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江
中国新闻史研究已有百余年历史。客观地讲,一百多年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新闻史研究中涌现出丰硕的研究成果(1)张晓锋、程河清:《中国新闻史研究70年(1949-2019)》,《新闻与传播研究》2019年第8期,第24—42页。。在民国时期,新闻史的书籍仅有百十种左右,但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新闻史领域的书籍则多达两千多种,发表的各类论文更是达万篇左右(2)相关统计数据参见邓绍根:《回顾与前瞻:新中国70年新闻传播史研究》,《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9期,第25—40页。。已有一些学者意识到,蔚为大观的新闻史研究成果,一方面折射出新闻史研究所获得的成绩,但另一方面却也存在一些令人担忧的危机,“看似繁花似锦的背后,敞露出研究的单一和原地踏步般的茫然”(3)黄旦:《新报刊(媒介)史书写:范式的变更》,《新闻与传播研究》2015年第12期,第5—19页。。与此同时,有明确问题意识与理论自觉的研究成果仍不多见(4)王晓梅:《反思与重构:对中国新闻史研究和书写的一种观察》,《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9期,第79—102页。。如何推动中国新闻史研究的路径创新,开拓出别开生面的全新研究图景,是新闻史领域面临的重要学术议题。
21世纪以来,就新闻史以往存在的问题以及未来创新发展的方向,新闻学界曾开展过自觉性的学术反思,涌现出了“新闻史研究走向的大讨论”(以下简称“大讨论”)。其中标志性事件是在2007年,《新闻大学》期刊发起“中国新闻史研究的体例、视野和方法——中国新闻史研究现状笔谈”,组织学者撰文,围绕新闻史的范式变革问题展开探讨。由于这一问题涉及到新闻史研究的理论方法,此后虽无组织性的探讨,但学界的讨论却不绝如缕。本文将在回顾与梳理“大讨论”的基础上,尝试从研究对象、观看位置、叙事逻辑等基础性视角思考中国新闻史研究未来的创新方向。
知识与思想领域的反思无疑是重要的。事实上,每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思,都能够推动知识的增进与思想的发展。“大讨论”亦是如此。客观地讲,21世纪以来新闻史领域关于范式变革问题的反思与讨论,触及到了新闻史领域的重要乃至关键问题,并推动形成了一些具有代表性意义和开创性价值的研究成果。如今,回过头看这些讨论,会发现有两条较为集中的贯穿线索:一是核心观照对象及由此衍生的叙事偏重;二是研究新闻史的观念及方法。
研究者如何认识其所考察的对象,很大程度上影响乃至决定了研究重心、叙事脉络以及研究成果的基本面相。独特的研究对象隐隐之中为某一学科的研究者划定了研究的边界。这正是黄旦先生《报刊的历史与历史的报刊》一文的内在逻辑,“以报刊为合法性主体的历史,才真正称得上报刊史”(5)黄旦:《报刊的历史与历史的报刊》,《新闻大学》2007年第1期,第51—55页。。与之相应,只有以新闻为核心对象的历史,才称得上新闻史。但报纸是什么?新闻又是什么?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中对报纸所下定义为 “报纸者,报告新闻,揭载评论,定期为公众而刊行者也”(6)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8页。。在戈氏的定义中,并未对报纸做出过多的限制性定语,而是更多聚焦于报纸“报告新闻”“揭载评论”“为公众刊行”的功用。由是,其报学史亦聚焦于“报纸本身发达之经过”(7)戈公振:《中国报学史》,第3页。,强调考察报纸发展与历史沿革,这一点,从其“官报-外报-民报”的叙事体例上即可看出。另一份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新闻史范例,是“第一份中国新闻史教学大纲”《马列学院新闻班中国报刊史教学大纲(草稿)》(以下简称“教学大纲”),这份教学大纲为此后影响深远的“革命范式”奠定了基础(8)丁淦林:《中国新闻史研究需要创新——从1956年的教学大纲草稿说起》,《新闻大学》2007年第1期,第28—32页。。“教学大纲”及“革命范式”是特定历史语境下的产物,其折射着所处历史阶段人们对新闻的普遍认识。如果说戈公振对报纸的定义是通过报纸所具有的媒介属性,亦即“报告新闻”“揭载评论”来实现的,那么,延安整风运动以来,伴随着《解放日报》从“不完全党报”转变为“完全党报”(9)黄旦:《从“不完全党报”到“完全党报”——延安<解放日报>改版再审视》,李金铨:《文人论政:知识分子与报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50—280页。,在党内形成了对于报纸与新闻的另一种界定:报纸不仅仅要用来刊载新闻与评论,其也是“党的喉舌”,是“巨大集体的喉舌”(10)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编:《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下卷),北京:新华出版社,1980年,第55页。。新闻也不仅仅是事实或者对事实的报道,而且还包含着内在的政治属性,“在阶级社会里,每条新闻归根结蒂总有其阶级性或政治性”(11)陆定一:《陆定一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24页。。政治属性和工具属性,成为关于新闻与报纸更为重要的界定方式。这种关于新闻与报纸的理解方式,自然也影响乃至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教学大纲”的撰写与组织方式。正是对报纸政治性与工具性的强调,使“教学大纲”以政治形势的变化作为划分报刊分期的核心依据,以报刊在政治斗争中的作用作为讨论的主要内容,并遵从“分析政治斗争、思想斗争在先,评介报刊宣传在后”的基本叙事逻辑。这也使得政治环境变化与革命斗争发展变成了新闻史书写的一条默认化的“红线”以及既定性的解释框架(12)李怀印:《重构近代中国:中国历史写作中的想象与真实》,岁有生、王传奇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1页。。这种解释性框架,甚至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改革开放之后新闻史的书写方式,就连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中国新闻事业通史》亦不例外(13)参见郭丽华、宁树藩:《树立“本体意识”、探索新闻特性、加强新闻史学科建设——与著名新闻史学家、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宁树藩先生一席谈》,《新闻大学》2007年第4期,第4—8页;黄旦:《新报刊(媒介)史书写:范式的变更》,第5—19页。。
“大讨论”中,新闻史研究者关于“革命范式”的反思以及新闻史未来出路的思索,也是从对研究对象认识存在囿限的不满开始,而不满“正源自媒介及其特点的缺失,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为了同等同质的服务于政治的手段”(14)黄旦:《报纸和报馆:考察中国报刊历史的视野——以戈公振和梁启超为例》,《学术月刊》2020年第10期,第165—178页。。若是仅仅将新闻视为政治的手段,那么整个新闻学将会陷入想象力缺失与边界囿限的困境(15)单波:《论我国新闻学想像力的缺失及其成因》,《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第75—79页。。一种赢得广泛认同的观点认为,新闻不仅是政治的工具,也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同社会各个方面都有联系(16)丁淦林:《中国新闻史研究需要创新——从1956年的教学大纲草稿说起》,第28—32页。。以宁树藩为代表的新闻史研究者率先反思新闻史书写中的“革命范式”,强调不能仅仅将新闻报纸视为政治的附庸,否则新闻史研究将会陷入“本体迷失和边缘越位”(17)吴文虎:《本体迷失和边缘越位——试论中国新闻史研究的误区》,《新闻大学》2007年第1期,第33—38页。,在政治史、革命史之后亦步亦趋(18)戴元光、陈钢:《中国新闻史研究的本体意识与范式创新》,《当代传播》2010年第3期,第4—11页。,而是应当“以新闻为本位”而非“以政治为本位”重建新闻史。当然,在“大讨论”中,“以新闻为本位”对新闻史进行重构,只是关于新闻史未来出路的一种设想。还有学者就新闻史的研究对象提出了新的看法。以吴廷俊、阳海洪为代表的学者提出“媒介”才是新闻史研究的对象本体,认为新闻史研究应当以媒介生态理论为视角,探讨媒介及其所处“生态环境”的演进规律,建构新闻史的“媒介生态理论范式”(19)参见吴廷俊、阳海洪:《新闻史研究者要加强史学修养——论中国新闻史研究如何走出“学术内卷化”状态》,《新闻大学》2007年第3期,第5—12页;阳海洪:《媒介生存:关于新闻史研究本体的思考》,《当代传播》2008年第2期,第77—79页。。
