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这场专拍见证他们半世纪笔墨之交

张侃侃

30年前的4月，台北苏富比举办的“定远斋藏书画”专场拍卖会，格外引人注目。而在这场专拍中，除了多件书画作品书写了价格传奇外，张学良珍藏的18件张大千画作先后登场。显然，“张学良”“张大千”也成了专拍的特别标签。

对于今人来说，家喻户晓的张学良与张大千，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但他们却在百年前因画而结缘，并将情谊持续了半个多世纪。30年前的那场专拍，或许是两人友谊的最好写照。

张大千绘赠的《清供图（春酒百福）》曾悬挂于张学良书房中，足见少帅对它的喜爱。这幅《清供图》（90厘米×43厘米）也是“定远斋藏书画”专场拍卖会中的一件拍品，25年后其现身中贸圣佳2018秋拍，当时成交价为713万元。

因“真假石涛”结缘

自幼受到良好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的张学良，一向喜好收藏书画。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石涛作品曾一度风靡京沪收藏界，对明清书画情有独钟的张学良，不惜重金购藏了多幅石涛画作。有一次，张学良在京城琉璃厂花500大洋买了一幅石涛山水画。回到公馆把玩之余，他还兴致勃勃地请来陈半丁、齐白石、吴镜汀等书画名家前来一同鉴赏。没想到，几位大家对这幅石涛山水画经过一番赏鉴后，却认为其并非石涛真迹，而是出自四川内江的一位青年画家之手。陈半丁还坦言道，这位青年笔下的石涛画作曾经骗过了自己，也让黄宾虹、罗振玉等名家上当。张学良起初为自己的打眼而感到震惊与懊恼，听陈半丁这么一说，也就释然了。能让海内外多位鉴赏名家走眼，这一定是位高手。于是，他很想结识这位青年画家。而这位画家就是张大千。

这之后的不久，张学良获悉张大千要来北平游历，下榻在长安客栈。于是，张学良借宴请书画名流之际，派人给张大千送去请柬，邀他到自己的官邸顺承王府赴宴。接到请柬后，自感理亏的张大千忐忑不安，友人们认为这恐怕是“鸿门宴”，张学良很可能会找他算“购藏石涛赝品”的这笔账。敢作敢当的张大千还是欣然赴宴了。张学良向众人介绍说：“今天请诸位光临，是向大家介绍一位朋友。”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张大千的身上。来宾当中，有的早就认识张大千，只是交往不多；有的则早已听说过他的名字，只是未曾谋面。張学良接着说，“这位朋友就是仿石涛画——鼎鼎大名的张大千先生，在我收藏的古画中，就有不少他的杰作。”张学良幽默、风趣、坦诚的介绍以及宴会上对张大千礼贤下士的谦恭之风，让颇有些汗颜的张大千逐渐消除了顾虑。双方不约而同地举起了酒杯，“来，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一场颇具戏剧性的相识，拉开了二人长达半个多世纪友谊的序幕。

1935年张大千赠予张学良的《黄山九龙图》

《华山山水图》见证情谊

1935年10月1日，张学良被调往西安，担任西北剿总司令部副司令代行总司令职，节制陕、甘、宁、青四省军事。当时陕西的地方实力派为陕西省绥靖公署主任兼17路军总指挥杨虎城，他也喜欢收藏书画。那年的重阳节，杨虎城听说张大千在华山游览写生，就亲自前往华山接张大千到自己的公馆小住歇息。几天后，当张学良得知张大千在杨公馆的消息后立刻驱车前往看望。

再次重逢，二人俨然已是老朋友——自从北京的首次相见后，二人又见过几次面。此番再见，张学良笑呵呵地握着张大千的双手说：“先生大驾光临西安，也不知会一声，这你可就见外啦，回头到我的公馆住住，咱们叙叙旧！”张大千也很想去张公馆，遗憾的是第二天晚上是老友余叔岩的告别演出，必须乘坐当晚的火车回北平前去捧场。当得知这一情况，张学良却说：“这好办，你把火车票退掉，搬到我的公馆小住一夜，明天我用专机送你回北平，保证误不了你看余老板的告别演出。”

当晚张大千搬进了张公馆。寒暄之余，张大千还为张学良创作了一幅《华山山水图》，这让张学良爱不释手。为了尽快把画作烘干，张大千直接拿到火炉旁烘烤。一向风趣幽默的张学良讲了一段笑话，让张大千一时听得入迷却忽略了画作被火点着，慌乱中张大千那蓄了很久的美髯也被燎去了一大截。张大千后悔不已，并连夜又创作了一幅。这幅饱含情意的《华山山水图》，清丽雅逸，深受张学良喜爱。

为了感谢张大千，张学良设宴，赵一荻亲自下厨制作了四喜宴。四喜乃接风、谢画、压惊、饯行。宴毕，张学良亲自驾车送张大千一行到机场，用自己的专机送张大千回北京。回到北京后，张大千对张学良夫妇的盛情款待以及专车、专机相送念念不忘，同年11月，其以石涛的笔法绘就了一幅《黄山九龙瀑图》，寄给身在西安的张学良。

