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贺兰山主题诗词的书写维度及价值探论*

2024-06-12 22:57马志英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4年2期
关键词:贺兰贺兰山宁夏

马志英

(北方民族大学 中华民族共同体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绵延于宁夏西部的贺兰山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悠久的历史底蕴,成为西北地区久负盛名的地理坐标和文化符号,为历代文人墨客所吟咏,特别是明清时期大量以贺兰山为吟咏对象的诗词作品层出不穷,出现了贺兰山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宁夏古代诗词的思想内涵。对于这一文学现象,学界也有所关注并涌现出了一些颇具影响力的学术成果,如叶晔的《宁夏词学传统与词中“贺兰”意象的演变》、左宏阁的《宁夏文学中的诗意贺兰》及张启成的《“贺兰山”是实指还是借指?——也谈岳飞〈满江红〉的真伪》等。这些成果主要集中在贺兰山文学意象探析及“贺兰山”与《满江红》真伪考辨方面,具有丰富贺兰山文学研究的学术价值,但也存在研究视野相对拘狭,特别是从地理空间维度进行的研究几无涉足。有鉴于此,本文以明清时期贺兰山主题诗词为研究对象,从多重维度考察、揭示其所附着的文化内涵,以发掘文学景观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所发挥的文学效能。

一、明清贺兰山主题诗词兴盛的地缘因素

首先,明清时期贺兰山军事防御的庇护为进入宁夏的官吏文士提供了立功、立言的良好环境,这是明清贺兰山主题诗词兴起的重要地缘因素。“大一统”的中央王朝十分重视地处边境防御关键位置的宁夏,朱明王朝不仅在宁夏建立卫所制度以确保军事防御安全,还将宁夏及固原设为九边中的两个重镇用以巩固北方。至清时,统治者更加重视宁夏边防军事位置的重要性。康熙帝三征噶尔丹后明确提出要在宁夏增加驻防兵,“宁夏地方紧要,宜设官兵驻防,可遣官往彼监造营房”[1]642。不断增强的军事防卫力量确保了整个社会大环境的稳定,为那些受官方委派调任到宁夏的官员士子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环境。这些士绅官员中的文人学者尤多,他们的儒家思想观念强烈,普遍具有兼济天下、建功边塞的人生理想。明代朱元璋第十六子朱(1378—1438)是这类人员中的杰出代表,由他开启了宁夏“士”文化的先河。朱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就藩宁夏,他以大明庆王的身份在兴庆府①兴庆府为西夏旧都,明庆王朱在此基础上修建宁夏城(今银川市)。的基础上修建了宁夏城镇。银川城也因贺兰山具有“城郭之固、人物之殷、兵马之雄壮,屹为关中之巨防矣”[2]56的军事防御而成为西北重镇。在这座军事屏障的庇护下,朱及其子孙处理边防事务之余可以安心地从事诗词创作,其追随者也多长于赋诗作文,由此宁夏地区形成了一个以朱为中心的庆王府宗室创作群体。他们醉心于这片土地的独特风光,纵情笔墨,无论是吟咏地域风物、抒发思乡之情,抑或是沉吟家国情怀,皆有名篇传世,为宁夏诗坛注入了新的活力。

清王朝对贺兰山军事战略防御的重视远超此前的任何一个朝代。雍正八年(1730)川陕总督岳钟琪奉命在贺兰山西麓督修了著名的定远营,使这座饱受战争之苦的伟山,自此得到近百年的和平时光,如其在《定远营记》中所言:“贺兰山北,乃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也。……奉旨特设一营,名曰定远,爰相地形高下,因山筑城,气势轩昂。设武弁,置屯兵。西接平羌,遥通哈密、巴里坤等处;东接威镇,远连三受降城、两狼山之要地。内外联络,边疆宁谧。”[3]368~369乾隆二十一年(1756)进士出身的黄恩锡(1716—1772)任宁夏中卫知县。任职六载,他非常重视黄河、贺兰山等军事防御工程的修建。在他主持编纂的《中卫县志》中多次提到贺兰山,如“英华文武翠相连,并峙兰峰壮九边”[4]326(《登牛首山》),形象地描绘了贺兰山与牛首山对峙的雄壮景象。同时,他办学兴文并致力于诗文创作,其歌咏宁夏的诗歌是古代宁夏文学府库中的精品。这些外籍士绅文人的到来促进了明清宁夏文学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贺兰山主题诗词兴盛的基础。

