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民 张学锋
近十年来,学界有关地域文化的探讨甚为热闹,而尤以江南地域文化的探讨最为热烈,成果也相当丰硕。然而或许由于取径、出发点以及论述重点不同,既有研究大异其趣,表述精彩新论迭出、发人深省者固然有之,但陈陈相因、人云亦云或言之无物、殊少新意者亦复不少,横向而分类性的叙述繁多,反映前后变动动态感的著述则很难见到,学术进展似乎并不大,投入与产生未成正比。
笔者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江南地域文化的历史演进》,历时十年,方告结项。蒇事之日,爰就项目所涉江南地域的范围、江南地域文化的发展阶段、江南地域文化的基本内容与特征、江南地域文化的地位与影响,以及江南地域文化变迁及其推动力等基本问题,略作概述,期能于深化或推进地域文化特别是江南地域文化的研究添砖加瓦、拾遗补阙。不当之处,尚请方家批评指正。
大凡框定研究对象的地域范围,需要综合考量自然地理、行政区划、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和文化习俗四个因素。
江南之地,《尚书·禹贡》扬州域。“江南”一词,作为自然地理概念出现很早,司马迁《史记》即已屡屡述及,但作为较确切的行政区划或地域概念,迟至唐代才最终形成。周振鹤从地域、经济和文化概念三方面论述江南的地域范围,认为:近代以来,江南指的是镇江以东的江苏南部及浙江北部地区,更加狭窄的范围,则仅指太湖流域。在秦汉时期,江南主要指的是今长江中游以南的地区,即今湖北南部和湖南全部。相对于湖南湖北而言,今皖南、苏南一带在秦汉时期以江东著称。江南的概念大于江东,说江南可以概括江东。到了隋代,江南一词已多用来代替江东与江左,江南也被用来作为《禹贡》扬州的同义词,所以江南其实还有江汉以南、江淮以南的含义。较确切的江南概念到唐代才最终形成。唐太宗贞观元年(627)分天下为十道时,江南道的范围完全处于长江以南,自湖南西部迤东直至海滨,这是秦汉以来最名副其实的江南地区。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时,又把它分成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三部分。今天意义上的江南,在唐时仍经常用江东来表示。宋代以后,江左一词已不用,悉以江南为称。两宋时期,镇江以东的江苏南部及浙江全境被划为两浙路,这是江南地区的核心,也是狭义的江南地区的范围。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再加上镇江府和杭州府,也可称作江南的地域范围。自唐代以后,位于江北的扬州始终被当成江南来看待。在文化心理方面,吴语区和江南地区变成具有同等意义的概念。①周振鹤:《释江南》,《中华文史论丛》第49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1-147页。周振鹤基本上将吴语区等同于江南,从而将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杭州、嘉兴、湖州七府视为近代以来人们心目中的江南或江南的核心区范围。这样的七府之地,大体上相当于唐代的江南东道、宋代的两浙西路、元代的浙西道肃政廉访使除今皖南、浙南以外的部分。
很明显,人们所认定的“江南”,其地域范围是不断收缩的,即由秦汉时期的大江以南收缩为唐代的江、皖南部和江西、浙江全境,再收缩为宋元时期的镇江以东的江苏南部及浙江全境,再收缩为近代以来苏南、浙北七府之地。这大体上是符合历史实际的,也是基本说得过去的。
唐代开元时以山河形便分设的江南东道中的浙西观察使辖区,而浙东、浙西之区分其实早在东汉时期。东汉顺帝永建四年(129),以今钱塘江(浙江)为界,分浙西会稽郡发达地区13 县置吴郡,治吴县,浙东15 县置会稽郡,治山阴县(今绍兴),吴、会从此分置,浙东、浙西从此异俗。由《旧唐书》卷三八《地理一》和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五《江南道一》所载,可知唐代浙江西道初设节度使,后名观察使,治润州,管润州(含今南京)、常州、苏州(含今嘉兴)、杭州、湖州、睦州六州。唐代的润州实即包括了今南京,或者说,唐代的“江南”是包括今南京的。宋代设立两浙西路和江南东路后,江宁府在江南东路中,是名副其实的“江南”。
至今殊少有人提及,即明清时代人们的江南概念,或许并不是、至少不全是今人所认定的镇江以东七府之地。《明实录》载,明仁宗洪熙元年(1425)正月,派遣布政使周幹、按察使胡概、参政叶春巡行各地,皇帝敕谕道:“南方诸郡,尤厪念虑。诚以民众地远,情难上通。今特命尔等巡视应天、镇江、常州、苏州、松江、湖州、杭州、嘉兴八府。其军民安否何似,何弊当去,何利当建,审求其故,具以实闻。”①《明仁宗实录》卷6下,洪熙元年正月己亥,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226页。明初是八府联为一体,而非后人理解的七府合称。
明初地方行政建制由元行中书省改为布政司,不久即派出大体上对应布政司辖区的巡抚按抚军民,应天巡抚明人也称江南巡抚的辖区,统制应天、太平、池州、徽州、宁国、安庆、广德、松江、苏州、常州、镇江十府一州,兼理浙江杭州、嘉兴、湖州三府税粮。朝廷体制,应天府与同在南直隶的苏州、松江等府和浙江布政司的杭州、嘉兴、湖州视同一体。
万历中期,官至吏部尚书的杭州人张瀚和历史地理学家浙江临海人王士性等人,大体上都将南直隶所隶应天、苏州等五府和浙江的杭、嘉、湖三府视为经济发展社会生活基本相同的同一风俗区。直到明末,松江华亭人宋徵舆论述“江南八府四十八县之风俗”时也说:“南直五郡,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浙江三郡,杭州、嘉兴、湖州,江南具是矣。”②宋徵舆:《林屋文稿》卷13《江南风俗志》,《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9页、第203页。毫无疑问,明代的江南人,自始至终是将南直隶应天、苏州、松江、常州五府和浙江杭州、嘉兴、湖州三府的八府之地界定为江南范围的。
揆诸史实,明代人之所以将“江南”的南界限在钱塘江,可能基于吴、越分界的认识。吴、越风俗迥异,其界限不是江浙,而是钱塘江,此是吴、越以来直至明代的共识。明代隆庆年间,应天巡抚海瑞进疏时说:“嘉、湖与苏、松接壤,婚姻交际如一府一县之人。”③(明)海瑞著,陈义钟点校:《海瑞集》上编《被论自陈不职疏》,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38页。嘉兴、湖州因与苏州、松江同属吴地,所以婚姻风俗完全相同。相反,王士性说:“惟两浙兼吴、越之分土,山川风物,迥乎不侔。浙西泽国无山,俗靡而巧近苏、常,以地原自吴也;浙东负山枕海,其俗朴,自瓯越为一区矣。”④王士性:《广游志》卷上《杂志上》形胜,《王士性地理书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13页。王士性又说:“两浙东西以江为界,而风俗因之。浙西俗繁华,人性纤巧,雅文物,喜饰鞶蜕,多巨室大豪,若家僮千百者,鲜衣怒马,非市井小民之利;浙东俗敦朴,人性俭啬椎鲁,尚古淳风,重节概,鲜富商大贾。”⑤王士性:《广志绎》卷4《江南诸省》,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7页。明末清初余姚人黄宗羲说:“吾越自来不为时风众势所染。”⑥黄宗羲:《南雷诗文集·姜山启彭山诗稿序》,《黄宗羲全集》第10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1页。在明代的浙东人看来,以钱塘江为界,吴越山川风物习尚迥然不同。直到近代,思想大家梁启超在界划文化区域时提出江南文化区:“大江下游南北岸及夹浙水之东西,实近代人文渊薮,无论何派之学术艺术,殆皆以兹域为光焰发射之中枢焉。然其学风所衍,又自有分野:大抵自江以南之苏、常、松、太,自浙以西,合为一区域,江宁、淮、扬为一区域,皖南徽、宁、广、池为一区域,皖北安、庐为一区域,浙东宁、绍、温、台为一区域。”①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七《江苏》,《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60页。
基于以上历代行政区划和时人的文化心理认识,综合自然地理、行政区划、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和文化习俗的考量,过泛则难以揭示特定地域文化的特色,本文采用狭义的江南概念,框定江南的地域范围,大致相当于秦汉时期的江东,唐代的江南东道中的浙西观察使辖区,宋代的两浙西路加江南东路的江宁府,元代浙西道的大部和江南诸道行御史台的集庆路,明代南直隶的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和浙江杭州、嘉兴、湖州八府之地,清代则此八府加上升为直隶州的太仓州。诚然,行文论述时,则无法严格划定此界限,而必应兼取当时“江南”的范围,并以日后的江南核心区为重点地域,或能较为适中妥帖地揭示“江南地域”的基本内容和显著特色。
纵观五千年江南地域历史文化的演进,不难看出一条清晰的发展轨迹,这就是从越文化、吴文化到吴越文化,然后再到江南文化,最终成为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条轨迹,简言之,就是从上古“夷狄”的异域之地,到华夏文明的接受之地;从中古的文化熔炉之地,走向近古的新文化发信之地,直到近代以来的文化产业高地。
就目前的考古资料而言,江南核心地域太湖—杭州湾地区的新石器时代文化是从距今约7000年的马家浜文化开始的。大约经过1000年,在距今6000年左右,马家浜文化发展演变成崧泽文化。又经约500年,到距今5500年前后,崧泽文化发展演变为良渚文化。良渚文化存续约1000余年,到距今4200年左右突然消亡。位于苏州唯亭东北2公里处的草鞋山遗址,从上到下,完整地涵括了良渚文化、崧泽文化和马家浜文化的发展序列,展现了江南核心地域史前文化的发展历程,成为江南史前文化的标尺。
新石器时代生活在江南地区的人类祖先,与进入文明时代的人群及此后生活在江南并一直繁衍至今的人群,他们之间在体质特征、族属、语言上几乎没有关联。体质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已足以让我们对江南先民的人种做出概观。
江南核心区域史从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这一完整的发展序列,在长约3000年的漫长岁月中,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主要是南亚蒙古人种,他们属于“古越人”系统。据考古学的研究,原生活在浙赣闽交界处的部分越人,在良渚文化衰落甚至消失后逐渐北迁,到达钱塘江下游地区,后逐渐扩散至整个太湖—杭州湾地区,填补了良渚文化消失后的空白。随着中原商周文明向周边地区的扩散,这一部分越人在高度文明的影响下逐渐走上文明化的道路,最终形成了早期政治实体——于越。马桥文化趋于消亡,而“后马桥文化”就是我们熟悉的越文化。
闽浙交汇处越人北迁所创造的马桥文化,使江南核心区域首次出现了原始青瓷器和印纹陶器,土墩墓、石室土墩墓在这一时期内也开始萌生。依据这些显著特征,作为江南核心区域的文化遗址如昆山市荣庄,吴江区龙南、广福村,江阴市佘城,吴中区澄湖、郭新河、越城、横塘星火等地发现的遗址都属于马桥文化。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在春秋中晚期吴人来到太湖平原之前,江南核心区域的主要居民是南亚蒙古人种(间或带有部分澳大利亚—尼格罗人种性状),其文化的基调无疑是古老的百越文化。
相对于在江南核心区域生息了千百年的越人来说,“吴人”是外来户。据考古资料及研究成果,与马桥文化同时,相邻的西北部丘陵地带生活着另外一个族群,即“吴人”的先民,他们创造的考古学文化被命名为“湖熟文化”。湖熟文化的存续时间距今约3700—3000 年,是宁镇丘陵与皖南东部地区相当于中原殷商时代的青铜文化,进入西周以后,发展演变为吴文化。然而,作为吴文化的直接源头,湖熟文化也不是宁镇皖东南地区的原始土著文化。通过对其遗物的考察,湖熟文化可以溯源到主要分布于豫东、鲁西南、皖东北的龙山文化王油坊类型。
以龙山文化为代表的龙山时代大致相当于古史传说中的“五帝”时代,这一时期中国中东部地区已基本形成了华夏、东夷、苗蛮、百越等部族集团,王油坊类型属于东夷集团。东夷集团在古人种上属东亚蒙古人种,与华夏集团相近,但在文化类型上却有着自己独特的传承。湖熟先民源于东夷,湖熟文化源于东夷文化,那么,继承湖熟文化而形成的吴文化,其底色具有东夷文化的特征。
进入西周以后,在先进的西周文明影响下,湖熟先民也逐渐觉醒,踏上了文明化的征程。走向文明,亦即出现早期政治实体的湖熟先民与湖熟文化,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吴人和吴文化。
吴文化的核心区域从宁镇丘陵内部的姑熟、湖熟逐渐向东,越过茅山山脉,最终下到了宁镇丘陵与太湖平原交界处的丹阳、丹徒。在丹阳珥陵留下了葛城遗址、神河头遗址,在丹徒东部沿江丘陵留下了包括推测为王陵在内的大型土墩墓。春秋中期,吴人在这一带积聚力量后,开始东下,揭开了吴、越争战的序幕。