如果说在“大讨论”中,研究者首先是就究竟研究什么展开讨论的话,那么另外一个重要话题是如何认识历史,或者说该在怎样的史学观念、史学方法的指导下来展开新闻史研究。通常来说,新闻史是新闻学与历史学相结合的学科分支(20)桑兵:《报刊史研究的两难与两便——新闻学、历史学如何熔为一炉》,《史林》2021年第5期,第5—8页。,其重要特征在于以史学理论、观念、方法为牵引,研究新闻活动与新闻现象。因此,历史学在理论、观念、方法上的分歧与变化,会影响到新闻史的研究状况。长期以来,中国新闻史研究遵从着以客观主义、实证主义为核心的史学范式,这种史学范式的基本特征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在本体论上,认定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历史真实。“史学的本旨在于求真,历史为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如何发生,情形怎样,均为实有,不会因为任何后来因素而改变”(21)桑兵:《长编考异法与编年体的演进》,《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7期,第98—110页。。(2)在认识论上,认为人的认识是可以揭示作为客观存在的历史真实的。在认识和再现历史真实的过程中,史学家可以不受自己主观因素的影响(22)罗凤礼:《现代西方史学思潮评析》,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第7页。,史学可以被视为一门科学。(3)在研究方法上,重视史料尤其是原始史料的意义和价值(23)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页。,尤其强调研究方法的实证性,主张“裁抑其主观而忠实于客观”(24)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页。,以科学的方法对史料进行发掘与考证。被称为“科学史学之父”的兰克提出“如实直书”的治史原则。他认为搜集与考订史料是史学研究工作的基石,只有穷本溯源,研究原始资料,才能抵达历史的真相,“严谨的事实陈述——即使这些事实或许是偶然的和枯燥无味的——无疑是历史编纂学的最高法则”(25)易兰:《兰克史学、西方史学传统及其现代意义》,《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84—87页。。这一史学方法与中国宋明以来尤其是清朝乾嘉时代以来重视史料考据、订正的史学传统存在高度的一致性(26)张越:《五四时期中国史学的理论建树:科学与求真精神》,《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第16—21页。,再加上20世纪初期西方“科学思潮”的涌入,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史学的走向(27)胡逢祥:《“科学方法”输入后的中国现代史学之走向》,《学术月刊》2008年第3期,第113—121页。,以傅斯年、陈寅恪、顾颉刚为代表的中国史学大家在保有中国史学传统的同时,皆带有明显的实证主义烙印和兰克学派色彩(28)参见张广智:《傅斯年、陈寅恪与兰克史学》,《安徽史学》2004年第2期,第13—21页;易兰:《兰克史学之东传及其中国回响》,《学术月刊》2005年第2期,第76—82页;谢进东:《科学实证与文化阐释:中国新史学之双轨》,《史学月刊》2020年第3期,第79—93页。。
早期以戈公振为代表的中国新闻史学家显然受到传统史学观念和科学主义的双重影响。这一点,从《中国报学史》等著作在史料考订与发掘上所下的功夫即可看出。与此同时,20世纪早期尤其是新文化运动前后,中国学术界整体处于西学东渐尤其是科学思想涌入的历史语境。新闻学本身就诞生在经受科学话语与科学精神洗礼的环境之中(29)姜红:《现代中国新闻学科的合法性建构——“新闻有学无学”论争新解》,《新闻与传播研究》2007年第1期,第52—61页。。由此,也就不难理解早期报学史背后的“科学眼光”及其在考据、论证过程中呈现出的实证特征了。如果说以戈公振为代表的民国新闻史学家更多受到传统史学观念以及西方兰克学派的影响,那么“革命范式”语境下的中国新闻史建构,则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之下形成的。尽管新中国成立后一段时期内新闻史研究受到了政治形势的影响,存在对马克思主义做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理解的错误倾向(30)张越:《20世纪中国史学方法的发展和演变》,《学术研究》2001年第12期,第12—18页。。不过改革开放后,中国新闻史研究重新恢复了马克思主义学术研究的科学本性。研究者不仅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坚持客观历史真实与可知论的观点,而且强调马克思所主张的科学态度和科学方法(31)孙洁民:《论唯物史观的方法论革命与方法论内核——实证科学与唯物辩证法的有机统一》,《东南学术》2021年第2期,第36—46页。,高度重视对史料尤其是一手史料的占有,认为“没有对‘史料’的充分掌握,没有对重要的关键性‘史料’的仔细考订和甄别,是很难对历史事实作出正确的分析和判断的”(32)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1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页。。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中国新闻史领域涌现出了一大批史料扎实、沿袭实证主义史学传统的研究成果。
不过,“大讨论”中,就新闻史研究该基于怎样的观念与方法,尤其是该怎样对待“新史学”,研究者展开了较为针锋相对的论争。论争突出地反映在新闻史应该沿循传统的史料史取向,还是尝试新史学所提倡的问题史、社会史、总体史取向。有学者认为仍然应当坚守传统史学尤其是实证主义史学的核心主张。例如,程曼丽认为不应将“新史学”的合理性无限扩大,我们仍然应当注重对史料的考据和发掘,仍然“需要对历史上的报刊资料进行挖掘和整理,需要通过对一份份‘断烂朝报’的个案分析得窥历史之‘一斑’”(33)程曼丽:《也谈新史学:关于新闻史研究的若干思考》,《新闻大学》2007年第3期,第17—21页。。还有学者则认为传统史学范式已经显露出诸多问题和缺陷,因此应当拥抱新史学、新理论、新方法。李彬认为,“以往的新闻史研究过于受制传统的实证主义史观,过于强调实证、考据、数据、材料等僵死名物”,以至于“忽略了历史与史学的鲜活要义”(34)李彬:《“新新闻史”:关于新闻史研究的一点设想》,《新闻大学》2007年第1期,第39—43页。,甚至“有意无意、或隐或显地掉进了‘史料即史学’的窠臼”(35)李彬、刘宪阁:《新闻社会史:1949年以后中国新闻史研究的一种可能》,《国际新闻界》2010年第3期,第19—24页。。因此,他希望借用西方“新史学”趋势与潮流中涌现出的新方法、新理论,摆脱单一乃至逼仄的研究思路,建立起新闻史研究的社会史范式,其《中国新闻社会史》正是在这样的史学视野与观念指引之下著述而成的(36)李彬:《中国新闻社会史》,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晚于《中国新闻社会史》一年出版的编著《文人论政:知识分子与报刊》,试图将“文人论政”“放入社会史、知识史或政治经济学的脉络来分析”(37)李金铨:《文人论政:知识分子与报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页。,是对新闻史研究社会范式的另一生动诠释。除此之外,陈昌凤认为,新闻史研究的社会范式深受美国新闻史学家迈克尔·舒德森《发掘新闻——美国报业的社会史》影响。她同样主张运用媒介社会史的眼光和视角突破传统新闻史研究路径,以整体性、系统化的视野来“解释和研究传播和社会之间相互影响的各种问题”,“分析传播过程、研究媒介和社会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38)陈昌凤:《中国新闻传播史——媒介社会学的视角》,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页。。
新闻史研究的范式之争对于中国新闻史研究的创新与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有学者认为,这些学术争鸣不仅使新闻史研究者普遍认识到其所耕耘领域面临的危机与困境,而且也使学科主体意识明显加强,从此之后,中国新闻史研究呈现出明显的新史学转向(39)沙垚:《与古为新:一种面向未来的新闻传播史研究视角》,《南京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第110—117页。。如今,回过头来重思这场论争,我们会发现,就新闻史研究的范式与路径而言,仍有一些问题处于模糊不清之中,也还有一些更为基础层面的问题存在着进一步讨论的空间。对于这些问题的探讨,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当下中国新闻史所处的方位,认识到可能存在的研究盲区,为此后中国新闻史的发展奠定理论层面的基石。
