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兔”的中世纪文化基因

2024-06-12 11:07伍小玲
读书 2024年6期
关键词:抄本中世纪猎人

伍小玲

新近发现的《猎兔》(The Hunttyng of the Hare )或为现存唯一记录杀手兔暴力行径的中古英语叙事诗。该作品目前仅见于一份抄本,该抄本藏于苏格兰国家图书馆,抄本按发现者被编目为Advocates MS 19.3.1(因抄本的主要抄写者名为理查·黑格,该抄本也被称作“黑格抄本”),抄本制作于英格兰中部地区,完成时间大约是一四八0年。黑格抄本是一部作品选集,由九叠小册子组成,每一叠包含若干个佚名作品,广泛涉及世俗或宗教等话题,每一个作品都属于表演性质的口头作品。第一叠小册子包括三个作品:一则滑稽的传奇故事,一段戏仿的布道文,还有一组粗俗的废话诗。第一首便是嬉笑滑稽的叙事诗《猎兔》。《猎兔》的题目出自抄本上用小号字体所做的标注,全诗共计二百六十九行,写作语言为英语,押尾韵,韵式为aabccb。故事是一群英格兰农民的轶事,他们决定猎捕一只路边的野兔。值得注意的是,对于随后发生的事,中世纪人的吃惊程度同我们无异,叙事者在开场白中这样评价:“这事太有趣,/ 根据我了解,/ 鲜有更稀奇。”《猎兔》里的兔子不同寻常,面对农夫的追赶,“她”的表现令人咋舌,杀气凛凛:

她跑出老远,

众人拼命追,

快喘不上气。

兔子突然亮出棍,

当头砸杰克,

杰克背倒地。

哎呀,哎呀,杰克说,

从未经此战。

真正奇异事。

杰克从未这么怕,

兔子揪住他胡子,

要割断他喉咙。

但她径自离开,

众人先后赶到,

没人敢说一句话,

任凭兔子走远。

连狗都顾不上,

从未见过这情形。

后来,这群农夫携各自的猎狗互相争吵,拳脚相加,最后农妇们现身用独轮车把自家的伤员运回去。整体看来,故事里并没有记载太多的狩猎活动,全诗关于猎人与兔子的交锋仅限上述十八行,细碎的前情与后记占了绝大篇幅。这首诗看起来无厘头,其意义可能如学者詹姆斯·韦德所说:“它更像是一部粗俗鄙陋的闹剧。”但难能可贵的是,该抄本收录了中世纪丰富的口述表演和语言娱乐,鉴于大多数中世纪的歌谣和故事都已失传,这部抄本的发现引起了格外的关注。

《猎兔》为考察杀手兔作为中世纪的流行文化提供了有效的参考。从“杀手兔”在中世纪抄本中的活跃程度看,这则故事拥有广泛的读者受众,这首叙事诗用文字复现了在中世纪抄本中早已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化意象。“杀手兔”的称呼和形象被现代读者广为接受,得益于一九七五年的英国喜剧电影《巨蟒与圣杯》(Monty Python and HolyGrail )。“杀手兔”未及现身,法师就告诉亚瑟王和圆桌骑士,他们若要剿兽必须要先降服这洞穴的守卫,但法师的警告和遍地的尸身都不足以让骑士重视他们眼前的这只兔子,但是,洞穴前的兔子咧嘴一笑,一跃而起咬住了鲍斯爵士的脖子,只听一声脆响,鲍斯的头颅落地,不一会儿兔子又杀死了高文爵士和埃克特爵士,迫使亚瑟王不得不大喊快逃。很明显,这部电影受亚瑟王传奇的启发,但中世纪骑士传奇传统中并没有关于杀手兔和骑士交战这一幕,电影里生动的人兔大战场景取材于巴黎圣母院立面的浮雕。虽然杀手兔没有出现在亚瑟王以及圆桌骑士的传奇里,但它在中世纪文化中一点都不突兀。如果翻阅十二世纪以降的中世纪抄本,很可能会和气势汹汹的杀手兔不期而遇,它们或拿武器,或动用刑具,在与人对峙中总能占据上风。事实上,就像电影里的杀手兔对现代观众而言具有冲击力,杀手兔的形象自问世起就具有颠覆性。因为单从兔子形象看,西方中世纪手抄本中不乏温顺纯良的兔子。

