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夏敏
(澳门科技大学 国际学院,澳门 999078;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狩猎愉快》(GoodHunting)是刘宇昆东方科幻叙事的代表作之一,讲述的是狐妖嫣儿和机械维修工人小良在蒸汽殖民时代积极谋求生存的故事。小良的父亲是一名道士,小时候的小良跟随父亲在乡间从事驱妖除魔的工作以谋生。在一次驱妖行动中,小良认识了狐妖嫣儿,在欺骗父亲的情况下保住了嫣儿的性命并与其成为朋友。随着外敌的入侵,都市和乡村也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良和嫣儿选择远离他乡,到充满蒸汽机械的香港谋生。小良成为了一名底层的机械维修工人,嫣儿因为难以变换为狐狸的原形态而不得不依靠出卖身体为生。后来,总督儿子对嫣儿实施了虐待,他为了满足自己对机械美学的痴恋,私自将嫣儿的肢体改造成为机械,使得嫣儿不得不继续依附于他而生存。凭借着赛博格肢体的强大力量,嫣儿在击倒总督的儿子后成功逃离。随后,她找到了小良请求他将自己改造成为真正的赛博格,重回狐狸的原形态,恢复狩猎的能力。最终,嫣儿凭借赛博格技术蜕变成为金属狐,恢复了狐狸的原生样貌和形态,在香港这座城市上空施展着自己的狩猎能力。
《狩猎愉快》融合了乡村与都市、性别与后人类、东西方文化混杂等多元复杂的因素,展现了东方传统文化和西方科技文明的激烈碰撞与冲突,也为读者呈现了在殖民掠夺和蒸汽机械双重入侵的时代里,边缘人所做出的不同选择以及对文化身份的追寻,体现了作者“去中心化”和“文化反抗”的历史态度以及跨文化融合的文化视野。为了凸显东方文化的独特性,刘宇昆在小说中塑造了“嫣儿”这一角色,她既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狐妖传说的体现,同时,也是彼时中国女性的一个缩影。在这个虚构的科幻历史世界中,嫣儿同样面临着“娜拉出走以后会怎样”这一问题。对此,刘宇昆显然比鲁迅先生更乐观,他设想从技术层面去实现嫣儿的有力反抗。尽管嫣儿一开始经历了沦为娼妓的悲惨遭遇,但她通过成为女性赛博格,扭转了其在性别上的生理劣势和社会地位劣势,甚至以优越的赛博格身体和力量击败敌人,成为一个真正的狩猎者。最后,嫣儿与小良的联手也代表着一致向外的联合反抗,象征着男性与女性、人类与狐族之间跨性别和跨种族的联合。
《狩猎愉快》的故事背景是晚清时期,彼时中国正遭遇着历史巨变,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1840年中英签订《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岛;1860年签订《北京条约》,割让九龙司一地;1898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租借九龙半岛北部直至深圳河的所有地区,租期为99年,由此,英国在香港建立了殖民统治。小说通过比对民间乡村和香港城市的人和事的变化,为读者展现了乡村与都市的社会结构图景。
1.衰败乡村与欲望都市的强烈对比
英国传教士和官员在中国的土地上带来了先进的西方科技文化,这种文化以快节奏、强攻势的方式给这片东方的土地带来强大的冲击和巨大的变化。首先是蒸汽机械与传统文化之争。英国殖民者占领香港后,将西方科技机械引进香港,大肆建造铁路、工厂等,试图将香港迅速地变成下一个西方的工业科技城市。在进行铁路修建的时候,民间力量和官方力量进行了不对等的抗衡。清朝官员口中的中国人古已有之的信仰——风水气脉、神明灵魂,在英国人汤普森看来就是一种迷信和固步自封,他认为这也是中国会输给英国的根本原因。尽管民间力量试图与官方力量进行持久的抗衡,但是,民间力量自身的矛盾性及其与官方力量的冲突导致民间力量逐渐地衰落,退居于官方力量之后。铁路和火车导致农田里的水稻枯萎,人们的信仰从佛教、道教转向教堂的传道士和来自旧金山的老师,年轻人抛弃农田和乡村走向繁华多金的城市。嫣儿因此也失去了变回狐狸原形态的能力,小良和父亲的驱魔除妖的法力消失殆尽,当然,这种消失殆尽也源于可捕捉的鬼魂、妖魔在强大的科技法力面前也失去了生存的环境。器物上的此消彼长的背后隐喻着被誉为东方“魔力”的传统观念、民俗民风的消退,并且被先进科技通过铁路、火车等现代化交通工具所湮没。