一般是个别的方法。从本质上来讲,新闻史研究像任何学术研究一样,是人的认识活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学科化的、建制化的经验性认识活动。因此,关于“大讨论”中涌现出的范式论争,有必要返回到认识层面尤其是经验性认识层面设立基本的讨论坐标与审视圭臬。就认识活动而言,认识者与认识对象之间的关系,是一切认识活动中最为根本性的关系。尽管不同思想家、哲学家就二者之间关系的具体阐释有所不同,但却都承认认识者与认识对象是认识活动的基本要素。按照康德的说法,人的一切知识都是以人对客观对象的经验开始的(40)康德:《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上卷),邓晓芒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页。。在马克思那里,认识始终是关于人的世界的认识,世界也始终是与人的认识密切相关的世界,人是认识的主体,人的世界构成了认识的根本对象(41)马建青:《马克思认识论对抽象理论范式的超越》,《学术界》2020年第4期,第62—68页。。胡塞尔认为,认识/意识本身指向某种为其认识/意识的东西(42)[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49页。。认识活动的基本要素及其结构性特征,同样存在于学术性活动与科学知识生产活动之中,“科学认识问题归根到底是科学认识客体和科学认识主体及其关系的问题”(43)李海峰:《科学认识主体和科学认识客体的发生》,《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2年第4期,第1—4页。。思想家们对认识尤其是科学认识结构及其基本要素的揭示,为讨论新闻史的范式问题提供了依据。这是因为,范式是关于如何认识研究对象、开展科学研究、为特定学科共同体共享的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与价值信念(44)参见[美]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8—94页。。正如乔治·瑞泽尔所说,“范式是存在于某一科学论域内关于研究对象的基本意向。它可以用来界定什么应该被研究、什么问题应该被提出、如何对问题进行质疑,以及在揭示我们获得的答案时该遵循什么样的规则”(45)George Ritzer,A Multiple Paradigm Science,Boston:Ally and Becon,1975,pp.308-339.。
基于认识者与认识对象之间的结构性关系,在重思“大讨论”以及展望中国新闻史未来走向的过程中,至少存在三个基本维度/层面的讨论空间:研究对象、研究者的观看位置与叙事方式。这三者分别指向了研究活动中的三个根本性范畴:研究什么、怎么认识与如何叙事。(1)研究对象自不必多言。正如前文反复提及的,关于研究对象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研究的范围、边界以及研究成果的面相。在新闻传播学研究中,不同研究范式之间一项重要的区别即在于对研究对象理解的不同,而后才是基于这种理解不同而衍生出来的不同方法、路径及问题(46)Annie Lang:Discipline in Crisis?The Shifting Paradigm of Mass Communication Research. Communication Theory,2013,Vol.23,pp.10-24.。因此,重思“大讨论”以及展望新闻史研究的未来走向,首先需要讨论的仍然是新闻史的研究对象问题。(2)研究者的观看位置同样很重要。这是因为观察/观看是与学术研究有着根本性关联的活动,不论是自然科学,抑或人文社会学科,研究过程中最为源始的环节都可以归结为观察,亦即“看”(47)参见Martin Heidegger,Being and Time,trans. John Macquarrie &Edward Robinson,Oxford:Basil Blackwell,1962,p.99.。实际上,据海登·怀特考察,理论(theory)一词本身即源于希腊语动词看(theorein)(48)Hayden White:Figural Realism in Witness Literature. Parallax,2004,vol.10,no.1,pp.113,123.。且不说经验主义者,即便是激进地反对经验主义者如胡塞尔,亦充分肯定“看”在人认识世界过程中的原初性意义。这种根本性关联的直接体现,即在于研究者所处的位置,决定着研究者的眼光及视域。这正是苏轼名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中所蕴含的朴素真理,也是范式之间相互区别的另外一种重要因素,因为“主体必须……置身于新的场所,才能够把使他能够看见看不见的东西的有教养的目光转向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上”(49)[法]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20页。。(3)叙事方式亦当成为回看新闻史研究、重思“大讨论”的重要切入视角。不论怎样理解研究对象,也不论采用何种观看方式,历史都不是对过去的镜像式反映,而是要以语言文字的方式呈现出来(50)刘雄伟:《叙事的转向与历史客观性的重建》,《社会科学辑刊》2014年第2期,第34—38页。,叙事正是历史呈现与表达的一般模式,其体现着历史认知的基本特征(51)苏萌:《当代西方史学中的“叙事复兴”与“叙事转向”》,《史学史研究》2022年第2期,第72—86页。,“叙事一直就是历史学话语的主要形态,甚至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史学话语的根本属性”(52)彭刚:《叙事、虚构与历史——海登·怀特与当代西方历史哲学的转型》,《历史研究》2006年第3期,第23—38页。。按照怀特的观点,历史作品是“它最为明显地要表现的东西,即以叙事性散文话语为形式的一种言辞结构”(53)[美]海登·怀特:《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7页。,这些特定叙事结构所造就的不同历史书写范式,就“发挥着‘元史学的’要素的功能”。因此,叙事方式构成了管窥新闻史研究未来发展的重要落脚点。
21世纪以来学界关于新闻史研究范式的反思,很大程度上是从反思传统新闻史的研究对象开始的。尽管反思者有着明确的对话对象,也认同应当以新闻为本位来建构新闻史。但在大讨论中,新闻史研究者往往并不会对“新闻是什么”这一问题做穷根究底式的追问,而是多以含混笼统的、常识性的、经验主义的态度理解新闻。由此导致的结果是,研究者要么将新闻化约为新闻机构及其相关活动,从而将新闻史建构为新闻机构及其相关活动的历史;要么拥抱新的媒介理论和传播理论,将新闻简单等同承载新闻的媒介,以媒介及其与社会之间的动态、互构关系作为新闻史的考察中心。
采用笼统化的理解方式,与何为新闻这一话题所具有的争议性、复杂性相关。正如宁树藩指出的那样,“新闻史研究的‘本体’,内涵丰富,非常复杂,要从总体上把握是相当困难的事情”(54)郭丽华、宁树藩:《树立“本体意识”、探索新闻特性、加强新闻史学科建设——与著名新闻史学家、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宁树藩先生一席谈》,《新闻大学》2007年第4期,第4—8页。。不过遗憾的是,即便已经对新闻进行界定并形成新的新闻观念,但在建构新闻史过程中宁树藩却受到历史惯性驱使,仍然将新闻简单等同于新闻机构及其相关的业务活动。早在1987年,宁树藩便从逻辑层面分析了陆定一新闻定义的缺陷,并深入论证了自己所提出的一种新的新闻定义——新闻是经报道(或传播)的新近事实信息(55)宁树藩:《新闻定义新探》,《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5期,第85—88页。。不过,在1998年《强化本体意识,探求自身规律》一文中,宁树藩虽然再次重申新闻本质上是一种信息,但这种界定却更多是为后面一句“报纸是新闻纸,传递新闻信息是报纸最基本的功能”所做的铺垫。经过这层铺垫与演绎,具备新闻传播职能的报纸及其背后的报社与新闻机构,取代了新闻,成为了宁树藩所笃定的新闻史应当考察的核心议题。由此,以新闻现象、新闻活动为主导的新闻史编写被等同于以媒体机构及其活动为主导的新闻史编写,以新闻为本位来建构新闻史也旋即被化约为“以新闻事业本身的发展变化为主线来考察各种各样的新闻现象并揭示其内在规律”(56)参见郭丽华、宁树藩:《树立“本体意识”、探索新闻特性、加强新闻史学科建设——与著名新闻史学家、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宁树藩先生一席谈》,《新闻大学》2007年第4期,第4—8页。另外,在宁树藩先生的论述语境中,“新闻事业”主要是指媒介及其运行机构,在他担任副主编的《新闻学大辞典》中,“新闻事业”被界定为“各种新闻媒介(报纸、刊物、广播、通讯社、新闻影视)的总称”,“新闻事业包括生产新闻媒介的全部过程和设备,如印刷厂、广播电台、电视台等生产管理部门等等在内”,参见甘惜分:《新闻学大辞典》,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页。。这种论证逻辑,正是戈公振报学史关于研究对象讨论的翻版。在戈公振那里,报纸同样被等同于新闻纸,“报纸之原质,质言之,即新闻公布之谓也”(57)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4页。。只不过戈公振要做的是以新闻为核心来建构报学史,而在宁树藩等学者那里,则是要以报纸、报馆及其所表征的新闻事业为核心来建构新闻史。
