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明君 郭艳平
宋代人在端午节期间所穿所戴所佩的身服、首服、足服、配饰等附着在身体上的服与饰,在宋代服饰形制和种类基础上结合端午节俗意义而形成,种类多样,精彩纷呈。为便于研究的开展,我们将其归纳为三大类:一是端午礼仪性服饰,此类服饰非端午节日所特有,因为仪制需要,如君臣后妃命妇参加端午节期间举办的朝会、宫宴、祀蚕等活动用礼服;二是日常端午服饰,这一类服饰基于日常夏装服饰种类进行端午节日化修饰,添加富含节俗寓意的修饰物,节后可以将其拆除,不影响日常穿戴使用;三是特色端午服饰,承载着浓厚的端午节俗意义,传达着宋人端午节日里的祈愿。特色端午服饰可分为衣服和配饰两大类:衣服种类较为简单,如艾虎衫,石榴裙,五色裙、合色头等;配饰种类丰富,如:头饰有彩胜、楼阁簪、钗头符、像生花草虫兽、鲜花鲜草、人形饰、豆娘儿等;耳饰有竞渡、花草瓜果、虫兽、人形、粽子、彩丝、符箓等主题耳环、耳坠,手饰如节令纹饰戒指、镯钏、五色丝、辟兵缯、双条达、朱索等;项饰常用到赤灵符、压胜物(如虎头白泽、菖蒲葫芦、菖蒲剑、人形饰)等。其中,佩饰最为丰富,包括各色符篆、经筒符袋、赤百囊、道理袋、香囊、珠囊、金银囊、蚌粉铃、香袋儿、粽子香包等,名目多样。端午扇在宋代端午期间有驱毒避瘟的节日寓意,是人们节日里必不可少的配饰。宋代端午服饰所体现出的文化意蕴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也受到地域文化的影响,主要表现为辟邪祈祥之功、追思缅怀之意、中和之道等。
除传承古时流传下来的端午习俗外,唐末五代以来时事多变、政局动荡、战乱频仍、瘟疫频发等现实原因,让宋人更为注重端午的节日祈愿功能,即通过践行衣食住行等多方面的端午习俗,借助宗教带来的精神安慰,共同守护人们的生产生活。因此,辟邪禳毒、祛病防疫、避瘟除祟、祈祥增寿成为宋代端午节民俗文化的重要主题。于是,自然界中的植物、动物、矿物以及被赋予超自然力量的神仙、神兽、符箓等,都常出现在宋人的端午节俗中,人们通过取形、赋义、借色、叠加药用价值等多种方式,将它们连同节俗场景一起转化为端午服饰的样式、色彩、纹饰等,即药草、毒虫、艾虎、瘟神、天师、符箓等以花草虫兽、神仙符箓为主的端午服饰主题,并由此形成了一系列包含端午节俗含义的服饰,穿戴于身,以期辟邪祈祥。自然之力的守护,信仰之力的加持,使得宋代端午服饰承载的辟邪祈祥功用更为深刻,节俗意义更为明确。
时令花草的使用在宋代端午节依旧盛行,选用的花草多具有药用价值,尤以避瘟辟恶、防疫驱毒为首选。人们在端午时节将它们簪戴于首、佩系于身,用来辟邪祈祥。取花而用的以榴花、萱草、蜀葵、茉莉等为多,药草以艾草、菖蒲使用为最。这些花草在端午时节生长繁盛,一方面可以采摘鲜花鲜草直接使用,另一方面可以将这些花草结合不同的物象形成特色的端午饰物使用,以叠加功效。在端午人们常选用前述各种鲜花插戴在头上作为装饰,或一朵独秀或多花竞秀,并常以五种颜色组合使用,取五色辟邪之意,如宋时就流行五色花、五色榴葵组合。艾草和菖蒲取鲜草使用时,常折一支或束系成一束簪戴佩系,功用简单直接。为了佩戴美观和功效增幅,人们会取艾草叶束系成艾花,或选菖蒲叶剪成剑形、刻成葫芦形成菖蒲剑和菖蒲葫芦;或结合天师形象将艾草和菖蒲制作成艾人、蒲人等人形饰,在端午节日里作为配饰使用。
端午时节气温升高,各种毒虫出没,人们多受这些毒虫困扰,便将它们的形象用在服饰上,一方面有以其毒性攻毒物,以其凶猛驱恶祟之意;另一方面有蒙蔽同类毒虫以避免伤害之意,蜈蚣、蛇、蝎、蜥蜴、壁虎、蟾蜍等毒虫于是成为宋代端午服饰中别具特色的毒虫主题。如两宋都城端午节女子簪戴中,就流行“装以蜈蚣、蚰蜒、蛇蝎、草虫之类”(1)陈元靓撰,许逸民点校:《岁时广记》卷二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第430页。的艾花,用“排草蜥蜴,又螳螂蝉蝎”(2)顾禄撰,王迈点校:《清嘉录》卷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9页。装饰的钗头彩胜以及绘制有毒虫的端午扇等。
