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
母女关系是英国作家毛姆的《面纱》中值得细细体会的一点。
凯蒂的妈妈贾斯汀夫人“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她支配欲极强,野心勃勃却又吝啬小气、十分愚蠢”。她年轻时的愿望是丈夫可以飞黄腾达,自己跟着享受荣华富贵。这个愿望落空之后,她随之而来的愿望是女儿嫁到上流社会,让自己风光无限,“要给女儿找的不是一个好丈夫,而是一个杰出的丈夫”。是用女儿的婚事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还是让女儿在自己的爱情选择中建立独立生命的起点?这是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划分了母女关系中的恶与善。年轻的凯蒂,面临着生命中第一次巨大的考验。
可悲的是,尽管凯蒂反感母亲的强势安排,但她在家庭生活的潜移默化中,还是继承了母亲的生活逻辑。她被大家称为“美人胚子”,这天生的漂亮反而害了她。母亲不断地提醒她,“再过一两年她就不那么漂亮了,而漂亮姑娘可是年年都有”,但凯蒂挑花了眼,总是要找“更好的”,在一场场舞会中她不冷不热地与追求者们友好地交往,同时小心地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她的博弈策略很实际:女人既然都要结婚,那就一定要找个性价比最高的。她虽然身处20世纪初期女性觉醒的时代,但她从来不会用现代的眼光看生活。现代女性的爱情,绝不宿命般地信奉“一定要结婚”,也不会像灰姑娘一样日夜盼望梦幻般的王子,最有力量的信念是独立,很多女性甚至根本不想结婚,只是遇上了那个不得不和他结婚的人,世界才瞬间柔软下来,爱情才熠熠闪光。
一晃经年,凯蒂25岁了,按照通常的惯性,凯蒂大概率是朝着大龄未婚的方向发展。这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丧失自由。但风云突变,她以超快速度嫁给了病菌学家瓦尔特。这个瓦尔特“根本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个子不高,一点也不强壮,又小又瘦。和他渐渐熟悉之后,凯蒂觉得跟他待在一块儿会让她浑身不自在。他太死气沉沉了”。凯蒂嫁给他,表面上是因为母亲不断地催婚,因为妹妹已经有了结婚对象,更深的缘由是来自她的冲动型性格。和瓦尔特结婚后她可以远走高飞,跟随丈夫去中国香港,彻底告别压力如山的旧日子。冲动中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根本的问题:她不爱他,她的青春还缺少一次烈焰飞腾的恋爱。她带着这样一个庞大的问题结了婚,这能量不会消失,必然会在时间的燃点中爆发。这也是世间通则:问题都是击鼓传花,为“解决问题”而结婚,总会埋下更大的问题。
果然,来到香港,凯蒂遇上了唐森,一个精致优雅的利己主义者。他风度翩翩,情话绵绵,淋漓尽致地表现着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能够多么潇洒。凯蒂向发现私情的瓦尔特摊牌。她万万没想到,平日木讷拘谨的丈夫竟然有着洞察一切的高智商,他痛切地告訴凯蒂:“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如果我们因此把瓦尔特想象成一个痴呆呆的情种,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因为摆脱不了对凯蒂的爱而极其痛恨自己,并为此做出一个决定:带着凯蒂去中国南方暴发霍乱的湄潭府,在病菌乱飞的死亡之地葬送生命,或她,或他,或全部。
写到这里,故事的色调来了个大转换,凯蒂带来的问题像霍乱一样传染到瓦尔特身上。他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混合体,一半是复仇的希斯克利夫,一半是疑虑满心的哈姆雷特。他埋头于拯救病患的繁忙中,每天敲击死亡冰冷的大门。最后,他真的染上了霍乱,奄奄一息。在凯蒂痛苦的呼唤中,他说出人生的最后一句话:“死的却是狗。”
是啊,“死的却是狗”,他什么都明白,更知道一切不能重来。凯蒂为了解决自己的困境嫁给了他,却像狗一样伤害了自己的丈夫;受伤的瓦尔特反过来也焕发了“狗性”,逼迫凯蒂来到湄潭府这个死地。他没有想到,艰难中的凯蒂已经变化,她奋不顾身地看护贫苦的霍乱病人,在忘我中发现了新世界:“她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成长。没完没了的工作占据了她的心思,在和别人的交往中,她接触到了新的生活、新的观念,这启发了她的思维。她的活力又回来了,她感觉比以前更健康,身体更结实。如今她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会哭了。”这个“新凯蒂”,瓦尔特并没有看到,他怨愤,打不开天高云散的新生活,走不出爱的挣扎,归根结底,他走不出对自己无限的恨。
《面纱》云遮雾罩,深藏着现代人生命中的一道道高坎。明察者未必自明,起点未必决定终点。世上的人大部分都是凯蒂,脆弱、单薄、浑身挂满局限,很难像《面纱》中的女修道院长“抛弃了琐屑、庸碌的一生,把自己交给了牺牲与祈祷的生活”。人生就是撩去面纱的过程,劳作、恋爱、婚姻、独行,都是修炼。拨开阴影一重重,才发现逝者如斯,万事都流走,只留下一句《面纱》中的箴言:“征服自己的人是最强的人。”
(摘自海南出版社《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