2.文化碰撞与阶级建构的激烈冲突
由于“殖民地”的特殊设定,“他者”的文化进入“他地”领土的时候,往往会采用激进、强行的方式,分为柔性、温和的方式。在争论铁路应该修建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清朝官员以中国的风水命理学说对英国人进行了游说,英国人的态度则是以自身行动打破了中国人的信仰和畏惧,他们直接用手杖打碎了庙里佛像的手,采用了暴力的手段以此警示异议者,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提出更改路线的事情。以这种暴力的形式打破东方文化信仰,给濒临破败的乡村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这也是东方“魔力”迅速消退的原因之一。小良和嫣儿到了香港以后,才发现学会生存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因为殖民者通过阶级划分的方式对都市居民进行了严格的控制,首先是在谋生职业上进行打压和控制,中国人只能从事最低等的工作,例如挖煤、保养机器等,而女性更多的是沦为了娼妓;其次是严格限制中国人进入高级场所,英国人将太平山顶划定为统治者居住的地方,中国人不允许停留在那里,除非是作为高级大厦里的服务员;再者是殖民者先入为主地认定被殖民者的智力和技能均低于殖民者,如果他们在某些方面展现出自己的智慧,那极有可能是盗取了殖民者的设计。小说将通往太平山顶的铁路比喻为“直通天界的大道”,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天界天庭居住的是至高无上、法力强大的神仙,这里将太平山顶喻为天界,喻示着殖民者入侵后占据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企图取代以往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所尊崇的神仙,再一次打破了被殖民者的东方信仰。
3.后人类女性对传统父权的反抗
作为小说中唯一的女性主角——嫣儿,她实现了两次对人类男性的反抗和一次与人类男性的联合。一开始,嫣儿及其母亲作为狐妖,一直被村里的人认为是魅惑人、夺人心魄的恶魔,由此受到小良及其父亲的追捕。在小良面前,嫣儿进行了第一次反抗,她向小良解释了人们对狐妖的普遍误解。小良受到父亲的影响,认为嫣儿的母亲诱骗了无辜的书生,吸取了他们的魂魄去填补自己的恶魂。嫣儿对此进行了驳斥,表明书生的虚弱是源于庸医的毒药,他之所能续命是靠着妈妈每晚的见面。由此,嫣儿发出了她的第一个身份追寻宣言:“一个男人完全能够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样,与一个狐妖坠入爱河”,为狐妖身份正名。第二次反抗则是嫣儿在七月七日中国的传统鬼节当晚,拒绝为外国人提供性服务,并且在被总督儿子残忍地更替机械肢体后,以半赛博格人的身份对欺辱她的人进行了猎杀。而小说中的终极反抗则是嫣儿与小良联手达成的,小良为她提供了赛博格改造的技术,帮助她恢复猎杀的能力。从嫣儿对男性的反抗到争取男性的联合,体现两性关系冲突中的转变。