宋代端午服饰的配饰中,艾虎的使用最为典型。艾虎来自艾草的药用价值与虎的辟邪功能的结合。端午节的虎叠加了百兽之王、四方神之一、天师坐骑等多种身份,单独使用时也常被称为艾虎。人们采用拼接、缝缀、黏粘、悬系、印染、绘制、錾刻等多种方式,将精心制作的艾虎形象装饰在端午服饰上,如《岁时广记》引《岁时杂记》云:“端五,以艾为虎形,至有如黑豆大者。或剪彩为小虎,粘艾叶以戴之。”(3)陈元靓撰,许逸民点校:《岁时广记》卷二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第429页。艾虎衫、钗头艾虎是宋时端午节流行的服饰,“内家衫子新番出,浅色新裁艾虎纱”(4)杨皇后:《宫词·一朵榴花插鬓鸦》,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3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2892页。、“艾虎衫儿,轻衬素肌香薄”(5)无名氏:《失调名·艾虎衫儿》,黄勇主编:《唐诗宋词全集》第8册,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第3872页。、“艾虎衫裁金缕衣,钗头双荔枝”(6)李石:《长相思·重五》,任汴、武陟仁编集:《宋词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552页。、“似嫌无艾虎,不肯换生衣”(7)刘克庄:《乙卯端午十绝·其八》,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8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6427页。等宋代诗词中对端午节使用艾虎衫的描绘较多,出土于福州南宋黄昇墓的“浅褐色印双虎罗”(8)福建省博物馆编:《福州南宋黄昇墓》,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8、72页。也证实了宋代端午制作艾虎衫所用布料的色浅、质轻与纹饰的精美。“符箓玉搔头,艾虎青丝鬓”(9)史浩:《卜算子·端午》,任汴、武陟仁编集:《宋词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541页。、“钗头艾虎辟群邪”(10)王珪:《端午内中帖子词·太上皇后阁十二首·其九》,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9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5995页。等诗句描绘了簪戴于发髻、巾帽间的钗头艾虎,而佩戴于身的艾虎佩也是端午节的常用佩饰,如宜兴北宋法藏寺塔基出土的装饰有艾虎纹饰的“鎏金银卧虎纹佩饰”(11)扬之水:《〈老学庵笔记〉中的“靖康节物”》,《寻根》2017年第6期。等。
端午服饰紧贴于身,宋人借花草的药用价值、毒虫的毒性和驱避之能作用于服饰,给予了人们贴身的守护。而端午服饰中使用的艾虎形象,则以艾草的药用价值和虎的多重身份叠加强化了辟邪禳毒的功用,为人们多了一份辟邪祈祥的保障。
宋代端午服饰中涉及到的神仙主要是瘟神和张天师。宋代共发生瘟疫约293次(12)韩毅:《宋代瘟疫的流行与防治》,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页。,又因医疗技术针对瘟疫防治的积累有限,瘟疫爆发时一时难以控制,人们难免会恐惧慌乱,想象是否有鬼神作怪,从而演化出瘟神这一负责散布急性、烈性传染病的民间俗神。道教将瘟神吸收进来后,建构了一套瘟神布瘟、御瘟、断瘟、辞瘟的信仰理论。以祛病防疫、避瘟除祟为主的端午节俗,自然不可避免地会与瘟神发生联系。于是,宋人的端午就形成了送瘟和避瘟两种节俗。宋人范致明《岳阳风土记》中就有关于端午节以竞渡形式祭祀瘟神、送瘟神的描述(13)范致明:《岳阳风土记》,(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第46页。,可知以竞渡主题装饰的宋代端午服饰或多有送瘟的含义,如出土的实物中就有以竞渡为题的耳环。具有避瘟含义的宋代端午服饰主要集中在配饰上,如避瘟扇、避瘟梳、避瘟符以及避瘟驱疫的各色囊袋等。