杀手兔的形象以浸染着中世纪文化的戏仿艺术颠覆了人类中心的认识,同时,艺术戏仿本身也是另一种现实写照。中世纪抄本里的兔子形象表征并非全然无厘头,而恰恰呈现为常态现实关系里的对位。兔子被描绘为猎人或者消费者,将通常的猎捕者或消费者置于猎物的地位,这种关系置换也是一种艺术化纪实,折射出了中世纪社会中的兔子消费。手抄本中最常见的杀手兔形象是佩带号角、拿着砍刀、身披铠甲、手持盾牌的兔子。比如,《时辰祷告书》(A Book of Hours )第20r-v 页里可见兔子直立行走,猎捕了一条狗,兔子身上的配饰已经提示,它变成了真正的捕猎者。狩猎活动在中世纪民生中非常重要,从普通农夫到贵族骑士都热衷于參加狩猎活动。中世纪流传着不少诸如《狩猎能手》(The Master of Game)这样的捕猎技术读物。

在中世纪抄本里还可以见到另一种处在消费对位关系中的杀手兔形象,那就是厨师。比如,在《主教仪典书》(Pontifical )第6r 页可以看到一只直立的兔子正准备把烤盘送进烤炉,这无疑是一种中世纪兔子消费终端的生动展示。

颠覆的艺术呈现了常态关系的对位,对此,读者除了付之一哂,不免会反思陌生化的常态权力关系。在很大程度上,追问生命意义的反思精神是构成中世纪生活的基本要件,如里尔的阿兰所说:“所有的造物,就像书和画一样,对我们而言,是一面镜子。我们的生、我们的死、我们的境况、我们的命运,成了信实的象征。”忏悔和救赎的话语构成中世纪生活意义的俗常,关于死亡的警示被广泛地用于日常言行教育,通过布道文、法律文书、日常交流记载,所有人都可获悉身后之事,知道将会清算生前的作为。中世纪抄本也有涉及杀手兔形象的审判画面,这样的漫画显然也符合这样的善终传统。比如,《史密斯菲尔德教令》(TheSmithfield Decretals )抄本中相连的几页页缘画产生了动态播放的效果,只见兔子纠集成伙,向猎人发起了猛烈的进攻,经过射击、捆绑、审判、执行、处决等一系列过程,兔子杀死了猎人。画中的审判情景赋予兔子以正义之名,仿佛兔子在控诉猎人一贯的野蛮捕杀,猎人之死好像道出了一句莞尔提醒,猎捕不应过度。这呼应了一种现实评价的声音,即猎人群体被认为代表了一种奢靡之风。十三世纪方济各会的托马斯·多金(Thomas Docking)曾痛批教会内蓄养猎人的腐败行为。另外,抄本装饰与文本内容之间的图文互释关系强化了杀手兔形象流露出的道德反思精神。《史密斯菲尔德教令》抄本的内容是教皇格里高利九世在位时期(一二二七至一二四一)颁布的教会法,由伯纳德(Bernard of Parma)注解,详细阐述了中世纪信仰生活的道德准则。另一幅插画也以巧妙的方式对将来之事做了巧妙的影射,更明显地流露出宗教说理的意图。抄本《恩斯坦受难记》(Arnsteini Passional )大约于一一七0年制作于德国恩斯坦修院,这是关于杀手兔形象记录目前发现的最早抄本,该抄本第56 页的首字母T 的装饰画巧妙地利用了兔子和猎人的关系用作意义表达:字母T 被描绘成了一个绞刑架,字母左下角有两只兔子在一旁同心协力拉绳子,绳子延伸到绞架的横梁,另一头画有一名佩带号角的猎人,猎人双手掌心相对,既像是在拖动绳子挣扎求生,又像是完成临终忏悔的仪式,而另一边的两只兔子嘴巴大咧,仿佛正在兴奋地庆祝,表情得意洋洋。中世纪的文化生产里充满了对临终之事的寓言,但这些话题再丰富也不为多,对于相信的人,所有对救赎有望的提醒似乎都是必要且有益的预备。