《狩猎愉快》全文呈现了多重的矛盾冲突关系和“他者”的身份追寻,分别是“狐与人”“赛博格与人”“女性与男性”。“他者”是女性主义理论和西方后殖民理论的一个关键术语,是相对于主体而言的其他方,往往是处于弱势的、被压制的,常常出现在对立的语境中。相对于男性主体而言,女性往往被构建为“他者”;相对于西方文明中心而言,东方文明往往被构建为他者;相对于人类中心而言,其他动植物等生物则被构建为他者。因此,“他者”形象往往是沉默的、边缘的、异质的、不被看见的,他们在被主流抛弃和挤压的边缘里进行自我身份的追寻,来实现对自我价值的确定和认同。嫣儿在小说中具有狐妖、女性和赛博格的重要身份,在矛盾冲突的语境中嫣儿总是作为“他者”而存在的。为了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生存,嫣儿最终选择成为女性赛博格,以此来冲破二元的困境。
“赛博格”的概念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最早是由美国科学家弗雷德·克林斯(Manfred E. Clynes)和内森·克兰(Nathan S. Kline)在《赛博格与空间》(CyborgsandSpace)提出的,即控制论有机体(cybemetic organsm),强调将仿生机器植入到人类有机体中,实现双方的深度嵌合,以获得更强大的技术和力量。随后,唐娜·哈拉维将科学技术引入到女性主义的讨论中,在1985年发表的《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ACyborgManifesto:Science,Technology,andSocialist-FeminismintheLateTwentiethCentury)一文中,将“赛博格”定位为“一个控制有机体,一个机器与生物体的混合体,一个社会现实的生物,同时也是一种科幻小说的人物”,并且发出了 “宁做赛博格,不做女神”的赛博格女性主义宣言。[1]唐娜·哈拉维将“赛博格”从科学技术层面移置到社会文化的领域进行讨论,她认为“赛博格”作为社会中的一个新主体,既不属于完全人类,也不属于完全机器,而是人类与机器、动物的混杂体,瓦解了人类的身体和身份的属性认定,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人与动物、人与机器、自然与非自然的绝对二元对立,实现了跨种族、跨性别、跨物种、跨阶级的超越。在20世纪晚期美国的科学技术文化中,已然实现了人类与动物界线、人与机器界线以及自然与非自然的三种界限的突破。正是对这三类界线的打破和模糊,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使得人类的主体性受到了强烈的挑战。
1.打破人与狐的界线,重组人类与动物的社会关系
作为狐妖,尤其是女性狐妖,嫣儿及其母亲在人类文化视野中被赋予了“魅惑”“夺人心魄”的刻板印象。在中国传统观念中,作为“半人半狐”的形象,嫣儿母亲与凡人的相恋是不被允许的,其一是嫣儿母亲作为狐妖接近男人被认定是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吸取男人的精魄,其二是狐相对于人类主体而言是“他者”的存在,这种跨越物种的爱情是属于禁忌范围的。在与小良进行观念对峙之时,嫣儿发出了“一个男人可以爱上一个狐狸精,就像他可以爱上一个女人一样”的宣言,这句话正代表了她对“狐与人”身份异质性提出的质疑,也彰显了以嫣儿为代表的狐妖进行自我身份的追寻。但她进行质疑的时候,以自己人态的身体类比人类女性的身体,以此来谋求与人类同等的身份待遇,反而陷入了男性对女性身体凝视的陷阱,虽体现了一定的局限性,但也为后文中赛博格突破身体界限提供了铺垫。
