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庆
我摇下车窗,长久地看着路边那个小小的坟头,坟头上枯草焦黄。我走下车,点燃一根烟,插在坟边。
又是一个暖冬。路北面阳背风的墙根下,几个叔叔大爷坐在马扎上,抄着手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我掏出烟来,向这群自封“北墙根等死队”的队员们走过去。这个说:“华子回来了?”那个说:“华子在家过了年再走哇?”一句一个“华子”——名字最后一个字再加上个轻声的“子”,把我叫得心里热乎乎的。一个叔叔要把马扎让给我,我谢绝了,放倒旁边一个玉米秸捆子,盘腿坐下,听叔叔大爷们接着侃大山。
抽了两根烟,这话题就和眼睛一起,转向村头十字路口的肉摊上。
一个叔叔说:“都是本村爷儿们,价钱没比集上低过——集上还能还还价,这连价都没法还,一毛两毛的零头也不抹,筋筋络络也不剔。做生意不活络,到集上去几个集卖不了一头猪,也就在咱这三两个庄上卖得了……倒不缺斤两……”
又一个叔叔接上说:“还是冬子,不笑不说话,兄弟叔伯叫着,亲近。分分毛毛从来不要,还要添块肥膘。”
一个大爷说:“哪儿听说过女人杀猪的?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我家吃肉从不到集上去,就在她那儿割。”
几个人说:“俺家也是。”几声叹息。
我又让了一圈烟,起身向肉摊走去。
冬嫂子的大嗓门儿远远地就亮起来:“华兄弟,啥时候回来啦?”
我一路应着声。
案上摆着切开的猪肉,旁边柳树上挂着半扇猪。冬嫂子不瘦,但也不算太壮实。闺女已出嫁,儿子上了大学,她连个帮手也没有,不知道这猪她是怎么杀的。
我踢了踢案下的大盆:“嫂子,这是啥?”
“牛下水,进的。”
家里已经买了不少猪肉。我捡根小棍挑着牛下水看了看,是牛肚和大小肠,带着一层碎冰碴子。
“我就爱吃牛下水,嫂子,把这些都称了,我回家拾掇。”
冬嫂子一边捞,一边说:“我给你控控水。”
水控得差不多了,我扯个塑料袋装上,放秤上一称,542.87块。我扫码付了钱,和嫂子告个别,提上回家。转过身来,冷风就进了眼。冬嫂子比我大两岁,刚嫁过来时,可是十里八村出名的俊俏媳妇,现在就像罗中立的那幅著名的油画——只需要把画名《父亲》改成《母亲》。
回到家,娘接过袋子一看:“你啥时候上集了?告诉你别买东西别买东西,瞧这半袋子血水!你是买肉哩还是买水哩?俺这个傻儿!你在谁家买的?我到集上找他去!”
我说:“冬嫂子家的。”
娘长长“唉”了一声,不言语了。
到了饭点,妻子端着菜过来,还忘不了调侃我:“先生,请用餐。这道菜名叫‘高价皇室熘肥肠!”
我哈哈大笑,开了一瓶酒,倒了两杯。我举起酒杯,和对面的杯子一碰:“过年了,兄弟,喝一杯。”酒热,肉香,爽快。
一饮而尽,酒有点儿辣眼睛呢。从小到大,我和冬子偷杏摸瓜,逮鱼捉虾,和邻村的孩子干架,从不分开。除了吃饭各回各家,连晚上睡觉都在一起,今天你家,明天我家,一个被窝里钻,一人一头。被子小,得挤着睡,你压我一条腿,我压你一条腿,谁也不吃亏。
妻子要来夺我的酒杯,我瞟了她两眼,妻子的手缩了回去。
那一年我参加高考,开考前一天的瓢泼大雨把我挡在了家里。爹说兴许再等一等雨就小了,就立刻送我去城里。谁知道到了第二天凌晨四五点,雨势依然不减。爹出去看了看,村子里一片汪洋。第一场考试将于八点开始,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的表针,铿铿铿地响在我们全家人的头顶。爹说:“走!走着去!”
娘一拍手:“冬子家有辆卖肉的三轮车!”
喊开冬子家的门,冬子跳脚大叫:“咋不早说!昨天就该说!”
立刻发动三轮车,大家七手八脚用雨披和塑料布把我包裹好,再找不到东西给冬子挡雨了。冬子随手捞起油腻腻的卖肉围裙,往头上胡乱一扎:“走!”
前路雨脚如麻,暗黄的车灯几乎要被雨水浇灭。三轮车一路突突突叫唤着,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乱蹦。我蹲下来,紧抓住前面的车帮,左跳右跳上跳下跳,如果站起来肯定得被颠下车去。冬子半蹲着,屁股根本不沾座椅,两手抓把,就像驾驭一只史前怪兽。这哪里是赶考?分明是搏命。
大概赶了一半路程,剩下的十来里全是黏土路。没走多远,前车轮给泥巴塞得再也转不动。冬子跳下车来,咣咣两脚把挡泥板踹下来,捡起来扔到车厢里,抹着脸上的泥水大笑着对我喊:“华子,瞧咱这越野赛车!”一路狂奔,泥浆飞溅,糊到冬子脸上,又給雨水冲掉。二十多年前,有这样一对追赶命运的兄弟。
等赶到县城,雨也小了,天也亮了。冬子从透湿的裤袋里摸出一张黏糊糊的十元钱,塞到我手里:“华子,买点儿饭吃,考试不能饿着肚子!”我说:“我带着钱哩。”冬子挥挥手,开着他的“越野车”走了。
娘要收拾我跟前的酒瓶酒杯。我伸开胳膊拦住,答应娘只喝最后一杯。
十年前,冬子在南方打工,遇到有人落水,他去救,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我确实有点儿微醺了,端起酒杯冲对面酒杯一碰:“兄弟,最后一杯。”
冬子,你忘了一件事——
小时候,到了夏天,大人们为了防止孩子下水玩,哪个小孩的肚皮上没有两条烧火棍画的黑道子?只要黑道子没了,回到家就得挨顿揍。可是谁不是在水里玩了一晌之后,上岸晒干再补上两个黑道子?我们都为这种天才创意得意得嘿嘿哈哈大笑,只有你听爹娘的话不敢下水,像个傻瓜蹲在池塘边被我们耻笑。一庄到两头,所有的光腚孩子都笑话你不会水。冬子,在江边舍身一跃的时候,你忘了肚皮上那两条黑道子了吧?
冬子,哥,你不止温暖了南方的那一江春水。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