其次,伴随着贺兰山、黄河等军事防御体系的强大以及社会经济状况的逐步好转,宁夏地区的文化教育事业也有了长足的发展,为贺兰山主题诗词的兴起提供了良好的文化条件。由明至清,大一统的中央王朝在宁夏确立“复虑戎武之中,不可不使知礼义,故继设学校,以崇文事”[2]59的儒学教化政策。宁夏各级官员亦主张“予惟学校王政之大端,所以成人才,厚风化,实本于此”[2]57,由此在宁夏地区逐渐形成了以卫所、儒学、书院、商学及社学等多种形式的儒学教育体系。嘉靖十七年(1538)宁夏的第一所书院建成,以此为开端,明代宁夏共创建、重建书院4所。清代宁夏有府、州、县、厅学12所,书院13所,社学、义学72所[5]94。书院的昌盛为宁夏各民族读书人的仕进提供了支持,明代宁夏考取进士29人,清代宁夏共考取进士141人②据《皇明贡举考》《明史》及《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素引》统计,明代宁夏共考取进士29人,清代宁夏共考取进士141人。。各种儒学教育、书院与科举交相辉映,使宁夏文化教育水平有很大的提升,为本土文学之士的涌现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土壤。

此外,因移民、谪戍和派遣等原因来到宁夏的各类人员中,有一些是汉文化素养很高的文学之士,在他们的引领之下,宁夏各地逐渐形成了读书作诗的社会风气,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贺兰山主题诗词创作的兴盛。明清时期谪戍、流寓宁夏的一些文士官吏主要来自江南地区,明初“尽徙其民于关中,实以齐、晋、燕、赵、周、楚之民,而吴、越居多,故彬彬然有江左之风”[6]16。这些汉文化根基深厚的官员士子积极引领宁夏本地士子开展各种文化活动,极大地提振了宁夏士风,为宁夏营造出“士业诗书,能取科第,有衣冠文物之气”[7]841的文化氛围。与此同时,他们雅好山水且赋诗不止,“贺兰晴雪”作为宁夏的标志性景观,贺兰山必然是其时常登临游赏之处,由此诞生了大量以贺兰山为吟咏对象的诗词作品。如明洪武年间谪戍宁夏的湖南籍诗人潘元凯的《贺兰九歌》,明正统年间流寓宁夏的江苏籍诗人陈德武的《宁夏八景诗》,清光绪年间在宁夏任知府的湖南籍诗人谢威风的《登贺兰山》,清道光年间任宁夏平罗县训导的陕西籍诗人王以晋的《贺兰夏雪》……此类例子不胜枚举。可见,贺兰山主题诗词的兴盛局面是在明清时期宁夏时局稳定、社会安宁的基础上,由外来文士与宁夏本土文士双方交织互动中共同构建起来的。

二、明清贺兰山主题诗词的书写维度

早期的贺兰山主题诗词作品中,文士们关注较多的是贺兰山的地缘政治属性,鲜有对其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的描绘。例如,唐代王维的《老将行》云“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弛日夕闻”[8]111~112,卢汝弼的“半夜火来知有敌,一时齐保贺兰山”[8]240(《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金人折元礼的《望海潮·从军舟中作》云“六郡少年,三明老将,贺兰烽火新收”[8]293等,皆是将贺兰山描绘为北方游牧民族和中原政权交锋第一线的“形象”,所流露的多是文人们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政治意味远高于审美价值。金代后期,文人笔下的贺兰山形象开始有了新的突破。以贡泰父的《题杨得章监宪贺兰山图》为代表,此诗形象地描绘出冬季的贺兰山白雪遍覆之景,“太阴为峰雪为瀑,万里西来一方玉。使君坐对贺兰图,不数江南众山绿”[8]303。描绘景致形象灵动,其景致不亚于江南众山的风光。由此,文人雅士们开始了对贺兰山风光的审美性欣赏。到了明代,因朱宗室的引领,贺兰山主题诗词的创作队伍和作品数量达到了历史新高。文人墨客对“贺兰晴雪”“贺兰雄关”等景致的沉迷痴醉而歌之咏之的风尚一直延续到清朝。贺兰山景观在明清两朝文人不断的注视和书写中成为著名的文学景观,积淀了更为丰厚的文化内涵,呈现出多维书写空间。