《山海经》里就对狐有所记载,“九尾狐,声音像婴儿啼哭时,会吞食人类,但是吃了九尾狐的肉就不会受到邪气的侵害”,此时狐是作为图腾和符瑞文化出现的。[2]到了唐宋明清时期,产生了对狐神和狐仙的崇拜,而《聊斋志异》更是将狐妖、狐仙赋予了可爱、善良的形象。狐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常客,最开始是作为图腾、瑞兽的形象出现在上古神话和民间传说中,被视为极具灵性的动物,经过巫术祭祀和宗教民俗的发展,狐逐渐从狐神、狐仙的形象向狐妖、狐精的形象转变,人们对狐的态度也由崇拜转为恐惧和厌恶。狐的灵性体现在其形态的多变以及超能力的展现,在传统的狐文化中,狐在人形变换和思想情感上是具有人格化的,另一方面在狐、人、神、妖的形态变换和超能力展现上又体现了超人格化。嫣儿提到,狐妖之所以会选择毗邻人类而居,主要是因为他们对人类生活中的事物十分喜爱,包括语言、服饰、诗歌、故事等等,母亲甚至还教会嫣儿模仿人类生活。在生活方式上,狐妖毗邻人类而居,学习了人类的文化和习俗;在身体形态上,狐妖可以根据需要自由地变换动物和人类的模样,因此无法将狐妖简单地归入人类或者动物某个单一的分类中。由此,人类与动物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明确,人类与动物在本质上是互相渗透的。这与唐娜·哈拉维提出的“致癌鼠”的境遇有一定的相仿之处。“致癌鼠”作为医学试验品,既具备了动物的自然属性,又被人为地在身体里植入了癌细胞或其他基因成分,作为一个新生成的混合体突破了动物和人类的明确界限。
2.打破人与赛博格的界限,重组人类与机器、男性与女性的社会关系
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私有制是压迫和剥削劳动妇女的罪魁祸首,资本主义以此来获得大量的、薪资低于男性的女性廉价劳动力。资本主义的私有制带来了家庭关系结构的变化,经济关系决定了家庭关系,当家庭的大量财富集中于一人之手尤其是男性之手时,在家庭关系中妻子就成为了丈夫的私有财产。因此,资本主义私有制与父权制共同组成了压迫妇女的社会力量。作为殖民地的女性,嫣儿受到了双重的父权制的压迫。在中国乡村,嫣儿及其母亲以女性形象出现,被乡民和道士赋予了“魅惑”“红颜祸水”的刻板文化符号,以小良及其父亲为代表的道士作为正义的一方对她们进行了斩杀,谓之为驱妖逐魔。刘宇昆在着墨嫣儿及其母亲的容貌时,使用了“茉莉”“荷叶”等植物进行比喻,流露出作品中以小良为代表的男性欲望象征化的过程。当小良第一次见到嫣儿母亲的容貌时,目光随即被其白皙如雪的肤色、及腰如煤的头发、清澈如泉的眼睛、甜美若莲的声音等身体特征所吸引,此时嫣儿的母亲和小良构成了“看者”与“被看者”的关系。在以小良为代表的男性看者眼中,嫣儿及其母亲确实具备了狐妖极具魅惑的外貌和身体,因而,采用了白雪、泉水、茉莉、荷叶等看者心中可供使用、采撷的物品对她们的外观进行物化。面对着可使用、可采撷的玩物,看者表现出来的则是“希望付出一切来获得”或“永久地保存、拥有这一刻”,将之据为己有的男性欲望的眼光和心态。然而,狐妖的形态以及拒绝被抓捕的行为又使得她们具有了反叛的形象,不甘心以客体——物的方式,被父子秩序作为非敌对力量接受下来,因而被人类男性冠上亡国亡天下的无妄罪名。在西方资本主义和科技文明入侵的香港,嫣儿以女性和被殖民者的双重身份进入其中。为了谋得生存,她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沦为娼妓,最后被痴迷机械美学的外国男人私自将其肢体更换为金属机器。作为殖民地的女性,嫣儿是处于三重边缘的群体,既受到外国男性和本国男性的压迫,又作为被殖民者受到殖民国女性的歧视。为了打破这种身份困境,嫣儿在意识到赛博格可以为她带来了更强大的力量后,从被迫成为赛博格转变为主动选择赛博格。
3.无论是赛博格还是女性赛博格,都打破了人与机器的明确界限