吴王阖闾时(前514—前496),吴人的兵锋已经到达太湖北岸。位于今常州雪堰桥镇与无锡胡埭镇之间太湖北岸的阖闾城,附近原本也是越人的重要聚落,随着吴人的到来,这里的越人亦被驱散,吴王阖闾在此营建了新的前线都城。这个都城,应该就是《越绝书》《吴越春秋》上所说由伍子胥负责设计建造的“吴城”,龙山上的石城或许就是《越绝书》中提到的“吴郭”,此时的吴国都城还没有到达今太湖东岸的苏州一带。
夫差在夫椒之战中击溃越人,将越人势力驱逐出太湖东岸,为进一步压制越人,将都城迁到了今苏州市区西南郊的太湖东岸。这个都城,可能就是近年正在调查发掘的木渎古城。吴国灭亡后,越王勾践“徙治姑胥台”,将越国都城迁到了“姑苏”。从此,越人以“姑苏”为根据地占领吴国全土。
西周时期江南地区的土墩墓则是吴、越文化的共性,其中宁镇地区的土墩墓遗存基本属于吴文化,太湖—杭州湾地区的土墩墓则属于越文化。宁镇地区和太湖—杭州湾地区的土墩墓虽然可以分属吴、越这两种不同的文化,但从墓葬的形式上来看,它们又是两地精神文化交流的结果。
春秋中后期,随着吴人的东下,吴、越之间不可避免地兵戎相见。在以苏州为中心的太湖东岸地区,先是吴人步步逼近,越人步步败退,后是越人反击,吴国灭亡,越人迁都苏州,重新成为这里的主人。至战国晚期,吴、越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模糊,尤其是对身处北方的中原人来说,已经很难分出吴、越之间的差异了。因此,“夫吴之与越也,接土邻境,壤交通属,习俗同,言语通”(《吕氏春秋·知化》)之类的叙述频频出现,秦汉以后,“吴越之俗,断发文身”(《论衡·四讳篇》)、“吴越为邻,同俗并土”(《越绝书·纪策考》)、“吴越二邦,同气共俗”(《越绝书·外传记》)等认识成为一般常识,“吴”“越”逐渐演化成“吴越”,成为长江下游以南地区的通称。
从会稽郡初置时开始,郡治就设在吴县,即今苏州市区。秦汉时期的会稽郡,“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是江东的第一大都会。因人口繁庶,华夏化程度不断提升。东汉顺帝永建四年(129),以浙江为界,分浙西会稽郡发达地区13县置吴郡,治吴县,浙东15县置会稽郡,治山阴县(今绍兴),吴、会从此分置。会稽郡—吴县这个配伍,正是从吴、越的分治到吴越“同气共俗”这一巨大历史背景的反映。
两汉国祚长达400余年,作为江东第一大都会,其社会发展的主流就是中原人不断南迁定居,占领大量土地,经营城市生活。吴越土著居民的选择只有两项,要么接受中原文化的改造逐步华夏化,要么退居山地,继续维持其传统的生活模式。最终,江南核心区域的主体居民演变为中原移民的后裔,土著的吴越人也基本失去人种和族群上的特征,被同化成汉人。
至迟到东汉晚期,旧吴越之地的吴郡已经形成了以顾、陆、朱、张四姓为代表的地方豪族。同时,会稽郡也出了以虞、魏、孔、谢、贺诸姓为代表的地方豪族。这些豪族的祖先几乎都是中原人,多数都在西汉或两汉之际迁居吴、会,经东汉200余年的经营,从当初留居不走的地方官吏或豪杰强宗逐渐走上教养化的道路,成为东汉末年和六朝时期的江东大族。这些世家大族的风貌虽然各有异同,但总体上与同时的中原世家并无二致,其精神内涵都是在儒家文化的滋养下形成的。这些家族,在东汉末年的社会动乱中成为拥护和支撑孙吴政权割据江东的主要力量。
六朝是江南文化形成的关键时期。六朝的政治中心虽在建康(今南京市),但支撑六朝政权的经济基础却是以吴郡为中心的太湖—杭州湾地区,即所谓的“三吴”。孙吴亡国后,吴人总体上处于一种意志消沉的状态,时不时地被部分中原人诟骂为“亡国之奴”或“貊奴”,但西晋政权在政治上对吴人还是温存的,都城没有遭受摧毁,吴郡顾氏、陆氏、张氏,会稽贺氏等江东士人的杰出人物也远赴洛阳寻求发展。江东的精英阶层对中原的新文化并不怎么抵触,而是在很大程度上欣然接受,其中,文化上的相互认同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江东旧吴之地总体上放弃旧俗,邯郸学步,也说明了江南独特的地域文化尚未形成,这与三个多世纪后隋平陈时的状况大不相同。
因北方民族南下引发的“永嘉南渡”,大批北方人口渡过淮河、长江,来到江南。随着司马氏政权及大量人口的南移,新的文明中心转向了江南,先秦秦汉以来蓄积起来的中国传统文化,在江南的东晋南朝得到了保存和发展。
江东士人之所以能较快地与北方士族结为联盟,除司马睿君臣的善意外,深层次的原因仍在于他们拥有共同的文化背景与民族意识。江东士族的代表人物在文化使命感的驱使下,摒弃前嫌,放弃了狭隘的地域观念,接引南渡君臣,共同创立东晋政权,从而使华夏文化传统在“五胡”交侵的历史时期全面移植到了江南,先秦秦汉以来蓄积起来的华夏传统文化在江南不仅得以保存,而且在新的土壤中获得了更新的发展,江南终成故乡。公元589 年,隋朝灭亡了南朝的最后一个王朝——陈,南北再次走向统一。与西晋平吴后的温存相比,隋平陈以后江南的抵抗异常激烈,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经300余年的发展,具有独特风格的江南文化已基本形成,而带有极大优势的江南文化,此后成为促进隋唐文化繁荣昌盛的重要因素,也为未来的中国历史开创了新的局面。
人文重地江南,先秦时代尚属“饭稻羹鱼”之地,长时期“火耕水耨”“厥田下下”,尚未得到开发。晋室江东立国,衣冠南渡,先进文化技术萃于东南,农业经济开发曲尽其利,卑下瘠薄之地转而成为《隋书·地理志》中描述的川泽衍沃、有陆海之饶的富庶之地。
隋唐时期的江南,是一部从受监视、遭鄙视的亡国旧境,转身为国家举足轻重、赖以生存的财赋之地的历史。唐代中期经安史之乱,迭遭兵燹,藩镇割据,历史上一向发达的黄河流域急剧衰落,而江淮之地、大江以南迅速崛起,成为提供国家财政大计的主要来源之地,江南赋税钱粮源源输往北方。唐后期,大文豪韩愈说,“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白居易也说“今国用多出江南”,说明随着全国经济中心地位的确立,江南赋税已成为国家的支柱。同时期官至衡州刺史的吕温说,朝廷“辇越而衣,漕吴而食”,来自“江南”的漕粮支撑着唐朝中央政府的正常运转。晚唐五代十国时代,江南持续发展。从“气尽山空”到“国命所在”,是隋唐江南历史文化发展演变的总轨迹。安史之乱后,“素号富裕”且对朝廷恭顺的江南地区,成为政府财政的主要来源,可以说唐朝后半生的“国命”,很大程度是靠江南财赋的输血维系的。有能力承担得起庞大的政府财政的地区,其经济发展程度之高也不言而喻。
唐末五代的军阀混战和南北争战,江淮之间饱受兵燹之苦,日趋衰落。相比之下,南方地区相对稳定,尤其是立足江南核心区域的吴越钱氏政权,对维持江南的稳定,促进社会经济的持续发展,走向海洋世界作出了重大的贡献。“顺事中国”,是吴越钱氏的基本国策。钱镠在唐末谏止董昌称帝时就说,“与其闭门作天子,与九族、百姓俱陷涂炭,岂若开门作节度使,终身富贵也”①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260,唐昭宗乾宁二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464页。,表示出了立足两浙、尊奉中原的基本理念。这是一种摆脱了传统帝王思想、明辨是非、顺应形势、实事求是或者说“精于计算”的处事态度,也是此后江南文化的重要内涵。从唐末钱氏的“保境安民”到最终的“纳土归宋”,将富庶的两浙之地完整地归并于统一王朝,既避免了战争的破坏,也维护了国家的统一。
随着唐末和两宋之际大量衣冠南渡,江南先为财赋重地,南宋时又成为京畿要区。在相对安定的唐中期到南宋末年的整整五个世纪中,“吴人老死不见兵革”,②龚明之:《中吴纪闻》卷6“苏民三百年不识兵”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0页。江南平原地区得到了高度开发,不少新耕地被开发出来。两宋时期江南水利建设特别是塘浦水利得到高度重视,农业耕作技术获得迅速发展,亩产量大幅提高,农民生活较为稳定,地方经济实力大大增强。江南成为全国最为重要的经济中心,国家财政更加依赖江南的挹注。江南不独自给有余,而且每年提供上百万石漕粮,并有大批余粮运销到邻近的浙东和由海道输向北方地区,成为向邻近地区输出稻米的重要产区。北宋时,民间已有“苏常熟,天下足”的说法。①陆游:《渭南文集》卷20《常州奔牛闸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3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465页。南宋时,民间更有谚语“苏湖熟,天下足”②高斯得:《耻堂存稿》五《宁国府劝农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2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88页。,人称江南“陆海之利”“灌溉之利”皆“甲于天下”。③章如愚:《山堂先生群书考索·续集》卷46《财用门·东南财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3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574页。南宋人陆游,更将金陵与会稽列为荆、扬、梁、益、潭、广等地城市不敢比肩的“巨镇”。④陆游:《渭南文集》卷14《会稽志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417页。都城杭州自不待言,即如苏州,“井邑之富,过于唐世,郛郭填溢,楼阁相望,飞杠如虹,栉比棋布”,“冠盖之多,人物之盛,为东南冠”,成为“天下之乐土”,⑤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上《城邑篇》《风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页、第11页。一副自给自足的景象。江南社会经济和文化生活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在全国的地位陡然上升,今人甚至认为,“整个宋代,是中国进一步发现江南的时代”。⑥胡晓明:《“江南再发现”——略论中国历史与文学中的“江南认同”》,《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
明前期,江南经济发展,走的仍是宋元时期的老路,即依靠农业经营。在自耕农中,崛起一批批力田致富的富民。正德、嘉靖时,位列全国十七家富豪榜的无锡人安国和邹望,以及无锡人华会通、吴江人史鉴等,后来以文章节概声播遐迩的秀水文人冯梦祯,都是经营田亩从而致富的典型。吴宽概括当时江南生产发展情形,“三吴之野,终岁勤动,为上农者不知其几千万人”⑦吴宽:《匏翁家藏集》卷36《心耕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307页。,说明当时通过力田,是可以致富的,也说明当时江南农民的致富途径主要还是传统的田亩经营。
自明中期起,江南经济发展的路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就是主要通过商品生产及其市场化完成,江南逐渐成为全国最大和最为重要的蚕桑丝绸生产基地与棉纺织业基地。江南每年向全国各地输出几千万匹棉布,其营销范围,覆盖了华北、西北、东北、华中和华南的广大地域。由于棉布生产集中在江南一隅、全国棉花和棉布生产的脱节,就形成了“吉贝则泛舟而鬻诸南,布则泛舟而鬻诸北”的商品花布流通,后来更畅销到全世界,西欧、俄国盛称“南京布”。江南的蚕桑产区,集中在湖州、嘉兴和苏州沿太湖地区和杭州部分地区,也即清初唐甄《潜书》所说的“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东不至海,不过方千里”的范围。同棉布一样,江南生丝、丝绸数百年中是畅销世界各地的大宗商品。
农业经济作物商品化,生丝、丝绸和棉布的商品生产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时期,江南特别是苏松杭嘉湖地区成为全国最为著名和突出的绸布生产中心,农家经济不再仅靠田亩所入,而以副业、手工业生产甚至商业经营所得来衡量,商业性种植、商品生产、商品交换所得成了农家经济收入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且其比重日益上升。农家生产和生活,与市场发生着十分密切的联系。明清时期,江南农家的生产受商业资本支配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一是农家的生产结构视市场需要而转移,二是农家的生产纳入了商人资本组织庞大的商品生产体系,三是生产者必须为满足市场要求而生产。
作为市场化和商品化的产物或直接体现,明中期起,江南各地迅速崛起一批批市镇,城市则持续趋向繁华。明清时期江南市镇的发展,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即明正德嘉靖年间、清乾隆年间和同治光绪年间。第一阶段体现为大批市镇在村落的基础上迅速形成,第二阶段体现为市镇数量的增加和市镇规模的扩大,第三阶段主要体现为数量的增加和内部结构的变化。无论哪个阶段,绝大部分市镇的兴起和形成,都是商业性农业、商品生产、商人活动和商业发展的结果。城市则苏州和杭州发展成全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南京成为南半个中国的政治、军事和文化中心,上海崛起为海运业中心和全国最大的通商都会,镇江成为交汇长江和运河交通的商品流通中心,各地众多的府、县城成为经济发展、文化创造和社会生活的重要据点,苏、杭、宁、沪大城市的繁华程度和重要地位,数百年中为人称道艳羡不已。江南经济文化持续发展,江南地区始终保持全国经济社会领先水平。