(一)地理空间之维:以山峦景致礼赞江山之胜

对贺兰山景致的礼赞是明清时期贺兰山主题诗词的重要内容。诗人们从不同角度勾勒贺兰山风光之美,其中以对贺兰山雪景的吟咏最为频繁。贺兰山山势高峻,常年的低气温和充沛的降水量造就了贺兰山独特的雪景。西夏类书《圣立义海》载:“夏国三大山,冬夏降雪,日照不融,永积:贺兰山、积雪山、焉支山。”[9]32可见,贺兰晴雪盛名已久。许多来此的文人将贺兰晴雪的风光诉诸笔端。一系列以“贺兰晴雪”“贺兰古雪”“贺兰夏雪”为题的“宁夏八景”诗层出不穷。明清两朝,“宁夏八景”诗题几经修改,但贺兰雪景这一主题却依旧保存,成为“宁夏八景”最具地域代表的风景。如朱《念奴娇·雪霁夜月中登楼望贺兰山作》云“万仞雪峰如画,瀑布风前,千尺影,疑泻银河一派”[8]324,描绘出雪峰林立,遍地白雪皑皑,让人如临银河之界。陈德武的《贺兰晴雪》写道:“满眼但知银世界,举头都是玉江山。严凝藉雪风威里,眩曜争光日色间。独有诗人怜短景,贺兰容易又青还。”[8]352诗人笔下的贺兰山俨然一片冰雪世界,其雪景之壮阔美丽,令其爱怜慨叹不已。

贺兰山雪景堪称一绝,其高峻巍峨的山势形貌更为世人钟爱。《宁夏志笺证》记载:“贺兰山,……巍然屹立,丹崖峭壁,翠峰森列,峻极于天。山路险恶,羊肠萦回,真边场之金城也。”[10]45明清诗人擅长通过描写贺兰山与云天相连突出其高矗巍峨。如明代诗人孟霦《奉和宿赤木口》写道“重关绝壁郁崔嵬,立马烟岚扑面来”[8]952,不仅描绘贺兰山绝壁之险,还以云气扑面的登临之感侧面烘托贺兰山之高迈。清代诗人胡秉正的《吟贺兰山》一诗对其亦有描绘:“曾从绝顶望,灏气接蓬瀛”[4]310,从贺兰山顶一览众山小,浮云低聚,氤氲缭绕,恍若置身仙界。此外,青翠的贺兰山茂林也是贺兰山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万木常笼青嶂日”[8]1033(尹应元《巡行登贺兰山》),“碧树千行密拥旌”[8]451(王逊《喜见贺兰山》)等诗句都描绘了贺兰山翠峰林立的特点。清代以“山屏晚翠”为题的八景诗更多,主要描绘夜幕下贺兰山的苍翠之景。如“青涵千树影,翠抱一城阴”[4]314(王德荣《山屏晚翠》),勾勒出树影深深映照古城的深秀风光。陶希皋的《奉和赤木口》中“翠壁丹岩聊怅望,青樽白日共徘徊”[8]877将“翠壁”“丹崖”“青樽”“白日”一系列意象相映照以突出贺兰山的苍翠。王道增“峭壁插空翠欲流”[8]520、朱遂《贺兰晴雪》“岩际云开青益显”[8]849诗句不仅描画出贺兰山之崔巍,也突出了其在白云映照之下的青翠之色。

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一书中指出,文学景观的内涵是被不断补充和丰富的,是可以不断地被重写和改写的[11]242。随着朝代的更迭,文人墨客观照贺兰山的眼光和情感也不断变化,贺兰山文学景观的思想内涵更加丰富。明代以前文士笔下的贺兰山是苦寒的边塞形象,如虞世南的《出塞》云“凛凛边风急,萧萧征马烦”[8]43,谭用之的《塞上》中“秋风汉北雁飞天,单骑那堪绕贺兰”[8]267,此类作品皆是对贺兰山以及所在地区艰苦环境的书写,总是流露出“忧”“悲”“畏”“惊”的悲观消极情绪,主要是因为明前由于贺兰山地理、政治的边缘地位,并且长期在党项、匈奴、瓦剌、鞑靼等少数民族的控制范围内,所以文人群体面对贺兰山景观,带有他者眼光,把贺兰山放在与中原之地风景相对立的异地风土来审视。明清时期,随着贺兰山的军事战略位置的提高,贺兰山纳入中原的统辖之内,中央政府派遣官员来此驻防,贺兰山成为保一方安宁的军事防御体系的象征,其独特的风光自然使前来游赏的文人心摇意动。就藩宁夏的庆王朱曾言:“贺兰晴雪……随题而赋之诗,以见风景之佳,形胜之势,观游之美,无异于中土也。”[10]379贺兰山景被推崇至与中原风光相媲美的地位。还有李守中的《从猎贺兰山宿拜寺口》、王崇文的《贺兰山》和周弘禴的《贺兰山歌》等诗歌,以及“好似江南庐岳上”[8]437,“胜览分明五岳同”[8]514等诗句,将贺兰山与中原名山相提并论。赞叹江山之胜的情感是对贺兰山秀丽风光的自然涌动,也是诗人们对河山一体心理认同的情绪触发,情绪转化的背后折射出文人们创作心态的变迁。

