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墅平
在母亲病逝前的几年里,我感觉父亲和母亲终于活成一对恩爱夫妻的样子。
先是曾经一日三餐全靠母亲提供服务的父亲,竟然逆袭成一介“家庭厨子”。曾经一成不变的生活,仿佛有了戏剧性的改变……
母亲嫁给父亲的数十年里,除了种地,基本包揽日常的下厨事宜。每天很早,母亲便悄无声息地起床,去厨房做早餐,父亲则继续沉浸于梦乡。父亲似乎一点也未感受到母亲早起做饭的好,反而因母亲常常声震屋宇地大呼他起床吃饭而觉得自己被“虐待”,甚至觉得被“当众羞辱”——母亲的呼叫声常常让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能听到。“院子里的人总以此拿我开玩笑,说我还跟娃娃似的赖床,被老婆像催命一样催起来吃饭。哎……”父亲曾跟我私下里这般倒苦水。他压着的眉毛和低沉的语调中,都表达着对母亲的不满。
母亲和父亲磕磕碰碰了数十年。终于,岁月出面调解。闲不住的母亲被无情的时间击垮。不知从哪天起,母亲开始变得虚弱不堪,尤其是大脑反应变得迟钝。母亲下厨时,切出的菜极不成型,炒菜分不清味精和盐,米饭也煮煳了。从此,父亲意识到,自己得接过下厨的光荣任务。于是,父亲义无反顾地告别往日的自己,走进他熟悉又陌生的厨房。退下厨房舞台的母亲,性情也开始改变,不再急躁,不再频繁吵闹了。虚弱的身体阻止了母亲继续操劳——就像一部各个零件都生锈的机器,越来越接近休顿的边缘。
父亲正式做家庭厨子后,父母的关系也随之变得愈发融洽起来。每日早上,父亲起床去厨房做饭,母亲也跟着起床。在一个个清晨,呈现出这样一幕温馨的画面:父亲在灶台边忙着,母亲则坐着往灶膛里添柴火。在炊烟氤氲的屋子里,略显昏暗的灯光下,父母的脸上都罩上一层安详的人间烟火。当外面清澈的晨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这份安详就越显得生动而分明。
母亲的身体愈加衰弱了,我們将母亲送进医院做深入的问诊和体检。母亲住院治疗,父亲全程陪护在旁。我们儿孙辈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只有中午和下午抽点空,去探望一下。一个月后,母亲病情似有好转,父亲常陪着她在医院附近转转。父亲有力的大手常握着母亲干瘦的小手,他们肩并着肩款款而行。二老饱经沧桑的脸上,浮现着从容与静好。可是,上天并未过多地垂怜这对暮年才开始懂得彼此恩爱的尘世夫妻。
不久,母亲的病情滑向危险的边缘。她无力走路了,只能完全住院治疗。父亲则不分日夜,守护在母亲病床边,给母亲喂药喂饭,以维持她每况愈下的病体。母亲渐渐丧失对外界的反应力,连下床去卫生间都得依赖父亲贴身侍候。父亲这个与沧桑命运顽强搏斗了数十年的人,一个曾经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人,竟变得如此温柔细腻,用心用情。
“两个人中,先走的那个幸福,有另一个全程侍候;后走的那个啊……”父亲后来在我面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神情有些恍惚,语气有些混沌……
母亲还是走了,空荡荡的老屋里,母亲的气息四下里氤氲。此刻,父亲坐在一个人的寂寞里,头上落了一片白霜,额头的皱纹又深了几许,褪去光泽的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忧伤。
尘世夫妻,如父母这一代,更像唇齿相依,一辈子磕磕碰碰,依然不离不弃,直至唇亡,齿寒。
编辑|龙轲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