然而此般建构既存在逻辑上的未完满之处,又会进一步加剧新闻史研究对象的结构性失衡。新闻并不等同于报纸抑或其他承载新闻的载体。报纸不仅仅只是刊载新闻,其同样刊载许多其他性质的内容,如广告、连载性文学作品以及各种启事等。广播电视与互联网亦如是。作为承载意义与符号的载体,媒介扮演着多重角色,其可以被置入多重学科视域之下,新闻学只是讨论媒介的众多学科中的一种(58)朱从兵:《作为“新闻史”、“文化史”和“媒介史”的报刊史研究》,《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第100—103页。。仅以电视为例,就像黄旦所说,包括文学、艺术学、图像学、文化批判、音像技术学在其中都有大展拳脚的空间(59)黄旦:《理解媒介的威力——重识媒介与历史》,《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1期,第142—148页。。如若真将新闻无差别地等同于报纸、广播、电视等,那么无疑会遮蔽掉这些媒介的其他属性,也存在着遮蔽更多学科介入相关研究的风险。当然,对于新闻史的建构而言,这倒在其次。更为重要的是,当以报纸以及其他承载新闻的载体代替新闻时,会导致研究对象的偏移,导致“新闻”这一真正的研究对象被湮没,如同我们所见到的那样,新闻史变成了媒体与媒体机构演变史、报社运行史、报人生平史、报业观念史。这种以报纸、报社、报人(以及其他媒介及其控制机构)为核心的新闻史建构方式正是传统新闻传播学研究中的媒介中心偏向、机构中心偏向、职业中心偏向与生产中心偏向在新闻史领域的具体体现。与之相应,在新闻学研究中被遮蔽的其他一些重要讨论议题,例如受众的新闻收受活动、人际传播中的新闻活动,在新闻史研究中同样被遮蔽了。正如有学者通过以拉斯韦尔的“5W”理论为标准来讨论中国新闻史研究时所指出的那样,在传统新闻史框架下,研究者关注的焦点更多在于媒介、传播者以及传播内容,“至于受众和传播效果这两个层面,虽然偶有涉及,却基本上没有有意识的系统全面的研究”(60)田秋生:《重写中国新闻史:必要性及其路径》,《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6期,第80—83页。。可见,以报纸、报社及其所表征的新闻事业为核心来建构新闻史,并未迎来真正意义上的范式创新,虽有“拨乱”之心,却无“反正”之实,虽然突破了革命范式与政治范式,却又陷入到戈公振的报学史范式之中,反倒加剧了新闻史研究对象的结构性失衡。因此,就研究对象而言,新闻史研究仍需更多具有理论视域的讨论,也呼唤具有革命性意义的突破,走出把新闻史当成报刊史书写的研究传统,寻找真正意义上的以新闻为核心的研究范式。
新闻史研究的媒介生态学范式在对研究对象的界定上也同样面临着逻辑层面的问题。较早提出媒介生态学范式的学者认为,“媒介”就是新闻史研究的对象本体,“媒介生态”是新闻史研究关注的焦点,只有在“媒介现实存在的情况下,新闻传播才有可能”,因此要“以媒介可持续发展作为研究目标,把媒介生态系统作为社会系统中的独立畛域,在媒介与生存的互动中审视媒介”(61)吴廷俊、阳海洪:《新闻史研究者要加强史学修养——论中国新闻史研究如何走出“学术内卷化”状态》,《新闻大学》2007年第3期,第5—12页。。尝试以生态学的理论来建构新闻史,自然具有视角层面的创新意义,但认为新闻必须依附于媒介才能存在,因此便需要将媒介当作新闻史研究的本体,却存在逻辑层面的未完善之处。固然新闻的传播需要依赖媒介才能实现,但新闻与媒介之间的关系却不是一一对应性的关系,并不是有了媒介便一定会有新闻的传播,新闻的独特性并不由媒介来决定。更何况,媒介也并非仅仅只能传播新闻,媒介与新闻存在功能层面的关联,但两者却是彼此相对独立的范畴,在学术上也应当被区别对待。如若不然,便可能在认知层面存在含混不清的问题。退一步来说,如果真的新闻史研究将其对象本体当作媒介,那么新闻本身必然面临被剥离新闻史的风险与可能,而若是丢掉了新闻,新闻史研究的独特性何在?其又与一般意义上的媒介史、媒介社会史、媒介技术史研究有何区别?
无论是将新闻史研究的对象直接划定为媒介,抑或将其约略为掌握媒介的机构及其所表征的“新闻事业”,所导致的结果都是一幅不完整的新闻史研究版图,是存在明显的结构偏重与对象失衡的新闻史图景。基于此,新闻史亟待在研究对象上进行根本层面的清理与聚焦,实现以新闻为本位的新闻史建构(62)王润泽:《实践转向与元问题聚焦:对新闻学知识体系创新的思考》,《新闻记者》2022年第2期,第14—19页。,进而推动“不完整的新闻史”转向“完整的新闻史”。而要完成此项任务,首先要做的便是重新理解和界定新闻。这是因为,无论是媒介,还是掌握媒介的机构,抑或是“新闻事业”,都是围绕着“新闻”这一核心概念衍生出来的。只有“新闻”,才是新闻学的原初概念。只有“新闻”,才能真正地居于新闻史研究观照的核心地带。进一步来讲,只有准确地弄清“新闻是什么”,才能够在概念能指与所指间设立清晰的意指性关系,也才能有效地建立起新闻史研究关于研究对象的准确图景和想象。面对“新闻是什么”这一问题,传统新闻学更多地采用还原主义的认识路径(63)杨保军:《论作为“手段”的新闻》,《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10期,第140—147页。,也即通过对新闻现象、新闻活动的客观性、经验性观察来提取其中所蕴含的某种特质作为新闻的本质。更准确地讲,是以一种并不能表征与涵括新闻之本体特征的其他事物如事实、报道抑或政治工具来界定新闻。这种对于新闻的界定方式,延及新闻史领域所引发的后果是,新闻史要么是政治史或革命史的翻版,要么将职业新闻机构、报人、媒介当作建构的中心,使得新闻史沦为不完整的新闻史。
我们该怎样理解和界定新闻?笔者认为,只有摆脱还原主义的认识误区,只有在关系的视域中,也即将新闻放置在人与世界的关系尺度上加以把握,放在马克思所说的“现实的人”而非抽象的人(64)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在反对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基础上,一切理论都应当以现实的人的生产生活实践为起点,不是让现实生活去适应先验的框架,而是要强调和彰显以“现实生活”为根、为本、为源的经验逻辑,参见杨楹:《马克思生活哲学的出场、实质及其意义》,《学术研究》2013年第3期,第1—19页。的维度上加以把握,才能真正地理解和认识新闻。如同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必须将新闻从特定载体、特定主体、特定职业的语境中剥离出来,在人与世界的关系视域中、在人的生存生活尺度上加以审视(65)杨保军、李泓江:《新闻学的范式转换:从职业性到社会性》,《新闻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8期,第5—25页。。在人的存在论意义上,新闻不是任何其他抽象范畴,而是与鲜活的、现实存在的人有着本体性牵连的生存生活实践,是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现时性交往实践(66)Bengtsson,S.,&Ahva,L:A Phenomenology of News:Understanding News in Digital Culture.Journalism,2020,Vol.21,no.1. pp.10-24.。事实上,早在19世纪,恩格斯即揭示出新闻的交往实践属性。在他看来,人需要和外部世界来往,而人的新闻活动,如同谈话、辩论、阅读书籍等其他交往方式一样,是满足人与世界尤其是无法直接经验的远方现时世界之间交往需要的实践方式(6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331页。。美国学者塔克曼更是直接将新闻视为人与外部世界交往的中介。在《做新闻》一书中,她反复强调新闻在人与世界交往中的“视窗”作用,“新闻是通往世界的一扇窗”,透过这扇窗,人“了解自己和他人,了解自己的机构、领袖和生活方式,了解其他国家和人民的情形”(68)[美]盖伊·塔克曼:《做新闻:现实的社会建构》,李红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7页。。正是在新闻中,人与世界被勾连成一个可以被经验的世界整体(69)卞冬磊:《“社会世界”的更新:新闻与现代性的发生》,《国际新闻界》2014年第2期,第103—114页。。一如有学者所说,新闻“将‘共同世界’嵌入进‘周遭世界’之中,人们不仅感受到了遥远的、陌生的、匿名的他人及事件之于自身的意义,还与它们产生了某种时空的联系”(70)涂凌波:《现代中国新闻观念的兴起》,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20页。。与之相应,在交往实践的进路中,“新闻不再是报道者对事实的揭示,不再是单纯的主客体模式,而是多种力量交织的结果”(71)姜红、印心悦:《走出二元:当代新闻学的“实践转向”——问题、视野与进路》,《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126—131页。。