(二)文化空间之维:以塔林道观文庙烘托儒释道交相融通的文化氛围

宁夏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同时也是沟通西域和中原的交通要冲,自秦汉以来,这里就是北方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交会地带,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其境内孔庙、寺宇道观遍布城里城外,逐渐形成了儒释道相交融的地域文化氛围,明清贺兰山主题诗词对这一特征也有形象的描绘。反映宁夏佛道文化昌隆景象的诗篇居多,主要缘于明清时期贺兰山周围塔林寺庙鳞次栉比,正如《乾隆宁夏府志》所载:“(贺兰山)山口内各有寺,多少不一,大抵皆西夏时旧址。”[12]86这些塔林寺庙也是文人墨客登临贺兰山时的必赏之景。有的诗人写贺兰山佛寺林立的盛况,如明代李梦阳的《夏城漫兴》云“云锁空山夏寺多”[4]197,清代张映梓“山中多夏寺”[4]313(《山屏晚翠》)等。有的诗歌借佛寺道观抒写诗人们的佛理道韵,如张灿的《贺兰僧舍》云“禅房幽隐万山中,满地松花曲径通。斗室升沉千古月,竹窗吐纳四时风。浮云乍卷回峰碧,宿雨初收返照红。半点尘埃飞不到,鸟啼花落总归空”[4]307。此诗由山中禅房、松花曲径、竹窗浮云等意象营造出山寺的幽深之境。尾联是点题之笔,传达出一种世事虚空,万物化零的超脱旨趣。有的诗歌通过抒写寺庙道观的清幽静寂表达诗人隐居山泽的尘外之思,如赵熊飞的《大悲阁望笔架山》云“裹粮游层山,嵯峨登杰阁。四围列翠屏,一泉溜幽壑。骋情穷远目,览景寻真乐……愿置此山巅,常伴云霞烁”[4]303~304。《乾隆宁夏府志》载“笔架山,在贺兰山小滚钟口。三峰矗立,宛如笔架”[12]87。诗人登上笔架山俯瞰大悲阁,体悟到云游之乐,同时也寄托了回归山野、纵情山水的向往。

明清以来宁夏地区儒释道三教交融相通的文化氛围渐浓,“同念一本经、同奏一首曲”的现象日益增多。许多山寺庙宇所供奉的神像以及建筑布局也呈现出三教合一的特征。如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的中卫高庙砖雕牌坊上的横批为“三教合一”,其殿内供奉的神像有玉皇、关公和佛陀等,当时是多种宗教信仰者朝拜的圣地。在此文化氛围的熏染之下,明清贺兰山主题诗词的创作者常常借“石空夜灯”“北寺清泉”等八景诗来反映这一地域文化特征,如蒋延禄的《北寺清泉》云“风回嵠间响泠泠,闲倚僧寮洗耳听。不见飞来峰落翠,置身恍在冷泉亭”[4]334。北武当寺位于贺兰山东麓,是一座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寺庙。山寺的清幽秀美使诗人陶醉其中,恍若置身于杭州西湖之畔的冷泉亭观飞来峰。再如《石空夜灯》中“僧闲夜夜燃灯坐,遥见青山一滴红”[2]229。所谓“石空夜灯”据《乾隆宁夏府志·名胜》云,“至夜佛灯僧烛,炳若列星”[12]105。此诗用鲜明的色彩对比“青”山“红”烛,写出夜晚时分贺兰山上烛光灯塔交相辉映的景象,营造了强烈的视觉效果。总之,贺兰山主题诗词以寺庙道观为书写载体,勾画出士人随境而安、皈依山水、不理尘俗的心灵印迹,见证了宁夏地区儒释道文化交流互融的历史情形。