人与机器的互相嵌合强烈撼动了人类中心主义,在力量和思维上都可能是人类加强版的赛博格对于人类主体而言是极具挑战性的。因而,赛博格的出现使得原有的社会关系得到了颠覆和重组,在人与机器、男性与女性的二元关系中,人类和男性不再占据绝对的主体地位,实现了“去中心化”的表达。赛博格以一个跨越性别和种族的全新身份出现在社会关系中,打破了不平等的二元对立关系,重组了人与机器、男性与女性的社会关系。
首先,是性征和繁殖,它们是高级科技神话和现实的主题之一,这个主题摈弃了“自然”的背景,将其置换为基因工程和器官配置,强调身体的物质性和工具性,由此身体被视为一个生物组件或通讯系统,可以介入和转化。[3]在赛博格的技术接入下,女性身上的性征体现和生育繁殖功能显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赛博格这个身份的界限定位以及其对人类带来的超越性影响因素。赛博格对女性的身体特征进行了掩藏和替换,不断缩小了与男性身体在生理意义和社会意义上的差距。在小说中,嫣儿的赛博格身份进行了两重的转变,第一重转变是嫣儿因为更替了部分的金属肢体,从人类女性的身体形态转变为女性赛博格的身体形态;其次,重转变是嫣儿接受了自己的赛博格身份,主动选择从女性赛博格转变为赛博格狐,最终实现了从女性的形态彻底转变成为动物狐狸的形态,完全突破了身体的界限。在两重转变的过程中唯一不变的是她赛博格的身份。其次,是性别分工和身体力量的逆转,在科技和赛博格的介入之下,女性“力量不足”的劣势得到了扭转,展现出了与男性同等甚至于超越男性的身体力量,使之在社会劳动分工和身体搏斗中缩小了性别带来的生理力量上的差异。嫣儿也正是在一次反抗中,偶然发现赛博格使她在力量上完全性地压倒总督的儿子,从一个为了生存而忍气吞声的弱势女性转变为拥有强大力量的女性赛博格。最后在小良的帮助下,成为一个真正的赛博格,对压迫者实施了反扑。
小说全篇围绕着东方法力的消失和复归展开,开篇以道士驱妖的方式展现了东方神秘的法力;其后因西方新法力即科技文明的入侵,东方法力逐渐消失;最后在东西方法力碰撞的矛盾和混杂中,东方法力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再度归来。
1.东方“法力”的展现
在文中,东方“法力”指代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刘宇昆通过一系列的东方传统意象和独特的狐妖文化对其进行了展现。燕尾剑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器物之一,它作为东方施展“法力”的兵器,从一开始的驱逐狐妖到驱逐殖民者,代表着后期被殖民者进行殖民反抗时跨性别、跨种族的联合。除了燕尾剑以外,小说中多次出现盛着狗尿的陶瓷罐、庙宇、佛像、命脉、风水、七月七鬼节、祭拜祖先等具有强烈东方文化的意象和文化风俗,都展现了东方“法力”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和渗透。此外,嫣儿及其母亲的狐妖形象也是中国文化的独创,而且往往挟带着许多极为重要的传统观念——世俗的和宗教的,伦理的和哲学的,历史的和审美的,因此,它才能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形成一种独特的内涵丰富的文化现象。[4]狐妖半人半狐的身体形态,以及可以自由变换身体形态的神奇法力,都可以归属到东方“法力”的范畴。与此同时,刘宇昆不仅在小说内容上不断地强调东方意象、东方文化,他还在文本语言表达上融合了中国语言——拼音,使用了“hulijing”“jijili”表达“狐狸精”和“及笄礼”,试图以此形式在西方主流文学中开辟东方文化的一席之地。
