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逆

在他眼里，动物除了展现出美好的蛋白质供人类食用，并不具有工业价值。

美珠难掩的失望像溢出江面的水，“没有动物，也没有草原，人造的蓝天，人造的湖水，这听起来并不美好。”

他向前走了两步，摊开双手，如同无数伟大的演说家激情澎湃的开场白，“亲爱的，美好并不是绝对的，你想想十几万年前我们的祖先从古猿开始进化，先学会了双脚行走，继而狩猎，再接着发现了火，学会耕种和制作器具，直到褪去了一身毛发，拥有完整的四肢，完成了从古猿到智人的巨大转变。这个过程中，他们总在舍弃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包括身体器官，留下足够的营养以保证最需要的器官运行。先是尾巴，再是四肢，最后可能是五官。文明，都是先是从舍弃开始的，这是智慧生物的必然选择，星际文明可能不需要动物、星空、草地、农庄……甚至玫瑰和葡萄。”

“况且动物生活在地球上并不一定会走向灭绝，就像鱼类代替鹦鹉螺和三叶虫，爬行动物替代鱼类，脊椎动物替代爬行动物等等，总有更高级更能适应环境的生物替代原有的生物，这是生物的自适应性决定的，这属于进化的一部分，我们……干涉不了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温柔的盖过了这种演化背后残酷的淘汰，以及淘汰可能带来的灭绝。

美珠是一个动物保护工作者，假如火星上没有动物，她又去做什么呢？

面对对方伸来的手，美珠拒绝了。

他尊重了美珠的选择。

美珠经历了人生中一段难熬的时光，索亚只能安静的看着一切发生，它没有情绪反应，更不可能感同身受。

它只是一个编号为4315的智能机器人，大语言模型让它能回答美珠的任何问题，加速芯片让它运转更快，反应灵敏。

但它没有情绪和思考。

其实，现在的索亚已经不是当初的索亚了，它的机芯烧坏过一次，更换了更先进的处理器，增添了一些应用功能和超敏传感器。

但是它仍然储存着美珠的所有数据，类似人类的记忆。

美珠花很多时间陪伴孩子，和他玩耍，教他认识图形和形状，做手指律动操，男孩子总是展现出惊人的活力，屁股几乎坐不到板凳上，更是对着美珠的指令吐口水，他在经历第一个的叛逆期。

美珠第一次尝到了付出和回报之间的负反馈，她看着索亚，索亚表示，“我很抱歉，我的程序设置只是你的监护人。我可以试着帮你，但不一定会成功。”

美珠知道索亚不能帮忙，它没有一个合理的身份，孩子会把它当做父亲和祖父的，这和机器人伦理是相逆的。

按照规定，当美珠成年之后，或者家庭结构发生变化，索亚就应该被收回的。但美珠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她知道索亚是机器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伴侣，而是一个机器监护人。

她可以依赖索亚，但是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也依赖索亚，这种情感会在以后的生活中产生矛盾，比如孩子可能在她和索亚之间发展出一种竞争关系。

并且一旦索亚开始接管孩子，它会记录孩子的一切数据，这种数据被储存、转移、分析，以后会成为谋篇论文或某项研究的重要数据，但当事人却没有解释的权利。

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美珠不得不关闭索亚，让它呆在储藏室里。

生活总是事与愿违，她要给孩子吃健康的蔬菜和蛋白质，孩子却盯着垃圾食品不放。她想让孩子练习钢琴，他却拿着鼓槌猛敲琴键，她想让他观察蚂蚁的分工和运输，他却执着于破坏蚂蚁巢穴……好在美珠有耐心。

在第二年八月的末尾，她帮一头高龄肉牛接生，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振奋人心的时刻了。

这头肉牛因为缺乏足量的运动，加上身体素质太差，已经出现难产的征兆，子宫脱垂严重。挣扎的汗水从它暗红色的毛发中渗透出来，犹如全身都在滴血。

好几次肉牛都疼晕了过去，美珠不得不给它注射加大计量的催产素，在经过一晚上的奋战之后，一头健康漂亮的小牛犊诞生了。

整个过程更像是一种神秘仪式，一种来自远古的祭祀和祈祷，以痛苦、汗水、擔心和期待为代价，换取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在场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干涸已久的眼睛流下了泪水，这就是生命延续的意义，母子共同分享身体器官和心跳，在同一个时刻接受痛苦的洗礼，而后成为一个共同体，不管多远的距离，相隔多少年，成为彼此一生无法放下的存在。

一个小时之后，小牛犊站了起来，它摇摇晃晃的走向美珠，添了她的手。它也添了小家伙的手，美珠笑的像个孩子，小家伙却哭着要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