这种关于新闻的存在论理解方式,将为新闻史的创新奠定对象层面的基础。当我们将新闻理解为与人之存在有着内在牵连的交往实践时,便为新闻史研究带来了丰富、立体、全面的诠释维度,也将在真正意义上推动不完整的新闻史走向完整的新闻史。这是因为,在现代哲学发展的历史语境之下,交往构成了理解人之存在的根本性尺度。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交往是人的本质特征之一,“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72)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6页。。在哈贝马斯看来,交往是人最为基本的生存维度,“人从出生起就首先开始了人与人、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建构与调节”(73)苏婧:《寻找一个完整而非碎片化的哈贝马斯——谈“公共领域”思想及其发展》,《新闻界》2018年第5期,第67—76页。。事实上不仅如此,交往不仅呈现着人与人之间的主体间关系,而且呈现着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实践性关系(74)任平:《交往实践观:马克思〈资本论〉的哲学视域》,《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第106—116页。,交往本身构成了一个物质交往、精神交往和语言交往三个层次在内的总体性范畴,其背后不仅包含着以“主体-客体-主体”为核心的实体结构,也包含着交往实践之于相关主体意义与价值的意义结构,而且还包含着历时性的辩证结构(包括肯定-规范与批判-否定两种向度)(75)任平:《走向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第53—69页。。在新闻这一勾连人与人、人与世界的交往实践中,同样体现着物质交往、精神交往与语言交往的深层次融合。从逻辑上讲,新闻交往实践不仅包含着诸如媒介、文本/报道、技术等物质性的交往实践客体,以及涵盖新闻生产者、传播者、作为常人的新闻行动者等在内的交往实践主体,而且还包含着在新闻交往主体之间流动的知识、观念、价值与意义,以及道德、法律、制度等规范性实践方式。在新闻交往实践所张开的结构层次与历史层次中,不仅直观地体现着传统新闻史所讨论的焦点性议题,同时也清楚地蕴含着在以往研究中处于边缘位置、甚至被遮蔽但却极为重要的相关议题,例如日常生活中的新闻交往实践、传统社会中人际交往中的新闻活动、新闻与人之存在的历时性关联、新闻社会史范式所关注的新闻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前新闻业时代的新闻交往实践等。基于上述维度建构起来的新闻史将具有存在论、意义论、辩证论、实践论等多重指向与阐释空间。在新闻交往实践所张开的结构层次与历史层次中,完整的新闻史呈现出了清晰可见的逻辑脉络与研究图谱。当然,这种完整性并不意味着新闻史研究对象的无限扩展。事实上,上述所有的要素、关系,均是从新闻这一特殊的交往实践而衍生出来的。“新闻”这一概念本身即为新闻史研究划定了清晰的边界与范围,只有当这些要素、关系以“新闻”之名义存在时,方可被纳入到新闻史的考察范围。
以往关于新闻史研究的范式反思中,一个富有争议的关键性议题是新闻史研究应该秉持怎样的史学观念与研究方法,也即究竟是坚持旧史学的传统,还是拥抱新史学、新理论、新方法。20世纪中后期,以年鉴学派等为代表的新史学以反叛兰克学派的面貌登上史学的舞台,在认识论、方法论及研究内容方面与传统史学形成鲜明对比(76)具体来讲,新史学与旧史学之间的区别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1)在研究内容上,新史学反对传统史学将研究目光仅仅局限在政治史上,主张尽量扩大史学研究的范围,认为包括日常生活、社会文化、家庭、人口、乡村、城市、经济等都可以被纳入到历史学研究的范围之中;(2)在认识论上,新史学反对传统史学崇拜的客观主义尤其是“史料即史学”“让史实自己说话”的观点,认为史学家在历史的建构过程具有重要的作用;(3)在方法论上,新史学主张借鉴其他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学科的理论、方法和概念,采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参见罗凤礼:《现代西方史学思潮评析》,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第13-20页。。受新史学思潮的影响,新闻史领域的研究者主张清除传统史学观念造成的弊病,以新史学改造新闻史,并建构新闻史研究的社会范式。这种主张指出了传统新闻史研究的要害,即研究视野的狭窄与研究对象的囿限,停留在“一报、一刊、一社、一台的考据史研究”(77)李彬:《“新新闻史”:关于新闻史研究的一点设想》,《新闻大学》2007年第1期,第39—43页。,不过,在归因方面却似乎有失偏颇地将传统史学问题的症结归结为实证主义传统。不论是传统史学,还是传统新闻史,关键缺憾均不在于实证主义方法论。新史学反对传统史学因过度专注于“让史料自己说话”,以及过度笃信客观性原则而抹杀历史学家的能动性(78)徐善伟:《当代西方新史学与“史料之革命”——兼论中国新史学史料体系的重构》,《史学理论研究》2010年第2期,第84—91页。,但其并不反对实证主义的方法论原则。相反,新史学高度肯定史料考据的研究方法在历史研究中具有基础性的作用和意义。马克·布洛赫在其《历史学家的技艺》一书中专门辟有历史考证方法的章节(79)[法]马克·布洛克:《历史学家的技艺》,张和声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9—119页。。勒华拉杜里认为,“任何历史研究都应当从分析原始资料开始”(80)[法]埃玛纽埃尔·勒华拉杜里:《蒙塔尤——1294-1324年奥克西坦尼的一个山村》,许明龙、马胜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页。。甚至就真实情况而言,新史学反而在历史学领域充分发展了实证主义,“科学性的标准从如实直书的客观性,发展到运用数学模型和社会科学理论,使得史学研究更加精确化和社会科学化”(81)陈黄蕊:《史学科学化的发展轨迹》,《学术界》2007年第1期,第146—154页。。因此,当以新史学的观念检视传统新闻史时,不应当将批判落点放在实证主义方法论。相反,若是以新史学蕴含的观念来改造新闻史,反倒更应当充分重视史料、史实的发掘与考订,只不过这种发掘与考订不应只是将目光聚焦在一份份“断烂朝报”以及具体的报馆报人上,而是应该朝向更加广阔且完整的研究对象。
以此来看,“大讨论”中关于新闻史研究如何借鉴新史学的讨论仍有待进一步的深入。新史学带来的变革并不仅仅停留在具体研究观念与技巧层面,其革命性在于对研究者与研究对象这一最为基础性的关系进行了彻底的变革。若是无法对新史学的这一层意义与价值形成深刻理解,那么新闻史对于新史学的借鉴更多地只是简单的观念与方法移植,而非在明晰底层逻辑基础上实现真正的赛道转换与路径升级。从根本上讲,新史学将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层次解放,其使得研究者从必须要客观、且必须要从切近史料的单一角色中抽离出来,从传统史学中似乎天然合理的、不受质疑的僵化观看方式解放出来,带来了阿尔都塞所说的研究者的观看“场所变换”(82)[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19页。。研究者由此获得了一种灵活的眼光,进而可以站在不同位置、以不同视距和不同视点来审视历史世界。这种灵活性的观看方式,正是新闻史研究应当向新史学借鉴的根本思维。如果说将新闻理解为人之本己性的交往实践带来了研究对象意义上的完整新闻史,那么,这种以灵活的目光来呈现历史真实、建构多元化的历史阐释,则带来了研究视点、研究视距、研究视域意义上的完整新闻史。
具体来讲,观看方式至少可区分为观看视距与观看角色。基于视距与角色的不同,又可衍生出几种不同的新闻史研究路径。以观看角色来看,研究者可以用两种不同的方式观察研究对象:(1)以一种本我/亲在的方式去打量与审视研究对象的亲在性角色;(2)以一种旁观者的方式去进行研究的抽离性角色。亲在与抽离,实际上是关于研究者位置的描述,前者将研究者置于研究对象所处的世界之中,以一种亲身的、切己的方式来观照对象,思考对象在其所处世界中的位置,及其与世界中其他事项之间的因缘联络关系;后者则更多站在一种有距离感的视距、以旁观者的身份去思考研究对象,在这种审视关系中,研究对象是作为与研究者相对应的专门对象和单独客体而出现的。