灿烂博大的江南地域文化,明清以来,不断有人概括其内容特点。如明万历时福建泉州人何乔远比较江浙与福建人才,认为“士大夫出而用世者,江浙以才胜,而闽广以德胜”。①何乔远:《镜山全集》卷46《寿马使君序》,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24页。明末任过嘉善知县的江西吉安人李陈玉从风土与文学特点比较,认为福建“秀不及三吴,淳不及江右,而文学都雅,人士有情,则三吴、江右不及也”。②李陈玉:《退思堂集》卷11《奏牍》,明崇祯刊本,第32页。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比较南方人与北方人,认为明初以来,“学术、节义、事功、文章皆出荆扬之产”。③王夫之:《思问录》,《船山全书》第12册,长沙:岳麓书社,1993年,第467-468页。乾隆中期杭州人严诚和潘庭筠分别回答朝鲜人洪大容等人之问,严说“浙西之人文秀,浙东之人刚厉”;潘说浙西“地多秀民,弦诵之声相闻,但俗尚浮华,鲜淳朴耳”。④[朝鲜]洪大容:《乾净胡同笔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页、第101页。嘉庆时章学诚比较浙东浙西人的治学特色,说“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⑤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二《浙东学术》,仓修良《文史通义新编新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1页。嘉靖《浙江通志》说“浙东多山,故刚劲而邻于亢;浙西近泽,故文秀而失之靡”。19世纪末年日本人高桥谦游历中国后,说江苏人“具奢侈之风,锐敏而狡猾,概乏勇敢之气力”,安徽、江西人“稍有素朴之风,概最狡猾且往往可见敢为之风气”,两湖之人“概狡猾顽固,有锐敏之精神与勇敢之气力”。⑥[日]高桥谦:《“支那”时事》,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三卷)YUMANI,1997年,第146页。近人钱穆比较两浙人之治学方向,说“浙西讲经学,浙东重史学”。⑦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90页。汪辟疆论述近代诗派,认为江左诗人之诗,“诗境清新,有一唱三叹之音,无棘句钩章之习”。⑧汪国垣:《近代诗派与地域》,《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09-310页。当代学者萧启庆论两浙文人,认为“浙西士人大多属于文人型,喜好吟咏,长于游谈,缺少浙东士人的道学与经世之材”。①萧启庆:《元代的族群文化与科举》第八章《元明之际士人的多元政治抉择:以各族进士为中心》,台北:台北联经出版社,2008年,第240页,原文发表于《台大历史学报》2003年第32期。顾颉刚专论苏州人的人生取向:“从前苏州人生活于优厚的文化环境,一家有了二三百亩田地就没有衣食问题,所以集中精神在物质的享受上,在文学艺术的创造上,在科学的研究上。”②顾颉刚:《苏州的历史和文化》,见苏州市档案局、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苏州史志资料选辑》第2 辑,1984年。王树槐通论江苏民性,说江苏人“性情温和而稳健,长于文事而拙于武功”,“江苏人基本价值观念在求和平,求社会安定,求文化之发达,因而成为人文渊薮,文学、艺术之发达,超过他省。此种民性,适应力强,遇事诉诸理性,是为近代国家社会发展应具有的优良性格,对于政治运动,期望于温和的改革中求取进步,也是走向进步较为稳当而有利的途径”。③王树槐:《江苏民性与近代政治革新运动》,《“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期,1978年,第57-58页、第92页。
各家所述,多有所本,类能成立。但既有表述,大多着重某个方面,或在自然环境地利风貌,或在人性习尚行为方式,或缕述其文化活动,或探讨其地利与人文的关系,既有所倚重,自难称全面,自然不能反映江南地域文化的基本面貌。所谓地域文化,可能最应着眼的,是该地的风土物宜、生活习尚和人们的行为方式。
江南范围不算广袤,但地域文化内容极为繁复丰穰。明中期苏州人文徵明说,吴地“浑沦磅礴之气,钟而为人,形而为文章,为事业,而发之为物产,盖举天下莫之与京。故天下之言人伦、物产、文章、政业者,必首吾吴”。④文徵明著,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增订本)补辑卷19《记震泽钟灵寿崦西徐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24页。清前期苏州人张大纯说:“吴俗之称于天下者三:曰赋税甲天下也,科第冠海内也,服食器用兼四方之珍奇,而极一时之华侈也。”⑤《吴中风俗论》,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卷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页。今参照这些说法,综合考量,将江南地域文化概括为如下五个方面,以反映江南地域文化演进至今而成的基本内容和主要特征。
江南是中唐以来国家财赋重地,明廷沿用南宋末年以来征收重赋的做法,籍没富室田土的同时,变民田为官田,以私租额定税,租税合一,从江南地区征收的赋税额出奇的高。洪武二十六年(1393),江南八府之地交纳税粮高达685万余石,占全国总额的23%。其中赋税最多的苏州、松江二府,每年交纳403 万余石,占全国总额的将近14%。从此以后,江南一直是全国提供赋税最多的地区,号称“财赋甲天下”。后来税粮比重虽有所下降,但江南赋税独重的局面,直至清末始终未有变化。
赋税总额中,以本色交纳的粮食即漕粮,又以江南比例最高。每年400 万石漕粮,江南八府所交约为160万石,占总额的40%。本色粮食中,专供宫廷食用、号称“天庭玉粒”的白粮,明清两代通计为20 万石,则指定由江南沿太湖的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分担,解进宫廷供用库、酒醋局和光禄寺等处,以供内廷饮食需用。白粮以本色解运,在明代由指定的解户即民运进京,负担极重,大体上以四石之力完一石之额,成为江南最为繁重的徭役,破身亡家者极为常见,清代改民运为官兑官解,业户和江南地方负担大为减轻。
正因为如此,明廷将江南倚为“外府”,清代视江南如“家之有府库,人之有胸腹”,倍加关注,牢加控制。
明清两代,江南是全国最为重要的棉布丝绸生产中心,号称“衣被天下”,畅销全球。宫廷所需各色棉布绸缎,也基本上全部来自江南。明代初年,定制内织染局专门织作上用即宫廷服用缎匹,明中期起,随着奢侈性消费激增,各色绸缎取宏用多,明廷增设临时的织造机构南京供应机房,更派遣太监前往苏、杭地方督织御用丝织品,苏、杭等地方织染局也大量生产宫廷服用的绸缎,苏、松、杭、嘉、湖五府成为加派上用袍缎的专门生产地,苏、杭与南京一起成为明代宫廷服用的最重要产地。清代一开始即将官营丝绸生产机构全部集中在江南,设立江宁、苏州和杭州三大织造局,三织局包揽了全部官营绸缎生产。江南三织局是中国历朝规模最为宏大的官营织造机构,额设织机2000 张左右,机匠近6000 人。依据档案,从顺治到雍正年间,每年产量可能为1.4 万—1.5 万匹,乾隆时起,平均约为1.3万匹,报销织造银两各5.47万余两,三局总计约在16.41万两之谱。清代御用缎匹的生产,与明代不同,江南三局均有织作任务,而在各局中所占比例略有不同,宫廷缎匹江宁局最高,为19%,苏州局其次,为14%,杭州局最低,为10%,江宁织局织造宫廷缎匹的比重较高。
宫廷需用的官布,明代每年额定从江南征解31 万余匹,其中苏州府占近45%,松江府占42%强,常州府占近13%。江南官布解运京师,特别是松江府解运三梭细布专供帝后服用,后来成为江南最苦的差役,解户负担极为沉重。其征解方式前后经历了复杂的变化,不同的方式给解户造成的实际负担大不一样。清代改供纳为采办,清初仍在苏州、松江、常州三府范围采办,但康熙中后期起,官布采办的地域集中在棉布加工业中心苏州一地。所谓采办,实际责成布铺轮值承办,掯勒铺户,转嫁财政负担。乾隆中后期因实际使用量减少,减至每年5000 匹,嘉庆中期一度增至10 万余匹,但通常在一二万匹,至多六七万匹,道光初年则增至10 万余匹,年年如此。明清时期无论官布的数量及其解运方式如何发生变化,其承值应差的性质未曾根本改变。
明清两朝基于任土作贡的原则,规定在江南生产各色精美绸缎,向江南征取或采办为数可观的精白食米和高档棉布,明代在财政方面没有进行相应的安排,实际上滥用民力和地方,转移财政负担,给江南地方和广大民众造成了极为沉重的负担,江南在人力和物力上作出了极大的牺牲。但宫廷向江南征取或采办衣食之需的过程也表明,朝廷特别是清廷的相应做法也是与时俱进的,清代改变白粮解运方式,改变缎匹生产方式,变服役应值为“买丝招匠”的雇募制,无疑减轻了江南地方的压力和民众的负担,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清廷每年从江南采办(实际是定点加工生产)30万匹阔幅高档棉布,在江南开设三大织造局,安设2000台织机,招募6000名左右工匠,织造工艺要求最高的御用缎匹,虽是借助了江南雄厚的生产能力,但从大众就业和工程生产来说,也为江南提供了相当难得的工作机会,更客观上有助于江南丝绸棉布等纺织生产技术和工艺水平的提升,江南民间纺织业在数百年中与官营丝织业一起保持领先地位,无疑官营工业的发达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科举考试,以经济为后盾,不但反映教学水平、文化素养、人才多寡,而且关涉家族兴旺、人文习尚和地域发展社会进步。
江南科考直到南宋成就并不辉煌,排在福建、江西之后,而自明中期起,则一路领先,成为科举考试最为成功成就最为显赫的人文重地。依据朱保炯、谢沛霖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进行的数量统计,明清两代自明洪武四年(1371)首科到光绪三十年(1904)末科,共举行殿试201科,外加博学宏词科,不计翻译科、满洲进士科,共录取进士51681 人,其中明代为24866 人,清代为26815人。江南共考取进士7877 人,占全国15.24%,其中明代为3864 人,占全国的15.54%,清代为4013人,占全国的14.95%。总体而言,明清两代每七个进士,就有一个以上出自江南。这么高的比例,毫无疑问在全国独占鳌头。
具体说来,明清江南进士数量的前后变化大致可以分为五个阶段。自洪武四年到天顺八年(1371—1464)的28 科为第一阶段,全国进士5064人,江南为572 人,占11.3%。自成化二年到嘉靖二十六年(1466—1547)的28科为第二阶段,全国进士8933人,江南为1374 人,占15.38%,大体上相当于明清两代江南进士在全国所占比例的平均数。自嘉靖二十九年到嘉庆元年(1550—1796)的95科为第三阶段,全国进士24957人,江南多达4657人,占18.66%。这是江南进士在全国比例最高的一个阶段。自嘉庆四年到道光二十七年(1799—1847)的25 科为第四阶段,全国进士5734 人,江南为689人,占12.02%。从整体上说,其时江南进士在全国的比例是逐年下降的,但幅度较小。由嘉庆四年(1799)的13.64%降为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11.26%,其中只有道光十五年(1835)不足10%,为9.19%,与最高的道光二十一年(1841)的13.86%相差不过4个百分点。自道光三十年到光绪三十年(1850—1904)的25 科为第五阶段,全国进士6933 人,江南为585 人,占8.44%。这是江南进士占全国比例最低的阶段。
江南进士人数的五个阶段,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江南地域社会和经济兴衰的特色。明初,朱元璋大力打击江南地主,限制江南地主势力,江南地主的实力有限,科举应试的经济条件有所制约。江南地主则与新王朝离心离德,多不合作,科考热情不高,首科应考人数就不多,这就从另一个方面影响登第人数。明中期,江南经济迅速由萧条走向恢复,江南社会整体实力大为增强,全社会文化水准提高,江南人士应举者倍增,在全国的竞争力也逐渐提高,故录取比例逐年上升。明嘉靖、万历时期和清康熙、雍正、乾隆时期是江南经济发展的两个高峰时期,社会基本稳定,经济繁盛,江南士子热衷科举成名,纷纷在科第上大显身手,中试人数在全国的比例臻于极盛。明末清初,虽然江南天翻地覆,但江南士子科试热情丝毫未减,群彦辈出。明社既屋,江南士子矢志殉明者有之,坚持不出者有之,但多数人只在稍稍观望犹豫后,即耐不了“不食周粟”的寂寞和艰辛,纷纷出山应试。清朝第二次开科的顺治四年(1647),全国录取进士298人,江南即多达88人,占了将近三分之一,其中武进一县尤为突出,考中27人,“尤为盛事”,占全国近十分之一。江南士子,包括那些明代遗民的子弟,在清廷的百般笼络下,自觉或不自觉地俯伏在新朝的銮驾下。进入嘉庆年间,江南迭经水旱灾害,居于全国统治地位的丝绸、棉布市场大为收缩,江南经济出现少有的持续萧条不景气状况,紧随其后的鸦片战争、咸同兵燹,江南大地历经浩劫,百孔千疮,科考的经济条件丧失殆尽,科举的弊端渐为江南士人所认识,江南人中第比例迅速下降,形成明清时期的最低点。江南进士占全国比例的这种盛衰变化,反映了江南士子的政治前途与国家命运、江南经济兴衰紧密相连。