与瘟神的送和避不同,宋人在端午节时会迎请道教神仙张天师。张天师大致从晋朝开始受到帝王的尊崇,至宋代则更受重视。宋朝皇室对张天师的尊崇敬奉,推动了民间张天师信仰的繁盛:民间传说张天师用符水治病、用剑斩杀妖魔鬼怪,其坐骑黑虎可驱邪避恶。端午节日里盛行的天师像、天师艾、天师符及人形饰,便承载了张天师的法力。以菖蒲、艾草等植物为主,宋人在端午节时采用泥塑、束系、扎结等多种方式制作天师形象,佩戴于身以保不受鬼邪、疾病等侵袭,其中以艾为头、以蒜为拳的泥塑张天师被时人称为天师艾。端午节悬挂艾人禳毒的习俗发展至北宋,因张天师的影响力逐渐扩大,出现了艾人为张天师的新变化,宋时端午簪戴的艾人、蒲人、健人等以艾草、菖蒲、布帛为载体的人形饰物,则是天师形象的简化。
宋代端午节符箓盛行,佩带符以道符为主,不仅“道宫法院,多送佩带符箓”(14)周密撰,谢永方注评:《武林旧事》卷三,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36页。,街市上也会有符箓出售。王玲指出,端午节佩带道符本是一种带有宗教性质的防卫措施,但随着社会的变迁和民俗活动的深入开展,道符逐渐演变成了一种装饰品。(15)王玲:《宋代道教与端午节俗的关系》,《民族学刊》2014年第5期。宋代端午节佩带符种类丰富,名目有天师符、彩绘符、赤灵符、朱符、钗头符、辟兵符、避瘟符、囊符、鬓符、背符等。在符上书写“天师”二字,又或画天师像于符上的被称为天师符,在端午节日里随身佩戴可辟邪驱毒、护佑平安,是宋人端午使用符篆之最。其次是钗头符,这是簪戴在鬟髻上的小符,可“剪缯彩作小符儿”(16)陈元靓撰,许逸民点校:《岁时广记》卷二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第428页。,也可将端午节请来的真符装入袋子进行装饰后悬挂于簪钗上,出土于江西德安南宋周氏墓的金钗和珠囊(17)李科友:《江西德安南宋周氏墓清理简报》,《文物》1990年第9期;周迪人等:《德安南宋周氏墓》,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彩图第6页。,以及簪戴于钗首的“五色珠儿结成经筒符袋”(18)吴自牧:《梦梁录》卷三,中华书局,1985年,第20页。便是例证。此外还有应对口舌是非类鬼怪的赤口白舌符,在端午节时将其钉在墙上或门上可免受此灾祸,俗称“钉赤口”。这种习俗流行于宋代民间,并衍生出另一类端午节配饰,即赤白囊、道理袋——用赤、白两色的布帛制成布袋,可随身佩戴,也可悬挂或钉于门上,以避口舌是非。
在宋代端午服饰中,关联瘟神信仰的送瘟避瘟主题类服饰凸显驱疫避瘟的节俗功用,天师主题类服饰包含借助张天师的法力来辟邪除祟、祈祥护身的功用,符箓类服饰则具有辟邪、驱疫、祈祥等多样的功用。
宋承唐俗,端午作为纪念屈原的节日在宋代逐渐定型。宋人将对屈原的追思缅怀之意融入到端午服饰之中,一方面表现为对端午服饰习俗的承继与丰富,使用这些服饰较为直接地表达追思之情、缅怀之意;另一方面表现为对屈原衣饰风尚的追随,通过在端午节使用具有此种风格的服饰间接地表情达意。此外,宋人在端午服饰的穿戴使用中,还会借祭祀屈原表达对亲友的思念之情。
宋代端午服饰中的五色丝、朱符、艾虎等一般都与祭祀屈原有关。宋人所作的诗词中多用“荆楚”“湘累”“楚臣”等词点出这种关联,如“五色双丝献女功,多因荆楚记遗风”(19)欧阳修:《端午帖子词二十首·皇后阁五首·其五》,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808页。“楝花角黍五色缕,一吊湘累作端午”(20)朱翌:《端午观竞渡曲江》,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33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0824页。“朱符不写湘累恨,角黍难包楚国羞”(21)黄庚:《端午月山主人酒边即事》,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9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3586页。“虎眼龙须午未乾,楚臣遗泪尚潸潸”(22)华岳:《重午》,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4398页。等,这几种饰物在宋代端午节使用,除前文所述的功用外,也饱含对先贤的追思缅怀之意。