亲在性的观看角色源自于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事实上,亲在性地认识对象、解释世界,是现象学认识方式的基本特征。胡塞尔主张“朝向事情本身”,在直面世界中解释世界,而“朝向”与“直面”便意味着观察者、解释者进入到对象世界的境域。胡塞尔认为,这种朝向事物本身的直观性认识是一切认识的合法源泉(83)[德]埃德蒙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89页。。海德格尔进一步从解释学的意义发展了这种亲在性的认识方式。在他看来,现象学的核心特征就是以切己的、亲在的方式去观察世界和解释世界(84)在《那托普手稿》中,海德格尔提出了亲在性的认知路径,即:(1)观看的支点和位置,(2)基于观看支点与位置而决定的观看的方向;(3)由观看位置与观看方向而衍生出的视域范围,参见Martin Heidegger(2007). Becoming Heidegger:On the Trail of His Early Occasional Writings:1910-1927.Seattle: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pp.149-150.,并且这种观察和解释是以人最原本的生活经验为基底的,是活生生的生命体验与生活经验的形式显示(85)张祥龙:《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方法和〈存在与时间〉》,《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第40—61页。。在舒茨那里,亲在性的眼光开始添加了一种共情化的机制,尽管研究者与研究对象是分离性的,但研究者却可以通过共情化的机制、移情式的理解,设身处地地获取关于研究对象的亲在性眼光,以此来理解研究对象及其所处世界的因缘联络结构(86)孙飞宇:《方法论与生活世界:舒茨主体间性理论再讨论》,《社会》2013年第1期,第38—74页。。这种亲在性的眼光之于历史学研究是重要的,其将历史研究的目光从普遍化的社会世界,转向了个体化的生活世界,由此而凸显了人的意义与价值。正如有学者所说,“历史现象学比历史学更重视人,它试图通过对历史价值的真实发现去将人确定为历史的真正主人”(87)雷戈:《历史现象学论纲》,《学术界》1996年第2期,第34—41页。。以此来看,新闻史研究者亦有必要转换自身的研究角色,尝试以现象学所说的亲在性眼光以及舒茨所主张的共情化机制,在历史的语境中讨论新闻与人的生命生活之间的因缘联络关系。近年来,已经出现了两种以亲在化方式进行的新闻史探索:口述史和阅读史。口述史强调历史的亲历者亲身讲述个人以往的经历,研究者则通过采访及共情勾勒历史、发掘蕴含于其中的复杂意义;阅读史则是研究者在对报刊阅读相关史料考据的基础上,以共情的方式去思考报刊读者与社会世界的关联,也即通过“移情于个体的日常生活史,通过观察读者‘社会世界’的更新,揭示报刊在塑造现代精神时所扮演的角色”(88)卞冬磊:《古典心灵的现实转向:晚清报刊阅读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22页。。这些创新性的研究,展现的正是研究角色与研究视点的切换所带来的不同成果面相,也在侧面证明了亲在性的角色,或许将构成新闻史发展的重要“源头活水”。
如果说亲在性角色在以往史学研究中处于边缘性乃至被忽视的角色,那么抽离性角色则是史学研究乃至大多数学术研究的普遍性观看角色。从现实情况来看,大多数史学研究者皆是站在一种旁观性、抽离性的位置来观看历史材料、解释历史世界的。这种适当的观看距离是保持历史知识有效性的前提和基础(89)李醒民:《知识的三大部类: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学术界》2012年第8期,第5—33页。,一如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科西克所说,“为了接近事物及其结构,为了找到通向它的图景,必须与它保持一定距离”(90)[捷]卡莱尔·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刘玉贤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页。。不过,因为观看距离的不同,抽离性角色又可区分为不同的观看方式:一种是近距离的、“显微镜”似的观察方式(91)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提到了“显微镜”“化学试剂”两种研究方式,“显微镜”式的研究强调微观性的观察与审视视域,而“化学试剂”式的研究则强调通过控制变量的方法来开展研究,“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另一种则是处在更远视点的、“广角式”的观察方式。延及历史领域,这两种观察方式分别对应着不同的研究路径:“小历史”与“大历史”。前者指涉微观历史,指“那些局部的历史”“常态的历史”和“具体的历史”,而后者则指向宏观历史,亦即处在更远的视点、以宏观的历史视野审视和考察历史现象与历史问题(92)赵世瑜:《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0页。。
就现实状况看,在传统实证史学的影响下,新闻史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所呈现出来的,正是前文所揭示出的客观且要离史料足够近的单一性关系。研究者要想做出有意义的研究成果,前提性条件在于“离得近,看得细”(93)王润泽:《离得近,看得细,多研究些问题——中国当代新闻史研究的一种建议》,《国际新闻界》2010年第3期,第25—29页。,以“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精神,将纷繁复杂的史料加以发掘,然后进行辨析、考证与整理(94)林盼:《在结合点寻求突破:历史社会学的方法》,《广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1期,第204—210页。。微观视域、“小历史”性的新闻史考察,尤其是“打深井”性的个案研究,对于新闻史的发展具有至为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恰如有学者所说,依据史料考订史实、考镜源流的微观史学是一切史学研究的基础(95)夏春涛:《从大历史视角看民族复兴进程之不可逆转》,《历史研究》2021年第6期,第4—13页。。不过,就新闻史的发展而言,仅仅以“显微镜”的方式开展研究,将目光聚焦在局部性、具体性、短时段的对象之上,必然会导致对研究对象理解的片面性,进而造成新闻史的结构失衡与对象偏重,以及研究的碎片化倾向(96)罗文东:《构建世界历史体系的方法和原则》,《历史研究》2019年第6期,第11—18页。,由此导致对人类新闻交往实践的历史缺乏整体性的审视与理解。而“如果不是从整体上,不是从联系中去掌握事实,如果事实是零碎的和随意挑选出来的,那么它们就只能是一种儿戏,或者连儿戏也不如”(97)列宁:《列宁全集》(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64页。。若想摆脱新闻史研究中存在的局限,一方面应当将研究关注的焦点从职业新闻机构、报人、媒介中解放出来,转向更为完整意义上的新闻交往实践,在交往语境中来考察历史上的新闻传播活动(例如近年来出现的“唱新闻”研究(98)李乐:《唱新闻:浙江传统乡村的声音景观和感官文化》,《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第67—71页;李东晓:《“唱新闻”:一种地方说唱曲艺的传播社会学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8期,第94—108页;王海、吴媛枫:《浙东地区“唱新闻”的由来与流传考略》,《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7期,第175—186页。、晚清报人的交往研究以及晚清士绅之间的读报活动研究(99)蒋建国:《晚清报人之间的交往活动与精神世界》,《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5期,第82—102页;蒋建国:《甲午前后的报刊地理、新闻呈现与读者阅读的回想》,《学术月刊》2018年第12期,第153—165页。)。另一方面,新闻史研究应当站在更为宏阔的历史语境、更为远距离、广角化的视点去观察新闻活动、新闻现象。如同有学者所说,“严肃的历史研究,必须从大处着眼,从本质着手”(100)户华为:《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历史学——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中国历史研究院院长高翔》,《光明日报》2019年6月17日,第14版。,事实上,也只有在更大的视野、多重视角的变换与整合中才能更好地认清历史与现实,“更宽阔、更少局限性、更贴切的‘现实’势必是向多视界融合、更有效的方法开放着。视界越小,局限越大;视界越固定、僵化,造就的遮蔽性越强”(101)刘森林:《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现实”观念的三个向度》,《哲学研究》2021年第1期,第17—26页。。