江南进士不但数量在全国独为翘楚,而且其科试名次在全国最为显赫,号称“天子门生”之首的状元,明代89人,江南八府,苏州7人,常州4人,松江3人,杭州、嘉兴和湖州各2人,应天1人,共达21人,占全国近四分之一。其中弘治三年(1490)、六年(1493)、九年(1496),万历十一年(1583)、十四年(1586)、十七年(1589),万历三十八年(1610)、四十一年(1613)、四十四年(1616),曾经3次连续3科的状元由江南人荣膺,堪称异数。明代文魁(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加会元),南直录和浙江占了将近一半。正统三年(1438),江南不但首开状元记录,而且连同二甲、三甲之第一名,皆为苏州府人,同科一郡三传胪,亘古未闻。仅苏州一地,到万历时会元已多达7人,文史大家王世贞叹为“吴中盛事”。
清代江南更是魁星光芒四射。状元112人(不计2个满状元),江南各府,苏州29人(含太仓州5人),常州7人,湖州6人,杭州5人,镇江4人,江宁和嘉兴各3人,松江1人,总共多达58人,占半数以上。特别是苏州一地,占了一半之一半以上。苏州状元之多,以致被当地文人汪琬自诩为“苏州土产”,令抑揄苏州少特产的同僚张口结舌。康熙末年的江苏布政使杨朝麟也在《紫阳书院碑记》中感叹道:“本朝科第,莫盛于江左,而平江一路,尤为鼎甲萃薮,冠裳文物,兢丽增华,海内称最。”顺治四年(1647),武进吕宫首膺清代江南状元。其后自顺治十五年(1658)到康熙三十三年(1694)的14个状元,清一色全是江南人。仅隔3科,自康熙四十五年(1706)到五十七年(1718)的6科状元,又被江南人包揽。顺治、康熙年间的29个状元,江南占了23个。自后虽然几乎由江南人垄断状元的局面稍稍被打破,但乾隆十六年(1751)到三十四年(1769)的9个状元,江南仍多达8 个。乾隆五十五年(1790)到六十年(1795),嘉庆四年(1799)到七年(1802),又两次连续3 科的状元为江南人夺得。自嘉庆十四年(1809)起,江南状元连绵不绝的盛况不再,44个状元,江南人只有12个,其中只有咸丰十年(1860)到同治二年(1863)3科状元全系江南人。状元以外的鼎甲榜眼和探花,清代江南也多达39 人和52 人,分别占35%和46%。清代三鼎甲,有15 科由江南人包揽,而又集中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以前。顺治四年(1647)到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16 科探花,只有2科不是江南人。112个会元,江南多达53人,将近半数,苏州一地就多达17人。由解元、会元而状元连中三元者,清代全国仅2人,苏州人钱棨是其一,“三元坊高竖学宫道左”,天下荣之。
因为江南三鼎甲特别多,所以一地同科或一门再及第者,所在多见。父子鼎甲,自古稀见,苏州一地,即有3 对:明代太仓王锡爵与王衡,清代吴县缪彤状元与缪曰藻榜眼,镇洋汪廷玙与汪学金父子探花。兄弟鼎甲,堪称难得,顾炎武之外甥昆山徐氏兄弟三人,元文为顺治十六年(1659)状元,乾学为康熙九年(1670)探花,秉义为康熙十二年(1673)探花,“同胞三及第,前明三百年所未见也”。①王士禛:《池北偶谈》卷1《谈故一》,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7页。武进庄存与、培因兄弟,一为乾隆十年(1745)榜眼,一为乾隆十九年(1754)状元。常熟翁同龢与其侄曾源先后为状元。长洲彭定求与其孙启丰,祖孙状元。德清蔡启僔和其侄升元分别为康熙九年(1670)和康熙二十一年(1682)状元。元和吴廷琛为嘉庆七年(1668)状元,其族侄钟骏为道光十二年(1832)状元。同县一榜及第:溧阳县,崇祯十六年(1643)科榜眼宋之绳、探花陈名夏;昆山县,顺治十六年(1659)状元徐元文、探花叶方霭;德清县,康熙九年(1670)状元蔡启僔、榜眼孙在丰;钱塘县,雍正八年(1730)状元周雨澍、探花梁诗正;阳湖县,乾隆七年(1742)榜眼杨述曾、探花汤大绅;武进县,乾隆十年(1745)状元钱维城、榜眼庄存与。以天下之大,一榜三鼎甲,一县有其二,江南居然有此六县。如此科考功名,他地难与比肩。
六朝时期,江南地域文化在玄学、文学、绘画、书法、数学、医学和史学等方面成就突出,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萧统的《昭明文选》、刘义庆的《世说新语》,鲍照的山水诗,沈约、谢朓等人的“永明体”诗歌,顾恺之、陆探微的绘画,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书法,祖冲之的天文数学成就,沈约的《宋书》等,显示出江南地域文化形成时期的珣丽多姿和深厚根基。单是诗歌“永明体”,就开创了诗歌声律化的新时代,“不仅为当时的文坛注入了新的气息,树立了新的美学风范,更为唐诗的辉煌奠定了基础,开创了中国诗歌史的新时代”。①景遐东:《江南文化传统的形成及其主要特征》,见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编《江南文化研究》第6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年,第46页。
自唐至元,江南地不绝产,家不乏珍,宗工巨人,“更仆不能悉数”。杭州地方志书记载,六朝以前,杭州未显,而自钱氏吴越开国,风俗大盛,“唐宋诸贤以名士之咏歌,发山川之佳秀,乃大著于天下”。②康熙《钱塘县志》卷7《风俗》,清康熙五十七年刻本,第23页。宋室南渡,衣冠萃至,文运弘开,州县之学,兴盛于江浙之间,而尤盛于苏州、湖州和杭州,从此,“声名文物,转为江南”。③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卷5“江南文物盛衰”条,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04页。诗词创作,极为丰夥;吴歌杂曲,被之管弦;书画文物,闻名海内,影响后世深远的元四家,全部诞生在吴地。文物珍玩由此“流传于海内者十之三,而聚于东吴者十之七”,④张泰阶:《宝绘录》卷1《宝绘楼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7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133页。而博雅好古之儒,“总萃于中吴……书画金石之富甲于海内”。⑤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朱处士存理”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03页。人文向江南集中的趋势甚为明显。
入明以后,“英奇瑰杰之才,应运而出,尤特盛于天下”,⑥陆师道:《袁永之文集序》,明嘉靖二十六年姑苏袁氏家刻本。吴地“人才冠于天下,名公巨贤先后接踵”⑦吴安国:《累瓦二编》卷8《求野下》,中国国家图书馆编:《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537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245页。。直到盛清,人称“吴中人文甲于海内,黉宫肄业之士射策大廷,裒然为举首者后先相望也”。⑧闵鹗元:《重修苏州府学记碑》,清乾隆五十四年,陆雪梅主编《儒学碑刻》,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2年,第114页。江南人文之盛甲于东南,江南地域文化进入全盛期,恣肆汪洋,璀璨夺目。以地域论,如明代苏州,洪武时高启、杨维桢等四隽,领袖诗坛;永乐、宣德间,王、陈诸人,矩矱词林;英宗、孝宗之时,徐有贞、吴文定(宽)、王文恪(鏊)等人,执掌朝政,主握文柄,天下操觚之士,向风景服,靡然而从。其时,当地人沈周、祝允明、都穆、文徵明、唐寅、徐昌榖、蔡九逵先后继起,声景比附,吴下文献于斯为盛,彬彬乎蔚为大观。嘉靖以后,黄勉之、王履吉、陆浚明、皇甫子安、袁永之等人,仍能力追先哲,刻意著述。万历以后的五十年,“吴中士大夫相率薄文藻、厉名行,蕴义生风,坛墠相望。吴人为之谚曰:‘前有文、张,后有郑、杨’”,钱谦益从而褒称为“龙宗有鳞,凤集有角翼,亦标举其眉目云尔”。①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24《郑士敬孝廉六十寿序》,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58页。如明代常熟,明初有吴讷、张洪等人,以名德清节主持风教。如清代常州,涌现出的文人大师不胜枚举,晚清名士龚自珍曾以“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形容之。②龚自珍:《常州高材篇,送丁若士》,《龚自珍全集》第九辑“丁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第494页。如明清松江,诗书能文之士云蒸霞蔚,“擢巍科,跻显仕,上之为名宰相,次之为台阁侍从,以文章勋业名海内者,比肩相望,可谓盛矣”。③鲁超:康熙《上海县志》序,清康熙二十二年刻本。如明清吴江,大雅之才,前后相望,振藻扬芬,周、袁、沈、叶、朱、徐、吴、潘,“风雅相继,著书满家,纷纷乎盖极一时之盛……词人才子,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卷盈乎缃帙”。④张明观、黄振业编:《柳亚子集外诗文辑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89页。
以学科论,如综合性人物。据学者对两宋列传人物、词人、画家、儒者的统计,以太湖地区为中心的江南地区大多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⑤参见徐吉军《论宋代文化高峰形成的原因》,《浙江学刊》1988年第4期。
如文学家,今人梅新林依据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和谭正璧《中国文学家辞典》统计,元代杭州路和平江路是文学家最多的两个路,明代拥有著名文学家的府州,苏州第一,197人;杭州第二,72人;常州第三,65人;嘉兴并列第六,49人;松江第八,48人;湖州第九,41人;应天第十二,35人。清代出现著名文学家的府州,苏州第一,178人;杭州第二,173人;常州第三,134人;嘉兴第四,93人;松江第六,60人;太仓州第八,49人;湖州第十,44人;镇江第十六,27人;江宁第十九,24人。⑥参见梅新林《中国文学地理形态与演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9-127页。毫无疑问,明清时期以苏杭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文才最为集中。
如诗人,清初钱谦益《列朝诗集》,共选录有明一代二百余年约两千个诗人的代表作,经统计,扣除皇帝、藩王、僧道、香奁诗及外国人等332 人,在1668 人中,江南人共501人,江南人占总数整整30%。乾、嘉时人舒位,撰有《乾嘉诗坛点将录》一书,列举乾隆、嘉庆时期著名诗人108人,其中江南地域多达61人,占总数的一半以上。其中明代王韦、顾璘与陈沂“金陵三俊”,明代苏州“皇甫四杰”;清代“海内之言诗者,于吴独盛”,常州竟号称“诗国”。《乾嘉诗坛点将录》列举乾隆、嘉庆时期著名诗人108人,其中江南地域多达61人,占总数的一半以上。即如女诗人,今人研究其地域分布,发现江苏省的女诗人绝大多数集中在以太湖为中心的常州、苏州、镇江、松江府及太仓州,即江苏省的长江以南、镇江以东地区。⑦陆草:《论清代女诗人的群体性特征》,《中州学刊》1993年第3期。
如古文家,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唐宋派,领袖人物几乎都是江南人。苏州吴宽、王鏊倡导于前,钱塘田汝成、武进唐顺之、昆山归有光继起于后,太仓王世贞、归安茅坤、德清胡友信、应天焦竑、太仓二张(张溥、张采)、常熟钱谦益等前后不绝,堪称盛事。如文史巨擘,明代应天盛时泰、太仓王世贞、华亭陈继儒,明清之际常熟钱谦益、太仓吴伟业,清前期常州赵翼、钱塘袁枚等,先后领袖江南文坛。
如考据家,清初顾炎武初肇其端,到清中期苏州惠氏三世治经,树起“吴学”大旗,与“皖学”相颉颃。后来嘉定钱大昕、王鸣盛、陈瑑等考据成果斐然,三吴经学号称极盛。即如陈瑑,于诗、书、礼、易、春秋、孝经等皆有所发明,尤以疏解经义发为文章,冠绝一时。
如史学家,明代海盐郑晓,太仓王世贞,南京焦竑,乌程朱国桢,上海王圻,苏州陈仁锡,华亭陈子龙等,清代无锡顾祖禹,昆山徐元文,华亭王鸿绪等,均有代表性史著留传后世。清代前期三大史评著作,即赵翼《廿二史札记》,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作者都是江南人。
