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楠
方大曾从绥东前线寄给母亲的肖像照,照片上有方大曾本人的親笔题记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很快,一篇配有多张战地照片的长篇通讯《卢沟桥抗战记》就刊登在《世界知识》杂志上,将日本进一步侵略中国,中国人民团结一心、抵御外侮的声音全面传递给全世界。这篇珍贵通讯的作者就是卢沟桥事变报道第一人—方大曾。
方大曾,原名方德曾,1912年出生于北京东城协和胡同一个殷实之家。父亲方振东毕业于京师译学馆,在北洋政府外交部工作。母亲是位开明的家庭妇女。读小学时,方大曾就喜欢摄影。当时,普通家庭一个月开支只需要两块大洋,母亲却用七块大洋给他买了第一架相机。从此,相机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伙伴。
18岁那年,方大曾考入中法大学经济系。中法大学素有革命爱国传统,曾是中国共产党早期活动据点,培养出一批具有爱国思想的进步学生。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方大曾参加中共外围组织反帝大同盟,积极参与反帝大同盟机关报《反帝新闻》的编辑工作。他以“小方”做笔名,“方”者,刚正不阿也,“小”则有谦逊之意,他说,“我就是要做一个正直、于国于民有用的人”。
20世纪30年代,照相机只是少数“有钱有闲”人手中的“画笔”,拍摄内容多是些风花雪月、玩鸟唱戏之类,但方大曾不同,他将镜头对准劳苦大众,譬如车夫、小贩、码头工人、黄河纤夫、煤矿工人等。回来后自己冲洗照片,然后投到报纸杂志。据他妹妹回忆,方大曾上大学后,就不再向家里要钱,他的稿费不仅可以支付生活用度,还可买胶卷和洗照片用的药水。
行走和拍摄中,现实生活的残酷深深震撼了方大曾。尤其看到底层劳动人民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时,他忍不住在文章中呐喊:“这个世界简直不允许他们生存在光明中,我想,他们总会得到解放的吧,我这样企望着,我确信这不是幻想:因为有千百万的人,正为着人类的光明在工作,在努力,在斗争!奴隶们也要享受‘人类的生活了!”
在中法大学读书期间,方大曾有两次被捕入狱的经历。一次是在1932年1月,方大曾与同学赴国民党北平市党部抗日请愿被抓捕。另一次是在1934年,他因参加中共外围组织革命互济会,被国民党逮捕入狱,后被校方营救保释出来。正因1934年这次被捕,方大曾被学校降了一级,1935年从中法大学毕业。
山西大同冷口煤矿井下作业的工人(方大曾摄于1936年)
从中法大学毕业后,方大曾和友人一起成立中外新闻学社,担任摄影记者。1936年11月,日本关东军进攻绥东门户红格尔图。绥远省主席兼第三十五军军长傅作义率部进行抵抗,击溃日伪军的进犯。红格尔图初战告捷后,又先后收复百灵庙和大庙等地,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各地掀起援绥抗日的热潮。12月4日,方大曾背着相机,登上北平开往绥东的火车,一夜颠簸后,抵达天寒地冻的集宁县。到了集宁,他开始采访傅作义。傅作义谈论绥远抗战的意义、特点,以及淞沪抗战、长城抗战失败等很多问题。方大曾也表达自己的看法:“伪匪经过这次损失……再加补充之后,当然还要有更大的进犯。我们前方的防御工事虽有绝对把握,但是不能不承认后方有着许多的弱点”。
绥远采访结束后,他搭乘部队车辆行进一段,后逆着北风徒步5个多小时、跋涉40里,赶到距离集宁180里的红格尔图。此时的塞外,滴水成冰。途经大六号,方大曾在骑兵一师参谋处作短暂停留,参谋们兴高采烈地讲述红格尔图战役的胜利,并向他展示部分战利品。其中一幅大张“北支那”地图,引起方大曾极大兴趣。这张日文的华北地图,其详细程度超过当时我国出版的任何地图,方大曾如获至宝,详细地看,认真抄下。在红格尔图,方大曾拍摄数百张照片,写成《绥东前线视察记》等多篇战地通讯,记录战争的极大破坏和残酷。在长篇通讯《绥东前线视察记》结尾处,方大曾的笔调悲怆且愤怒,“现在死于东山坡上的匪尸,大半已被野狗吃食,只留可怕的头连着那架光杆的骨骼。有些完整的尸体,穷困的老百姓们,还正在剥他们身上的军衣。等衣服剥光了之后,就立刻跑来几只狗,它们又发现了新的美餐。战争是这样的残酷,然而疯狂的侵略者,则拼命在制造战争”。