楝花楝叶在宋代作为端午佩饰使用,同样也是缘于祭祀屈原,因蛟龙忌惮五彩丝和楝叶,将其缚系于粽子之上投入水中可以避免粽子被蛟龙所食。这一习俗在历代传承中逐渐演化为端午佩戴之饰,在追思的同时兼具了辟恶之意,如《岁时广记》“佩楝叶”条云:“楝树处处有之,俗人五月五日皆取叶佩之。”(23)陈元靓撰,许逸民点校:《岁时广记》卷二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第431页。而楝树所开之花也被赋予同样的作用。又如“桐花入鬓彩系臂,家家御疫折桃枝”(24)白玉蟾:《端午述怀》,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0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7576页。,花期在清明、寒食时节的桐花,被人们赋予祭祀思念的含义,虽端午时节其花期已过,但宋人多取其义而戴其像生花于发鬓,以表达追思悼念之意。此外,端午簪戴杜鹃假花也有相同含义。
与祭祀屈原有关的端午浴兰汤和竞渡习俗传承至宋依旧盛行,人们将这些习俗转化为服饰穿戴于身,借此来表达对屈原的追思缅怀。浴兰汤时所用的兰草等药草被制成香料,用来填充端午节香囊,取屈原《离骚》中“纫秋兰以为佩”(25)文怀沙:《屈原离骚今译》,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44页。之意象,端午节佩戴此类香囊称“佩兰”。竞渡习俗则被宋人取竞渡场景作艺术化修饰后用于端午服饰,盛行于辽的摩羯造型因贴合端午竞渡主题被宋人吸纳,所形成的鱼龙舟形饰物在宋代端午节日里流行,并对周边政权产生了较大影响。如辽陈国公主墓出土的2件琥珀珍珠耳坠,各用4个琥珀雕刻鱼龙(摩羯)形舟,舟上刻船舱和两位摇橹者,以金丝与多颗珍珠串联形成耳坠。(26)孙建华、张郁:《辽陈国公主驸马合葬墓发掘简报》,《文物》1987年第11期。辽宁省新民巴图营子出土的金摩竭舟形簪(一说耳环),主体为立雕摩竭舟形,其中雕有一座四角亭,亭两侧各有三人嬉戏。(27)杨伯达主编:《中国金银玻璃珐琅器全集》2金银器(二),河北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192页;许晓东:《契丹人的金玉首饰》,《故宫博物院院刊》2007年第6期。从这些出土的宋代同时期饰物可以看出,此类题材服饰在迎合节俗的同时也表达着对先贤的追思缅怀之情。
屈原在《离骚》《九歌》《九章》中描绘了其衣饰风尚,这些在后世的传颂中成为了屈原精神的象征。宋人在端午节对屈原的衣饰风尚进行了传承发展,既突出了屈原戴高冠喜奇服、喜以香草为饰的风尚,还追随了屈原的时尚前卫、标新立异的服饰穿搭之风,以此表达对屈原的追思缅怀。
首先,屈原是楚国人,楚人喜高冠,三闾大夫屈原在宋代是以头戴高冠的形象出现的,头戴高冠的遗风影响了宋代的首服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尺寸增高的幞头巾子、高髻高冠在宋代端午节的流行。北宋端拱二年(989)曾颁布禁令,要求男子的幞头巾子高不能超过二寸五分、妇人也不得作高髻及高冠。但这种风尚却并非禁令能够管束,反而借助端午节俗中对先贤喜好的追随,在一定程度上更为盛行。如南宋陆游《乙卯重五诗》有“艾束著危冠”(28)陆游:《乙卯重五诗》,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40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4910页。句,就反映出时人在端午节将艾草插在高高的冠子上的情形。
其次,屈原喜奇服的着装风尚也一定程度地影响了宋人在端午服饰搭配上的选择。宋代有诸多创新服饰被归为奇装异服“服妖”一类,人们借助端午节祭祀屈原,推动了这些新奇的服饰款式的流行。如北宋时期“背子”兴起,端午节便有了艾虎背子。宣和年间(1119-1125)妇女便衣“不制衿”流行,其不施衿纽的开襟设计为时人所喜爱,在端午节时穿着既可以很好地露出为节日精心准备的抹胸和里衣,又使得衣襟装饰的时令花边和抹胸、里衣上的纹饰交相辉映,令节日氛围更显浓厚。本源于京都女妓前后开胯、方便乘骑的裙装“旋裙”,因方便劳作而为底层女性改良使用,而后在上层社会流行,逐渐成为宋代女性端午乘骑出行的优选服饰。又如南宋时期流行的前后相掩、长而拖地的“赶上裙”,闭裆裤外叠穿短裙组合而成的“合欢掩裙”等。在端午时节,这些新创的裙装便演化为石榴裙、五色裙中的流行款式受人喜爱。《梦粱录》中记“有一等晚年后生,不体旧规,裹奇巾异服,三五为群,斗美夸丽”(29)孟元老:《梦粱录》卷十八,中华书局,1985年,第159页。,可见穿着奇装异服被年轻人视为时尚,日常穿着此类服饰多不被理解。他们在端午时节借此表达对屈原的追思缅怀之情,促进新奇服饰款式的创新与使用的同时,引领节日着装的时尚潮流。