杀手兔的反思性直指其经久不衰的体裁基础,昭示杀手兔是一种道德寓言式创作。动物是中世纪最受欢迎的寓体,如《约伯记》所说:“你且问走兽,走兽必指教你,又问空中的飞鸟,飞鸟必告诉你。”动物寓言集(Bestiary)丰富的作品数量和动物的种类可以体现中世纪文化中动物的寓意属性。安·潘恩(Anne Payne)在《中世纪动物》(Medieval Beasts )中评价说:“动物寓言是艺术家以或迷人,或幼稚,或美妙的方式理解生命世界。”中世纪文学中有大量的动物寓言。威廉·朗格兰的《农夫皮尔斯》里有一则猫鼠议会的故事——其渊源可追溯到伊索寓言,以猫鼠之事表达王权治理的不足。根据学者艾米莉·斯坦纳(Emily Steiner)的解释,这则故事呼应的是英国一三七六年召开的临时议会,故事里的猫指的是年轻的国王理查二世。中世纪的杀手兔装饰画中也有描绘国王形象的例子,似乎也在参与国王镜鉴主题的讨论,画中的猎人被具体化为国王的形象,意在强调国王尤其要注重德行上的公正与怜悯。比如,《戈尔斯顿诗篇》(Gorleston Psalter )有两处关于杀手兔的字母装饰,其中第149v 页的兔子和人对峙,兔子对面的人因为手拿盾牌和长剑可明显看出是一名骑士。第13v 页的插图中的人因为戴着王冠,因而身份明确,只见国王伸长脖子,页面的框架好像变成了断头台,国王被困在刑具中,表情凄苦,对面一只兔子俨然成为刽子手,高高举起斧头,嘴角上扬。借助艺术表达,艺术家可以尝试颠覆权力关系。

论及中世纪杀手兔戏仿艺术的创作动机,创作者似乎有意识地进行元写作,自我定义创作行为。尽管杀手兔的形象可以产生现实联想——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意义联想,创作者才将杀手兔之本质归于虚构。明确的立场声明可以确保创作者避开文化审查的质疑。在严肃的声明里,中世纪杀手兔的意义似乎只是玩笑或幽默,并且这些非严肃的特征也都有迹可循。在一处杀手兔抄本中甚至还上演了双重的颠覆性幽默,画面里的兔子即便已经化身为杀手,仍未褪去俗世眼中的憨傻气质。《雷诺的每日祈祷书》(Breviary of Renaud de Bar )抄本里有两处杀手兔的页缘画,在第181r 页,兔子和猎狗交战,挥舞着长矛和盾牌,转至第294r 页,同样是兔狗大战的画面,一只兔子骑着蜗牛,它对面的狗却骑着另一只兔子,只见相互对峙的两只兔子都显得错愕不已。艺术的迷人之处在于其本身难以捉摸的想象力。

叙事诗《猎兔》为这样的元写作意识提供了文字佐证,从中可以发现,杀手兔的形象塑造中有艺术家的自我示现,创作者对艺术戏仿可能产生的解读做了必要的澄清。诗开篇就强调了故事的娱乐本质:

我给诸位讲则故事,

想必它会讨您欢心,

说的是一场激烈比斗。

具体哪里姑且略去,

唯恐将来有一天,

有人因它怪罪于我。

叙述者的澄清既是他的免责声明,也是对这个故事喜剧性本质的界定。手抄本通常记录崇高的艺术,但这个抄本比较特殊,詹姆斯·韦德对其评价:“这是一个喜剧盛宴,从中可以看到讽刺、荒诞、愚蠢、现场表演和元喜剧的一切。”

兔子成为重要的文化基因,虽然在不同的作者视阈下显性不同,却保留着一些相通的属性,丰盈的想象力建构了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的虚构空间。爱丽丝在兔子洞里的每一次错愕都抵达了对现实的深度理解,厄普代克的每一次兔子出逃都跌入了更深的欲望陷阱。兔子们传递着恒定的悖论,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回应无限的可能,探秘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在小说《兔年》(The Year of the Hare )的结尾,记者从追捕兔子开始,走过城市,走进乡野,最后找到了心灵的安宁。由兔子反向引导出的探寻,或许就是意义的答案,像跃动的兔子一样灵动,像繁衍的兔子一样不息,用幽默的方式,构筑现代生活里动态的、强大的个人精神之基。

现代兔子书写的意义和中世纪抄本里的杀手兔并无本质差异,依然指向人生,唤醒智慧。很大程度上,兔子所有的特征都与人性共通,所有的无常也是恒常,重要的是自我反思,如刘易斯在《人还是兔子》一文中谈及,只有通过重新审视生命,“我们身上所有的兔子都将消失—无论是审慎、认真、崇德的兔子,还是懦弱、肉欲的兔子”。很多时候,杀手兔持久的魅力可能就得益于在这个颠覆性形象里流露出的恒常如新的主体性张力。兔子所牵引的文學传统在不断地塑造形象反差以追问生命,它提醒着我们—像塔罗牌中的倒吊人,换个角度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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