(三)心理空间之维:以历史遗迹抒发怀古思今之情

贺兰山丰厚的历史遗迹常能触发到此凭吊的诗人们的咏古之情,在贺兰山主题诗歌书写中留下独特印记。贺兰山所在的宁夏地区历史悠久,后秦姚兴、十六国胡夏赫连勃勃、西夏李元昊均在此建都,朝代更迭,留下了大量的废城遗宫。西夏时期在贺兰山所建的大量宫殿至明清时还依稀留存遗迹。《乾隆宁夏府志》载:“元昊故宫,在贺兰山之东,有遗址。又振武门内,有元昊避暑宫,明洪武初遗址尚存,后改为清宁观。”[12]26诗人们面对这些曾经熠熠生辉的宫址生发了无尽的感想。“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必然发生在具体的空间里,那些承载着各类历史事件、集体记忆、民族认同的空间或地点便成了特殊的景观,成了历史的场所。事实上,‘景观’既是一种稳定的社会角色,又是一个巨大的记忆系统。”[13]67因而贺兰山历史遗迹的价值并不在于其建筑方面,而是这些地理场所经由士人群体的文学再现所折射的共同的文化记忆和情感共鸣。

由此诞生的有关贺兰山的咏史怀古类作品,多是以时间顺序列数贺兰山的历史和书写登临体验两种方式展开,其间的怀古情愫不尽相同。明代安塞王朱秩炅创作了大量的咏怀诗,是明清贺兰山怀古诗的主要创作者。朱秩炅为靖王季子,年少时父母相继离世,就藩宁夏时朝廷对其权力多加限制,这些经历让他在登临贺兰古迹时常流露着悲世之意。《古冢谣》以“贺兰山下古冢稠”[4]178起兴展开联想,古冢即西夏王陵,据志书载:“李王墓贺兰之东,数冢巍然。”[2]179这描绘了西夏王朝由盛到衰的历史变革,最后“人生得意需高歌,芳樽莫惜朱颜酡”表达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的想法。《兰山怀古》中“戈甲气销山色在,绮罗人去辇痕留。文殊有殿存遗址,拜寺无僧话旧游”[2]17。诗人站在贺兰山前,想起这片土地上曾经金戈铁马的征战和王公贵族往来匆匆的身影,转而回到现实却只见拜寺口、文殊殿留有隐约可见的遗址,曾经的辉煌显贵和眼前的寂寥萧瑟形成鲜明对比。最后以“可堪回首暮云稠”把物是人非的唏嘘藏匿于层层暮云之中。清吴复安的《贺兰怀古》云“我来游此地,怀古百爱攒,或为赫连城,今见沙草寒。或为元昊官,今衹余荒坛。雄图今何在?苍苍雾霭团”[8]2084。诗歌点明诗人游“赫连城”和“元昊宫”只见一片荒芜余烬,曾经的辉煌霸业和远大的抱负,如今化作云烟消弭在历史的烽烟之中,抒发了王朝兴衰的感叹。赵尚仁的组诗《贺兰山怀古》历数贺兰山从秦到明的历史,书写了贺兰山这片土地烽鼓不息、枕戈寝甲的壮阔历史,凝结了丰富的情感意蕴。其诗首句“君不见,骷髅台前白草生,名臣勇将共千古”[4]362,赞颂将士们浴血奋战的不朽精神。第六首诗中“莫论英雄成败事,江山翻复去来波”,饱含诗人对王朝更迭的理性思考。