再次,屈原喜以香草为饰,宋人将屈原辞赋中呈现的香草意象向实物转化,以此为饰成为时尚,装饰在端午服饰上的香草类纹样的含义也得到了进一步丰富,即在辟邪祈祥的同时表达对屈原的追思缅怀之情。香草类植物众多,宋人在屈原记述的基础上融入当时对此类植物的理解,以前述端午时令花草为主并对种类进行扩充,据需要搭配四季花草,最后将这些植物设计成纹样装饰在端午服饰上。纹样常以宋时流行的折枝花草、缠枝花草等形式出现,还形成了“五月花”“四时花”“一年景”“盆莲小景”等一系列组合纹样应用于端午服饰。
宋人在端午节追思缅怀先贤的同时,也会思念亲友,但并没有缅怀先贤那么直白,而是通过端午服饰的穿戴使用,来追忆曾经以制作、采买或赠送端午服饰给予过端午祝福的亲友。宋代端午节时,亲朋好友间会相互赠送端午服饰,尤以配饰为多,家中长辈也会为孩子准备艾虎衫、五色丝、钗头符、囊袋等节日服饰。如《岁时广记》中载端午扇、百索等“自五月初一日,富贵之家多乘车萃买,以相馈遗”(30)陈元靓撰,许逸民点校:《岁时广记》卷二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第416-417页。,刘克庄《乙卯端午》诗中亦有“儿女需京缬,经时买未归。似嫌无艾虎,不肯换生衣”(31)刘克庄:《乙卯端午十绝·其八》,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8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6427页。句。当时光流转,人们长大离乡或经历亲友分离,在端午节再穿戴这些服饰的时候,就常会睹物思人。宋代诗词中多有此种感情的流露,如“去年端午,共结彩丝长命缕”(32)向子諲:《减字木兰花·去年端午》,任汴、武陟仁编集:《宋词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402页。“纵有灵符共采丝,心情不似旧家时”(33)朱淑真:《端午》,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8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7961页。“想灵符、无人共带,翠眉暗聚”(34)周紫芝:《永遇乐·五日》,任汴、武陟仁编集:《宋词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366页。等句,可见借端午饰物吐露思念之情较为普遍。
宋人在承继与丰富端午服饰习俗的基础上,追随屈原的服饰审美风尚,将端午服饰作为寄托哀思的一种载体,通过寄情于物、睹物思人来追思缅怀先贤和思念亲友,进一步丰富了端午服饰的节俗寓意。
宋代儒道释三教合流,思想多元,求大同存小异,秉承“中和”之道,讲究多样性的统一,万物和谐共生,追求天人合一之境。蕴藏于宋代端午服饰中的“尚中贵和,和而不同”的中和之道,主要体现在君民同乐、等级有差、区域共享、南北有异、兼容并包、源远流长等方面。
宋代端午服饰在形制、色彩、纹饰、材质、工艺等多方面都体现出一定的等级性,虽时有逾矩的情况出现,但总体上还是呈现出君臣有别、官民有分、贵贱有差的等级分明特点。宋代君臣、官民穿着使用的端午服饰在大类上并无区别,如艾虎衫,不论制作方法、选材用料,上下一致称艾虎衫;又如五色丝、钗头符等,从君至臣再到民都会在端午节使用,只是用色有正色和间色之分。诸如此种,从中体现出宋代端午服饰的君民同乐性。“差”和“同”这一看似矛盾的文化表现形式共存于宋代端午服饰中:礼仪性服饰的等级分明,日常和特色端午服饰在类别上具有一致性,在纹饰、材质、工艺等的选取上又存在一定的差异性。
