联结在一起,才能构成整个叙事的框架,不可或缺。在整合聚合层级上,还可细分为指示性单元和信息性单元,二者可以自由结合。这些叙事单元通过序列承接起来,一个叙述序列就是一系列核心功能单元的逻辑串联符,一个序列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独立的、较大的叙述单元。从宏观的意义上说,整个文本都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序列,其中嵌套着无数微观序列。
二、葛水平笔下的男性拯救者
《喊山》和《甩鞭》中的人物都是靠山吃山的农村人,在葛水平作品的时空背景下,男女各司其职、相互依存。但相比男性,女性更多是依靠对方而存活的,于是不免遭受迫害。因此,她的作品中出现了一些男性拯救者的形象,有些是出于最纯真的人性美,对女性受到的苦难表示同情并予以帮助;有些则是带着原始欲望的霸占。具体来说,这两部作品中男性拯救者形象如表1所示:
《喊山》叙事结构十分清晰,整体上可分为两部分:腊宏欺凌哑巴(红霞);韩冲拯救红霞。韩冲对哑巴实施的拯救行动可视为作品的两个序列。
(一)身体拯救
韩冲对哑巴的身体进行拯救是整个故事最重要的内容,这个序列主要有三个故事单元:韩冲炸獾误炸腊宏;村干部商讨命案处理事宜;韩冲照顾红霞母子。作家将韩冲的拯救充分偶然化,一方面,小说中的乡土世界即便有一套先天的风俗习性,却也并非法外之地。尽管作家让拯救者的身上背上了一条人命,但对受害者红霞来说,韩冲作为拯救者的行为无不妥当。这里融合了作家对乡村伦理和现代法律的思考,好人杀死了坏人,他可以被女主人公接受和喜欢,但依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另一方面,葛水平的这一处理使得韩冲的行为更容易被读者接受,也使腊宏作为一个恶人有了较为“理想”的归宿。
乡土社会约定俗成的伦理制度成为韩冲拯救行动的一个推手。发生人命官司以后,村里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私了,因为乡村的生活秩序维护靠的不是法律,而是乡约伦理。拯救者杀死加害者之后,受害者遇到了生存上的难题,此时,相助者出现。村干部协商后决定,让韩冲暂时照管哑巴一家三口的生活。从故事情节来看,相助者出现的主要目的是辅助解决主人公接下来的生活难题,但同时相助者也助推了拯救者与主人公情感的发展。韩冲照顾红霞母子是其对哑巴身体的第二次拯救,这也成为二人情感的直接催化剂。
(二)灵魂拯救
相比前两次偶然的、无意识的、被动的拯救,韩冲对红霞的第三次拯救是自觉的、有意识的,也是对红霞更深层次灵魂的拯救。这个序列中的故事单元有两个:警察带走韩冲;红霞重新说话。小说结尾“老公家”还是来到岸山坪带走了韩冲,他走之前唯一交代的事情就是让哑巴说话。他以一种人性中最纯真的良善拯救红霞的“哑病”,而外在的催化剂又一次充当了韩冲拯救行为的推手,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韩冲这一人物缺少了一些拯救者应有的勇敢和果断。但红霞确实在韩冲的美好希冀下走出失语,获得了重生。尽管这可以看作是对红霞身体的第二次变相操控,但作者似乎只是借韩冲之口说出了哑巴自身的想法,因此,韩冲对哑巴的拯救也是一种哑巴自己的拯救。自此,拯救者使受害者成功脱离了加害者的魔爪,完成了对受害者由外而内的解救。
综上所述,《喊山》故事中的核心功能单元是三次拯救行动:韩冲炸獾误炸腊宏;韩冲照顾红霞母子;红霞重新说话。其余的属催化剂功能单元。这些核心功能单元的设置主要是为了推动故事走向和情节的发展,催化剂功能单元则处于一种相对边缘的地位,主要起催化男女主人公情感的作用。韩冲制止家暴的行为让红霞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村干部商讨命案处理事宜的结果则是为二人的日久生情服务;警察带走韩冲是因为小说世界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法律约束,但是这件事情又加快了红霞重新说话的脚步,最终警察带走了韩冲,而韩冲彻底拯救了红霞。
四、拯救者占有被害者——《甩鞭》
无论按时间意义上的水平向度还是空间意义上的逻辑向度,《甩鞭》均可划分为清晰的三个序列:王引兰嫁给麻五当二房;王引兰改嫁李三有;王引兰与铁孩一同生活。这三个序列依次以麻五和李三有的死为关节点。相比《喊山》,作者在《甩鞭》中并未安排显而易见的拯救。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心甘情愿地拯救女人的生活,但是他们的拯救都带有一定的目的性和占有欲。换句话说,男人对女人的拯救并不纯粹,拯救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占有。
(一)权衡后拯救