西方“法力”的入侵。在小说中,东方“法力”被打破以及逐渐消失的直接原因是西方“法力”的强势入侵,西方科技文明强势地进驻东方土地,并且对东方文化污名化。当代后殖民学者霍米·巴巴提出了著名的“文化混杂性”(cultural hybrid)理论以抵抗殖民主义中的文化政治。在霍米·巴巴的理论中,“陈规”(Stereotype)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术语,它代表着在殖民主义中对被殖民地、被殖民者的刻板印象和描述,并将其不断地重复以进行规训行为。他在《他者问题:殖民话语与陈规》中指出,殖民话语的目的,是要把被殖民者分析为种族根源上是退化的种族,以便证明征服是合理的,并建立其行政和指导体系。[5]在《狩猎愉快》中,“陈规”也是外来殖民者惯用的手法。作为殖民者代表的英国人,在文化和智商层面不断地对中国和中国人进行刻板描述,他们不断地强调中国人最大的毛病是迷信,认为中国会输给英国是因为宁可尊崇用烂泥捏造而成的信仰——佛像,而非西方先进的科技——钢铁道路和武器。当小良通过自身学习获得精湛技术和设计才能时,英国设计师的第一反应是小良是否抄袭了某个英国人的设计。殖民者在日常生活、工作中反复强调和灌输这种刻板描述,以打击被殖民者的自信心,使他们相信自己种族的落后和愚昧,以达到殖民者披着“拯救”外衣的殖民侵略行为。随着西方科技文明的入侵,东方传统在对抗无果中逐渐消失。首先是物质层面上的消失,工厂、火车、机器人等新技术机械不断地建造在东方土地上,并且破坏了原有的自然环境。这些新技术的到来并不是如英国人所说的“来造福大家”,作为通往太平山顶的交通工具以及替代廉价中国劳工的机械臂工具真正服务的对象是殖民者。更为讽刺的是,殖民者大张旗鼓地制造从事清洁工作的机器人,只是为了满足太平山顶大厦中的外国人可以生活在没有中国人出现的天堂里。其次是思想观念层面,英国人率先进入庙宇中打碎了代表东方信仰的佛像,从物到神打破了东方信仰神话,与此同时引入了大量的传教士和旧金山的老师,企图以西方神话信仰迅速地取代东方神话信仰。面对巨大的变革,嫣儿失去了自由变换身体形态的能力,小良也失去了对鬼神、灵魂的感知,隐喻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因为受到压迫而无法以自己真实的形态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只能隐藏自身的形态谋取生机。
2.东方“法力”的重构
在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之下,两代被殖民者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以小良父亲为代表的老一代被殖民者倍感信仰的消失,选择了自缢,代表了他们以消极逃离的态度面对东方法力的消失;以小良和嫣儿为代表的新一代被殖民者则选择先“学会生存”。霍米·巴巴的文化混杂理论最重要的概念是模拟(mimicry),由此提出了殖民模拟(colonial mimicry),指在殖民者的要求下或被殖民者的主动行为下,被殖民者模拟殖民者建立的陈规。被殖民者在进行主动或非主动的模拟时,总是不自觉地发挥着主体性意识的作用,在行为上看似遵循了殖民者提出的要求,但却因为被殖民者的主体意识和文化烙印导致文化的移植无法完全落地,因而被殖民者总是处在文化的矛盾和混杂状态中,并在其中找到反抗殖民文化的第三文化空间。嫣儿和小良作为新一代的被殖民者,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学会生存。小良前往香港成为一名底层的劳工,努力学习新型的机械技术。嫣儿为了生存忍辱负重,意外地接触到了赛博格技术,最终利用赛博格技术实现了被殖民者的翻身和反扑。