民间百姓为凸显生活优渥或身份平等,时常试图突破这些等级规制,故而官方频繁颁布禁令以规范民间服饰,尤以对男性服饰的控制为最,对妇女儿童的服饰则较为宽容。因为端午服装一般都是在日常服装的基础上融入节俗要素而形成,禁令与限令颁布后人们在端午穿戴时不得不有所考量,这就影响了宋人在端午服饰样式、材质、工艺等诸多方面的制作选择。不同时期的禁令约束着人们的日常着装,让端午整体和谐的节日氛围中,君臣、官民的身份差异依旧有所体现。
除了在衣冠形制、材质、颜色、装饰纹样等方面限制民间百姓着装外,禁令与限令对端午饰物的选用也有所规定,如五色丝、朱符、香囊、端午扇等端午常备节物,在材质、纹饰、颜色上同样不可僭越。制作端午簪戴、五色丝、囊袋等时,宋人除了使用布帛、彩纸、藤草、竹木、银铜铁等基础材料外,还会用到金、珍珠等昂贵材料制作蒙金艾虎、金镂花香囊、珍珠百索、珍珠符袋等。这些昂贵材料除宫廷常用外,礼制中规定命妇亦可用,但民间富裕者,也多有僭越礼制,采买或制作金及珍珠节物的情况。
从宋人的诗词中也可以看出宋代端午服饰一致性与等级差异性的共存,如“宫闱九重乐,风俗万方同”(35)欧阳修:《端午帖子词·皇帝阁六首·其二》,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809页。“深宫亦行乐,彩索续长年”(36)欧阳修:《端午帖子词二十首·夫人阁五首·其三》,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808页。呈现出从宫廷到民间一派祥和的君民同乐氛围,而“彩索金为缕”(37)真德秀:《端午贴子词·皇太子宫五首·其一》,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6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4853页。“三盆茧已缲冰缕,五色丝新织海鲛”(38)真德秀:《皇后阁端午贴子词五首·其三》,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6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4855页。则体现出端午服饰材质、图案的不同,强调宫廷和贵族、士大夫所用材质的贵重和图案的精巧,凸显出和谐中的身份等级差异。
北宋建国初承继后周的版图,立足于北方,都城东京的端午服饰习俗受北方地区着装习俗影响较重。南宋时,政治中心南移至杭州,随之而来北宋的端午服饰受地域、气候等多方面影响与交互碰撞,逐渐融入南方的着装特点,都城临安的本地着装也因北方服饰款式的影响而不断创新,逐渐形成了南宋的端午服饰风尚,临安也成为当时的时尚中心。两宋文人士大夫所作的诗词中对端午服饰的描述较多,如北宋苏轼《浣溪沙·端午》(39)苏轼:《浣溪沙·端午》,任汴、武陟仁编集:《宋词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121页。描述女子端午穿着碧色绢衫、系五色丝、戴小符;北宋末南宋初杨无咎《齐天乐·端午》(40)杨无咎:《齐天乐·端午》,任汴、武陟仁编集:《宋词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497页。中出现的女子穿艾虎衫,系红缕,戴钗头符,手持端午扇;李石《长相思·重五》(41)李石:《长相思·重五》,任汴、武陟仁编集:《宋词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552页。词中的端午装扮为藕丝色的艾虎衫搭配荔枝簪、鬓符儿和背符儿;南宋赵长卿《醉蓬莱·端午》(42)赵长卿:《醉蓬莱·端午》,任汴、武陟仁编集:《宋词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773页。中的女子穿绢衣,梳云髻,簪金凤钗,戴钗头符并插艾虎,缠系合欢彩索,佩赤白囊。从以上诗词的描绘中,我们可以窥见两宋时期端午女子服饰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又如《东京梦华录》中记北宋端午节时都城常用的饰物有“百索艾花”和“花花巧画扇”(43)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中华书局,1985年,第154页。