这个序列的拯救模式可以看作:受害者求救—拯救者提出条件—受害者同意—拯救者成功解救受害者。《甩鞭》中身体资本是女人获得幸福的条件,王引兰对李老爷产生了体质性吸引,与生俱来的身体特质使得王引兰拥有了幸福的本钱。两人的事情曝光以后,李府太太要“打死这个惑乱人心的烂×”。生命受到威胁时,王引兰向麻五(负责给李府送木炭的伙计)求救,麻五权衡利弊以后把王引兰接回了家。麻五是一个拥有典型男权意识的人,王引兰在他这里是一个可弃之玩之的物品,物品化是麻五拯救王引兰的一个方式。他的拯救并不像韩冲那样出于单纯的善良,而是带有目的性的玩弄。事实上,他的行为也并非拯救,而是另外一种制约,只不过对王引兰来说是一种拯救。她利用自己的身体资本向麻五提出要求,麻五也都满足了她。但是,她所得到的虽然是自己要求的,却并非自己主动追求的,而是麻五给予的,麻五的赐予才让她的接受有了存在的可能。正如波伏娃所说,“她们只挣到男人肯让给她们的东西;她们什么也没有夺取到:她们接受”。而且,麻五对她是存有芥蒂的,作家在文本中安排了一个钥匙的线索,可看作是具有暗示意义的指示性单元:倪六英临死之际,麻五从她身上解下拥有高楼院女主人符号象征的钥匙,但却没有交给王引兰。在麻五看来,王引兰作为二房,不管她的身体对自己多么有吸引力,也只有为自己生育儿子之后才可以掌管钥匙。直至麻五死亡,这把钥匙都没有落到王引兰手里。女性成为男性想象中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物品后,便获得了某种秩序内的安顿,王引兰尽情享受的幸福事实上处于男权的掌控之下。在父权、夫权意识的统领下,女性的身体被赋予了圣洁的意义,女性是否发生过性行为是男性是否对她偏爱的重要标准。但是,即便女性的身体在这个意义上是“纯净”的,男性对女性的偏爱还总是充满“理智”,只要她没有为这个家庭产下儿子,她所得到的宠爱也就只是男性枯燥生活里解闷儿的一种情趣,女性的地位总是跟她子宫的“产出”同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王引兰在麻五的家庭里只是一种工具。
作者在这个序列设置了一个有悬念的核心故事单元,即麻五的死因,这个未解的谜题也可看作整篇文章的指示性单元。一方面,由于这一单元尚未完结,所以在其发展过程中,它始终与读者有接触,无法被读者遗忘;另一方面,这个单元没有关闭它的末端,这就使得该序列始终处于开放且悬置的状态,并与接下来的序列产生紧密的联系。
(二)侵占式拯救
麻五在土改中死后,王引兰嫁给了李三有。与麻五的父爱般的感情不同,她与李三有的结合是一种相濡以沫、互相尊重的婚姻。但是铁孩在帮助王引兰夫妻收秋时“略施小计”,使得李三有坠崖而死。在《甩鞭》的故事中,三个男主角对王引兰来说是链条式的从一个可依靠者到下一个可依靠者。李三有死后,终于轮到了铁孩。这个序列的故事单元为铁孩接王引兰回窑庄;王引兰女儿新生出嫁;王引兰得知麻五和李三有死亡真相;王引兰杀死铁孩。其中,核心故事单元是王引兰与铁孩一起回到窑庄;王引兰杀死铁孩。这个序列填补了第一个序列的空白,使悬而未决的谜题得以解开。铁孩说出了麻五和李三有的真正死因以及他对王引兰身体的强烈渴望,甚至把羊等同于王引兰,在得不到王引兰时用羊来代替王引兰的位置。他可以杀死羊,也就可以杀死王引兰。在铁孩这里,王引兰完完全全被物品化,他对待王引兰只是对待一个自己珍爱的物件而已。羊是铁孩发泄欲望的对象,王引兰被物化为羊,那么其可杀之、玩弄之的意味显而易见。既然王引兰完全被想象为客体和对象,那么铁孩便成为自我想象中通行无阻的欲望者。作为物,王引兰就成为没有危险的性对象。但出乎铁孩意料的是王引兰不甘为物,她是一个被动进攻型女性,铁孩的“肺腑之言”触碰到了她为人的底线,因此她手刃了铁孩。
五、结语
在葛水平的小说里,晋东南农村是最核心的空间意象,而空间确实与人之所以成为“某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叙事空间决定了葛水平作品的生态伦理规范,也决定了男女两性的心理状态和行为模式。“夫受命于朝,妻受命于家。”在葛水平笔下的乡土世界中,家庭和土地是女人的全部,妇女的一生都在家庭规定之中,妻受命的全部内容,早就在她出生之前就制定好了。红霞和王引兰都是男权规范下温柔贤惠的女性形象,她们被迫局限于家庭这个空间,只能从男人身上寻求依靠,这是身处农村场域、受到社会生产和生存心态禁锢的结果,而作品中的男性似乎也处于另外一种集体无意识中。相比陈染、林白,女性主义这一舶来品在葛水平的作品中并未得到彰显,她无意批判男权、父权,只是自觉地表达对乡村女性的敬重和热爱。作为一名来自乡村的女作家,葛水平从未忽视女性在乡土社会受到的苦难,但她并没有把这些苦难归咎于社会或者男性。读者从她的文字中感受不到任何抱怨或者不满,作者要表达的是她对农村生命的尊重、对淳朴人性的关怀,以及劳动人民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哈尔滨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