如戏曲家,绝大部分是江南人,王世贞、梁辰鱼、沈璟、顾璘、何良俊、李玉,以及太仓人张新、无锡人吴澄时等人,均妙通音律,审音度曲,为戏曲创作、演出及戏剧理论的探讨作出了贡献。
如书画家,清中期无锡钱泳说,明代江南士大夫,大约“不以直声廷杖,则以书画名家”。①钱泳:《履园丛话》丛话十《收藏·总论》,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63页。明代江南人士,绍承“南宗”元四家的风格,明初有华亭的沈度、沈粲兄弟,稍后有“浙派”代表人物戴进,明中期有沈周、唐寅、文徵明、祝允明“吴门四家”,后来居上的是董其昌开创的“华亭派”,清初有娄东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常熟的王翚“四王”,更与常州恽寿平、常熟吴历合称清六家;有钱塘蓝瑛和长期活动在杭州的陈洪绶;有南京龚贤和“金陵八家”;书家在清中期则有娄县张照和钱塘梁同书等人,篆刻则前有丁敬、蒋仁、黄易、奚冈“西泠四家”或“浙派四家”,后有陈豫钟、陈鸿寿、赵之琛、钱松“西泠后四家”,后世并称“西泠八家”。
1949 年底,龚方纬先生搜集清初直到民国年间的书画金石家资料,共得8970 余人。今据以检索出江南各府州人共4210人,其中苏州府1474人,常州府739人,松江府494人,杭州府477人,嘉兴府466人,镇江府219 人,太仓州212 人,江宁府199人,湖州府149人。②龚方纬著,宗瑞冰整理:《清民两代金石书画史》,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如果扣除原著中所列外藩书画金石名家34人,全国共为8936人,江南人占全国的47.11%。这还不包括未明府属的一部分江南人和在江南活动的客籍人士。可以肯定,自清初直到民国年间的书画金石名家,江南人占了整整一半。就书画金石名家的分布而言,其主要集中在江南各府州城和附郭县中,如果统计细数,当在2400 人左右,约占60%。但若深究其具体情形,也有例外。如常州府的无锡、金匮县多至328人,远超府城及附郭县的216人;苏州府的常熟、昭文县多至324人,足可与苏州城及附郭县的人数相抗衡;上海一县多至206人,占了全松江府的42%。江浙地区的书画家和收藏家的地域分布也呈现出相当一致的现象。徐沁《明画录》收录画家约800人,江苏约占370人,其中苏州约有150人,南京约有70人,松江约有50人,常熟、太仓约各有30 人。据张应文《清秘藏》、孙从添《藏书纪要》、姜绍书《韵石斋笔谈》这三份明代收藏家名录所统计,除去重复者,共有107人,吴门一带就有52人,其中苏州46 人,常熟13 人,太仓6人,昆山1 人,吴江1人,江浙一带共有87人,占了总人数的绝大部分。
如藏书家,吴晗的统计式研究表明,“以苏省之藏书家而论,则常熟、金陵、维扬、吴县四地始终为历代重心,其间间或互为隆替”。③吴晗:《江苏藏书家史略·序言》,《江浙藏书家史略》,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7页。明代苏州吴宽父子之丛书堂,无锡邵宝之春容精舍,太仓王世贞之弇山堂,长兴姚绍科之凌云阁,南京焦竑之澹生堂、黄虞稷之千顷堂,常熟赵时贤赵琦美父子之脉望馆,华亭何良俊之清森阁,常熟钱谦益之绛云楼等,清代苏州黄丕烈之士礼居、潘祖荫之滂书斋,常熟瞿镛之铁剑铜琴楼,南京甘熙之津逮楼,海宁吴骞拜经楼,杭州汪氏振绮堂、汪启淑开万卷楼,桐乡鲍廷博知不足斋,湖州陆心源之皕宋楼、刘承干之嘉业堂等,林立于江南各地,都是全国闻名的藏书楼。
如文物收藏鉴赏家,明代苏州王鏊王延喆父子,无锡安氏、华氏,丹阳嵇应科,太仓王世贞王世懋兄弟,嘉兴项元汴,秀水程季白、嘉兴李日华,南京姚汝循、胡汝嘉,松江朱大韶,华亭董其昌,清代苏州张丑、潘祖荫、吴大澂、顾文彬父子,镇洋毕沅兄弟,太仓陆时化,钱塘高士奇,湖州吴云、庞元济,嘉兴汪爱荆汪砢玉父子、张廷济等人,江南可能是收藏赏鉴家人数最多收藏最丰之地。
如科技人才,据阮元《畴人传》、罗士琳《畴人传续编》、诸可宝《畴人传三编》和黄锺骏《畴人传四编》所载各类科技人才作统计,明代全国40 人,江南13 人,江南占32.5%;清代全国252人,江南105 人,江南占41.7%。在江南各府的分布,明代13 人,杭州、嘉兴二府各3 人,苏州、湖州二府各2人,常州、松江、应天三府各1人;清代已知府属的104人,其中杭州府21人,常州府20人,苏州府19人,湖州府12人,太仓州10人,松江府8人,嘉兴府7人,江宁府7人。
以学术团体学派论,江南学人“非得于师友之渊源,则得于家庭之传习”,①乾隆《震泽县志》卷25《风俗一·崇尚》,清乾隆十一年刻本,第2页。群体力量特别强大,后先相继,别出一格。明后期的东林学派,抱道教时,关心国事,志在世道人心。继之而起的复社,振衰起颓,阐扬文艺,其中皎然君子,苦苦撑柱于残山剩水之间。入清则浙西词派、常州文派、吴学考据,常州经文学派、华亭派等,各有源流,别出机杼,多倡新说,在诗文、词翰、舆地、史学、考据、书画等各个方面,都独树高帜,辉映东南,影响及于全国乃至东亚。
翁同龢说:“大江南北人才甲天下,其文章亦关系天下风气。”②翁同龢:《致周原祁函》,光绪十一年六月初五日,谢俊美编《翁同龢集》,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12页。江南文士在追求舒适享受的同时,充分利用人杰地灵的有利条件,凭着雄厚的经济实力,以其博学多闻,术业专门之长,赋诗填词,作文撰史,写字画画,审音度曲,藏书籍,砌园林,收古玩,使得富庶的江南更加多姿多彩,也使得中华文化更加博大精深,熠熠生辉,他们是江南乃至中国文化的重要参与者、杰出贡献者和可贵的传承者,他们的活动,引领着时代文化生活,代表了清代学术发展的方向。
江南为人才渊薮,并非仅指科考人才,而当指各行各业才隽之士。江南地域除了那些声誉满满的诗文大家、思想哲人、书画名家、学术大师以及戏曲表演、古董鉴赏等领域著名文人士大夫外,最堪注目的就是那些难以计数的能工巧匠艺文之士。
江南手工各业概以“作”分类。按吴自牧《梦粱录》的记载,南宋杭州已有碾玉作、金银打金及作、裹贴作、铺翠作、裱褙作、木作、砖瓦作、泥水作、石作、漆作、裁缝作、修香浇烛作、打纸作22作,不少行业产生出驰名远近的高手大师。元代江南在丝绸织绣、玉器雕琢、银器打造、书籍装帧和房屋建筑、园林砌筑等领域走在全国前列。
明中期起,江南各地“极人工之巧”,在全社会追求新奇、推崇品牌、追捧高手大师的时代背景下,江南工艺百业一路领先于全国,江南制造风靡各地,能工巧匠不断涌现,驰誉海内外。苏州在玉作、漆作、针作、锡作、铜作、木作、泥水作和窑作等方面发扬光大,更加精进;杭州“百家技艺亦种种精巧甲天下”;①张瀚:《奚囊蠹馀》卷11《赠陈医士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0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01页。苏州、杭州、南京、湖州、无锡、常熟等地的书籍刻印装帧高手林立,雕版印刷独步海内。万历时吏部尚书杭州人张瀚因而感慨道:“今天下财货聚于京师而半产于东南,故百工技艺之人亦多出于东南。”②张瀚:《松窗梦语》卷4《百工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7页。明末南昌人宋应星论及全国玉器雕琢时更称:“良玉虽集京师,工巧则推苏郡。”③(明)宋应星著,潘吉星译注本:《天工开物》卷下《珠玉第十八·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14页。清代江南工艺生产席丰履厚,迭有进步,文坛领袖太仓人吴伟业《望江南》十七首,其中“聚石更穿池”“博古旧家风”“机杼夺天工”“绣帅出针神”“巧技棘为猴”等,形象地描摹了江南园林、丝绸、刺绣、髹漆等业的高超水准。江南工艺各业创作的精品,不但构思奇异,造型逼真,可以使用,或者可以把玩,而且出神入化,蕴含精义,富有意味,由器而道,达至文化新境界。诚如苏州地方志书所自诩:“吴人多巧,书画琴棋之类曰‘艺’,医卜星相之类曰‘术’,梓匠轮舆之类曰‘技’,三者不同,其巧一也。技至此乎,进乎道矣”;④康熙《苏州府志》卷78《人物·艺术传》,清康熙三十年刻本,第1页。“吴中人才之盛,实甲天下,至于百工技艺之巧,亦他处所不及”。⑤道光《苏州府志》卷149《杂志五》,清道光四年刻本,第11页。乾隆初年,任过浙江巡抚的纳兰常安更感叹,苏州一带“凡金银琉璃绮彩锦绣之属,无不极其精巧,概之曰‘苏作’。广东匠役,亦以巧驰名,是以有‘广东匠,苏州样’之谚,凡其所制,亦概之曰‘广作’。然苏人善开生面,以逞新奇,粤人为其所驱使,设令舍旧式而创一格,不能也,故苏之巧甲于天下”。⑥纳兰常安:《宦游笔记》卷18《江南三·匠役之巧》,台北:广文书局,1971年,第947-948页。看来江南的工艺制造,不独制作精湛,而且在设计方面特别新颖,善于创新,从而能够转移各地风尚,引领全国潮流。
明清时,江南成为融合文化、艺术、消费为一体的重地,能工巧匠前后继起,代有闻人,大师绵绵不绝。明后期,各行高手,房屋建筑木工如香山帮蒯氏,铸铜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张越,窑器如哥窑、董窑,漆器如张成、杨茂、彭君宝,瓦瓶如龚春、时大彬,铜炉称胡四,扇面称何得之,锡器称赵良璧,竹器如嘉定朱松邻,裱褙如汤氏、尤敬、徐三泉、王俊溪、章简父等,“经历几世,士大夫宝玩欣赏,与诗画并重”,当时名气最响的工艺大师,如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银,赵良璧之治锡,马勋之治扇,周柱之治商嵌,以及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人称“上下百年保无敌手”。⑦王世贞:《觚不觚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440页。清代苏州地方志书总结:“吴中男子多工艺事,各有专家,虽寻常器物,出其手制,精工必倍于他所。女子善操作,织纫刺绣,工巧百出,他处效之者莫能及也”;⑧乾隆《元和县志》卷10《风俗》,清乾隆五年刻本,第4页。“精粗巨细日用诸物无不具”,“日用诸器皆适于用”。⑨乾隆《苏州府志》卷12《物产》,清乾隆十三年刻本,第17页。能工巧匠更推衍广布到大宗商品生产行业,眼镜制造如孙云球、褚三山,制扇如刘允辉、王天相,制灯如赵浒,剋丝如吴煦,制笔如钱葆初,捏像如项天成等,裱褙如张玉瑞、沈迎文,园林砌筑如张国泰、戈裕良,琢玉如杨玉、施仁正、陈宜嘉、王斌、鲍有信、都志通、姚宗仁、韩士良、徐鸿、朱宏晋等人,前后不绝,其他如水木作业、丝绸织作、刺绣、髹漆、窑器生产等大宗行业,高手更蔚为大观,不知凡几,构成最为繁夥的大国工匠谱系。江南能工巧匠,在中国工艺史上熠熠生辉,他们创作的工艺瑰宝,相当程度上体现了江南地域文化精致雅洁的特征。
南宋时,苏州人朱长文在其《吴郡图经续记》说,当地人往往“崇栋宇,丰庖厨”。杭州城中则已形成诸多名店名品,为消费者所熟知,按《梦粱录》记载,如中瓦前皂儿水,杂货场前甘豆汤、戈家蜜枣儿,官巷口光家羹,大瓦子水果子,寿慈宫前熟肉,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涌金门灌肺,中瓦前职家羊饭、彭家油靴,南瓦子宣家台衣、张家元子,候潮门顾四笛,大瓦子邱家筚篥等。自理宗淳祐年间即已有名者,品类广及衣服、鞋帽、扇子、头巾、药品、牙刷、化妆、丝线、书籍、纸张、装潢、菜肴、面食、饼馒、汤羹、干果、乐器、各种百货,广及衣食住行、文房器玩、医治养生保健等各个方面,名铺多达108家,分布在杭州城各个街巷。
江南以讲究服饰器用饮食闻名。万历中期,张瀚说吴地之人,“服饰器具,足以炫人心目,而志于富侈者争趋之”。①张瀚:《松窗梦语》卷4《商贾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4页。清初,苏州地方志书记:“土物丰饶,用度侈溢,高闳大宅,乘舟御舆,饮馔尚珍异,技艺尚淫巧,殆不免焉。”②康熙《苏州府志》卷21《风俗》,清康熙三十年刻本,第2页。沈朝初《忆江南》词云:“苏州好,酒肆半朱楼,迟日芳樽开槛畔,月明灯火照街头,雅坐列珍馐。”③顾禄:《桐桥倚棹录》卷10《市廛》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5页。清代前期苏州士绅有“穷烹饪”的嗜好和名声。苏州虎丘斟酌桥旁的三山馆,所卖满汉大菜及汤炒小吃多达149 种,举凡山珍海味,煮炒烹炖,荤素红白,应有尽有。其点心多达26 种。“菜有八盆四菜、四大八小、五菜、四荤八拆,以及五簋、六菜、八菜、十六碗之别”,“盆碟则十二、十六之分,统谓之‘围仙’,言其围于八仙桌上”。④顾禄:《桐桥倚棹录》卷10《市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5页。菜品佳肴之丰,难得一见。