基于此,研究者应当在拓宽“小历史”研究路径对象范围的基础上,尝试广角式的“大历史观”研究进路,从布洛赫、勒高夫、布罗代尔、黄仁宇等主张大历史研究的学者那里获得理论与方法镜鉴,寻求在大视域、广视野、远视距中实现新闻史研究的创新与突破。在年鉴学派那里,历史并不是孤立的、割裂的,而是一个统一的历史整体,因而其反对传统史学停留在事件的表面并将一切都归诸个体因素,主张一种深刻的、总体性的史学(102)张正明:《年鉴学派的史学范式研究》,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67页。。总体史思想提出者布洛赫认为,“唯有总体的历史,才是真历史”(103)[法]马克·布洛赫:《为历史学辩护》,张和声、程郁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0页。。吕西安·费弗尔认为,“就其定义而言,历史就是整个社会的历史”(104)[法]雅克·勒高夫:《新史学》,姚蒙编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6页。。雅克·勒高夫同样主张总体史思想,“任何形式的新史学都试图研究总体历史”(105)[法]雅克·勒高夫:《新史学》,第5页。。这种总体史同样也为布罗代尔所认可,“必须在历史的总架构中重新捕获、重新安置一切”(106)[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论历史》(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9页。。布罗代尔根据视距的不同以及观照旨趣的差异将历史划分为短时段、中时段和长时段(107)陈慧本:《论历史时间的空间化及其与隐喻、叙事的关系》,《史学月刊》2019年第4期,第111—121页。,他推崇通过长时段来研究历史的内在结构与规律。在他看来,“不要只考虑短时段,不要相信最吵闹的演员才是最可靠的”(108)[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论历史》(上),第47页。,“最后终于取得胜利的总是长节拍”(109)[法]费尔南·布罗代尔:《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第二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984页。,只有在长时段中,才能够看到周期性的历史规律与深层次的历史结构。黄仁宇试图超越美国主流的微观史学,在他看来,美国汉学界的研究“都带上了显微镜的目光,对望远镜的观点,倒很少人注意”(110)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第265页。。受此影响,黄仁宇提出与微观史学相对的“大历史观”,主张以宏观性、广视角的方式开展历史研究,“注重宏观归纳而不是微观演绎”,“在放宽视野的剖析中将史实融会贯通”(111)李席:《“大历史”与“整体史”——黄仁宇学术思想的一个渊源问题》《学术探索》2018年第3期,第86—91页。。年鉴学派与黄仁宇关于总体史、长时段与大历史的讨论值得新闻史借鉴。沿袭布罗代尔与黄仁宇等人的观点,新闻交往实践无疑是处在人类社会整体历史结构中的组成部分,而作为结构中的部分与要素,新闻交往实践自然要受到整体历史结构变动的影响,一如阿尔都塞所说,“这些历史中的每一个历史的特殊性,或者说它们的相对自主性和独立性是建立在整体的某种联系的基础之上的,因而是建立在对整体的某种依存性基础之上的”(112)[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尔·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2版),第108页。。在这种意义上,对新闻之历史的考察就应当将新闻放置在社会结构与历史结构的视域乃至人的整体性历史演变之中加以把握。新闻史研究者应当尝试不断“后撤”,站在更远的视点、以更为广角化的视域来审视新闻交往实践,从而勾勒新闻交往实践与人类社会其他要素之间的结构性关联及其动态演变,以及新闻交往实践在动态演变过程中所呈现出的历史性规律。
在历史研究中,叙事指以特定的讲述序列与组织逻辑将历史呈现为可以为人所理解和把握的语言结构。从逻辑上来讲,叙事是研究过程的延续,其与研究对象以及研究位置之间存在内在相关性。如何叙事与怎样认识、研究什么是一个相互连接的有机统一过程。当然,叙事并不只是讲述与呈现,其也关乎人们如何思考过去的事实以及人们如何理解历史,“一个或一组特定的历史事件被纳入某个叙事性的话语结构,就意味着它在一定程度上以特定的方式与其他事件、并且与某个更大的整体联系在了一起,这意味着它可以得到人们的理解和解释”(113)彭刚:《叙事、虚构与历史——海登·怀特与当代西方历史哲学的转型》,《历史研究》2006年第3期,第23—38页。。在怀特看来,历史中叙事性的话语结构包含着不同的层次,这些层次分别为:(1)编年;(2)故事;(3)情节化模式;(4)论证模式;(5)意识形态蕴涵模式。(114)[美]海登·怀特:《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第2页。其中,编年与故事更多地牵涉到基础层次的文本组织逻辑,编年是以时间为条件对历史资料、历史事件进行整理,故事则是根据主题将事件加以整合并结构化,在更高层级上,历史叙事概念化的具体策略,即情节化模式、论证模式与意识形态模式(115)苏萌:《当代西方史学中的“叙事复兴”与“叙事转向”》,《史学史研究》2022年第2期,第72—86页。。怀特的区分至少让我们认识到,叙事表面上只是一个文本组织的问题,但背后实际上却蕴含着复杂的论证手段、情节化以及意识形态等关联因素、结构层次与手法策略,也正如有学者所说,“历史叙事的语言不是透明的中介,而是有着所有诗性语言所共有的‘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特征,即便在表述事实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有超出事实之外的蕴涵”(116)彭刚:《叙事、虚构与历史——海登·怀特与当代西方历史哲学的转型》,第23—38页。。
进入21世纪尤其是第二个十年以来,学者们在就新闻史研究对象、研究观念与研究方法进行反思的同时,也反思了中国新闻史较为典型的叙事策略。黄旦认为,不论是戈公振的《中国报学史》,还是李龙牧的“第一份中国新闻史教学大纲”,在叙事方面存在着相似性。从时间层面来看,“二者的叙事都是目的论的,也就是沿着时间的方向,前后相继,以线性的方式构成连贯的图景”;在空间层面,“国家”是报刊叙事的内在主体,“由于以‘民族国家’为界,就带来了双重的二元对立:时间上的传统和现代,以及空间上的中国与外国。由此,既可以以线性方式展开报刊历史,同时又能够借此把中国的变化和世界的变化大势发生勾连,成为世界现代发展演变的一个组成部分”(117)黄旦:《新报刊(媒介)史书写:范式的变更》,第5—19页。。王晓梅分别考察了李龙牧的“中国报刊史教学大纲(草稿)”和方汉奇等主编的《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的叙事方式。在她看来,“革命范式”呈现出“线性视角的僵化、史料罗列的呆板、编年叙事的单一、目的论解释的教条和决定论归因的绝对”等特征,而改革开放之后以《中国新闻事业通史》为代表的新闻史研究则更多地借鉴了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现代化史学”,从而形成了“针对不同时期、不同对象以‘现代化观念’和‘革命范式’相加而非相合的‘两段式’叙事”(118)王晓梅:《反思与重构:对中国新闻史研究和书写的一种观察》,第79—102页。。
这些讨论从侧面反映出中国新闻史领域在叙事方面存在的特征:以编年的方式来排列相关新闻活动及报刊事件,并将这些事件、活动纳入到带有浓厚目的论色彩的、随线性时间绵延的革命叙事或现代化叙事构架之中。对于中国新闻史领域的叙事逻辑,黄旦在系统反思的基础上,提出不应当抱持本质论和连续进化的目的论,也不一定非以“国家”为唯一视点,而是应当在地方性媒介实践中,在“在时与开放”中将研究引向多种可能性(119)黄旦:《新报刊(媒介)史书写:范式的变更》,第5—19页。。王晓梅认为,新闻史研究应当放弃历史主义观念,“不再将单一‘事件’放在‘时间’序列中线性顺序展开、以‘发生在前面的事件为后面的事件提供解释’来理解‘事件’”,而是应当将新闻传播活动放置于具体社会语境中加以审视,理论地构建由“事实”构成的研究内容,进行“情境中结构化”的“叙事”表达,做共时的“互动”阐释和“互构”描述(120)王晓梅:《反思与重构:对中国新闻史研究和书写的一种观察》,第79—102页。。可见,在反思新闻史以往叙事传统的基础上,探索更加多元化的叙事方式,是部分新闻史领域学者关注的重要话题,也是中国新闻史研究所面临的现实任务。