在绥远前线采访的方大曾骑马翻越大青山途中自摄(1937年1月)
在距离红格尔图60里的高家地,方大曾采访了骑兵一师二团团长张倍勋。为款待记者,张团长特叫侍从买来一块豆腐加入他经常吃的“美食”—盐水煮土豆中,两人盘腿对坐炕桌旁吃饭。团长拿起足有四两重的大馒头,对方大曾说这两天才有白面吃,从前都吃的是莜面和黑面。张倍勋介绍道,“至于敌方的飞机虽然厉害,但是像以往几次的情形,只来十架八架就是轰炸,并不能影响我们的阵地,……几十架一来,那就难办了,所以为了更有把握计,我们也必须有飞机出来助战,才能抵抗敌人更大规模的进攻”,他的话语里表现出前线的士兵热切地盼望能有自己的飞机迅速应战。
绥远前线中国军队的战地医院里,一位士兵的右臂已伤痕累累,但由于条件艰苦,只能接受简单包扎(方大曾摄于1936年12 月)
年底,正在绥远紧张工作的方大曾,遇到同在前线采访的著名记者范长江。方大曾告诉范长江,自己打算独自骑马斜穿阴山,到绥北的百灵庙继续采访。通往百灵庙的路程十分凶险,自战争初步平定后,还没有一个记者去过。范长江非常欣赏方大曾,作为前辈他一直鼓励、关注着这位勇敢、诚挚的年轻人,两人亦师亦友。
驻集宁的国民党军十三军军长汤恩伯听说方大曾的计划,提出派汽车送他,但被他谢绝,因为他清楚这段路坎坷不平,汽车根本无法通行,更适合骑马赶路。1937年1月6日,方大曾和一名士兵同行,向西北方而去。天冷得厉害,狂暴的北风迎面吹来,如刀割一样,就连同行的士兵都受不住,想打退堂鼓,方大曾不愿半途而废,又不忍让士兵陪同受罪,便建议士兵自己先回去,士兵看他意志坚决,还是咬着牙继续赶路。不管路程多么艰险,方大曾仍然没有忘记工作。一路上,土法开采的煤矿区、喇嘛寺院、天主教堂、畜牧场,都成了他镜头和笔尖的新闻素材。
绥远之行43天,这是方大曾外出持续时间最长,也是留下照片和文字最多的一次采访。他拍摄了400多张照片,全面详细地报道了绥远抗战。组织了《绥远军事地理》《绥东前线视察记》《兴和之行》《从集宁到陶林》等通讯,先后发表在《世界知识》上。报道中,战士们积极备战的紧张,头戴面具进行防毒演习的场景,兴和街头“反对日军在青岛的暴行”的标语以及战后尸体的惨状,以文字和图片形式一一呈现。从这些报道中可以看到国难的深重、战争的残酷和人民的不屈不挠。
1937年7月7日夜,日军驻北平丰台的中国驻屯军一部,在卢沟桥附近举行军事演习。深夜零时许,日军声称演习时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城搜查,其无理要求遭到中方拒绝后,即向中国守军发起攻击,并炮轰宛平城。中国驻军第二十九军一部被迫奋起抵抗。
为躲避战火,宛平县的许多百姓纷纷涌向城里,此时,方大曾却打算逆流而行,到前线去。7月9日晚上,他整理好相机和胶卷,匆匆告别家人。第二天一早,只身前往卢沟桥。
方大曾骑着自行车奔向目的地。在丰台岔道口,背着相机的他被日军截住。日军怀疑他是中国军队侦探,经过一小时盘查询问,才放行。穿过涵洞,再行一里多路,到了宛平城下。这里正是战场,伤亡的兵士都已由交战双方运回,城角上飘着一面停战的白旗,看到弹痕累累的城墙和城内的残垣断壁,方大曾觉得形势比想象中嚴峻得多。在一位于姓警官帮助下,他抓紧时间拍照,记录日寇罪行。卢沟桥石狮子旁,中国守军二十九军背着大刀巡逻的战士等,透过镜头瞬间定格,成为永恒的历史。这些照片后来刊登在《良友》《申报每周增刊》等许多杂志上,让卢沟桥抗战呈现在更多人面前。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方大曾第一时间赶赴前线进行拍摄采访,图为他拍摄的卢沟桥桥东的“卢沟晓月”碑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方大曾第一时间奔赴抗战前线采访拍摄,图为他发表于报刊上的摄影报道,其中许多照片后来广为流传,经常被用于历史教科书和有关展览