江南大宗商品与工艺生产注重创意,精益求精,不断追求,从而涌现出大批著名商品、驰名商品或品牌商品,各种名品珍品争奇斗艳,为海内所尚。乾隆《吴县志》将吴中食物著名者归类为“有因时而名者,有因地而名者,有因人而名者”。道光时苏州人顾震涛更在乾隆《吴县志》的基础上,将苏州铺店分为以招牌著名者、以地名著名者、以人名著名者和以混名著名者四种类型,以招牌著名者有悦来斋茶食等16种,包含药品、食品、鞋帽、首饰、书笺、百货等;以地名著名者有温将军庙前乳腐等15 种;以人名著名者有孙春阳南货等22种,包含南货、百货、文化用品、药材、绸缎布匹、铜锡器、珠宝首饰、刻石工艺等;以混名著名者有野荸荠饼茭等7种,均是食品或果品。加上其他老字号或名牌店铺,林林总总,不下百余种。这些名店如孙春阳南货、汪益美布匹、褚三山眼镜、陆稿荐薰腊、松鹤楼面食、雷允上药材、戈氏半夏、仰苏楼花露、公茂号绸缎、保和堂药店、芳馥斋茶店、仿古斋瓷器、聚茂号银销店、大雅堂书坊、益智堂书坊、美芳馆熟食、大盛号铜器、松茂号绸缎、森禄斋果品、此奥馆酒馆、上元馆糕品、芳风馆纸店、卿云馆扇店、天奇斋帽店,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字号,而孙春阳南货与汪益美布匹两个驰名品牌,诞生于明代万历年间,直到民国时期仍然兴旺声闻海内,孙春阳与嘉善之吴鼎盛,杭州之张小泉(有时作“全”)和京城之王麻子,扬州之戴春林名店一起,货真价实,皆天下所知。
杭州则以杭扇、杭线、杭粉、杭烟、杭剪“五杭”出名,扇店有芳风馆为首,其余则张子元、顾升泰、朱敏时等,线店有张允升、胡开泰、孙大森、鼎隆、德一等,粉店推裘鼎聚关玉山、金建侯等,烟店推达昌、陈四禾、迎丰、天润、天隆、玉润等,剪刀店则惟张小泉(全)一家而已。其他如蒋昆丑所制皓纱,张文贵、陆文宝所制毛笔等,均名重京师,畅销各地。
南京各色绸缎之外,仰氏扇、伊氏素纸扇,四方崇尚;绸缎廊谈见所和奇望街的汪天然两家出售的黑绉包头,天下闻名;庆云馆出售的折扇,“揩磨光熟,纸料洁厚,远方来购,其价较高”。①甘熙:《白下琐言》卷2,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年,第25页、第36页。而伍少西毡货、吴玉峰膏药、杨君达海味,特别出名。酒店著名者,先后有泰源、德源、太和、来仪诸家,后有便意馆、新顺馆、一品轩等处。其他如湖州冯应科、陆颖、王用古所制毛笔等特色名品,更不胜枚举。
清代,江南手工业生产、商品销售、店铺开张等方面,品牌商标意识极为浓重。为应对形形色色的“冒牌”,维护著名品牌的声誉和市场份额,同业或个人采取了种种应对措施。一是在生产过程中提倡正当竞争,有序竞争,提高产品质量。二是在案发前由同业订立约束章程,订立牌谱,规定布业公所公议的范围,布牌出售和出租的要求;冒牌的处罚规则,适用范围和处罚程度。这是同业商定和必须为同业遵守的业内约束。如不遵约束,同业公议予以惩罚,轻则罚款,重则勒令出所,如果同业公议不能奏效,就要诉之于官,通过司法途径解决。三是权益遭到侵害后,经营者采取应对措施,维护自身权益。这大体上又有四种形式:一种是完善商标标识,加大防伪和宣传力度;另一种是被侵权一方动用自身力量直接打假。第三种是通过业内公议力求解决问题;第四种是同业不能解决,约章不能奏效,被侵权一方即向官府呈控。这几种措施,从事前防范,到经营规范,到事后惩处,立此存照,经营者依靠自身的力量、同业的约束和官府的权威,在应对字号商标的假冒方面,作了种种努力。从实践来看,字号同业和官府的通力合作,对于打击假冒,杜绝冒牌,净化经营环境,是起了相当作用的。这些做法,实际上就是江南文化精益求精内涵的具体诠释。
反映地域文化本质特征的,可能是该地的社会风貌和人们的行为方式。这里仅概括江南士大夫的行为方式。“大江以南士大夫”,是宋代尤其是明清以来十大“天下第一”中极为突出的人文现象,也是江南簪缨望族拔地而起的代名词。江南士大夫,仕途辉煌,人数繁夥,在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文化繁荣和民生福祉各个方面竖立起一座座丰碑。然而人们心目中的江南士大夫形象,无论峨冠博带的饱学之士,擅长鸿篇巨制的文学侍从之臣,还是娴熟典故翼赞朝政的藻饰能手,能言善辩的博雅君子,似乎儒雅有之,而缺乏胆气,温婉有之,而少阳刚之气,小心谨慎有余,而开拓进取殊少,驰骋疆场斩将搴旗者更加罕见。这其实只是江南士大夫治国理政、行为出入的一个面相,远非江南士大夫人文精神的基本面貌。明清时期的江南士大夫,其群体形象,既有峨冠博带、小心谨慎,呈现柔和温婉和含蓄内敛的一面,也有慷慨激烈、风骨凛然、刚直不屈,充满血性胆气和铁骨铮铮的另一面。江南士大夫,保位安身者有之,竞趋时习者有之,曲学阿世者有之,也不乏遇事干求请托、瞻徇弥缝、钻营打探、柔媚卑颜之徒,但不事交结攀附势要者有之,抗权倖陈疾苦者有之,立身坚定不慕荣利者有之,不为声色货利所诱惑者有之,谔谔不回如古人者也有之,更多见持正不阿、直言无隐、耻于讳饰,不畏强御甚至犯颜直谏之士。江南士大夫,外表貌似柔弱,内心实无比强大,态度似乎和顺,意志则极为坚定,往往是外柔内刚,力重千钧。他们学养丰厚,恂恂儒雅,其实是非分明,原则问题绝不退让;其谈吐多温文尔雅,少见其过激举动,但事关国家兴亡、社稷安危等大事,则虽九死而不悔,多能置生死利害而不顾。诚如南朝梁代学者刘峻所言,“风雨急而不辍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①刘峻:《论绝交书》,《六臣注文选》卷55《论五》,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014页。如力挽狂澜的救时名臣于谦,主持大局、造就众正盈朝盛况的徐溥,立身持正、不徇私情的邵宝、秦金、瞿景淳、杨名时、顾奎光,直言无忌、敢作敢为的刘元珍、孙继皋、任宏嘉,一生致力于国家、百姓和世道人心的东林领袖顾宪成,耿介自持、不随流俗而大胆上言、针砭时弊的洪亮吉,清操亮节、体用兼赅,不交结权贵的孙星衍,坚守节操,不畏强御的汤沐、石韫玉,崇尚气节、力避权门的华金、万士和、赵与治、袁枚,抗劾权贵的节烈之士蒋钦、李应昇,以及顾栋高之质直,韩菼之耿直,杭世骏之戆直等,从各个方面和不同途径,展示出江南士大夫的人文风貌,反映了江南士大夫的人文特征。清中期无锡人钱泳说,明代江南士大夫,大约“不以直声廷杖,则以书画名家”。江南士大夫长期接受儒家人伦大义的教育熏陶,大多怀抱远大理想和先忧后乐的人生境界,富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家国情怀,具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秉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坚定信念,以达至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人生境界。
上述江南地域文化的内容,实际上显示出了其重要地位,于此不复赘述,而江南地域文化挟其重要地位,对全国乃至海外,就产生出前所未有的重大影响力。
江南地域对外产生日见其重的影响,自然是在唐代中期以来江南经济发展文化昌盛社会进步走在全国前列之时。南朝梁时,江南人陈庆之到洛阳后,方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而“江表士庶,竞相模楷,褒衣博带,被及秣陵”,②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2《景宁寺》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25页。洛阳是四方效仿追步的目标,影响江南。
降及明初,“江南财赋地,词华并两京”,江南经济文化位居前列,为天下所观瞻。万历中期,王士性也说,苏州人聪慧好古“其赏识品第本精,故物莫能违。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雕镂,即物有雕镂,亦皆商周、秦、汉之式,海内僻远皆效尤之”。③王士性:《广志绎》卷2《两都》,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3页。山东临朐人冯琦形容,江南之地“工最巧,衣最华,用最侈,盖已成俗,且浸寻被于天下矣”。④冯琦:《宗伯集》卷10《送萧汉颖守宁国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148页。南昌人章潢称,吴地是“四方之所观赴”之地。杭州人张瀚也说:“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⑤张瀚:《松窗梦语》卷4《百工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0页。湖广京山人李维桢则说,吴地“棋客琴师酒人博徒临模装潢、剞劂刺绣、雕几设色之工,几可稇载,奇技淫巧日盛。一巾一履,一笺一箑,递出新制,海内靡然仿效矣”。①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48《赠陈昌期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18页。连北京日常用物及饮食口味,也推崇“南式”。②佚名:《都门竹枝词·时尚》,路工编选:《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北京:北京出版社,1962年,第39页。就时代而言,时人一概指向明后期,江南对全国各地有着前所未有的影响力。就范围而言,明后期起,冠以“苏样”“苏式”“苏意”的江南物事以至生活行为方式,不仅指妇女服装头饰,也不仅指饮食器用,而且是全方位的,无论服装头饰,饮食器用,屋宇布置,歌娱宴乐,生活好尚,以至言行举止,思想观念,但凡新奇新鲜新潮新样时髦少见之物,体现了风尚,就是苏意、苏样、苏式,这些时尚,已经深入到时人的心境中,浸淫渗透到时人的骨髓中,涵盖了时人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直至清末,黄绍箕说:“本朝士大夫之学问、辞章,一切风气,大概皆江南人主之,上而至于圣学圣治,无代无江南人密赞。”③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黄绍箕》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第2101页。
江南以其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文化影响力,不仅影响全国各地,而且还深深影响着东亚各国,在某些方面影响着西欧。在日本,江户时代极为推崇江南物事,江南衣食、书籍有着极为畅达的销路,江南生活方式引人叹羡。日本宽政十一年,即嘉庆四年(1799),日人感慨道,国中右族达官子弟,“即一物之巧,寄赏吴舶;一事之奇,拟模清人”。④[日]中川忠英编著,方克、孙玄龄译:《清俗纪闻》,林衡序,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清末苏州人袁学澜《姑苏竹枝词》中说:“闻说神仙十洲地,也传风俗似吴人。”⑤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及续》卷4,《中国风土志丛刊》第43册,扬州:广陵书社,2003年,第54页。在朝鲜,李朝时代人们憧憬江南,通行“杭货”。朝鲜半岛俗语“跟着朋友去江南”,或“去了江南的燕子哟,在春三月飞回来后”中的“江南”,就是指苏州和杭州,“朝鲜人也对江南充满了憧憬”。⑥[韩]朴元熇:《崔溥〈漂海录〉分析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第186页。在琉球,崇尚“字画分明,纸张白净”的“苏板”书籍,通过福州市场源源输入。⑦佚名:《官话问答便语》,《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33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46页。在西欧,也受江南收藏古玩风气影响,17世纪末,中国式古董在法国非常流行。据说凡尔赛宫的某些房间“比东方还要东方。这种装饰风潮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开始——法国制造的东方风格物品成为全欧洲追逐的目标”。⑧[美]若昂·德让著,杨冀译:《时尚的精髓法国路易十四时代的优雅品位及奢侈生活》,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第193页、第194页。在后来,英国人罗伯特·福琼描述:“一个外国人,如果走进香港、广州或南方任何一个城镇的商店,当他询问一件不同寻常的稀罕物的价格时,他肯定会被告知,这个东西来自于著名的苏州。如果他想订购一些高级商品,那也必定来自苏州——精美的图画、雕像、丝绸,甚至漂亮女孩子,这些都来自苏州。苏州就是中国人的人间天堂,对中国人来说,他们很难相信,世界上还有可以与苏州媲美的城市。”⑨[英]罗伯特·福琼著,敖雪岗译:《两访中国茶乡》,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8-129页。直到鸦片战争爆发前夕,西方人眼中的苏州,仍是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一切高级美好的东西,仍是苏州风情的体现。
江南地域文化不仅在当时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对后世也有着深远影响。梁启超论述各地地域文化时就说:“江苏近代学风,发轫于东南濒海之苏、常、松、太一带,以次渐扩而北。”⑩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七《江苏》,《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60页。
然则江南地域文化是如何对外产生影响力的呢?
