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聪悦
2024年4月24日,美国国会众议长约翰逊在纽约访问哥伦比亚大学,就大学校园中“反犹主义”的上升发表讲话。
随着巴以冲突持续升级,美国国内围绕这场危机孰是孰非、拜登政府该不该支持以色列这一重大争议的社会对立情绪也不断升级,针对以色列和犹太人群体的抗议示威浪潮在大学校园里迅速蔓延。在此背景下,5月1日,美国国会众议院以320票赞成对91票反对的投票结果通过了《反犹主义意识法案》(Antisemitism Awareness Act),旨在明晰“反犹主义”的实质内涵,并为教育部提供追究高校涉事人员责任的法律工具。
《反犹主义意识法案》和正文较为简短,包括“国会意见”“调查发现”“定义”“《1964年民权法案》第六章的解释原则”和“其他解释原则”等部分。其中,“国会意见”部分开门见山亮明立场,强调既有民权法案虽对宗教歧视未作明文规定,但从保护具有共同祖先或族群特征的群体不受偏见和侵扰这一立法精神出发,犹太人确属受保护范畴,对“反犹主义”行为绝不应姑息。法案强调了对“反犹主义”提高警惕、改善犹太社区安全保障、打击反犹歧视和加强沟通的必要性。“调查发现”部分则摆出便证,从校园“反犹主义”事态激化、依据国际大屠杀纪念联盟“反犹主义”定义判定相关行为之先例、打击“反犹主义”已具全国和两党共识这三方面揭示了“以标准化方式”抵制“反犹主义”的迫切性、可行性和必要性。
“定义”和“《1964年民权法案》第六章的解释原则部分”语焉不详,只强调建议以国际大屠杀纪念联盟2016年5月26日给出的定义和当代案例厘清“反犹主义”的现实内涵,指出教育部在评估特定行为是否潜藏“反犹主义”意图时也可将该定义与1964年民权法案第六章相结合判断。
《反犹主义意识法案》最早是在2023年10月由纽约州的共和党籍国会众议员麦克·劳勒动议的,当时,美国高校里因以色列痛击哈马斯而形成的不同群体紧张对立气氛乃至抗议热潮已经初步形成。更重要的是,从2018年美国国会通过《以色列反抵制法案》(Israel Anti-Boycott Act),到2019年12月第13899号行政令将《1964年民权法案》下的反歧视保护适用范围扩大到高校校园中遭受“反犹主义”侵害的个人;从2023年5月出台《美国反击反犹主义国家战略》(U.S. National Strategy to Counter Antisemitism),到第118届国会多次讨论诸如《反击反犹太主义法案》《拒绝向反犹学生发放签证法案》《阻止高校中的反犹主义法案》等涉犹提案,实际上已将遏制“反犹”行为并追究法律责任的立法工作提升到了新的高度。2024年4月迅速蔓延全美的反战抗议活动恰恰成为《反犹主义意识法案》再次被提上讨论日程并在众院快速闯关通过的催化剂。
《反犹主义意识法案》大体属于反仇恨犯罪立法范畴。鉴于美国族群多样、价值多元,因各类偏见而起的仇恨犯罪层出不穷,加之美国人的意识形态对针对特定族群的极端情绪一向警觉,联邦和各州层面用于打击偏见型动机犯罪的立法举措十分常见。据“反诽谤联盟”统计,2023年全美共报告各类反犹仇恨犯罪事件8873起,平均每天24起,系该组织1979年开始追踪有关数据以来的最高水平。而据美国司法部统计,联邦层面目前至少已出台十项个关于反仇恨犯罪的法律及政策,49个州和领地均进行了反仇恨犯罪立法。
《反犹主义意识法案》一经众院表决通过,便引起巨大争议,在媒体和民众眼中仿佛被镀上了“犹太阴谋论”和“政党政治妥协”的神秘主义色彩,人们的疑虑目前主要针对两点:一是管辖过度。法案因对反以色列、反“犹太复国主义”和“反犹主义”等概念未加严格区分,导致大量仅为“涉犹”而非刻意“反犹”的言行通通有可能被推定违法。二是与美国宪法自相矛盾。该法案一旦经国会参议院审议通过并交总统签署成法,原本受宪法保护的仇恨言论与仇恨犯罪之间的界限将趋于模糊,有可能对宪法《第一修正案》的言论自由条款形成反噬。民主党左翼担心哪怕是正常批评以色列政府或政策都将被定义为“违法”,共和党右翼则忧惧连圣经《新约》中言之凿凿的“犹太人杀害耶稣”都将被视同“反犹”。
在此情况下,目前处于“半落地”状态的《反犹主义意识法案》能否在参院顺利得到通过令人怀疑。与欧洲人对屠杀犹太人历史的悔过、补偿情绪截然不同,美国社会对犹太人群体的态度更受“政治光谱”影响,笃信“犹太威胁论”的人同时分布于政治光谱的左右两端,极左翼认为“犹太人是白人至上主义者和特权阶层的代名词”,极右翼则相信“犹太人野心勃勃,要在美国取代昂撒白人的传统主导地位”。事实上,虽然犹太精英遍布美国政、军、商、学和文化界,且擅长利用政治捐款参与兩党政治甚至左右决策立场,但犹太裔人口仅占全美总人口2%,且犹太精英更多关注攸关切身利益的议题而非全面控制美国,故而,坊间有关“犹太集团控制美国”的说法并不准确。即便如此,美国犹太群体仍因舆论和媒体的渲染而颇具“异类”色彩,《反犹主义意识法案》对外传递出美国政府力挺以色列的信号,强化了犹太群体的“特权”形象,再度刺激了其他群体的不被承认感,已经引起两党一些政客担忧。
与大众政治倾向相吻合,美国犹太人也分“左右”。犹太左翼主要是知识分子和各界精英,多支持民主党。他们认为,以色列建国是右翼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合谋的结果,“犹太复国主义”让美国犹太人不得不面对“双重忠诚”的尴尬,无异于破坏了他们寻求融入美国社会的种种努力。犹太右翼则多是共和党的铁粉,他们力挺“犹太复国主义”,主张保护以色列在中东的绝对优势地位,支持坚决打击一切形式的“反犹主义”。从这个角度看,随着2024年大选进程的推进,围绕“反犹主义”的争议将更加成为犹太左右翼力量互博和民主、共和两党斗争之“外化”。共和党议员选择此时强推《反犹主义意识法案》,在“缓解社会矛盾”的表面伪装之下,是主动设置敏感议题、让民主党陷入内讧和不义处境的筹谋。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