1936年底的张学良

此画为纸本立轴青绿山水，画面下方是一棵苍劲的青松，松树后面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青峰翠峦以及穿梭、飞舞在之间的九叠瀑布。画面右侧在突兀的峭壁上除了艰难生长的青松和烂漫的山花外，还分别绘房舍及凉亭，房舍和凉亭中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瀑布。画中右上角还题了一首借景寓意颂扬张学良雄才大略的诗：

天绅亭望天垂绅，

智如亭见智慧水。

风卷泉水九叠飞，

如龙各自从潭起。

黄山九龙瀑布 以大涤子法写奉

汉卿先生方家指教 乙亥十一月大千张爰

钤印：张爰私印、蜀客、大千眼底、两到黄山绝顶人、大风堂、大千、大风堂。

在跋中有“ 渐江得其骨，石涛得其情，瞿山得其变”之语，张大千是以情写黄山了。

这幅诗书画俱佳的作品令张学良爱不释手。

1972年11月15日，筹备两年之久的“ 张大千四十年回顾展”在美国旧金山砥昂博物馆举办。该展是对张大千从事绘画艺术四十载的一次梳理与总结。为此，他向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美术馆、画廊及友人写信或打电话，请求协助将所藏张大千作品的尺寸、题材内容、创作年代等详细情况寄来，他将从中选出有代表性的作品参展。得知情况的张学良，把所藏张大千作品拍照并进行了认真登记、整理后寄给张大千。张大千从中选出并借展的便有这幅《黄山九龙瀑图》。此画被收录于《张大千书画集》第四集。1994年4月，这幅见证友谊的作品现身台湾苏富比举办的“ 定远斋藏书画”专场拍卖会上。

张学良与张大千、张群（从左至右）

时隔三十载《红梅图》物归原主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开始了辗转流迁的幽禁生活，并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1941年，张大千携夫人及助手游历了敦煌莫高窟，临摹了200余幅敦煌壁画。20世纪50年代起，他先后在欧美及东南亚等地举办画展，足迹遍布法国、英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美国、阿根廷、巴西、日本、泰国、新加坡等近20个国家和地区，最后定居巴西。

1959年2月，宋美龄邀请旅居巴西的张大千去台北历史博物馆举办“张大千先生国画展”，开幕式上，宋美龄、张群等众好友悉数到场。张大千从好友处得知张学良也在台湾，遂向当局提出要去探望张学良。如果换做是别人，也许办不到，但张大千是与政治毫不沾边的画家，况且宋美龄是此次画展的东道主，张大千的同乡兼好友张群又是“总统府秘书长”。探望张学良一事很快得到蒋介石的同意。

探望那天，张学良早早穿戴整齐等候在家门口。20余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风华正茂的两位好友再次见面已是两鬓斑白，往事像电影一样历历在目，如今却物是人非。他们握着彼此的手，简要述说了20年来彼此的经历，说到伤心处不禁潸然泪下。二人促膝交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张大千画展结束后，准备返回巴西。张学良决定送给张大千一件礼物。思来想去，想到了新罗山人华喦的《红梅图》。这件书画作品虽是张学良当年重金购买的，但他还是决定忍痛割爱，在张大千临登飞机前，托人将这幅画捎给张大千，并叮嘱张大千，在飞机抵达巴西寓所前不要打开。这件用红绸精心包裹的礼品，让张大千一路上惦念。在中途转机时，张大千忍不住将礼物打开，看到了这幅《红梅图》，画中附一短笺，上面写道：

“大千吾兄台鉴，30年前，弟在北平画商处偶见此新罗山人珍品，极喜爱，遂强行购去，非是有意夺兄之好，而是爱不释手，不能自禁耳！现卅年过去，此画伴我度过许多岁月，每观此画，弟便不能不念及兄，不能不自责，兄或早忘却此事。然弟却不能忘记，每每转侧不安，这次蒙兄来台问候，甚是惭愧。现趁此机会，将此画呈上，以意明珠归还旧主，宝刀须佩壮士矣！请兄笑纳，并望恕罪，弟学良手奏。四小姐附笔问候。”

读罢短信，张大千思绪万千，不禁想起30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是20世纪20年代后期的某天，在北京琉璃厂流连忘返的张大千发现了一幅新罗山人的《红梅图》。张大千看来，该作品应是华喦真迹中的精中之精。其立刻与店主讨价还价，最后以400块大洋成交。要知道400块大洋在那个年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遗憾的是，他身上没有帶那么多钱。无奈之下，他商请店家先给他保留三天，等他把钱筹够了再来取画。

无巧不成书。张大千前脚走，后脚张学良一行人也来到这家店铺，并一眼看中了这幅华喦的《红梅图》，当即决定买下来。当店主告知此画已被人开价400块大洋定下了时，嗜画如痴的张学良马上说：“我出600块，你卖不卖？”店主起初还踌躇不决，得知买家是大名鼎鼎的少帅张学良，也不想得罪，外加给出的价格还比原来高出了50% ，于是成交。张学良当即交足款项，心满意足地将画带走。

三天后，张大千满怀欣喜地拿着刚刚凑齐的400块大洋来到店里，得知情况后，异常气愤。当他得知买主是同样喜爱收藏书画的张学良，气才平息下来。尽管自己非常喜欢这幅画，但也只好作罢。后来张学良得知这幅画最早的买主是张大千时，很过意不去。30年后的见面，张学良觉得这正是物归原主的时候，才有了机场赠画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