,《梦粱录》载南宋民间端午盛行的饰物有“百索彩线、细巧镂金花朵”“五色珠儿结成经筒符袋、御画葵榴画扇”和“灵符卷轴”(44)吴自牧:《梦粱录》卷三,中华书局,1985年,第20页。等,《武林旧事》载南宋宫廷流行“五色葵榴、金丝翠扇、真珠百索、钗符、经筒、香囊”等。(45)周密撰,谢永方注评:《武林旧事》卷三,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36页。对比可知,北宋都城东京与南宋都城临安的端午饰物存在差异,南宋的端午服饰在种类和整体上都较北宋更为丰富。此外,以日常夏季服饰为基础的宋代端午服饰,在时代审美、流行风尚存在差异的同时,还融入了地域差异。如《岁时广记》中记洛阳人家“以花彩楼阁插鬓,赐辟瘟扇梳”为端午节俗,北人则“以杂丝结合欢索”缠于臂膊为端午节俗等。(46)陈元靓撰,许逸民点校:《岁时广记》卷二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第421、425页。
荆楚地区对端午节最为看重,风俗最为久远,为各地域端午节俗所借鉴。当地在历代承继中与夏至节俗融合,在服饰上表现为夏至日佩楝叶习俗融入端午,与悬艾人、系五色丝、戴艾虎等端午服饰习俗一起传承至宋。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服饰习俗在地域间流传,融合各地文化又有所选择,如岭南地区端午节会“镂艾虎,书朱符”为佩(47)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上),岳麓书社,2013年,第219页。,巴蜀地区端午节则只有“小儿佩彩丝香囊”(48)同治《重修成都县志》卷二《舆地志二·风俗》,清同治十二年刻本。。这两个地区端午节俗中服饰的穿戴使用的多是日常服饰,仅在饰物上凸显节俗,多在儿童服饰上做节日装扮。
这一特点主要体现在宋代端午服饰对前代端午服饰的承继与对后世端午服饰的影响两方面。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中载五月五日系五色丝可辟兵辟鬼避瘟,又云源自屈原(49)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第605页。;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载五月五日系五色丝和条达、悬艾人、夏至日楝叶插头等习俗(50)宗懔撰,杜公瞻注:《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5、49、52页。;隋唐五代时期也多承此俗,其中悬艾人于户逐渐转化为宋代的佩艾人于身,外延于用菖蒲做的蒲人、用布帛制作的健人等,并借助张天师的法力增加了辟邪功用。此外,《荆楚岁时记》中有关于艾虎的记载,隋代杜公瞻作注有“今人以艾为虎形,或剪彩为小虎,粘艾叶以戴之”(51)宗懔撰,杜公瞻注:《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5页。句,可知戴艾虎习俗隋代已经出现。石榴裙在唐代已作为日常着装流行,无具体节俗含义,宋人于端午节时穿着,借其色辟邪。
在中国历史上,两宋时期是一个多民族政权并存的时期,同时也是民族文化产生较大影响的一段时期。通过文化交流,各民族间的文化相互渗透影响,端午节俗也被其他政权有选择地吸纳,端午服饰文化也互为影响。刘钟指出,端午节应是契丹最早接受的中原传统节日之一。(52)刘钟:《辽朝的端午节》,《社会科学论坛(学术研究卷)》2007年第1期。辽朝端午服饰部分沿袭中原风俗,在此基础上结合北方地域特点和本民族习俗进行了调适,如艾衣、五彩丝、长命缕等的使用:辅以艾叶作絮填充的衣服称为艾衣;以五彩丝作索结状系于臂腕,称作合欢结;长命缕皆宛转为人形,用于簪戴,此人形当为张天师形象的抽象化表达,源于宋朝端午风俗。大理国端午习俗一方面沿袭唐代旧俗,另一方面也受到两宋的影响。大理国白族服饰自有传统,端午服饰上的影响和互动不及端午节俗明显。党项族建立的西夏对宋的态度前后多有反复,以至于在其端午习俗中的服饰样式也多有变化。