一是依赖畅销海内外的大宗商品,夯实强大经济基础。唐宋时代,苏州、杭州已有“人间天堂”美誉,为天下所观瞻。明中期到清中期,全国大宗商品生产发展,产地与消费地脱节,江南成为生丝、丝绸、棉布、书籍、家具等大宗商品的最大生产基地,产品畅销全国乃至海外,建立起了强大无比的经济体。江南以其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最为成功的标杆形象,成为全国其他地区效仿追步的对象,各地纷纷自诩“小苏州”“小苏杭”,亦步亦趋。江南以其强大的经济优势,载誉海内外。
二是凭借声名文物,营造地域优越感。钱谦益论书画大家沈周的优裕地域条件时说:“其产则中吴文物风土清嘉之地,其居则相城有水有竹、菰芦虾菜之乡,其所事则宗臣元老周文襄、王端毅之伦,其师友则伟望硕儒,东原、完庵、钦谟、原博、明古之属,其风流弘长则文人名士,伯虎、昌国、徵明之徒。有三吴、西浙、新安佳山水以供其游览,有图书子史充栋溢杼以资其诵读,有金石彝鼎法书名画以博其见闻,有春花秋月名香佳茗以陶写其神情。烟风月露,莺花鱼鸟,揽结吞吐于毫素行墨之间,声而为诗歌,绘而为绘画。”①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40《石田诗钞序》,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76-1077页。康熙中期苏州人沈寓就颇为得意地说:“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苏为郡,奥区耳。山海所产之珍奇,外国所通之货贝,四方往来千万里之商贾,骈肩辐辏。”②沈寓:《白华庄藏稿钞》卷4《治苏》,《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5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9页。直到道光年间,军机大学士穆彰阿论其座师潘世恩的成长之地苏州时也说:“盖闻文章之事关乎其人之学之养,而其所由极盛而不已者,则非尽其人之学之养为之,而山川风气为之也。江南乃古名胜之区,其分野则上映乎斗牛,其疆域则旁接乎闽越,而又襟长江而带大河,挺奇峰而出秀巘,故其灵异之气往往锺于人而发乎文章。”③潘世恩《潘氏科名草》,清光绪三年吴县潘氏燕翼堂刻本。如此环境优美、物产丰饶、人文荟萃、文化昌盛、交通便捷兼擅其胜之区,自然是其他地域所难以想象的。人以地名,江南挟其地域优势,较易出人头地。万历时,有人问宁波人薛冈,吴士与越士哪个地区之人更易出名,薛冈毫不犹豫回答是吴地之人。江南多饱学之士,很可能先叨了江南盛名之光。
三是制定标准,掌握话语权,引领时代潮流。江南特别是苏杭,何以能够引领时代潮流,万历时王士性总结原因道,苏州人“善操海内上下进退之权,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④王士性:《广志绎》卷2《两都》,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3页。在此之前,正德《姑苏志》所说当地人“厌常而喜新,好品藻而善讥评”。⑤正德《姑苏志》卷13《风俗》,明正德元年刻本,第3页。说得很清楚,最根本的是苏州人掌握了生活和时尚领域的话语权,站在了时代的制高点上。无论服饰样式、丝竹爱好、收藏古玩,还是一般生活方式,在时人看来,均有雅俗之分。而雅俗的衡量和裁定标准,却是由苏州人制定的。在明后期,江南地域文化已经获得了冠盖全国的绝对优势地位,连作诗为文,竟至认为“非吴士手腕不灵,非吴工锓梓不传”。⑥陈函辉:《靖江县重建儒学记》,康熙《靖江县志》卷16《艺文》,《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第14册,北京:中国书店,2007年,第185页。
四是观念先进,提出新思想,探索地方社会发展新路子,在基层治理社会经济发展方面有新思路。明中后期,在禁止社会生活奢华之说畅行其道时,嘉靖中期国子监生上海人陆楫独出机杼,公然反对所谓禁奢。陆楫认为,节俭只能使一人一家免于贫穷甚至致富,而不能使整个社会富裕;奢侈提供众多就业机会,使人民易于为生;社会各界可以从富豪的奢侈生活中获得部分利益;吴越等地民众较易为生,就是因为俗尚奢华。陆楫的崇奢论,不仅反映了江南这一商业繁华地区部分人士的想法,也首次论证了消费增加就业推进经济发展的正面作用。稍后,面对地方官每遇荒年即禁游西湖的做法,钱塘人田汝成认为此“非通达治体之策”,因为游湖者多,则经纪小家得以买卖趁逐,博易糊口,可以损有余以补不足。①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20“熙朝乐事”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99页。清前期,江南地方官如江苏巡抚汤斌、张伯行、陈宏谋,江苏布政使胡文伯等人,不时地推行禁奢举措,往往能收微效于一时,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乾隆初年苏州地方志书的修纂者从社会治理和大众就业经济发展角度出发,竟然并不认同这些措置,主张“今之为游民者无业可入,则恐流入于匪类之中,幸有豪奢之家驱使之,役用之,挥金钱以为宴乐游冶之费,而百工技能皆可致其用,以取其财,即游民亦得沾其余润,以丐其生”。②乾隆《吴县志》卷24《风俗》,清乾隆十年刻本,第13页。同时期苏州生员顾公燮更发挥其说,认为“治国之道第一要义在安顿穷人”,“有千万人之奢华,即有千万人之生理。若欲变千万人之奢华而返于淳,必将使千万人之生理亦几于绝”。③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卷上“苏俗奢靡”“抚藩禁烧香演剧”条《涵芬楼秘笈》第二集,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第27页、第40页。这些看法,较之明后期陆楫之论,虽无甚新意,但对当时社会治理却很有针对性,可以视为不易之论。后来道光时无锡人钱泳和苏州人袁景澜等援引其说,对江南地方官府的举措发表看法。
在社会等级士商关系方面,江南也有新看法。明中期起,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业价值的提升和商人伦理意识的肯定,新的四民论不断得到申说。江南商业流通最发达,商人活动最活跃,最有社会地位,社会各界为商人代言,高度肯定其发展经济的作用也最为突出。大致认为,传统的士农工商四民等级序列,已然完全不符社会实际,商人较之第一等级“士”并不低贱,而理应平起平坐,所谓士商“异业而同志”,“良贾何负鸿儒”。嘉庆、道光年间,湖州乌程人沈垚更认为,“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焉,其业则商贾也,其人则豪杰也。为豪杰则洞悉天下之物情,故能为人所不为,不忍人所忍,是故为士者转益纤啬,为商者转敦古谊”。④沈垚:《落帆楼文集》卷24《费席山先生七十双寿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5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64页。这种看法,实际上为近代高度评价商人应该与西方列强势力开展商战之说做了铺垫,具有意识觉醒的重要地位。
其他如嘉庆时常州人洪亮吉的新人口论,常州学派庄存与的经世致用思想,同治时苏州人冯桂芬的“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始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等看法,江南人士多能与时俱进,走在时代前列,提出适应时代发展大势的看法,在全国产生了重要影响。
五是结社讲学,以群体之力,扩大人文声势。明后期兴起于常州的东林学派,不仅江南学人多加入其中,而且从北京、湖广、云贵、闽浙等地行程千里前来者也很多,东林讲会已经成为一个影响全国的士绅组织。传承东林宗旨的复社,其在苏州、南京举办的大会,山左、江右、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人。从此,“列郡人文,一时风尚,口谈朝事,案置《汉书》,头包露额之巾,足着踏跟之履,和歌《下里》,拥鼻东川”,①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19《张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574页。在晚明政治、社会等方面产生了重要影响。
六是借助商品流通商人活动,影响其他地区社会风尚。徽商等地域商人在江南活动,深受江南影响,往往将江南风习带回老家。徽州地方志书记载,徽州六县的女人服饰,大体上歙县接近淮扬,而休宁近似苏松。直到晚清,凡是冠履之时趋,袍裤之新样,由江南传入徽州,先是休宁,继而是歙县之西乡。又如戏曲,昆曲推衍流布到全国各地,大体上沿着商品而流通扩散开去,诚如今人所说“商路即戏路”。很明显,前述各地争相自我标榜“小苏州”“小苏杭”“赛苏州”云云,与此各地社会风尚的效仿江南,皆是借由商人之力实现的。
今人所见所理解的江南文化,是几千年传承积淀变容的结果。
嘉靖初年苏州人黄省曾撰《吴风录》,曾全面描述吴地风尚特点,其中提到,自吴王阖闾游姑胥之台、白居易治苏游宿湖鸟,至今吴中士夫画船游览不绝;自梁鸿、东方朔、梅福、戴逵等从外地适吴,当地人爱礼包容,至今四方之人多流寓于此;自梁武帝好佛大兴塔寺,至今郡中士女崇祀好佛,供香不绝;自六朝文士好嗜辞赋,二陆撷采英华,明初四才子为盛,至今髫龄童子即能言词赋,村农学究解作律咏;自王谢、支遁喜为清谈,至今士夫相聚觞酒,多浮虚词而不敦实务;自梁皇侃明《三礼》《孝经》《论语》等书以来,至今吴人善著书,喜裒集文章杂事;自吴曹弗兴画赤龙图、张僧繇丹青绝代,至今吴人善画者多;自张弘善篆张彭祖善隶,至今吴人善书章草,得变化之妙;自席谦善棋石荆山善琴等艺,至今吴中多棋客琴师双钩;自朱勔创设花石纲垒为艮岳,至今吴中富豪竞以湖石筑峙;自苏师旦以韩氏书史杀诸将贿赂,至今吴人好游说干请权要起家;自元代用朱清、张瑄大兴海运,至今吴人有通番求富者;自沈万三好广辟田宅富累金玉,沿至于今,竞以求富为务;自顾阿瑛好蓄玩器书画,至今吴中权豪家好聚书画鼎彝;自刘氏毛氏创起利端,至今吴中缙绅士夫多以货殖为急;自吴民刘永晖精造文具,自此吴人争奇斗巧。万历时,湖广京山人李维桢择要列举江南俗尚后说,“盖黄勉之尝录《吴风》,余入吴按而索之,其不合者鲜矣”。②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48《赠陈昌期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518页。黄勉之即苏州人黄省曾,李维桢认为江南当地人的自我总结完全符合实际情形。
两人从历史长时段角度着眼,注意到吴地风尚的源头和流风余韵,揭示了直到当时被传承沿袭下来的一面,而未曾呈现其前后变迁或者业已消失的一面,这就是为今人熟知的江南由尚武好勇向重文善文的转化。
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认为:“文章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大致而言,春秋战国时代,江南之人,无论吴风越气,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时代背景下,与中原地区呈现出同样的尚武好勇善斗之风格。人所共知,吴王阖闾,越王勾践,争战中原,会盟诸侯,先后跻身“春秋五霸”之列。《吴越春秋》载,江南“人性绝而愚,水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悦兵敢死”。《汉书·地理志》描述:“吴粤之君皆尚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三国时代,人称“江南精兵,北土所难,欲以十卒,当东一人”(《三国志·华覈传》)。直到西晋,时人仍说“吴阻长江,旧俗轻悍”(《三国志·华谭传》)。
永嘉南渡,东晋鼎立,以至南朝,江南民风逐渐变得柔弱起来。《晋书·王导传》载,西晋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王导劝导晋帝收用贤人君子,与之图事。隋炀帝说:“永嘉之末,革夏衣缨,尽过江表。”①《全隋文》卷5《炀帝》,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4043页。唐人杜佑也记:“永嘉之后,帝室东迁,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②杜佑:《通典》卷182《州郡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850页。东晋南渡,衣冠之族第一次大量迁移至江南,江南得到逐步开发。《资治通鉴·梁纪十九》记载:“自晋氏渡江,三吴最为富庶,贡赋商旅,皆出其地。”东晋经过一百余年的承平时光,社会上就有“吴人不习战”之说。晋安帝隆安五年(401)三月,孙恩率人北取海盐,海盐令鲍陋遣子嗣之帅吴兵一千,请为前驱,日后开创宋朝的武帝刘裕就说:“贼兵甚精,吴人不习战,若前驱失利,必败我军,可在后为声势。”③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112《晋纪三十四·安帝隆安五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521页。进入南朝,人民繁息,经济持续繁盛。宋文帝论江东人物,袁淑对尚书吏部郎顾觊之说:“卿南人怯懦,岂办作贼。”④李延寿撰:《南史》卷35《顾觊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20页。南人已给人留下“怯懦”印象。梁武帝时,“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南史·文学》)。史书总结,“宋、梁之间,南朝文物,号为最盛”(《旧唐书·音乐志》)。经过六朝二百六七十年的经营,江南发展程度渐次接近中原先进地区,地域社会风气也从“轻悍”“好勇”“尚武多力”转向“怯懦”“敦庞”,形成斥力尚文的变化过程。毫无疑问,这一过程大致起始于东晋后期,完成于南朝。⑤参见曹文柱《六朝时期江南社会风气的变迁》,《历史研究》1988年第2期。
隋朝统一江南,“自平陈之后,其俗颇变,尚淳质,好俭约,丧纪婚姻,率渐于礼”(《隋书·地理志》)。中历唐朝,后来南唐、吴越等国,闭关而修蚕织,发展经济,更经宋室南渡,北方衣冠之士与江南当地文人学士汇集交合,七八百年间殊少兵革扰攘,江南大地很少受战乱影响,江南成为全国财赋重地和文化中心,江南之人看重文化,讲究文辞,重教重文气氛更加浓厚。直到元朝,江南地方志书形容当地,“土地沃衍,有湖山之胜,泉水之秀,商贾之繁,集冠盖之骈臻”,“是以衣食足而礼义备,民生敏于习文,疏于用武”。⑥至正《无锡县志》卷1《风俗》,明刻本,第1页。“敏于习文,疏于用武”八字,或可用来概括中古时段江南地域的人文特色。
到明中期,江南成为全国最大的丝绸、棉布和书籍等大宗商品生产基地,以强大的经济实力为后盾,江南科第成功,江南士大夫成为人数最多、势力最大、影响最广的地域人文集团。与此同时,江南人士与时俱进,倡导创新,崇尚雅致,为占有市场,商品生产则精益求精,追求新奇,营造时尚;为扩大影响,文化活动则崇尚雅致,营造声势,行为方式则自立标准,别有讲究。王锜所谓,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馐奇异之物,缂丝累漆之属,“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⑦王锜:《寓圃杂记》卷5“吴中近年之盛”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2页。诚如正德《姑苏志》卷十三《风俗》所总结:“吴下号为繁盛,四郊无旷土,其俗多奢少俭,有海陆之饶,商贾并凑,精饮馔,鲜衣服,丽栋宇,婚丧嫁娶下至燕集,务以华缛相高。女工织作,雕镂涂饰,必殚精巧。”直到明末,江南之地,“诗书文学秀甲天下”①崇祯《吴县志》郑敷教序,明崇祯十五年刻本,第6页。。很明显,自明中期也即15 世纪后期起,江南文化繁盛,又呈现出趋向雅致的转变。