三、明清贺兰山主题诗词的多重价值

由上述可见,明清文人墨客对贺兰山并不是单向度的吟咏描绘,而是多维呈现、多重书写。多维空间营造出的立体多元的贺兰山形象,所附着的价值亦是丰富多元的,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充实明清边塞诗的思想内涵。我国地域辽阔,具有多元的地域文化,从而构成百花齐放的中国文学,边塞诗歌是中国文学版图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早在《诗经》就有以边塞为题材的作品,此后各代文人接续书写,至唐代边塞诗迎来了创作高峰,以王昌龄、高适、岑参、王之涣为代表的边塞诗人多维度地呈现了边塞文学的风貌,造就了“盛唐气象”的辉煌局面,涌现了萧关、玉门关、阳关、大漠、塞草、烽烟等典型的边塞意象,积淀了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及思乡情切等情感,并成为文学史上的母题被不断延续书写。贺兰山是各民族的栖息之地,也是中原和边地政权争夺的疆域,亦是边塞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千百年的历史叠合之下构成了边塞文学的独特意象。文化活动对地理空间具有重要作用。贺兰山因为地理政治上的边缘地位一度被视为蛮荒之地,然而在诗人不断的寻幽探胜之中,贺兰山逐渐摆脱了荒僻的形象,生发出绚丽多姿的色彩。贺兰雪景、山屏晚翠、石空夜灯和北寺清泉等构成了贺兰山文学景观的点和面,展现了贺兰山或巍峨苍郁或如梦仙境的特点。贺兰山上的西夏离宫成为明清文人抒发怀古之情的寄托对象,凭借独特的历史成为区别于中原乌衣巷、朱雀桥、西塞山等地的怀古胜地,亦奏响了个人怀才不遇的感伤,昔盛今衰兴替的共同情怀,凝结成极具西北历史文化特征的咏古意象。贺兰山凭借曼妙的自然景观和悠久的历史底蕴成为西北地区诗意的审美对象,并不断充实着明清边塞诗歌的创作内涵。

其二,勾勒多民族相互依存的和谐画卷。贺兰山一带自古就是各民族频繁活跃的地带。鲜卑、匈奴、羌、党项、女真、契丹等少数族群都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千百年来各族人民凝结了深厚的情谊,构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局面。贺兰山主题诗词作品繁荣的背后是各民族团结和谐的文化缩影。一方面,明清王朝推行“文德以化远人”的儒学政策,发挥其“保障民族间和睦共处、社会和谐发展的关键,民族多元互动则为民族间彼此文化认同提供沟通桥梁和纽带”[14]1作用,贺兰山诗词作品中“德政移边俗,兰山气色和”[8]703,“塞北江南文教通”[8]406等诗句是诗人们对宁夏文化交流场景的诗意刻画。另一方面,从创作主体来看,贺兰山主题诗词的创作者,既有派遣谪戍的外籍文人官员,又有由当地文化滋养孕育的本籍文人,既有汉族文人,也有少数民族文人,他们为宁夏的基础设施建设贡献了力量,用审美的眼光欣赏这片土地的风光,共同奏响了贺兰山诗歌的华美乐章,使得中原文化和边地文化交织互汇。

巍巍贺兰山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历史与记忆,也构筑了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贺兰山主题诗词中也随处都能捕捉到民族交往交流的历史印记。明代以前的诗人常以贺兰山的高险衬托思乡情切。明清文人对贺兰山巍峨险峻的描绘以强调其对国家的防御保卫作用。孙惠的《初到宁夏睹贺兰山有感》云“贺兰天作镇三边,保障中华岂偶然……四海一家归圣主,江南塞北总山川”[10]410,点明贺兰山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雄踞榆林、宁夏、甘肃三边,保卫边境安全,并指出天下一家的观念。冯清的《贺兰山》云:“险设名山志贺兰,华夷界限势巑岏。千寻西北屏帏转,万代东南衽席安。”[8]752贺兰山以地势险峻成为西北御敌的天然屏障,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提供了地理保障。吴复安的《九日游贺兰山》云“乘兴登高遥望处,山河环抱壮边城”[8]2086,也指出贺兰山屹立边塞,护佑一方。对比可见,此际诗人们笔下的贺兰山已不同于以前文学作品中那种带有鲜明的异域属性,而在心理层面已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载体,由此彰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发展历程。

要言之,通过明清文人墨客的多维度文学书写,贺兰山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探索,人生况味丰富的士人们常将自己的人生际遇和审美体验融入其中,由此丰富了贺兰山的文化内涵,使之成为引人瞩目的文学景观。“文学景观的价值也是巨大的。除了文学的价值,它还有建筑的价值、历史的价值。”[15]经由明清诗人的多维度书写,贺兰山景观一改之前蛮荒偏僻之地的消极印象,清晰地昭示着贺兰山的审美形象和文化内涵的变迁,见证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演进的历史轨迹。由此可见,贺兰山文学景观在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历史过程中,发挥了相应的文学效能,文学景观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也值得进一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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