面临这一任务,最为核心的突破口在于超越编年史式的线性叙事路径,亦即简单地根据时间线索铺排与罗列历史上的新闻实践、新闻人物、新闻事件(121)从时间层面超越线性叙事方式,是走出革命叙事路径以及现代化叙事路径局限的关键,因为革命叙事与现代化叙事及其背后的目的论、进化论史观意蕴,得以建立的前提即在于将历史制作一个不断向前绵延与铺排,不断发展进步的连续性整体,因此,在时间层面探索非线性的叙事方式,很大程度上是走出学者们所反思的以往叙事方式的基本途径。,建立多元化的新闻史叙事路径。这种对新闻史线性时间叙事逻辑的超越,以及非线性时间叙事逻辑的建立,需要从最为微观、基础的叙事层面展开,从对历史上新闻交往实践具体活动的勾勒开始,随后延及整体性的历史叙事。历史学家莱维在讨论微观史叙事特征时指出,新史学的叙事性写作涉及个体与环境、作者与读者两种关系(122)Giovanni Levi,“On Microhistory”,in Peter Burke ed..New Perspectives on History Writing,University Park: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1,pp.105-106.。在作者与读者方面,允许“叙述者的声音”出现在叙事中,打断事件链的同时,澄明叙述中的主观猜想成分或信息缺失成分,改变读者单纯接受者的角色,使其能够独立判断历史真相(123)苏萌:《当代西方史学中的“叙事复兴”与“叙事转向”》,《史学史研究》2022年第2期,第72—86页。。一如彼得·伯克所说,“历史叙述者需要寻找一种方式以使其自身显形于他们的叙事,不是为了放纵自我,而是为了警告读者他们并非全知或公正无偏”(124)Peter Burke,“History of Events and Revival of Narrative”,in Peter Burke ed..New Perspectives on History Writing,University Park: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1,p.239.。在研究中体现“叙述者的声音”,是新闻史可以尝试的重要路径。在此路径中,研究者可以摆脱单纯的依照时间先后顺序组织起来的编年体路径,尝试不再将自己“隐身”于文本之后,不再默认自己历史事实“裁判者”的客观性、中立性角色,也不再笃定自己所述便为唯一不可置疑真相,而是承认自己作为历史记录者本身的能动作用及能力边界,像最近新闻学领域所涌现出来的“透明性”理念所要求的一样(125)夏倩芳、王艳:《从“客观性”到“透明性”:新闻专业权威演进的历史与逻辑》,《南京社会科学》2016年第7期,第97—109页。,将自己的声音呈现于历史叙事之中,坦诚自己在资料搜集与信息呈现方面可能存在的缺失,并坦露自己的主观性认知与理解。
就个体与环境而言,非线性叙事允许史家在文本中分别展现个体生活的不同侧面,并置个体与环境中不同元素的多方面互动,从而达致“勾连个体行为与外部环境的同时,避免把个体行事缘由完全归为主体意志或外部环境的改变”,“落入‘决定主义式的还原论’”误区(126)苏萌:《当代西方史学中的“叙事复兴”与“叙事转向”》,《史学史研究》2022年第2期,第72—86页。。这也就是说,新闻史研究者在研究具体的新闻交往实践时,应当更多地将新闻交往实践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新闻活动要素放置在主体的生命世界与生命历程、与社会所呈现的因缘关系结构、以及其所处历史时代变动的整体趋势等层面加以审视。这种叙事方式实际上是通过对结构与机制维度的引入,超越单纯的线性时间叙事。按照赵鼎新的说法,人类的叙事只有两种形式,一种为结构/机制叙事,另一种为时间序列叙事(127)赵鼎新:《时间、时间性与智慧:历史社会学的真谛》,《社会学评论》2019年第1期,第3—17页。。时间叙事与结构/机制叙事并不矛盾,但长期以来历史研究所遵从的是单一的时间叙事逻辑,缺乏结构与机制的叙事视角。这是因为,在历史学家看来,其所要做的事情更多是对历史事实以及历史过程的如实记录,而结构与机制的叙事视角更多是为社会学研究所使用的(128)吴帆、吴毅:《历史社会学的发展与特征》,《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第92—98页。。伴随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历史社会学的兴起,历史学越来越多地接受了结构性的叙事视角(129)郭台辉:《历史社会学的时空预设与学术定位》,《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98—106页。。历史学界不仅尝试在初步勾勒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将历史事实放置于纵向的时间结构中加以把握,“对历史现象进行总结归纳,探讨事件成因,深入个案剖析,通过对历史作用的分析得出因果关系,最终分析历史规律的内在机制”(130)严飞:《历史、社会与历史社会学》,载王天夫、严飞编:《清华社会学评论》(第八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0—11页。,而且主张探讨研究对象所处的“横切面”,揭示研究对象在具体的生活世界及社会结构中的因缘联络关系,从而“对行动者所处的生活秩序或构成社会生活的意图与意义加以把握”(131)王赟、程薇瑾:《历史社会学中诸机制理论的问题与理解范式的回应》,《广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6期,第186—200页。。,在横向的社会结构中探讨历史的复杂议题与动态关系。
将结构叙事逻辑引入史学领域,为历史学开辟出了更加丰富的维度,也推动历史学摆脱“史料堆砌”的一般偏见。近些年来,已有不少学者尝试摆脱单纯的线性时间叙事,在结构与时间的叠加逻辑中,创作出具有代表性意义的新闻史研究成果。例如,黄旦及其团队近年来所做的一些“新报刊史书写”,尝试揭示历史中典型性的新闻机构/新闻媒介与其所处时代的经济、政治,以及人们的日常生活之间的“制造性”“再现性”“建构性”关联,便是结构性叙事在新闻史领域中的生动体现。李金铨的《记者与时代相遇》亦是其中的典范。在这一具有新闻史“范例”意义的文章中,李金铨认为,每一个历史考察的对象都处在特定的社会结构之中,“就组织内部关系来看,记者是原动体,报馆是结构;就组织外部关系来看,报馆是原动体,权力中心是结构”(132)李金铨:《记者与时代相遇》,载李金铨编:《报人报国:中国新闻史的另一种读法》,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90页。,在考察新闻实践时,应当尝试由点到面的勾勒而非仅仅是线性的铺陈,“尽量由一点开展到一线,进而把事件放在全面的架构内索解,关联传主的文本(text)和时代的脉络(context),以了解传主在撰写报道时的政治和经济条件、时间和空间的网络与坐标。这样由点到线到面,再由面到线到点,出入宏观与微观之间,庶几不至于顾此失彼或本末倒置”(133)李金铨:《记者与时代相遇》,第393页。。正是基于这种非线性与结构性的叙事逻辑,李金铨通过萧乾、陆铿、刘宾雁三位报人生命历程与新闻实践的比较,深刻揭示出了近代史上国共时局变化、报纸与记者的互动关系。此后,又涌现出一批受到《记者与时代相遇》叙事方式影响的研究成果,如刘鹏的《为何是王甘——王中、甘惜分新闻思想及“甘王之争”的产生原因与时代背景》(134)刘鹏:《为何是王甘——王中、甘惜分新闻思想及“甘王之争”的产生原因与时代背景》,《国际新闻界》2019年第4期,第21—48页。,王保平的《报人与时代相遇:金雄白早年〈时报〉经历的考察(1926—1929)》(135)王保平:《报人与时代相遇:金雄白早年〈时报〉经历的考察(1926—1929)》,《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年第1期,第84—109页。。这些采用超越线性时间叙事的研究成果,带动了研究者位置与观察视点的变化,将研究对象定位于社会世界中的交往主体,有效开掘了新闻史的广度和深度,丰富了新闻史研究的面相,对中国新闻史叙事方式的更新做出了重要的尝试与探索。
行文及此,本文已经尝试从研究对象、观看位置与叙事方式等方面重新审视了“大讨论”,同时在与以往新闻史研究及相关探讨的对话中,提出了中国新闻史研究创新的三个维度:一是在研究对象层面,将新闻理解为与人之存在有着内在牵连的交往实践,建立起完整意义上的新闻史,不仅就新闻事业与新闻生产的层面研究新闻史,而且从生活、交往等更为根本性的层次研究新闻史,从而克服新闻史研究的结构失衡与对象偏重。二是在观看位置层面,以更为灵活化的方式、更加多元化的视点与视距开展新闻史研究,尤其应当从客观、切近史料的观看方式中抽离出来,尝试基于亲在性的观看角色探索新闻史研究的现象学路径,以及基于广角式的观看视域探索新闻史研究的“大历史”进路。三是在叙事方式层面,尝试摆脱传统的线性叙事方式,引入非线性叙事逻辑以及结构性、机制性叙事逻辑,实现叙事方式的多样化,推动中国新闻史研究在叙事层面的面相更新。
当然,这些关于新闻史研究在研究对象、观看位置与叙事方式的想法,更多是逻辑层面和理论层面的讨论。若要从根本上创新与发展中国新闻史,仍有赖于一份份扎实且具体的新闻史著述,有赖于更多具有创造性意义的新闻史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