临近中午,方大曾正在警察局采访,前方忽然传来消息:日军四五百人又从丰台出动,向卢沟桥行进;大井村又被日军占领。方大曾尽快完成宛平城采访,然后经过战火暂熄的卢沟桥,西行至长辛店。这里的官兵百姓为他提供各种方便,经了解,他才得知,卢沟桥事变后,自己竟是第一个赶到现场采访报道的记者。他看到一条街的尽头排列着阵亡兵士的尸体,当地百姓告诉他,直奉战争时长辛店打了三天三夜,也没见死这么多人。一列伤兵专列正要开往保定,最后一节车厢内,躺着因守卫宛平城被炸伤腿部的营长金振中。方大曾采访了他,并在镜头中留下了其受伤后的第一张照片。
采访至下午,街上的气氛更加紧张,卢沟桥战事又起,急着把所见所闻公之于世的方大曾,不得不沿永定河西岸绕道门头沟,返回北平城。这条路是中国军队沿河的一道防线,只身赶路的方大曾引起好几波守军的误会。有一次一个士兵从侧面50米远的高粱田里跑出来,并立刻做卧倒姿势用枪口瞄准他,大喊:“站住!”方大曾马上停住,告知自己的来历和去向,士兵才让他远远走开,但枪口一直没有放下。
下午6时,就在方大曾刚刚绕道离开长辛店后,隆隆的炮声从卢沟桥方向传来。回到家里,他抓紧洗印照片,写成约7000字的长篇通讯《卢沟桥抗战记》,详细描述卢沟桥事变发端、当时守军态度、敌方动向,以及日军发动的数次进攻。他的这篇通讯,先后被《伦敦新闻画报》等中外媒体广泛转载。方大曾发自现场的真相报道,撕下了日本在西方世界伪善的面具,成为世界详细了解中国卢沟桥抗战的第一手消息。
“伟大的卢沟桥,也许将成为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的发祥地了!”这是方大曾在《卢沟桥抗战记》中作出的预言,果然,卢沟桥抗战成为全民族抗战的起点。
7月23日,刚刚度过25岁生日的方大曾,匆匆收拾行囊,再次告别家人,前往石家庄、保定抗日前线采访。在这里他再次碰到范长江,还结识了上海《新闻报》记者陆诒和北平《实报》记者宋致泉。7月28日,他们一起从保定出发,向北赶到长辛店作战地报道。
从长辛店下车后,方大曾告别同行的记者,一个人沿铁路徒步,他高兴地说要去拍铁甲军在前线参战的镜头。在前线,他给一位二十九军小战士照了相,这位战士只有16岁,手里骄傲地拿着缴获的日本军官指挥刀和望远镜。正拍照时,一颗炸弹在附近爆炸,别人招呼方大曾赶紧躲避,他却拍拍胸前的照相机,笑着说:“今天收获不小!”
7月29日,北平陷入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之下。方大曾有家难回,经范长江介绍,他开始担任上海《大公报》战地特派员。
《申报每周增刊》第二卷第二十九期(1937年7月25日出版),封面照片为方大曾摄
平津沦陷,日军主力纷纷向北平以北的沙河、昌平一带集中,企图夺取平绥路东段的重镇南口。8月8日,南口战役打响。日军对南口、居庸关发起猛烈进攻,中国守军在南口地区与日军激战半个多月,伤亡达1.5万余人,在使日军遭受重大损失后,从南口一带全线撤退。南口战役是卢沟桥事变后中国军队抗战的第一个大战役。很快,方大曾又出现在南口战场最前沿。他采写的通讯《血战居庸关》,详细记录了中国守军肉搏日军坦克、堅守阵地决不退缩的英勇壮举。
报道完南口战役,方大曾准备赶往卫立煌部队与日军激战的永定河上游采访,写一篇《永定河上游的战争》。因保定战事吃紧,他暂时来到距离保定东南约50公里的蠡县。在这里,他向上海《大公报》寄出通讯《平汉线北段的变化》,又给邯郸的亲戚写信,说:“我仍将由蠡县继续北上,达到(范)长江原来给我的任务。”9月30日,《平汉线北段的变化》在《大公报》发表。而方大曾从此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了任何消息,留下一个至今未解之谜。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北平街头的工事(方大曾摄于1937 年7 月)
范长江撰写的怀念方大曾的文章《忆小方》
方大曾,这个只有25岁的热血青年,凭着优越的家境本可选择安逸的生活,但他却在民族危亡之际,义无反顾地选择走向血肉横飞的战场,用笔和相机见证正义与野蛮的较量,用鲜血和生命实现了一位战地记者的人生价值。
(责任编辑 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