蒸汽机械和赛博格技术最开始是由殖民者引入到香港的,嫣儿是在非主动的情况下接触到,小良则是主动地接触和学习,他们以“模拟”的形式获得生存的机会,在东西方文化碰撞的矛盾和混杂的夹缝中,将远古传统文化和现代科学技术结合在一起,在技术层面和思想层面上对殖民文化发起了反抗,使得东方“法力”得以重构,以全新的姿态复归。技术层面上,嫣儿通过赛博格技术重新拥有了狩猎的法力,并且对那些自以为是的殖民者进行了猎杀。在思想层面上,嫣儿恢复了狐狸的原形态,正好呼应了前文中被殖民者因为受到压迫无法以原形态生存在这个世界,新的变化意味着被殖民者不必再受殖民者的压迫,可以以真实自我的形态生存在世界上。然而,这种真实的形态与原有的形态并不完全一致,就像嫣儿原本是肉身的狐,经过赛博格改造后变成了现代钢铁狐,无论是在思想反抗还是技能反抗上相比从前都有了很大的进步,足以与殖民者进行抗争。“hunting”一词本义是狩猎、猎杀的意思,一般用于人类对动物的杀害、强者对弱者的杀害。一开始,嫣儿是被狩猎的对象,从乡村道士的追杀到殖民者的虐待,嫣儿始终是以弱者的身份出现的。《狩猎愉快》的英文版名字为“Good Hunting”,寓意着嫣儿从被狩猎对象转变成为了狩猎者,角色的逆转也代表着强弱势地位的变化,饱含了作者对嫣儿这个角色寄予的厚望。嫣儿作为狩猎者站在香港这片土地上,既有其作为狐狸这类动物对人类猎杀的反击,又有女性对父权制压迫的反叛,更有被殖民者对殖民虐杀的反抗。作者借用香港这座城市来讲述嫣儿的故事,从遭遇上来看两者形成了同构关系。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城市,香港一方面受到了英国的殖民统治,另一方面也率先接受了西方的科技文明的改造,尽管是在非主动、非自愿的情况下,这与嫣儿一开始在非主动、非自愿的情况接受赛博格的改造有异曲同工之处。香港作为被殖民统治的城市,嫣儿作为城市中的被殖民女性,是从个体到集体的被殖民。在小说的结尾处,象征着东方文化力量的燕尾剑再次出现,也隐喻着东方传统文化再度归来,尽管老旧且生锈,但其在新技术的加持下拥有了重新反抗的强大力量。作者虽然没有过多地着墨于香港这座城市,但是嫣儿凭借赛博格技术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体和身份,也蕴含着作者对香港能够在科技的助力下进行殖民反击,重构东方文化的期望。
总之,《狩猎愉快》自2017年发表以来,直至被改编为科幻短片收录到《爱,死亡和机器人》中才受到广泛的关注,人们对小说中蒸汽朋克、赛博格技术遇上聊斋式狐妖的故事主题感到十分新奇。刘宇昆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断地尝试“丝绸朋克”风格,将诸如风筝、折纸、竹子、丝绸、关羽、清明节、狐妖、唐诗等具有明显东方代表特征的元素融入到作品主题和叙事中,营造出别样的东方科幻叙事风格,受到了国内外科幻研究者和读者的关注。然而在新颖有创意的故事主题和情节设置背后,刘宇昆对后殖民的书写有着更广阔的跨文化视野,并且尝试对后殖民的文化反抗途径做出想象和回答。狐妖、人类、赛博格多重混杂的身份共同出现在蒸汽殖民时代里,殖民地女性通过女性赛博格的身份,在文化矛盾和混杂中找到了对殖民文化反抗的方式,促使东方传统文化以新技术、新姿态重回被殖民土地。作者刘宇昆将故事背景设置在晚清的殖民时期,把东西方文化的交锋与融合混杂在香港这片殖民土地上,别有一番用意。作为一名华裔作家,刘宇昆在移民国家文化与母国文化的夹缝中寻找自身的文化定位,他将这种文化身份的追寻投射到小说中,并且通过更为复杂的社会环境将其扩大化、复杂化。赛博格技术的反抗是刘宇昆想象的一条反殖民文化的出路,赛博格女性的身份使得反抗具备了双重的意义,一方面是对传统父权制和西方父权制的反抗,另一方面则是对殖民者的反抗。《狩猎愉快》是一部具有明显东方叙事风格的科幻作品,不仅是狐妖、燕尾剑等东方元素的表现,更重要的是东方文化背景下的反殖民书写,对中国科幻小说的本土化书写、科幻小说的华文叙事具有启发意义。