综上所述,江南地域文化风气之变化,就其时段大势而言,前后有两大变,自先秦至南朝,堪称由武转变为文,中经长时期积蓄过渡,到明中期起,由文升华至雅。就其地域范围而言,先是吴,往北进取;晋室南渡,南京突出;继而往东,隋唐时苏杭号称人间天堂;自吴越至宋,杭州最盛;元至清前期又向苏州集中,成为中心;近代上海崛起,成为龙头。若更进一步,探究其原因,则江南文化的兴起,奠立在强大的经济发展基础之上,而经济发展的路径和表征,先是农业经济的兴起,继而是手工业、商业、外贸和城市经济的发展。各个历史时段有所不同,前后递嬗,并非前后千余年中一律不变。
江南兴起,江南地域文化的形成并不断改容,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外地人士的不断迁入。明万历时宜兴人陈于陛,就将江南人文之盛归因于历次士族的南迁,说:“本朝南方数省人才之盛者,非地气轮转之说,晋元都江左,一时中原文物俱从之南,宋金之乱,高宗都南,中原文物又复随之南下。盖数百年中华衣冠文物之秀气钟毓在南者甚久,故发之本朝特甚。”②陈于陛:《意见·南方人才之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8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360页。史文记载和既有研究表明,自东晋至元朝,江南的外地移民主要是南渡的北方衣冠之族。
第一次是前述永嘉年间的晋室南渡。颜之推《观我生赋》自注:“中原冠盖随晋南渡江者百家。”《隋书·牛弘传》载:“衣冠轨物,图画记注,播迁之一,皆归江左。”刘知几说:“自晋咸、洛不守,龟鼎南迁,江左为礼乐之乡,金陵实图书之府。”③刘知几:《史通》内篇卷6《言语》,郭礼延《史通评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2页。《资治通鉴·〈晋纪九〉》也称:“海内大乱,独江东差安,中国士民避乱者,多南渡江。”镇江作为入口,吸纳中原人士尤多,所谓“典午南渡,中原士大夫又多侨寓于此”。④至顺《镇江志》卷18《人材》,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校点本,1990年,第715页。按谭其骧的说法,“江苏省所接受之移民,较之其他各省为特多,以帝都所在故也。……至侨民麇集之地,则江南以今之江宁、镇江、武进一带为最,江北以今之江都、淮阴诸县地为最”。⑤谭其骧:《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长水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7-208页,此文原载《燕京学报》1934年第15期。北方人士主要迁入今苏南宁、镇、常一带。据学者统计,此次南迁的人口多达九十万,占当时南方总人口的六分之一,北方总人口的八分之一。其中迁往苏南、浙北的人口有三十万人之多。⑥黄雯兰:《北人南渡与“江南”的形成》,《文史知识》2016年第3期。这些人中,尤以文化水平较高的衣冠旧族居多。有人对范成大《吴郡志·人物》中记载的人物加以统计后发现,“两晋南朝三百余年中,吴郡共有名人89人,其中顾陆朱张四姓72人,占81%。89人中文士(含文武兼备者)83人,占93%”,并由此得出结论,“这一比例表明,吴郡士族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士族’”。⑦徐茂明:《南北士族之争与吴文化的转型》,《苏州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这次北人南渡,主要改变的是南京、镇江地区的人口结构。
第二次在唐末。唐中期爆发的安史之乱和末年的黄巢反叛,大量中原士人南迁,根本改变了中国经济和人文格局。时人李白目睹其景,吟诗《永王东巡歌》谓:“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顾况说:“天宝末,安禄山反,天子去蜀,多士奔吴,为人海。”①顾况:《送宣歙李衙推八郎使东都序》,董诰等编《全唐文》卷52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378页。梁肃说:“自京口南被于浙河,望县十数,而吴为大。国家当上元之际,中夏多难,衣冠南避,寓于兹土,三编户之一。”②梁肃:《吴县令厅壁记》,《全唐文》卷51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335页。吕温描述,天宝末年,少数民族内侵“翰苑词人,播迁江浔,金陵、会稽,文士成林”。③吕温:《祭座主故兵部尚书顾公文》,周绍良主编《全唐文新编》,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7130页。丹徒何氏家族,南渡后侨居京口,后来逐步发展成镇江地区的一个著名家族。北人再次南渡,改变了江南南京、镇江等地的人口结构。华亭大族卫氏,唐末避乱,从齐地迁徙江南钱塘,再迁至华亭。④卫泾:《后乐集》卷17《先祖考太师魏国公行状》,《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712页。此时,宦游江南喜其风土从而占籍者也复不少。北宋人王禹偁曾说,唐五代时,“宦游之士率以东南为善地,每刺一郡,殿一邦,心留其宗属子孙占籍于治所,盖以江山泉石之秀异也。至今吴越人士多唐之旧族耳”。⑤王禹偁:《小畜集》卷30《建溪处士赠大理评事柳府君墓碣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300页。
第三次是宋室南渡。描述其情形的文献最为丰夥,直至如今,江南大族多称扈驾南渡而来。史书记,高宗建炎初年,“平江、常、润、湖、杭、明、越,号为士大大渊薮,天下贤俊多避地于此”。⑥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20,建炎三年二月庚午,《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2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313页。孝宗隆兴二年(1163),臣僚言:“两淮之民,自虏骑入境,迁移渡江,散处浙西、江东诸郡。”⑦徐松辑:《宋会要辑稿》兵一三之二四,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6979页。地方志书记载,南宋建都杭州,吴兴为行都畿辅,“风化先被,英杰辈出,四方士大夫乐山水之胜者,鼎来卜居,衣冠雾合”;⑧嘉泰《吴兴志》卷20《风俗》,《宋元方志丛刊》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857页。苏州也是京畿重地,“衣冠之所鳞集,甲兵之所云萃。一都之会,五方之聚。土腴沃壤,占籍者众。虽前代与全盛时,犹不可同年语”。⑨范成大:《吴郡志》卷38《县记·常熟》,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41页。南宋中期诗人韩淲诗谓,“莫道吴中非乐土,南人多是北人来”。⑩韩淲:《涧泉集》卷17《次韵》,《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805页。如武进任氏,宋室南渡时,任振任采兄弟,“侨居毘陵,子孙世为武进太平乡筱坞里人”。⑪张惠言:《茗柯文集》四编《承拙斋家传》,《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藏稿钞本丛刊》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58页。无锡巨族华氏,北宋末南迁无锡梅里隆亭,第十世祖华贞固明洪武年间为避乱携华氏一支迁至鹅湖,逐渐成为江南甲族。华氏大族过氏,宋高宗南渡,过孟玉自和阳护驾有功,赐地无锡,过氏在无锡恢扩壮大。又有丁完,随驾南渡,隐居于无锡青山之下,遂为丁氏迁居无锡之祖。吴县陈氏,其先汴人,宋南迁时,有为学谕者从之渡江,家吴之吴苑乡,后“子孙繁衍,遂为吴之甲族”。⑫陆师道:《陆尚宝遗文·明乡贡进士陈君墓志铭》,第5页,手稿本,收入《百爵斋丛刊》。吴县洞庭东山莫厘王氏,始迁祖是建炎南渡时由开封护驾而来卜居于此的千七将军。同地望族严氏,籍系汴梁,宋南渡时始卜居洞庭东山,至芥舟公而世益显”。光洞庭东山一地,始祖自南宋扈驾或随驾迁至的中原世族有王、吴、金、周、徐、翁、叶、刘、万、葛、郑、严、汤、俞、蒋等近20个家族。⑬参见杨维忠、薛利华主编《东山大族》,姚长发序言,扬州:广陵书社,2008年。常熟王氏,名臣王曾之后,南渡时,迁寓其地,“子孙家业日以昌大”。①《明故王孺人程氏墓志铭》,常熟市博物馆编《常熟碑刻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245页。华亭张氏,“相传先世为扬州大都张,从宋建炎南渡迁焉,籍于松”。②张鼐:《宝日堂初集》卷13《世本总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350页。上海董氏,其先汴人,宋南渡徙居,至明前期科举成功,列仕中外,成为名宗。上海下沙瞿氏,先世仕宋,扈从南渡,明初迁居嘉定高桥镇,是为嘉定始迁祖。③潘奕隽:《三松堂集》卷4《瞿君远村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第146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2页。华亭董家,董宜阳明确承认,“吾家本汴人”,④董宜阳、董传性等编:《董氏族谱》卷1《董氏族谱序》。是宋室南渡时从开封迁居松江华亭的,明嘉靖年间董家号称“上海之望族”,到第八世其昌时,占籍华亭。嘉定徐氏,先世为汴人,从宋高宗南迁至嘉定之黄渡,“族属蕃盛,遂为东吴大姓”。⑤吴宽:《家藏集》卷26《乡贡进士徐君墓志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585-586页。湖州乌程晟舍里著姓闵氏,“盖自宋建炎中某以将仕郎由汴梁扈跸南迁”。⑥潘季驯:《留余堂集》卷4《太学生闵石塘公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99册,济南:齐鲁书社,2001 年,第289页。直至明后期,江南人士往往追忆,将江南人文之盛的历史基础归功于两宋之际的大族随驾南渡。如梁储说,“中国当典午与赵宋南渡时,衣冠避地,多自北而南者。今江、浙、闽、广之士,皆昔贤之后”。⑦梁储:《郁洲遗稿》卷5《送郭天锡知德兴县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578页。远祖随跸来吴的嘉善人李日华说,宋室南迁,“圭组鼎锺相携,而扈从者散布吴会,吾郡尤倚为股肱,勋旧乔止,久成著阀”。⑧李日华:《恬致堂集》卷25《曹肖泉先生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26页。据吴松弟估计,约有为数五百万人迁入并定居南方,其中多是“汴洛力能远迁的巨家仕族”。宋室以及随驾南渡之人,同唐末一样,改变了江南全域的人口结构。吴仁安的研究表明,宋元之时入迁江东的著姓望族,有武进管氏、毗陵吴氏、无锡秦氏、丹徒陈氏、常州周氏、无锡过氏、常州徐氏、无锡丁氏、无锡三沙王氏、宜兴任氏、吴县管氏、常熟屈氏、苏州尤氏、江阴章氏,武进赵氏、阳湖周氏、武进京氏、京江戴氏等。这些著姓望族,大都是由中原等地渡江入迁江东之地的。⑨吴仁安:《明清江南望族与社会经济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5-57页。
第四次是明清时期。自明迄清,外地人士迁移入江南又展现出别样风貌。明代洪武二年(1369)六月功臣庙建成,列入名单的徐达等21 人,全部是朱元璋夺取南京以前的淮西旧部。诗人贝琼描述明朝奠立后的南京:“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⑩贝琼:《清江诗集》卷7《秋思三首》之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260页。改朝换代,朱元璋重用功臣宿将,淮西勋贵纷纷在京师落户,南京的人口结构又一次较大改变。
明中期到清中期,江南社会长期稳定,经济人文进入高涨期,吸引或驱使着全国各地域商帮前往觅利,其中尤以商业资本最为雄厚、文化素养较高的徽州商帮最为突出。江南是徽商活动的大本营,徽商在江南开展经营活动,先是客寓,后是侨居,再后是著籍定居,由客商转变为土著。后来在江南各地颇有声势的汪、程、潘、金、江、吴等巨族大姓,不少就来自于徽州。如苏州贵潘,先世居徽州歙县北岸镇大阜村,商贾世家。明末清初,其二十四世祖潘仲兰(谱称“筠友公”)在江淮间经营盐业,最初侨寓苏州南濠。清代康熙初年,二十五世祖潘景文(谱称“其蔚公”)正式卜居苏州城厢黄鹂坊桥巷,成为大阜潘氏迁徙苏州的始迁祖。到乾隆以后发展成为苏州门第煊赫的官宦世家兼文化世族,科第相继,世代书香。从乾隆中期至光绪末年的120余年间,潘氏先后有35在乡试、会试中金榜题名,中举者26人,成进士者9人(其中状元1名,探花2名),其他取得贡生、监生、诸生等科名者不计其数,成为清代苏州彭、潘、申、顾四大科举家族中仅次于彭氏的一等著姓望族。此即贵潘支,有别于由徽州歙县迁徙苏州的潘氏另一支“富潘”。苏州城区汪氏,明末有公量公者,“始来吴门经营鹾务,治生起家”。①彭定求著,黄阿明点校:《彭定求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02页。无锡许氏,康熙初年歙县许文之在无锡经营棉布业,致富起家,世代繁衍。江阴北角江氏,新安锦川人,明末清初由常州迁至其地,经商起家。吴江盛泽郑氏,明代末年,至十七世郑培祚、郑培祉兄弟从歙县长龄里迁至盛泽镇居住。休宁石田村汪氏,自汪文明于嘉靖年间起到清朝初年,前后五代人,一直经商松江府盘龙镇、诸翟镇。每一代人又多贾而好儒,亦商亦儒,以经营所得为儒业科举之资,与村中缙绅大族侯氏诗文往还,走了一条商人向儒士的角色转换之路。汪文明开始的四代人,均归葬休宁故里,而自汪起起,开始入籍紫堤村,完成了经商客寓,到占籍入籍的商人转移地望的全过程,极为典型。盛清时期苏州之潘世恩家族,杭州之振绮堂汪氏、开万卷楼汪氏,桐乡知不足斋鲍氏,海宁拜经楼吴氏,镇洋毕沅家族,常州洪氏等文化望族,祖籍都是徽州。所以直到晚近,有人总结,“至今吴越旧家,原其初颇多歙产”,②《萧江氏宗谱》卷2《增泉先生家传》,萧江氏思源堂木活字本,1948年。“至今严、杭、绍兴沿江诸邑,其后裔聚居犹蕃”,③陈训慈:《歙县金石志序》,转引自王振忠《“徽州朝奉”与“绍兴师爷”》,王岳红主编《谱牒学论丛》第一辑,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75页。江南大族,推原其故,不少是由徽州迁来。
太平天国战事,江南遭受历史上最大的浩劫,江南大地由人多地狭一变而为地少人荒,全国其他地区如安徽、河南、浙江、江西乃至两湖等地之人纷纷流向江南,从事战后恢复重建。与此同时,在清代开海通商特别是近代五口通商过程中迅速崛起的大都市上海,全国各地尤其是江浙之人纷纷向上海转移,在那里经商或务工。此次各地人口移居,成为江南人口史迁移的第三种方式。因此江南大地人口构成更加复杂多样,呈现出的地域文化风貌更加斑驳陆离。
以上叙述表明,历经数千年形成的江南地域文化,其主体创造者,并非仅是单一的“当地人”,实则包含着成分复杂多样的“外地人”,而且不同的时代呈现出不同的样貌。江南利用地域和人文优势,不断利用吸收外地移民、先进文化和商人资本等,江南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不断吸纳、利用和消融着“外地”文化,江南文化的辉煌,是由江南与全国其他地域人士共同铸就的。如今我们所说的江南地域文化,应该是指由各种人士共同创造而且与时变化的地域文化。而从地理角度着眼,江南地区又正好处于“东南亚(海域世界)北部”与“内亚(草原世界)东部”的交汇点上。江南早期历史的发展(史前)、吴越文化的形成及其地域特征、文明在空间上的转移(六朝江南对中原文明的保存与发展)、隋唐以后江南的快速发展、宋元时期的走向海洋等等,其实都可以在这么一个广阔的世界文明交融舞台上加以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