此外,宋代端午服饰对元代的影响较为直接,在北方地区以开封为中心辐射周边,在南方地区则以杭州为中心辐射周边。五色丝、钗头符、艾虎衫、香囊符袋仍是端午服饰的核心,基本保持了宋代的端午服饰传统。出土和窖藏的元代簪钗中多有宋代端午应景纹饰类簪钗,如瓜果荔枝簪、亭台楼阁簪、满池娇纹饰簪,延续了宋代此类簪钗的特点且造型更为精致。又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代端午时令画《夏景戏婴图》中,孩童佩背符儿虎头白泽、手持端午五毒扇(53)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夏景戏婴图(元代)》,中华珍宝馆官网,http://g2.ltfc.net/view/SUHA/608a6c12e11ca96100860760,发表时间:不详;浏览时间:2024年1月10日。,表明人们在宋代毒虫的基础上明确了五毒纹的节令性。
明清时期基本上也是沿用了宋代端午服饰传统,艾虎和五毒纹饰流行。而就明清两代宫廷而言,庆祝端午虽与民间类似,不离辟邪驱毒的主旨,但内容上更显丰富多彩。(54)如江苏江阴青阳邹令人墓出土明代五毒纹掩鬓、故宫博物馆藏明代红地奔虎五毒妆花纱、清代明黄色缎地平金银彩绣五毒活计等。参见扬之水:《中国古代金银首饰》,故宫出版社,2014年,第718页;故宫博物馆藏:《明代红地奔虎五毒妆花纱》,故宫博物院官网,https://www.dpm.org.cn/collection/embroider/232090.html,发表时间:不详;浏览时间:2023年1月8日;故宫博物馆藏:《明黄色缎地平金银彩绣五毒活计》,故宫博物院官网,https://www.dpm.org.cn/collection/embroider/232089.html,发表时间:不详;浏览时间:2023年1月8日。明代宫眷内臣从五月初一日到十三日均需穿着五毒艾虎补子蟒衣,作为端午节期间的应景节服。在民间,百姓穿艾虎衫,系端午索,使用端午扇,戴艾叶、健人,钗头插画有蜈蚣、蛇、蝎虎、蟾等的五毒符,佩艾虎、香囊、赤灵符、丹符、寿源通符等,还有以蒜、苍术及菖蒲等为饰者。清代潘荣陛《帝景岁时纪胜》(55)潘荣陛、富察敦崇:《帝京岁时纪胜 燕京岁时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1页。和富察敦祟《燕京岁时记》(56)潘荣陛、富察敦崇:《帝京岁时纪胜 燕京岁时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6页。均有记述当时京城的端午风俗,其中端午服饰以健人、粽子、葫芦、虎、五毒等式样的饰品为常见。顾禄《清嘉录》记述清代吴中地区的端午节俗,如簪艾叶、榴花,互赠彩索、艾花、画扇等,还大量引用吴曼云《江乡节物词》描绘的“杭俗”,如戴健人、桃结,佩雄黄袋、老虎头、网蒜、蒲剑,系五彩索,使用五毒扇等。(57)顾禄撰,王迈点校:《清嘉录》卷五,江苏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5、109-113页。其中“健人”插在妇女发髻,形状为小人骑虎,金银丝、铜丝金箔或布帛等均可制作,实为宋代佩戴张天师形象之遗俗。
民国时期端午节各地多沿袭传统,端午节饰物所承载的节日寓意更浓,成人端午多日常着装,注重端午节饰物的使用;端午节衣服主要集中在儿童身上使用,如虎头鞋、虎头帽、五毒肚兜、五毒围涎等。这些具有辟邪禳毒、祈祥庇护寓意的服饰守护孩童健康成长,逐渐突破端午节日使用的局限性,成为一年四时儿童日常服饰上的常见纹样。
宋代端午服饰所呈现出的文化意蕴是时代精神的缩影,以朴素信仰与服饰相结合的方式满足人们端午节的精神需求。这一方面与宋代人对端午节俗的承继和发展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对端午服饰的影响紧密相连,还与同时期不同民族政权之间的端午文化交流和相互影响有关。总的来说,宋代端午服饰种类丰富,人们的穿戴使用方式多样,辟邪祈祥的功用表达最为直接,追思缅怀之意的表达则较为隐晦,中和之道相较前两者具有更为深刻、更为丰富的表达。这些蕴含在宋代端午服饰中的丰富文化意蕴,在端午文化中不断存续的同时,也促进了端午服饰的内在迭代,由此形成的端午服饰文化基因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